你从哪里来
2015-04-30李金桃
李金桃
随着中国改革步步深入,村庄从某种意义来说正在从中国的土地上逐渐消失。在巨大的变革中,无论从令人忧郁还是令人欣喜的角度,都会让人感受到人们对村庄充满依恋的那种情结。朝霞初放中的雄鸡啼鸣,夕阳西下中的袅袅炊烟,伴随着多少代人的梦想而展示着中国村庄的风情。可是今天,走出去的农民,他们的命运却在这大变革中迅速地分解着。作家正是敏感地抓住这样的分解中所出现的各种问题,从一个独特的视角,通过对善良的姑娘金麦的遭遇揭示着在当今一个复杂的社会背景中,农民不仅是改革的受益者,同时也是各种社会弊端的受害者,正是许多贩卖儿童、走私、传销这类问题给被害者和犯罪者造成了重大的危害,这样复杂社会背景中的金麦,这样的弱势群体则需要更多的理解、同情和关爱,而铲除这些社会弊端,却是我们必须严肃对待的问题。从这点来说,小说确实抓住了本质的东西,再加之颇有几分功力的语言,感人的艺术效果自然就不容怀疑了。
一
齐村不大,放在辽阔的坝上草原,尤其显得小。石头房、石头墙,36户人家,像36块大石头,聚在南山坡背风处,太阳一出来,就被暖烘烘照着。
齐村离最近的张家口市620里地;离内蒙古正镶白旗120里地。五年前的齐村跟现在的齐村一个样,十年前的齐村跟现在的齐村也一个样,景没变,人没变,唯一变的是:村里多了十户人家,少了很多人。
现在,城里的钱好挣,人们都去打工了,就连那些腿脚灵便的老头子也去了,有在县城看大门的,有在市里钉鞋、收破烂的,还有扫大街的。村里,就剩下几个眼瞎的、腿瘸的、瘫在炕上起不来的,还有几个老太太领着自家的小孙子、小外孙过日子。
但是,留守的这几个老太太,照样把36户人家的日子过得风声水起。谁家孙子外孙该过生日了,谁家媳妇要回来生孩子了,谁家祖坟长草了,谁家房子漏雨了,她们都一清二楚。过生日的,全村能走能串的,都会去凑热闹,也不随什么礼,他家一盆饺子,你家一份菜,凑够一桌子,大伙就一块乐呵;谁家媳妇要从城里回家坐月子,早有人把她家的门开了,炕烧热了,被褥晒了,碗筷洗涮干净了。大肚子媳妇从城里回来,就像出了一次地,一点不觉得家里冷清。尤其是过年,留在村里的,就会把没回村过年的人家也贴上对联。齐村人贴对联,不只在大门口贴,房子的空白处都要贴上。各家各户院儿里红红彤彤一片,给村里平添了许多热闹。
齐村虽穷,但从没出过大贼,更没有被判刑的人。以前,齐村36户人家,没有一户门上挂锁的,出地时,他们把门挂住,是怕猪狗进屋祸害。这几年,出外的人把家口也带走了,这才有人家锁了门。人走了,钥匙却留给左邻右舍,带不走的被子、粮食、衣服,该晒的要托邻居晒,该卖的就托邻居卖。一家人过日子,难免有碗筷磕碰的时候,街坊邻居相处也一样,但是,邻居间即使红脸,隔一夜,太阳一出来就没事了。据说,最先落户在齐村的是几个弟兄,弟兄间闹意见,长辈长兄会坐在炕上,谁对谁不对摆在桌面上评说。一摆上桌面,明事暗事,谁是谁非,就会一目了然。错的一方道歉,对的一方不记嫌,日子过得乐融融的。这个习惯延续了下来,齐村36户人家就有了弟兄般的情意。
齐村虽小,却是外出打工人的念想。在城里活不下去的、活得累的、得了病久治不好等死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回齐村。
金麦早就想回村了,可她不敢回来。在齐村,岁数大的人掌握着规矩,掌握着公道和正义。谁家做了偷鸡摸狗的事,谁家做了伤风败俗的事,谁家做了对不住祖先的事,谁家有个不尽人意、遭人唾骂的举动,总会有几个老人盘腿坐在他家炕上,教育子孙一样教育他们。金麦不是怕她们教育,她是怕他们不理她,唾弃她。
那晚,在玉城火车站南广场,她盘算着咋样活下去,怎么算,摆在她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她正抱着脑袋哭,走过来一个人,来人站在她跟前说:“起来,起来,我想回齐村看看娘爹,你把我送到火车上。”她说:“齐村不通火车啊,回齐村得坐火车再倒汽车。”那人就说:“那你快起,把我送回去。”她说:“我不能送你,我还找我奶奶和银麦呢。”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人伸出一个煞白的拳头打过来,落在了她受伤的左眼上。她看那人远去的背影,却看到了爹的样子。一惊,她醒了。这才想起火葬场里还放着爹的骨灰。
活也好,死也罢,她得先让爹入土。这样,她就回来了。
金麦围着自家院子转悠,一圈,一圈,转悠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石头上。坐了一阵儿,感觉有点凉,就把围巾垫在了石头上。石头是自家的院墙坍塌下来的,半圆形的大石头扣了个正着。
几个孩子来来回回地跑。见了她,不喊阿姨不喊姐,只喊“哎”“哎,你是谁呀?你是从哪里来的?”喊完,就跑了。都没到上学年龄,没人教他们对陌生人的礼貌称呼。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跟着奶奶长大,除了邻居家二婶,房前邻居三姑,房后邻居大娘。对其他大人的称呼,只跟着大人叫:兰子妈、三惠爹、大宝二姨……
一个四五岁小小子跑过来,喊:“哎,你来这儿做啥呢?你是从哪里来的?”喊罢,捂着嘴又跑开了,因为羞涩,他跑成了一顺,左腿始终在前面铲着地面。后面,两个小丫头一个小小子也捂起嘴跟着跑。
他们躲到石头墙后,捉迷藏似的伸出小脑袋看。
孩子们问她从哪里来,她没法回答。能告诉他们自己从哪里来吗?不能。齐村人要知道她从哪里来,没人会正眼瞅她,再知道她爹是咋死的,更不会帮她安葬。她想,等安葬了爹,再告诉他们,到时候,他们要唾弃的也许是她的尸体。
金麦看了眼身边的包,那里装着爹的骨灰盒。此刻,说不定爹的魂儿就坐在哪块石头上看着自己。也说不定,就坐在自己身旁。这样想时,金麦摸了摸包,又摸了摸石头,石头冰凉的,跟爹死后的脸蛋一样。爹死后,脸上沾满了泥,给爹清洗时,她摸了摸爹的脸蛋,爹平时粗糙的脸,很光滑。她把自己屁股下的围巾抽出来放在了包下。
眼下,她不能告诉齐村人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就这么,眼含泪,默默地坐着。秋后的太阳照在身上,像件小棉袄,让她感觉到了一点温暖。
那个小小子又跑过来,这次离她近了点,又喊:“哎,你做啥呢?”说罢,不跑,愣愣地看她。她招手让他过来,他却转身跑开了,石头墙后传来一阵笑声。
她想让他们从自家院里跑出来,她把自己想成那个扎小辫儿的丫头,把小小子当成和自己一起玩大的二愣,她想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或者是,看到银麦小时候。
银麦是爹去天津玉城打工带回来的,在一个花格小褥子里包着,闭着眼吸自己的大拇指,饿了,就哭,哭得很没底气,好像随时能背过气。奶奶在她大拇指上抹点红糖,她又含着吸,大拇指吸得通红。
娘埋在西山洼里,爹跟谁生的银麦,金麦不知道。她只知道银麦也没娘了,也只有奶奶,和她共有一个奶奶。半夜,奶奶和爹还在聊天。奶奶头发奓着,影子打在墙上,像蹲坐着的黑熊。奶奶问孩子跟谁生的,爹起先不说话,问急了,回答说:“跟女人。”奶奶说:“咋不娶回来?”爹说:“人家有家。”奶奶说:“你祸害别人的家,你是想让齐村的老人唾脸了,真是造孽,造孽呀。”爹说:“您就别叨叨了,想法儿给她弄点吃的。”
银麦哭了一夜,奶奶就在怀里抱了一夜。天不亮,奶奶就抱着银麦去了村东喜子家,喜子媳妇刚生了儿子,奶奶去给银麦讨奶吃了。后来,爹牵回一头山羊,它成了银麦的奶妈。
没等齐村老人们上门教育,爹就急着要走。奶奶说:“出去别再乱来了,不行就娶进家来,别再抱回个小小子,那我就没法活了。”爹“嗯”了一声,甩给奶奶1000块钱,又留下一句话:“我安顿好那边就回来接她,超不过半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年,金麦13岁,奶奶56岁。金麦在镇里上过三年小学,早晨五点起,走10里地,晚上再走回来。金麦成绩一直不好。后来,干脆就不念了。
爹不爱银麦,但金麦爱。因为,爹不回来看银麦不说,电话里,他也从不主动问银麦,甚至是,他都不想着给银麦取名字,只喊“那女孩儿”。银麦的名字是金麦给取的,奶奶给金麦取的名儿是金麦穗,村里人叫着叫着就成了金麦。金麦就给妹妹取了银麦的名,奶奶说:“银子没金子贵重。”金麦就想跟妹妹换名字。奶奶说:“名字不能换,村里人叫惯了,换了,那不乱了?”她就想,除了名字,以后,妹妹要什么她给什么,用自己的命来抵妹妹的命,也行。
奶奶家里家外操持,银麦就交给了金麦带。金麦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银麦。银麦会笑了,银麦会坐了,银麦会爬了。银麦学着发音了,吃饱了奶,她就开始练嗓子,一阵儿不歇地噢噢噢地喊。她喊,金麦和奶奶就笑。银麦满炕爬的时候,还能帮金麦干活。金麦说:“去,给姐把笤帚取过来。”银麦机灵,她不知怎么就认识了这些东西。银麦一喊,她就爬过去,抓起笤帚再爬过来。金麦别提多待见她了,抱起来就亲个没够。晚上睡觉,银麦滚进金麦被窝,尿一泡,也不翻身,只在梦里哼着哭。金麦把她移到干处,她止了哭,呼呼接着睡。金麦困啊,她困得顾不得抽出湿褥子,倒下便睡,再醒来,湿尿窝干透了。银麦半夜吃了奶,没一会又尿湿了,又哭,金麦再把她放在干处,自个儿又睡到了尿窝里。银麦这十几个月,金麦没睡过一个干被窝。金麦的一颗心都在银麦身上,她乐意。
半年后,爹没回来。金麦想爹,可又怕爹回来。她怕爹回来接走银麦,她舍不得银麦。爹说安顿好那边就回来,那还不是收拾好那边的家就回来接银麦?到时候,爹又有一个家。她只能跟奶奶单过了。
银麦认人时,张手只找金麦。金麦个头比同龄人矮一截儿,13岁了,只炕沿高,金麦抱不住银麦,就站在炕沿边,让银麦骑在脖子上。在金麦脖子上,银麦拉过尿过还睡着过,银麦是在金麦脖子上长大的。银麦开始学说话了,手伸开让金麦抱。金麦说:“喊姐,喊姐姐就抱。”银麦只会发“ma”的音。她一想让金麦抱,就“妈妈、妈妈”地喃喃。
金麦说:“这傻孩子,不喊姐,咋喊妈?”
奶奶说:“孩子学说话,第一个发出的音多会儿也是妈。”
金麦就任银麦“妈妈、妈妈”地喃喃。金麦太爱银麦了,把尿、擦屁股都是金麦的事,粑粑弄到手上,金麦笑着骂银麦“擦屁股还乱动”。有时候,还在她圆圆的小屁股亲两口。金麦不嫌银麦脏,亲起来,不分脚指头和手指头,她都会含在嘴里。奶奶说:“银麦好福气,找了个好姐姐,妈也只当是这么个亲法了。”
金麦亲银麦,奶奶更亲。奶奶亲起来就要咬银麦的手。银麦推奶奶的嘴,奶奶就问:“那你说你是奶奶的啥?”银麦就眨巴着眼睛看金麦,金麦悄悄说:“孙女。”银麦就说:“孙女。”奶奶说:“不对,到底是啥?”银麦又看金麦。金麦想起小时候奶奶也这样问过自己,就教银麦说:“是奶奶的亲疙瘩儿,宝疙瘩儿。”
这以后,奶奶再问,银麦就咬字不清地说:“我是奶奶的亲疙瘩儿,宝疙瘩儿。”银麦很聪明,话教一遍就记住了。
每天晚上,奶奶搂着银麦,都问一遍这个问题。银麦一回答,奶奶笑得跟花似的。一句话,奶奶天天问,银麦天天答。奶奶不嫌烦,银麦不嫌烦,金麦也不嫌烦。奶奶一笑,她们俩就跟着笑。她们三人在一块,真好。好得谁也不想离开谁,谁也不让谁离开。
两年后,爹回来接银麦,金麦不让,奶奶也不让。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银麦娘不要银麦了,他要自己带银麦。爹粗手粗脚,哪能带好孩子?奶奶的意思是,他要接银麦,她和金麦就跟他走。奶奶说银麦跟了爹肯定受委屈。爹执意要带走,金麦就哭,白天哭,晚上哭,直哭得爹叹了口气走了为止。
这一走,爹再没回来过。中途,给奶奶寄来过5000块钱。
金麦去天津玉城县那年,银麦5岁半。金麦是18岁的大姑娘了。二愣娘瘫在炕上,二愣不能出去打工,有事没事,总爱到金麦家里转。还瞅空帮奶奶干地里的活儿。他的意思金麦明白,奶奶也明白。只是,等机会捅开那层窗户纸。
金麦去玉城是给爹拆洗被褥和棉衣的。奶奶成天念叨,说爹的棉袄、被褥好多年没拆洗了,一点也不御寒了。二愣也劝她去,说家里收秋他可以帮奶奶干,还嘱咐她早去早回。她打电话问清了爹的地址就去了。
这一去,她再没回来。她去了没多长时间,爹就死在了大运河里。爹死了,她才知道,银麦是爹贩卖的孩子,没法儿出手,暂寄在老家了。爹的死也跟贩卖儿童有关。可是,后来,银麦和奶奶走失,却是自己没有想到的。
“唉,别哭了,给你。”金麦抬头,见扎小辫儿的丫头站在跟前儿,手里捧着一块糖——马大姐大喜酥糖。红红的糖纸揉得皱皱巴巴,糖化了,糖纸上的黄字洇着一片黑。
金麦抬起头,小女孩儿双手捧着糖,胆怯地看着她。
“你吃吧,我跟喜柱说好了,我们不分着吃了。”小丫头冲墙头那头扬了扬头。小小子从墙头后跑出来,说:“对,我不分了,你吃了吧,这是她姑的喜糖。”
银麦也这样,她一不高兴,就用藏了很久的糖讨好她。看着小丫头,金麦想起银麦,眼泪噗噜噜地往下落。显然,小丫头吓着了,她把糖扔在金麦怀里,撒腿就跑。小小子也跟着跑,墙后的两个也跟着跑,立刻,小孩子们没了踪影。
自家的两间半房已经换成了小二层楼。不,是二层楼的空架子。奶奶最后一次打电话说她收了房钱就领着银麦到城里找她,奶奶说房子卖给了村东高旺家。高旺领着三个儿子在北京一建筑队当小工,学会了盖楼房,要在村里盖。奶奶说:“将来,咱家的地盘是村里第一座楼房。”奶奶电话里还说:“咱家房卖了2000块,房子长年没修,卖这个价儿也值了。”
看来,这几年,想在村里盖楼房的高旺父子们,只在村里搭起了二层楼的几堵墙。几根简单的、类似城里钢筋似的铁棍从二楼墙缝里伸出头,迎接着风吹雨淋。
两间半平房虽然不在了,但最起码院子还在。可是,银麦去哪儿了?奶奶又去哪儿了?
正想着,就见几个孩子簇拥着一位老太太走过来,老太太手里捏着一把老牌,边走边说:“小崽子们,我刚摸了一把好牌,看看,毛驴、老千、九棍子,又是一副‘晌,哎呀,起手就等口……”
抬头,老太太看见了金麦。她看半天,“啊”了一声。又弯了腰,低下头又瞅,又“啊”了一声。最后,她喊道:“你不是那个……那个……那个乔嫂子的孙女金麦吗?”
金麦认出来了,老太太是邻居二嫂的婆婆。金麦如同见到亲人似的,她激动,甚至浑身颤抖。可是,她却想逃。
二嫂的婆婆手很巧,画啥像啥。村里人纳鞋垫画样子找她,剪窗花找她画,绣花的样子也是她画。她是南方人,说起话来,南方话一阵儿,北方话一阵儿。那时候,她就是个老太太,现在,更老了,背驼得更厉害了。
论辈份,金麦该喊奶奶。
突然见到金麦,老太太惊住了,她张着嘴,似乎在找合适的话打招呼。
一愣神,老太太手里捏着的蒲扇一样的老牌哗的一下散了。有几张,被风吹出去很远。老太太笑着喊:“小崽子们,快逮回来呀。”
几个孩子抓蝴蝶似的捕那几张牌,他撞你,你撞她,跑得东倒西歪。这一下,老太太掩饰住了惊慌,她“哈哈哈”大笑半天,眼泪都笑出来了。
老太太一把抓住那个小小子,说:“这是你金麦姑,喊金麦姑。”
几个孩子一齐喊:“金麦姑。”
老太太在稍大点的小姑娘头上摸了一把说:“她爹和你爹称兄道弟,你得喊姐。”几个孩子就乱喊开了,有喊姐的,有喊姑的。她们认不得金麦,金麦也认不得他们。出去这些年,她不知道,他们是谁生的孩子。
老太太笑得呵呵的,她怜爱地摸摸孩子们的头,说:“一帮傻崽子。”然后,一把拉起了金麦。说:“这傻孩子,到家了不进,咋在石头上坐着,瞅瞅这手,冰凉。”老太太把金麦的手攥在干瘦的手里,捂着,摸着。
老太太这么热心,金麦想,村里人肯定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在玉城干过什么。也是,玉城离这儿多远啊,也没有齐村人在那里打工,她的消息咋能传回村里?金麦的心松宽了些。她看了眼腿边的提包,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她看着老太太浑浊的眼睛,说:“奶奶,我把这包不行放那……那楼上。”说着,她冲自家院子里的小二层楼扬了扬头。
老太太不解,说:“咋放了那儿?不拎家去?”
金麦只好说:“这里是……是我爹……”
“噢,是大侄子啊,是大侄子回来了啊。”边说,她边拎起了包,“回来就来家,咋还放在那空壳里。”
还没等金麦反应过来,老太太早抱着包走了。
老太太边走边说:“这年头,有几个想回村儿的?好容易回来了,就进家。”这话老太太是冲金麦说的。紧接着,老太太就低了头,跟手里的包说:“大侄子,多少年没回来了呀,村里人说起你,就跟叨咕(讲故事)似的。回来就进我家,家里没人了,就剩我这个棺材瓤子了,还瞎讲究啥,不讲究了。你和我,也就隔着这么一点距离了。”老太太边说边抹起了眼泪。
老太太一进家,炕上的三个老太太就叨叨:“孩子们拉你认个人儿,你倒好,悠闲得转悠去了,是不是牌不好,不想……”等看见金麦,三人同时从炕上站了起来,站在炕上的三个老太太并没觉得有多高。
金麦认出来了,三位老太太分别是:子兴奶奶,二蛋姥姥,娟儿妈。
二嫂的婆婆扬了扬手里的包说,“这是咱大侄儿,金麦领回来入祖坟的。”
“放炕头,金麦爹爱热炕头,炕头热。”装父亲骨灰盒的包,被端端正正放在了炕头上。看来,齐村人根本不知道爹咋死的,要是知道,能这么敬爹?齐村人对恶人可是往死里恨的。他们不知道爹是咋死的,就不知道她这几年的情况,因为,她的去向和爹的死是连着的,这样一想,金麦咚咚乱跳的心回到了肚里。
二
几个老太太管二嫂的婆婆叫“温老太”。子兴奶奶说:“温老太,赶快,赶快给孩子弄吃的?”边说边下了地,鞋还没穿上,又问金麦:“孩子,想吃啥?你说,想吃啥?”好像是,这是她家,这顿饭也是她做。
金麦说,“我想找几个人,帮我把爹埋进祖坟里。”
二蛋姥姥说:“急啥?先让你爹暖暖身子,你先填饱肚子。再说,也不能时不时晌不晌地就埋了你爹,咋也得看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