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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该笑着过

2015-04-30段金林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3期
关键词:舅父老照片姥姥家

段金林

前些日子,回故乡看望生病的舅父,在墙上发现褪了色的姥姥的照片。那是12年前,我为病故前的姥姥照的,当时她老人家已96岁高龄。我仔细端祥着这张老照片,许多往事又涌上心头。

我住的屯子距姥姥家很近,中间只隔片小湾,站在院门口就可以望见姥姥家的土屋。因舅父只大我一岁,从小就是光腚童友,在一起捉迷藏,在一起玩宠狗,由他恋着,我成了姥姥家的常客,一天几趟地往那里跑。夏天在水里打个“狗刨”,抖抖身上的水,就几步蹿到姥姥家的院落;冬天在冰面上玩尜,玩得饥肠咕噜,又跑到姥姥家撮一顿。有姥姥的寵爱娇惯,孩提的日子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照片上的姥姥已经满头银发,但仍掺杂着缕缕青丝;一双深邃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只不过深陷了许多;满脸的皱纹像纵横交错的蜘蛛网,镌刻着世纪沧桑的风尘。从照相那年的开春起,姥姥日逐老态龙钟,后来又查出肝脏和肾脏出现衰竭。为了留个念相,舅父嘱我为姥姥拍张照片。墙上的照片就是那时照的。

姥姥这辈子没有照过相,听说给她照相,她用手捋了捋盖在前额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显出很激动的样子。至今我还清楚记得,当时疾病已扭曲了姥姥的面容,她目光浑浊,表情死板,口水不时从呆滞的唇边流下。舅父用轮椅把她推到春光明媚的院子里,姥姥贪婪地吸吮着清新的空气,似乎要把灿烂的阳光纳入心底。只见微笑盈盈地展现在她的面容,尽管这时疯狂的病魔已向她脆弱的身躯发起猛烈的最后攻势,但姥姥不愿让痛苦留存在照片上,她极力想把微笑铸就在生命的阳光里,融注在血液的诗歌中。我急忙摁下快门,就这样,从姥姥的照片上,找不到一丝哀婉,看不到一缕叹息。

我凝视着姥姥的老照片,心中猛然发觉,有许多时候人会有停滞的错觉,而照片又会加深疑固这种错觉。照片只截取了某个时刻的单独场景,并把那个时刻以鲜明的质感呈现、驻足、停顿。但有时候这却是一种蒙敝、虚拟和掩饰。其实姥姥这一生是苦涩的,酸楚的,一辈子没过上舒心愉悦的日子。她从小丧父失母,从6岁开始跟孤鳏的爷爷相依为命,童年乃至少年充满了孤独悲伤。此后她嫁给了憨厚又倔犟的姥爷,动不动就对姥姥发飙施倔,姥姥还受尽了继婆母的冷眼,几次被赶出家门。姥姥到了晚年,姨母又惨遭横祸身亡,舅父也因被骗婚,弄得倾家荡产。生活并不是一个个瞬间,它是历史和现实的不断延续和积累。纵观姥姥的一生,应当说她的生活,是一种在旧伤痕尚没有愈合的时候,新的悲痛又对她进行撕扯和吞噬。但是坚韧而刚强的姥姥,从没有被生活的拮据和人生的不幸而摧垮,总是高昂着头,笑着面对生活。姨母在28岁那年横遭祸事,死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原以为姥姥经受不住这场血风腥雨,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姥姥却硬挺着一滴泪没流。还苦笑一声说:“命里注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我没料到这迂腐的宿命论,反倒成了她看开的钥匙。

我望着这张老照片,仿佛正在穿越时光的隧道,看得见历史的烟尘,听得见岁月的回响。姥姥那布满皱纹的脸庞,虽然雕刻下世纪风雨的沧桑,却依然是那般宁静而淡定,姥姥那爽朗的笑声,依然回响在耳廓。1960年前后的那场大饥荒,引发的死亡恐怖笼罩了村庄,十几岁的我也被惶遽和惊惧包围,每到夜晚,我看到的到处都是鬼火。每当这时我会一溜小跑赶到姥姥家,只要看到她窗棂上映出的暖暖灯光,听到她草屋里传来的朗朗歌声,恐惧和孤寂就会顷刻散去。推开她那座木门,便见姥姥盘着小脚,坐在蒲团上,摇头晃脑地摇着纺车,嘴里哼唱着只有她自己才听的懂小曲。在那样困苦的年月,姥姥挂满愁容才符合常理,但她不是哭泣而是歌唱,脸上始终溢满了春风,当时虽然不能很好理解它所包含的意义,却给我一种特有的关切和轻松,而且久久飘逸在我心灵的空间,陡然间让我获得一种安全感和对未来的希望。伴着那嗡嗡的纺车声音,我甜甜地睡去,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场景,在那微笑稀有的年代,微笑唯在姥姥的脸上毫不吝惜地挂着,是这种微笑鼓励着我无论多么艰难都要挣扎着活下去。

时间是流动的,照片却是凝固的。看到姥姥这张老照片,我脑海中翻腾起一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力量,让我始终坚信姥姥说过的话:哭不如笑,日子就该笑着过。不管人生多么懊恼,多么沮丧,多么灰暗沉重,都要笑对。50岁那年,我患上严重的肾病,长期蛋白尿得不到控制,顿感死神的魔爪正在悄悄逼近自己。家人见我如此心境,劝我到故乡散散心。这正合我意,临死之前正好看一眼高龄的姥姥。

我见到姥姥时,她正在小院溜达,连拐杖都没拄。我就嗔怪她。姥姥说:“心里老想着自己不老,活着就有精神头。”说着高声笑起来,把小院震得发颤。说话间,老人家撩起衣襟擦擦眼,然后看着我说:“看你气色还不好,去年冬月就听说你生了病,我还纳闷,刚50的人咋就放倒了呢?”我有些沮丧地说:“大外孙得了要命的病呀”,姥姥板起脸说:“人吃五谷杂粮,还有不生病长灾的,别老吓唬自己。记住人病到啥时候,精神头都不能垮。”接着又如数家珍地说起她的磨难,我依稀记得姥姥是摸过几次阎王鼻子的人。我10岁那年,姥姥得了肝病,肚子涨得如同扣上一口小锅,后来姥姥就昏迷了,穿上了寿衣,抬上灵床躺了三天,可她硬是不咽那口气,最后竟神奇地挺了过来。我正回想着往事,姥姥又爽朗地大笑起来:“你站在我跟前,还年轻着哩,俺这老不死的,阎王爷都没叫,你咋老惦记着死呢。”说完又是一阵笑,笑声充满着愉悦,充满着豪气,似乎什么病魔和灾难听到,都要退避三舍似的,我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底气。从姥姥家回来,我的病竟不治自愈。

注视着老照片,往事一宗一件地在我心中流淌着。那张照片是在春节照的,春节是一家团聚的日子,父母都渴望子女回家过节团圆,越是节日迫近,越是盈满于怀,近乎有种烧燎的感觉。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们哥仨都在部队,原来约好春节回家看望父母,可后来南方战事吃紧,兄弟仨没能成行,母亲等到元宵节也没等回一个儿子。母亲深感憋气,找到姥姥诉苦,还大哭了一场。姥姥指着天上的月亮笑着说:“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啦,连这点事还看不透,天上的月亮都有阴晴圆缺的时候,何况被月亮照着的人呢,你可不能再犯傻,追求诸事都圆满。明白了这一切,心中的烦恼忧伤,都会丢掉脑后去了。”

后来母亲提及此事,我才深知姥姥笑容常挂,是因为她老人家懂得生活哲理呀,心境始终如一片月光纯净,从不在意人间的冷暖厚薄,也不看重人们的悲欢离合,一切都顺乎自然。她这一生没有悲观情绪,没有失望感情,有的只是关乎人生的深深思索,作为一个农村老太婆难得呀!所以她一生的日子过得都像那天上的月亮,如期地来,又让它如期地去,哪怕被云遮雾蔽,仍是从从容容地放光,依然明亮,依然圆润,依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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