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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兰,保护与发展的生态实验

2015-04-29杨剑坤邓碧林余登利

中国周刊 2015年8期

在中国大西南贫瘠的土地上,镶嵌着地球北纬25度上唯一一片绿洲,这个能为全球范围内的石漠化治理提供自然选择模式的生态范本,三十多年来被完好地呵护着。如今,喀斯特森林的巨大科学价值和景观价值正在被不断认识和挖掘,尤其是在使社区群众从保护资源的最大贡献者变为最直接受益者方面,作为保护主体的茂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实践,这种探索在贵州省乃至全国的保护区中都不失典范意义。

所谓“生态文明”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在茂兰,已然如此。

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来说,茅台和少数民族是我对贵州的主要印象。跟同处西南的云南、西藏、四川比,似乎还多了一份神秘。在准备这次采访的时候终于明白这份莫名的神秘感,也许就来自于那里的喀斯特地貌:雾气中看不到边际的峰丛,亿万年历史的洞穴,神出鬼没的地下河,漏斗底部的原始森林……超凡脱俗,是我能想到最合适的形容词。

管理局:生态底线守护神

从荔波县城到茂兰自然保护区有将近1小时的车程,皮卡车在年久失修的柏油路上一路绝尘。尽管身处田园之中,我这个多愁善感的都市人却一路心情复杂:难得与自然如此近距离,却只能隔着车窗望向远处一座座有着优美轮廓的葱郁山峰,遗憾的同时也为自己掀起的尘土叨扰了路边的居民而感到抱歉。抱歉的同时,心中又有很多感慨:这盖在路边的一栋栋稍显简陋的“小洋楼”不仅向我们宣告着当地农民生活的提高,更是他们对未来生活的一种期盼,而这种期盼却始终是滞后的。

车子在开过一块巨大的写有“茂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欢迎您”的广告牌后,正式进入了保护区内。一路的景色与刚才没有什么两样,路过的村寨与保护区外相比丝毫没有减少。心中不免疑惑: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不是严格禁止人为活动的吗?这么多居民在里面居住如何保证保护的效果?同行的茂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姚正明告诉我们,在保护区21285公顷的区域内有常住人口11000多人,分布在茂兰镇、黎明关水族乡、瑶山乡和甲良镇4个乡镇的16个村内,而且农民的村寨、农田与保护区的管护区交织在一起,这是茂兰保护区的特殊之处,也确实给他们的工作造成了一定的难度,但在避免保护区成为“生态孤岛”上是有益的。尤其这些主要由少数民族构成的群众中有一些还沿袭着“刀耕火种”的生产生活方式,使保护难上加难。

1990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茂兰保护区管理站工作的姚局长向我们回忆起他刚参加工作时的情形:“那时保护区刚成立,下面的管理站还没有建办公房,我们是租用一个保护区里废弃电站的房子,吃、住、工作都在里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经常巡山回来房门就被撬了。那个时候与老百姓的关系是对立的,像‘警察抓小偷’一样去蹲点守候,只要抓住就罚,言语甚至身体上的冲突时有发生。那时候还年轻,现在想想有时情况还是有点危险的。当然现在管理站与辖区村民的关系都很融洽。”

正说着,车停在了一个小院子门前,院子里有人正在整理一些消防器材,司机“嘀嘀”按了几下喇叭,里面走出了一位年轻人。门边的竖匾显示这就是位于黎明关水族乡翁昂集镇的保护区翁昂管理站,迎接我们的小伙子叫余成俊,是通过贵州省林业厅招录到保护区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同样都是坚守保护一线的年轻人,与姚局长不同的是管理站已经从当初的“打游击”发展到眼前这座有一个小院子的三层办公楼。

不仅是硬件设施的改变,20多年来,保护区管理局形成了由办公室、计财科、科研科、林政科、社区发展管理科、林业派出所和生态旅游管理中心,永康、翁昂、三岔河、洞塘4个管理站,以及4个检查站和1个生态监测站构成的保护框架。同时在社区内聘请了30多个农民担任森林保安队员,承担宣传、巡山管护及维护治安的责任,形成了保护区管理局(林业派出所、林政科)、管理站、森林保安队的三级保护网络,还与乡、村、组层层签订责任书,把责、权、利明确,调动所有社区的积极性。每年,根据不同时期林区治安形势的需要,贵州茂兰自然保护区与相邻的广西木论自然保护区都共同开展不定期的跨越两个保护区的联合巡护活动。

在这个保护网中,处在保护一线的保护区管理站肩负着重要的使命。管理站一般由三四名正式编制职工和若干名专职森林保安队员组成,每个管理站都有自己的责任区,并且要签订责任状,每个森林保安队员的分片包干范围都会落实到山头地块,每月至少要到自己的辖区巡山15天。为了能让每一位森林保安队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管理站还经常组织培训。

在翁昂管理站,我们看到了几大箱子巡护纪录本,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看来,巡山是如此乏味的一个工作,可并没有多高文化水平的森林保安队员却把每一次的巡护纪录都写得异常具体细微:在哪里碰到了哪个寨子的村民,他们在干什么,聊了什么;在哪个坐标发现了什么珍贵植物;在哪有几辆摩托车比较可疑等等,包括书写字迹也毫不怠慢。小余告诉我们,保护站有考核标准,会定期考核护林员,巡山必须携带GPS轨迹仪,回来后上传数据,能够看到巡山所走过的路线图,与巡山记录一并存档,每个管理站的管护片区每个月都要定期交叉检查,发现问题立刻解决。“互检通过、上报批准之后才能给他们发工资,所以他们的工作丝毫马虎不得!”姚局长如是说。

看着这一摞摞的档案,我问小余这里的工作是不是枯燥,毕竟他大学毕业后曾到过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闯荡。“喜欢就不枯燥,我在大学学的是生物,我喜欢大自然,现在我认识的动植物比他还差得远着呢!他在这都干了30多年了。”他指着旁边一位50多岁、皮肤黑中发亮的老护林员说。

除了巡山护林员随时随地的宣传,保护局每年都要常规性地组织若干次深入村组、社区、校园的宣传活动,普及《森林法》《野生动物保护法》《环境保护法》《森林法实施条例》《自然保护区条例》《野生植物保护条例》《森林防火条例》等法律法规,提高保护区干部群众的法律意识和保护意识。

历经对保护区内居民坚持不懈的宣传教育、不断完善的保护网络、缜密的工作安排,乱砍滥伐、偷砍盗伐、乱捕滥猎、放火烧山等破坏森林资源的违法犯罪行为已经从过去的每年几十起下降到现在的个位数。保护区的喀斯特森林及其生物多样性得到了有效的保护,生态系统协调持续发展,这个能为全球范围内的石漠化治理提供自然选择模式的生态范本,在中国的大西南被这群人完好地呵护着。

保护与扶持的人文实验

在我们的贯常意识中,贵州甚至整个西南地区总是和贫困联系在一起,尽管造成贫困的原因复杂,但喀斯特地区自然条件的恶劣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个:缺水、少土、闭塞,"所谓“八山一水一分田”。在这样的土地上,人们却世代种田为生,产出低收入自然低,人地冲突是永恒的话题。交通闭塞造成的思想和观念的落后更成了发展的绊脚石,保护区的核心区内至今还有没通公路的寨子,贫困程度可想而知。采访中,在保护区管理站一线工作过的管理局余登利副局长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他与保护区板寨村瑶寨组的故事。

1996年的7月,保护站接到举报说板寨村瑶寨组有人偷砍国家二级保护树种榉树运到广西去卖。“我们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并立即组织人员上山堵截,希望能抓到一两个典型,杀一儆百。”凌晨三点多,三位保护站管理人员埋伏在黎明关下村民的必经之路旁,在黑暗中一直守候到五点钟,终于有了动静,“感觉脚步声已经近在眼前,我猛的站起身抓住一个扛着木头的男人的手,断喝道‘站住,把木材放下!’顿时,喊叫声与木头滚下山的声音混成一片,混乱中一个妇女也被我们抓住。天亮后我们开始清点木材,这时候才发现山道边全是长满老虎刺、尖如刀削的乱石丛,上面还有村民疯狂逃窜时留下的衣物,场景触目惊心,不由地让人反问自己:这样的执法方式是否恰当?在这样的地方摸黑飞奔,路边全是2米高的陡壁,受伤肯定在所难免,稍一不慎还会有生命危险。看着那些从被砍的大树上截取下来的优质木材,心痛至极,可面对眼前瑟瑟发抖的弱小妇女,我不知道该严厉斥责还是该安慰几句。”

在询问中,被抓的妇女说她们也知道砍树不好,可家里穷又没文化,为了挣几个买油盐、化肥的钱,还小孩读书欠学校的学费,没有别的门路,只能起早贪黑、担惊受怕地从山上要点力气钱。

其实,从这些树木身上农民挣不了多少钱,获取暴利的是那些倒卖木材的贩子。但这却是他们仅有的选择。既要保护好保护区的一草一木,又不能让农民没了生计,这真是两难!这位被抓住的妇女最后只是被警示教育,没有罚款。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第二年的冬天,保护站发现这个寨子在故伎重演,一样是蹲守堵截,可这次村民并没有惊恐地四散逃窜,而是拿着砍刀棍棒与管理人员对峙,“这些山林是我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我们有权利用!”“以前我们有病都是采山里的草药,现在不让采了,我们哪有钱去买贵的药?”“我们寨子的房子和家具是啥样,你们上次没有看到吗?”“上一次我逃跑时差点丢了命!受伤在家了躺了三个月才好!”村民们七嘴八舌,让人无言以对。

其实,茂兰自然保护区内的布依族、水族、瑶族以森林为主导的世界观和传统宗教的影响,实质上就是对大自然的保护文化。他们与自然和谐相处,信仰万物有灵,每一个寨子都有一棵以上的“保寨古树”,很多村旁也有“风水林”,有些至今仍保留着祭山、祭树、祭石的习俗。这种对森林、植物和动物,以及他们自身生存环境的尊重和他们对自然资源的传统管理方法,曾有效地将这一地区的森林覆盖率维持在80%左右,在较长的时期内,维护了环境中的生物多样性。但是现在迫于生计,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铤而走险,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面对村民的贫穷与愤怒,保护区的管理人员一次次站在了尴尬与无奈的前缘。虽然与上次一样,执法者们依然不忍心对贫穷的村民进行简单的处罚,但是如何遏止村民迫于生计的无奈破坏之举?

他们开始转变工作思路,认识到世代居住于此的少数民族原住民对保护这片珍贵的森林功不可没,应该设身处地为农民着想;认识到从生物多样性与文化多样性的关系上看,多元的原始生态保护智慧,不但不能忽视,还应该加以利用;只有从根本上解决农民的生产与生活难题,才能实现真正的生态保护。为此,保护局从有限的经费里挤出万元资金,和瑶寨村民一起修通了从寨子到生产区的道路。这个务实而富有温情的做法深深地感动了村民,同时也极大地提高了村民的生产、生存的能力,从此瑶寨村民偷砍林木、捕猎野生动物的现象日渐减少。

重建原住民的生态归属感

在一个多民族聚居的环境里,生态保护的核心是重新建立村民的归属感和生态自豪感。1996年4月,茂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人与生物圈保护区网络(MAB),成为中国第15个世界生物圈保护区。进入21世纪以来,保护区愈来愈认识到对物种和生境的保护要寓于人类的生产和经营活动之中。2001年6月社区发展管理科成立,开始注重把保护区的建设与社区发展规划联系起来,强调对保护区的管理要从自然、社会、经济多方面的结合入手,强调保护生物多样性与保护文化多样性的结合,提倡伙伴合作式的管理等等。

根据财政部和国家林业总局的相关标准,现在国有的国家级公益林平均补偿标准为每年每亩5元,其中管护补助支出4.75元,在茂兰,这4.75元中有2元都用在了聘请森林保安队员上。除了在管理站聘请专职护林员以外,保护区还与各村寨签订管护合同,管护片长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用这笔钱把村民绑在一起,进行自我约束、自我管理。管片里的自然资源如有破坏,就从保护费里扣,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村民会一致对外,并且互相监督。

2015年的6月,保护区内尧所村的村民连续几天都发现半夜有人在村边的黄杨沟活动,于是村民自发组织夜里去蹲守,果然不出所料,抓到3个到沟里偷黄杨的贼。小叶黄杨是盆景制作中比较常见的树种,虽不甚名贵,但由于是野生,年头多、长势好,市场价值不菲。保护区管理局接到村民的举报,立刻赶去处理。但这伙贼最后受到的惩罚并不是来自保护区的管理人员,而是来自抓住他们的村民,按照尧所村的村规,只要有偷伐树木的,就处以每人120斤米、120斤肉、120斤酒的处罚,收到东西才放人,次日全村用这些罚来的东西大摆宴席,昭告天下这几个人“被吃了”,在黔南这样的乡村社会,谁“被吃过”那就是个很丢颜面的事情,为此,但凡是有羞耻心的人都不会再犯,否则将无法再在村里与人相处下去。

附近的《黎明关水族乡尧古村村规民约》也规定:严禁野外用火。因管理不当造成火灾者,按照国家有关法律法规规定处理时,按每人每天参加救火误工费"20"元收取外,另罚100元钱、100斤酒、100斤肉、100斤米。

像这样在协议管护的模式下利用乡规民约进行保护的的事例在茂兰保护区已经非常普遍。事实证明这种乡土社会中的道德约束,要比保护区的管理人员开出的罚单好使,有时候经济上的损失反而会成为变本加厉犯罪的动力。并且偌大的保护区,只靠几十、上百个护林员是绝对不可能保护得过来的,社区才是保护的中坚力量,只有社区参与进来保护工作才能事半功倍。

如今的保护区里,警察抓小偷式的对峙早已成为过去式。有很多像瑶寨一样的村子通过参与保护得到了这样或那样的帮助。在村寨基本生活条件的改善上,保护区从来不遗余力,每年都从有限的经费中抽调二三十万用于村寨的基础设施建设:修路、通自来水、整治环境、安装太阳能路灯等等,保护区已经把其看成是保护工作的有机组成部分。一条通往外界的简易公路不仅让大山深处的村民看到了希望,更让保护区的工作迈上了新的台阶,但却任重而道远。

发展生态旅游,将传统智慧变现

茂兰自然保护区是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有布依族、水族、瑶族、苗族、汉族等。世居于这块神奇土地的各族人民,在生产生活中创造出了丰富多彩的文化和浓郁的民族风情。布依族傩戏、水族的水书以及瑶族的猴鼓舞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瑶族民间陀螺竞技、布依族矮人舞、瑶族打猎舞、水族民间酿酒工艺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水族婚俗、布依族上刀山下火海被列入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但是在整个采访的过程中,几次从不同的保护区管理人员那里听到了对保护区内传统文化渐渐消失的惋惜。的确,一路上砖和水泥盖成的呆板小洋楼充斥眼底,突兀地立在一片由传统木制栏杆式建筑构成的村寨中,坏了景色、破了宁静。“我们也觉得很可惜,但也没什么有效的办法,保护区的村寨和村民虽然在保护区范围内,但是并不归我们管。我们只能建议。现在唯一个保护得还比较完整的就是前面尧古检查站边上的尧古布依古寨。”保护区管理局社会发展管理科的覃龙江科长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远远望去,寨子依山傍水,四周稻田层层叠叠,确实养眼。覃科长又指着老寨对面不远的一处工地说:“那是乡政府在为他们整修新的宅基地,老寨不让他们拆,可以到那边去盖新房子。白天还可以回老寨做生意。”尧古寨距茂兰生态旅游区的入口仅百米,寨子里的自来水管也是保护区帮着修建的,看到管理局的覃科长来了,村民纷纷与其打招呼。因为离景区入口近,村民可以卖一些他们的传统手工制品给游客。这些商品都是用寨子里有100多年历史的造纸作坊、纺纱机、织布机、染池、酿酒坊制作的,寨子里为数不多的老人仍会使用古法造纸。92岁的布依老人覃自凡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家的一间屋子在保护区的帮助下还建起了布依族传统农耕文化展览,供进寨参观的游客观摩。

快走到寨子后身的水塘时,一个隐隐吟唱的声音吸引了我们,那是染池边一位老奶奶放的布依歌,她一边听着歌一边为手里的棉布扎花,而她的儿媳妇正在把半成品染料盛到框里进行最后的渗水工序,这之前已经经过将新鲜蓝靛叶投放入染池,浸泡、发酵,将蓝靛叶捞出滤汁,勾兑生石灰粉等几个步骤,最后形成蜜糖状蓝靛膏,再用来去染老奶奶扎好的布。做染料的原料就是山脚下随处可见的蓝靛草,这种传统的手艺已经延续数百年……看着这位与世无争的老奶奶,我不禁关心起这里的游客数量,因为这直接关系到老奶奶能卖出多少土花布,覃科长说2014年的统计是8万人次。“虽然茂兰保护区建立的时间较早,但由于一开始设立的目的是要严格保护这里的喀斯特森林和地形地貌景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没有进行什么开发利用。近几年,茂兰保护区的生态旅游通过茂兰旅游公司的专业营销与大力宣传,一直保持着快速增长的势头。”

中午我们的午饭在尧古附近的尧兰村里一家农家乐解决。农家乐的吴老板也是本村组的组长,是保护区的主要联络人。他的农家乐建在一条天然的水沟边,一条廊桥架在沟上,廊桥顶加了自制的循环喷水装置,坐在里面好不惬意,主打的草鱼就是在这沟里养的。有了这个农家乐后,吴老板在城里打工的儿子也回来帮着经营,“收入每年几万块钱,比打工多一点,关键是自由。”小吴这么说。现在父子俩的希望就是保护区把寨子旁边通往三岔河那边的主干道打通,客人能多一些,将来挣了钱送小孙女去外国读书。听到他们对未来的规划,我深切感受到了当地居民的改变。保护区的政策措施虽然让他们失去了直接利用山林的权利,但也给他们带来了一种更有价值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活方式。

要说保护区里收入最好的,应该就是分布在三岔河那一片的村民。茂兰保护区建立后,将三岔河旺牌山漏斗森林开发作为一个科学考察点。1997年保护区管理局根据保护区的功能区划,将保护区东北部实验区中旅游景观较为集中、突出、交通便利的三岔河片区开辟为生态旅游区,随着外围公路的全线贯通,三岔河旅游开发条件基本成熟。1999年,正式开发建设三岔河旅游区,开展喀斯特森林生态旅游活动。有16户人家的尧所村甲乙组就处在这个区域内,离五眼桥景区、黄杨沟景区、旺牌山原始森林景区都很近,去年国庆节开始营业的荔波茂兰国际生态汽车露营地就是该寨子以“农户+公司”的合作形式建立的。

甲乙组目前是以合作社的形式开展生态旅游,村民积极性高,在保护区的帮助下采用“一事一议”的办法进行了环境整治、铺设了地下排污处理管道、安装了太阳能路灯,保护区出钱、村组出力。逢节假日,营地里能有几百个帐篷,环境整治后使得寨子的接待品质大大提高。全氏兄弟是这个小寨规模最大的两家农家乐酒店的老板,这两天他们正在琢磨,为什么营地边上500多块一晚的帐篷酒店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而自己花70多万新盖的小洋楼80元一晚都没人住。

生态旅游是一个关联性很强的产业,在保护的前提下开展生态旅游,可带动相关产业,如交通、商业、餐饮业、娱乐业以及手工业、种养殖业等的发展,通过参与开发生态旅游活动,让社区群众从中获益,使社区群众从保护资源的最大贡献者变为资源保护最现实的直接受益者。2008、2009年的时候保护区的生态旅游刚见起色,保护区动员农民以农家乐的形式参与进来,增加收入,很多农民认为要贷款还不一定挣钱,不愿意。现在,在保护区的生态旅游区内,已经有300户左右参与经营的农家,有1200个床位,带动近千人就业。

像全家兄弟这样开始自我反思的农家乐业主已经越来越多,而他们的第一个求助者毫无疑问还是保护区,去年,他们就接受了保护区管理局组织的旅游接待培训。针对区内有接待潜力和基础以及已具有一定接待能力的社区群众,"保护区每年从旅游门票收入中安排一定的经费,采取短期培训、外出参观考察以及“请进来、走出去”的方式,加强对社区群众在接待礼仪、饮食文化、服务管理、环境教育、向导解说以及农家饭庄、乡村旅舍、客栈建筑风格等知识的培训和引导,提升景区内及沿线旅游服务的质量和水平。从老师的授课和与同行的交流中全家兄弟受益匪浅。这两天甲乙寨的合作社正琢磨着在寨子对面山脚下的地里,也模仿汽车营地的帐篷酒店盖上几栋,甚至还规划了游泳池和垂钓池。

多举扶持"共享保护红利

保护区管理局长姚正明,是一位水族汉子,跟他聊天你能感觉到少数民族身上那特有的敦厚与温情交织在一起的气质和多年基层工作中积累下来的睿智。出生在荔波山区的他,对当地老百姓的贫困感同身受,之所以大学毕业后回到荔波,也是因为心中那份对家乡山水的热爱。在他接棒后,社区发展的重要性在保护区更加凸显。

绿水青山,也就是金山银山!保护区对辖区内社区的支持与时俱进,第一个阶段是针对个人或村寨的救济,后来是对野生动物造成的损失进行赔偿的阶段,再到后来,帮助建设一些硬件设施。如今,保护区管理局上下达成一致的共识:在延续前几种方式的基础上,依托良好的生态资源,通过发展一些林下项目帮助农民自己发展起来,让当地老百姓分享保护的红利,引导他们自我发展,决策上帮助他们出主意,通过引导、扶持,真正实现社区共管。

生活在在保护区内、黎明关乡尧所村必几组的梁启光一家是寨子里的养殖大户。以前在外给人开车,去年老梁开始在保护区的帮助下回家种植铁皮石斛。铁皮石斛是兰花的一种,也是一种珍贵草药,由于其生性奇特,主要生长于悬崖峭壁的阴面崖缝中,根不入土,常年饱受云雾雨露的滋润,受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生物习性神秘莫测。而茂兰保护区内的自然条件,简直就是为铁皮石斛量身定制,保护内就有野生种,但在经济利益的趋势下,原生种群数量有所下降。

在荔波,人工种植铁皮石斛经济效益非常可观,一市斤鲜石斛在当地可以买到四五百块钱,模仿野生种植的可以买到八百左右。尽管在后院石缝里试种的铁皮石斛已经长出新芽,但老梁说今年的夏天比往年干热,对铁皮石斛的生长不利,湿度还不够。除了铁皮石斛,他还种金线莲,也是保护区支持的项目。

的确,那几天荔波的太阳仿佛能把人晒蔫,但感觉眼前这个正光着膀子细心照料着草药苗的男人,心中满是跃动的希望,那种终于结束打工生涯可以在自己的家乡、在自己的院子里盘算未来的踏实让人感动。

另一边,保护区管理局的科研科,玉屏、杨婷婷两位去年刚从贵州省林科院、贵州师范大学、平坝组培工厂等科研单位和企业培训归来的工程师,正在温棚里观察已经进入炼苗阶段的铁皮石斛苗,这些苗是在保护区自己的组培室内培养出来的,是保护区今年在“以发展促保护”这一宏观理念下的新尝试。铁皮石斛苗在市场上要卖到2块钱一棵,掌握组培技术后,保护区就可以把炼好的苗免费分发给社区,逐步形成规模化产业。

在梁启光的院子里,还有几间房子用来饲养竹鼠。竹子在保护区里遍地都是,而且是可再生的资源,砍掉之后还会长得更好,而竹鼠就是以吃竹子为生。老梁家目前总共有1000多只竹鼠,上门收购价是70块钱每斤,而且供不应求。怪不得老梁夫妇脸上总是挂着笑。

竹子不仅可以用来饲养竹鼠,还可以用来制作家具。在黎明关水族乡的移民集镇上,当地政府为保护区生活困难的居民建起了一栋栋亮堂的楼房。村民何向军的竹藤编合作社刚刚搬到其中的一栋里,他是2010年保护区推荐参加国家林业局藤本中心培训项目的学员之一,从四川学习回来一开始是单打独干,订单有时忙不过来,后来他寻思着应该教村里的人一起学,“有些人没耐性,有些人学得很好。”"他的生产原料除了竹子还有一种名为省藤的再生性藤本植物,这些在茂兰的大山里都是取之不尽的资源,而且成本极为低廉。2014年7月他组织自己的学员成立了合作社,11月份接到了第一笔2万元的订单。老何说合作社成立以后还没有太多盈利,主要是人工太贵。而在我们看来,他现在的主要短板是设计,现在他全手工生产的一个凳子卖400元、一张躺椅卖680元,如果设计能跟上何止这个价!

从这个案例来看,保护区社区的发展还需要引入更多的新理念、新思想,也许一些关注农村建设与生态保护的公益组织可以作为有益的补充。

将高科技手段引入喀斯特丛林

兰花是茂兰的另一张名片。

在荔波的锥状喀斯特森林里,环境湿热,地表岩石裸露,苔藓、地衣种类丰富,树杈纵横、藤葛蔓延,为兰花的生长提供了良好的条件。陡崖上、峭壁上,经常能见到它们迎风摇曳的身姿。在花开时节,幽香更是萦绕整个山头。

而在保护区管理局的科研楼里,我们见到了更多的婴儿时期的兰花。这间位于科研楼三楼的组培室是贵州省内自然保护区首个专门针对珍稀濒危植物而设立的组培实验室,但在我们眼里它更像一个育婴室,白花兜兰等珍稀兰花品种在组培瓶里静静地生长着。

玉屏和杨婷婷是组培室两位年轻的工程师。除了为社区服务以外,针对保护区珍惜物种的培育繁殖,是她们重要的任务。2012年,在由贵州黔南林业局主办、黔南州兰花协会承办的黔南州首届兰花展上,白花兜兰标价高达30万,难怪一旁的同事大叫:“哇塞,这一小瓶值好几十万呢!”在白花兜兰的旁边是数瓶微型掌叶木。玉屏把几个贴着不同数字的瓶子拍成一排,然后说:“不同的数字代表不同配方的营养基,你看4号和5号长的比较好,说明它们是更合适的配方。”对于这两位半路出家的姑娘来说,虽然跟贵州著名的兰花组培专家王莲辉学过4个月基本的组培技术,但在实际工作中还是有很多需要自己调试、摸索。

2014年,保护区结合中央补助资金的能力建设项目,组织了一次针对保护区内兰科植物的本底资源调查,目的是弄清茂兰保护区兰科植物资源现状及珍稀濒危物种分布动态,制订兰科植物及濒危物种种质资源长期保护与利用规划,实现兰科植物及濒危物种资源的科学有效保护与合理开发利用,促进茂兰保护区可持续健康发展。

保护区管理局里那间用来炼石斛苗的温棚其实就是保护区的兰花标本库,茂兰保护区的一百多种兰花这里已经收集到了69种,大部分是从盗挖者和倒卖者手里没收的,其中也有最珍贵的白花兜兰。科研科的熊科长告诉我们,2015年他们还计划出版一本茂兰保护区的兰花画册,现在编辑工作正在进行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自从茂兰保护区这片珍贵的喀斯特森林被发现以来,区内特殊的地质地貌和难得的森林生态系统本底资源吸引了众多国内外的专家学者对其进行科学考察和研究,经过多年的努力在基础性研究等方面已取得了丰硕的科研成果。未来保护区将通过搭建良好的科研平台,吸引更多专家学者对保护区内的自然环境和生物资源进行更深入的研究;通过不断提升自身的科研能力,实现保护区的长期监测,以及科研成果的应用和推广;通过建设科普宣传场馆,积极引进自然教育方法,构建以喀斯特森林为主题的科普宣传教育基地。

科学研究与宣传教育是保护区功能体现的重要组成部分。清楚地掌握保护区内各种资源的种类、分布和消长情况,是保护区制定保护管理对策的重要依据,也是保护区管理人员的基本素质。

值得一提的是,保护区管理局科研科的一位同志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耕耘”了一个名为“爱存青山”的QQ群,通过这个QQ群已经陆续从民间募集了总共一百六七十万的善款,主要用于资助保护区内的贫困学生。这件事让我们看到,保护区的每个管理人员都是从心底去关心辖区的居民!

保护与发展漫漫长路

在贵州省的旅游“版图”中,荔波这个国家级贫困县被明确列为贵州首批优先发展旅游区,在“世界自然遗产地”“人与生物圈保护区网络”这两个响当当的品牌下,成为一个国际化专业旅游城市是荔波无可争议的未来。作为荔波旅游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及“以发展促保护”的核心理念,生态旅游显然将是保护区未来的主要的关注点。2015年5月1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生态旅游规划审批取消,意味着旅游规划要并入保护区总规划里,尤其是对于一个示范性保护区来说,它的示范性在哪,是保护区管理局一直思考的问题。

但实际上,在森林、耕地两条红线不可触碰的前提下,要搞生态旅游开发并不是那么容易,要协调多方利益的平衡,做个不恰当的比喻:是带着镣铐跳舞。首先,要想更好的靠生态旅游发展社区,在保护的前提下开展生态旅游,必须融入“荔波全城旅游”这个发展战略,与荔波县的旅游资源统筹发展,“如果大小七孔的游客每年有30%到保护区继续游玩,那产业链的延伸效应与惠民、富民的效果将是不得了的。”姚局长表情夸张地说。如何依法委托给当地政府,纳入县域经济整体发展的规划后,如何协调同步,都是摆在保护区管理局面前的问题。

就拿修路来说,保护区现在的公路是县级公路而且存在盲区,无法形成环线,4.5米宽的路面,5座轿车错车都困难,30座大巴根本开不进去,每年的维护费一公里只有900块钱,所以才有文章开头写到的颠簸和尘土飞扬。路网等级低、没有与大小七景区形成联线,是茂兰生态发展的瓶颈。若能拓宽改造、提质升级,有利于保护区居民的生产和生活,更有利于区内群众经济发展、社会的进步。但这个方案因受林地保护利用规划等方面的限制并没有得到高层的批复,因为拓宽的路面会占用林地和耕地。目前各方仍在进行努力,冀希望于采取高标准严要求的施工工艺将破坏降到最低。

自然资源是人类生存最基本的资源,在过去20多年来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很大程度上是以牺牲和破坏生存环境和自然资源为代价。而今“生态文明”建设已经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分布在中华大地上的3000多个以保护生物资源和自然遗产为目的,使各种有科学价值的自然遗产、景观能保持本来面目的自然保护区,如今更具战略地位。尤其是像贵州茂兰这样既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又是世界自然遗产地,更是保护的重中之重。但是我国不少自然保护区划定时,没有给保护区内的居民留出基本的生产生活用地和生产生活资料来源。茂兰自然保护区也不例外。这部分居民为了生态保护放弃了部分发展权,保护区建立前相关资源开采、利用的权利,甚至砍柴、烧炭、打猎等过去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一些行为也被禁止。使积贫积弱雪上加霜。

在20多年的发展历程中,面对国家赋予的使命和客观存在的难题,保护区的管理者从来没有停止思考的步伐,从铁面无私围追堵截到人性化执法,再到发展生态旅游。如今主动出击,把社区林下经济发展与森林资源培育、天然林保护、退耕还林、野生动植物保护及自然保护区建设等生态建设工程紧密结合。在贵州省乃至全国的保护区中都不失典范意义。

在下一个十年规划中,保护区将在核心区附近的坡报组和保护区东北角的旺牌山漏斗森林各增加一个管护点,严格监控核心区内和边缘的人为活动。现在的森林派出所将升级为森林公安分局,在永康和黎明关设立森林公安派出所。利用无人机、视频监控网和防火监控系统等高科技手段开展保护工作,建立数字化保护区,为已经启动的地理信息系统平台填充相关数据,用于监测保护区生物的动态变化。未来,在保护区的监控中心即可对保护区一览无余,一有风吹草动指挥中心迅速反应,把危险隐患扼杀在摇篮中。

从第一天进入保护区到最后一天离开,我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文化的更迭是不可阻挡的。与全国各地的农村一样,留守儿童、空巢老人占保护区内常住人口的大多数,姚局长讲过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前几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过年回家没事干,大年三十到县城宾馆开房,聚在一起打牌。随着保护区生态旅游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回乡就业,这些从大城市回来的人建设家园的标准就是“跟城里一样”。而且,老百姓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传统木质房子确实不适合居住,修缮成本也很昂贵。一路上我们这些外来者七嘴八舌地为我们到过的农家乐出主意,现在看来,其实很多是信口开河,因为农民有各种各样的实际需求。尽管不情愿,但如何把传统文化精髓融入现代文明是保护区和当地政府必须要思考的问题。与其被动接受不如主动应战,从长远来看,这种有计划的更迭也是必须要做的。

在整个行程中,我们看到了保护区内社区与管理者的水乳交融,旅游和游客带来的最明显的效果并不是经济收入的增加,而是让当地农民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保护区的一草一木是国家的,更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自己不能去破坏,更不能让别来破坏。”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在茂兰保护区已经有了厚实的土壤,如何能在这土壤上开出令人惊艳的花朵,假以时日必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