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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武侠小说的早期形态

2015-04-29蔡爱国

北方论丛 2015年1期
关键词:原创民国翻译

蔡爱国

[摘 要]民国初年,文学期刊刊发了一批加注“侠情小说”“义侠小说”“技击小说”等各类标签的短篇小说,构成了民国武侠小说的早期形态。这些小说包含翻译小说与原创小说两类。小说翻译家通过他们所翻译的作品,强调了以现代国民意识为核心的侠义精神。一部分原创小说在寻求各类现代道德伦理的建构路径中,体现出与译作近似的价值取向。以“技击小说”为代表,另一部分原创小说则对技击功夫和习武者的自我修炼等方面予以较为充分的表现。这些短篇小说的活跃状态,昭示着现代长篇武侠小说的呼之欲出。

[关键词]民国;武侠小说;翻译;原创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1-0048-05

范伯群先生把向恺然的长篇武侠小说《近代侠义英雄传》称为“民国武侠小说奠基作”[1](p.37)。作为奠基之作的《近代侠义英雄传》能够于1923年开始在《侦探世界》连载,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作者的如花妙笔和如泉文思;另一方面,显然也与当时的社会氛围、文学语境有着密切的关联。就文学语境而言,即使仅从文学期刊的问世数量、延续时间,以及所刊载的作品这些表层的因素着眼,也能够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较之清末,辛亥革命之后的近十年间,小说写作迅速呈现更为繁荣的状态。当然,《近代侠义英雄传》等长篇武侠小说之所以能够在1920年代渐次问世,还归功于这一类型小说在此前的积淀。民国初年,许多文学期刊集中刊发了一批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既包括原创作品,也包括翻译作品,它们以“侠情小说”“义侠小说”“技击小说”等为名义,在思想、趣味等方方面面进行探索,直至“武侠小说”这一概念的提出和最终固化,以及成熟的长篇武侠出现。本文试对民国初年的这些短篇小说进行简要梳理,以图更全面地认识处于酝酿期的现代武侠小说。

一、他者的镜鉴

梁启超等人通过《中国之武士道》等文本,以侠义精神来唤醒和培育大众现代国民意识的努力,在民国初年依然得到诸多智识者的响应。而此其中,一部分小说翻译家,致力于从域外小说中寻找侠的踪迹,从而为侠义精神的建构提供他者的镜鉴。

一部分翻译小说对侠的呈现,延续了梁启超等人将侠义精神与以为国为民牺牲为代表的族群意识画等号的理论设想,因而显得比较高蹈。周瘦鹃的《但为卿故》就给个体身上体现出的族群意识打上了“俠”的标签。《但为卿故》载于《礼拜六》第25期(1914年),标为“侠情小说”。这部小说写了三位加拿大的青年男女,为到底忠于宗主国英吉利,还是忠于祖国法兰西而产生纷争,虽然三人最终皆死于战场,但小说中忠于英吉利的一对男女似乎得到了作家更多的眷顾,郎情妾意洋溢于其中。这种类似于“革命+爱情”的情节建构模式在当时颇有影响,小说借人物之口说:“英吉利实不啻吾之义母,吾父吾母栖息其旗帜之下,得以自由安适,余每感铭五中。”[2](p.21)这句话说明的是小说中人物为国牺牲这一侠义精神的动力来源。透过它,显现出时人对于国泰民安的渴望,更显现出人们对于能容民众自由栖居的国家的归属感。纫兰、天白翻译的《情海鸳鸯》刊于《礼拜六》第47期(1915年),也标为“侠情小说”。它在情的呈现方面,代表着异于《但为卿故》的另一种情节模式,而关于侠,传递的却是同一种认识。小说写英国男子韦特救爱兰于海水之中,虽有第三者以经济力量成功介入,但此二少年历经波折,依然终成眷属。这是一篇着力于描写爱情的小说,本不必挂上“侠情”的头衔,但小说的最后写韦特“爱国之热逾于爱妻”[3](p.24),毅然从戎东去,所谓“侠”,大约就落实在此了。以上两则,故事皆是外国人的故事,“侠情”的标签却是国人所加,由此可见,翻译者的预设立场和对小说的解读方式,这种立场和方式显然也会通过“侠情小说”的标签顺利传递给读者。

在当时的翻译小说中,以“侠”来总结归纳的现代国民意识不仅仅包括个人为国家、为民族牺牲的精神,还包括不同个体之间的关系,即道德人伦。周瘦鹃翻译的《爱之牺牲》所传递的关于个体之间关系的认识,就颇具意味。“侠情小说”《爱之牺牲》刊载于《礼拜六》第37期(1915年),小说中最令人关注的问题,是代表法国革命派的少年白泊的司得所面临的抉择。他深爱贵族少女格兰绿小姐,而革命派正通缉和追杀贵族。他要不要释放遭通缉的格兰绿小姐和她的未婚夫贵族青年赫波尔?如果不释放,则意味着心爱的人的死亡;如果释放了,则意味着他自己的死亡。小说中,三人都愿意为爱人而自我牺牲。显然,这就是小说的翻译者所要重点强调的一种侠义精神。

与《爱之牺牲》相比,《娱闲录》杂志所刊载的一些标注为“义侠小说”的翻译作品表现的牺牲精神显得更为宽泛一点。《奇童子》载于《娱闲录》第八册(1914年),李思纯译,讲童子安得莫尔不顾自身安危勇救火车。《一勺之水》载于《娱闲录》第十二册(1915年),李思纯译,写腓立西德奈受伤于战场,却在缺水严重的战地医院将饮用水让给别的受伤士兵,最后牺牲。《一杯羹》载于《娱闲录》第二十册(1915年),壮悔译,写兵士乔治献出自己的宠物兔子,做成肉羹救人,多年后拒绝回报。这三篇小说篇幅都比较短,情节也相对简单,少了其他头绪的干扰,要传递的信息因而显得比较清晰可辨。在这些作品的反复渲染之下,所谓义侠,就可以理解为一种能够牺牲自己以助他人的人。这种义侠行为在漫长的中国历史及其文字记载中并不少见。但《娱闲录》通过翻译小说的形式予以强调,有其特别的意味。译者壮悔说:“施惠非难,所难者不望报耳。一羹虽微,意则可嘉。今世浇薄,此风绝矣,不可复见矣。”[4](p.18)这句话虽然略微偏激,但也多少能够折射出当时的民风民气的基本状况。在族群的凝聚力备受打击的时候,翻译家的这种作为使读者能在西洋文学中与旧识相逢,产生吾家亦有、吾亦能行之的认识,增强一丝自尊心,也就添了一分重新恢复的可能性。

其实,壮悔所谓的“世风浇薄”并非中国所特有,翻译小说中的西方社会也往往呈现这一形态。恽铁樵翻译的《女侠》刊载于《小说月报》第7卷第11期(1916年),小说中海伦小姐牢记“受于人不如施于人之乐”的道德准则,扶危济困,不惜捐赠用来置办嫁妆的金钱,也不惜与之相关的世俗荣誉。小说将海伦的自忖书写出来:“知所当为而不为,岂惟无勇?凡百过恶,皆此因循之一念为之起点。曾是受教育之女儿,可以不自爱如此?”恽氏又写道,海伦“夜深人静,独行踽踽,有良心为之伴侣,即亦不惧”[5](p.6)。如此种种,让读者心生怜爱之意。然而,在小说中,她的这一侠义行为遭到所有家庭成员的批评,甚至她以为必会给予恰当评价的未婚夫,也讽刺地称她有古代游侠之风。译者在发表这部小说时,还标明了原著题目《The Knight Errantry》,即为“骑士作风”之意,与小说中众人的反应相联系,不免让人感觉苦涩,同时也就让读者意识到在世俗生活中保持这种侠义品格的人的珍贵。

还有一部分译作在文学趣味的营造方面建立了标杆。周瘦鹃翻译的《五年之约》刊载于《礼拜六》第34期(1915年),标注为“义侠小说”。小说写一个行事神秘的富翁假借收买灵魂的名义,暗中帮助一个穷画家成名致富。虽然小说也发出如下的感慨:“可知世界上不论哪一个人,万万穷不得的,可是这世界实是为富人而设,穷人并没有厕身其间的分儿呢。”[6](p.9)不过,这篇小说的价值在于,它所设置的情节悬念更能够让读者产生阅读期待。小说写到最后一刻,才通过富翁的现身与自我陈述来解开始终萦绕于读者心头的谜团,而与此同时,一个促狭的好心人形象树立起来,可谓情节设置与形象塑造双丰收。周瘦鹃翻译的《无名之侠士》连载于《礼拜六》第80期与第84期(1915年),也标为“义侠小说”。小说写了一位年轻男子诛杀了两个作恶多端的富人的事迹。这种故事在我国的文学作品中也并不鲜见,但小说用一张张由“复仇女神”签发的纸条来推进猫戏老鼠式的情节,这样的说故事的方式却是极有新意的。

翻译小说作为中国文学的他者,为国人理解侠的精神提供了新的视角,同时也在文学书写方面建立了新的范式。这些都有助于国人重新认识与理解“传统的侠”,并且寻找合适的表现方式来书写这种精神。

二、现代伦理的建构

民国初年大量出现的原创侠情小说与义侠小说,没有显现出对传统伦常的明确反对,但它们在寻求各类现代道德伦理的建构路径中,体现出与译作近似的价值取向,从而明确了自己的立场。

翻译小说中所强调的以族群意识为中心的侠义精神在原创小说中得到了较好的延续。周瘦鹃原创侠情小说《中华民国之魂》刊载于《礼拜六》第26期(1914年),小说在情节设置上与译作《但为卿故》相似,它同样写了三个青年男女之间的纠葛。两兄弟为忠于朝廷,还是投身革命产生分歧,与此同时,对袁倩云姑娘爱情的争夺也是兄弟阋墙的重要原因。小说最终称赞投身革命的主人公“亦勇亦侠亦多情,吾中华民国之魂”[7](p.15),起到了点题的作用。侠义精神在个人与国家关系这一层面上得到了非常明确的阐释,甚至压倒了血缘关系。小说要表达的是,在这一关系上,持正确立场的人不仅收获政治的肯定,同时也将收获爱情。剑秋的《好男儿》没有涉及三角恋爱,但其价值诉求与《中华民国之魂》是一致的。《好男儿》刊于《礼拜六》第11期(1914年),也标为“侠情小说”。小说写傅亚侠和朱婉娘这一对青年夫妇,一个参加革命军,另一个成为红十字會看护妇,既是为祖国出力,也是为同胞尽义务。这部小说本可以取名为《好夫妇》,但作者选择了《好男儿》,大约是因为傅亚侠最终之牺牲,“夫战死,荣誉也,为祖国而战死,尤荣誉之荣誉也”[8](p.13)。以生死作为价值判断的终极依据,这一种侠的标准可谓非常明确。当然,这些小说之所以能够以如此的形态来颂扬为国为民的精神,关键还在于我们的世界中始终存留侠义精神的火苗。明恩溥曾致力于对中国人的考察,他在其著作中曾对一部分先驱者进行评价:“这些人不仅是真正的爱国者,更不可置疑地证明了:在他们这些具有公义精神的领导者的引领下,中国人是能够被触动,从而做出最英勇的举动的。”[9](p.114)这段话既可以被理解成为为国为民侠义精神的生存基础,也让人对这些小说的社会效用产生无限遐想。

《爱之牺牲》中的情怀也得到了原创小说颇具中国特色的响应。民国初年有多篇侠情小说以妓女为主要人物,如《朝霞小传》(刊于《礼拜六》第1期,1914年)、《义妓》(刊于《娱闲录》第6册,1914年)、《英花小传》(刊于《礼拜六》第66期,1915年)等小说,皆是如此。这些小说大多写妓女为了心爱的文人而甘愿牺牲,当然,作为回报,她们最后也往往得到婚姻的果实,这与诸多民国野史的记载相映成趣,可见不同文本之间的良好互动关系。值得思考的是,何以在这些小说中,能够为爱牺牲的只能是妓女?答案也很简单,普通女子在此时尚无决定自己爱情的权利。徐枕亚《玉梨魂》的悲剧正源于此。而胡适的《终身大事》发表,还需在若干年之后。小说借妓女形象表达了对女子“为爱牺牲”精神的渴望。

更有多篇侠情小说以婢女为主要表现对象,表现出对身份卑贱者的殷切期望。代表者有《雌雄侠》(刊于《礼拜六》第5期,1914年)、《雪里红》(刊于《礼拜六》第15期,1914年)、《侠婢诛仇记》(刊于《民权素》第16集,1916年)等。这些小说主要写婢女如何在极端环境下为主人复仇与申冤,虽历经磨难,直至牺牲,矢志未改。梁启超曾经说:“人人务自强,以自保吾权,此实固其群、善其群之不二法门也。”[10](p.43)小说的这种情节设置,跟梁启超的观点非常贴近。以上小说没有探讨婢女的存在是否与现代文明匹配的问题,但对她们所负载的侠情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改变时人对她们的态度,小说潜在地体现出一定的平等意识。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可能,即作者以此来激励居于社会主流的好汉,不要继续“东亚病夫”。

当小说在讲述带有侠义色彩的普通人的故事时,个体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就显得意味深长。岑楼的《浪儿》刊于《民权素》第6集(1915年),标“侠情短篇”。小说描写清末民初,热衷侠义的浪儿变卖家产,欲资助“奇士”,可惜一无所得。他说:“方今天下人心,日刳于势利,山鬼罔两,交望于道。欲澄乱源,宜先掊腐朽人心。然非大力者莫能致也。乃以杯水救车薪,片石塞东海,不亦慎乎?”[11](pp.14-15)这就带有社会批判的色彩了,它在其他类似小说中也有呈现。尘因的《铁儿》刊于《民权素》第10集(1915年),标“义侠短篇”。乞丐铁儿勇于救人和报恩,颇有侠义之心。他说:“凡睹人处危极之际,不啻身受其险,此人情之常,吾不禁庇之,是非吾所自知,尤非吾能所自阻者。”[12](p.19)作者写出这句话来,或许是要将侠归于天性。然而,在这篇小说中,当铁儿所救之少年落难之时,群役之无义也许可以理解,少年豢养的诸多门客之无义就不免令人费解,而连昔日之“解带交”的官员也呈无义之态,则让人绝望了。海沤的《芳姑》刊于《民权素》第11集(1915年),标“侠情短篇”,小说写玉生有爱国心,勇于与日本人为敌,芳姑也能勇于复仇以救夫婿,后同入狱中。这篇小说值得关注的是令人压抑的社会环境。占我国土的日本人自不必说,当玉生因反感日本人之跋扈挺身而出,并因此入狱时,革命党“某大伟人”竟派来手下,以筹革命费的名义实施勒索杀人的勾当,而当地官府则以其通革命党之罪没收其全部财产。虽然小说在解释时将以上之一切均归于一人之罪,不过恐难服众。罗家伦曾说:“同情心的缺乏,是现在中国社会最显著的一种病态。”[13](p.3)这话固然有道理,但恐怕其认识深度还不如《铁儿》《芳姑》等小说。以上种种,都在事实上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当时社会,由此小说要传递的认识是:侠的存世,是非常可贵的,因为社会并没有培育侠义精神的土壤。这些可以被视为对梁启超等人先后所提倡的侠义精神的文学回应,也可被视为恽铁樵译作《女侠》的中国版本的书写。然而,这是一个极为消极的回应与书写,因为在这些小说中,侠义行为固然无比动人,但侠义精神所面对的无物之阵又是如此的庞然和强大,简直令人窒息。

既然无自保能力的普通人行侠仗义被一部分人认为是不可能的,那么,人们所向往的侠义精神就只能由游离于传统社会结构之外的有自保能力的人来承载了。这些人物大多出现在民国初年的义侠小说和奇侠小说中,如《饲猫叟》(《小说月报》第3卷第4期,1912年)、《侠盗》(《礼拜六》第4期,1914年)、《燕子》(《礼拜六》第12期,1914年)、《烟扦子》(《礼拜六》第12期,1914年)、《古刹中之少年》(《礼拜六》第22期,1914年)等。小说中的侠义人物均功夫一流,身份则或匪或盗,但作者总能够在文中为其发声辩解,如:“我岂生而匪者,特为汝辈贪官污吏所迫,不得已而落草耳。”[14](p.34)又如:“顾某之为盗,与他人异,专劫贪官污吏,且时为人雪不平事。”[15](p.35)再如:“我们虽做这妙手空空的生涯,却是尚侠重义,偷富不偷贫,偷不义,不偷慈善,遇着那穷困的人,还要周济他些呢。”[16](p.29)这类侠义书写大抵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一种想象,这种身份设定也并不是作者的独创,这类传奇故事的背后,是漫长的小说史。刘项原来不读书,所以,这些文字大概也起不到启蒙和教育盗匪的作用,徒增阅读趣味罢了。

三、武侠的生成

民国初年,除了侠情与侠义,同样占据一席地位的,是技击小说。所谓技击,也就是后来所称的武功。技击小说在民国初年的繁荣,首先当然是因为尚武思潮的持续,而具体考察其形态,也不难发现,这同时也是文学趣味的胜利。

技击是此时期极为活跃的一个词汇。以霍元甲精武体操会的创办和逐步扩大影响为标志之一的尚武思潮持续发展,无疑是其赖以生存的社会背景,而大量的文学书写则是其进一步扩大影响的重要途径。林纾的《技击余闻》初版于清末,共收入40多篇短篇文言笔记体小说,所述之人之事,大多发生在林纾的家乡福建。林纾笔力极强,因此书中人物皆栩栩如生。林纾偶尔还将自己牵扯于其中,使文字的真实感顿增,大大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钱基博说:“今春杜门多暇,友人有以林侯官技击余闻相贻者,叙事简劲,有似承祚三国。以予睹侯官文字,此为佳矣。爰撰次所闻,补其阙略。”[17](p.1)因此,又有了钱基博所撰写的《技击余闻补》,自《小说月报》第5卷第1期(1914年)开始连载,其中所讲述的人物,大多生活在钱基博的家乡无锡。再有朱鸿寿《技击遗闻补》,自《小说新报》第八期(1915年)开始连载,其中人物则多在朱鸿寿的家乡宝山。朱的作品连载时间较长,直至1917年,可见当时阅读市场的热点。这些小说,简直可以被称为乡土文学,但又显然不能仅仅以乡土文学视之。“在诗歌中,神话似的夸张有时是允许的,即使它们完全超越了逻辑的限度。但具有雄辩色彩的图像,它的美往往来自于活力和真实”[18](p.35)。几位作家的不约而同式的写法,实际上是在强化其说服力和影响力。对“技击余闻”系列小说,笔者曾在另文中有详细分析,并指出:“自梁启超以来,进步知识分子对侠的精神的重视,可看成是‘技击系列的思想根基之所在。”[19](p.141)当然,一种小说潮流发展到后来,其写作取向自然会呈现多元化态势。雪岑曾说:“著者述此,无他奇,为破闷用耳。近钱基博、远林侯官,雄宕老净,已齐竭文心武术之涯矣……茶酒之暇,试一批览,舒郁破愁,痛快处当不见逊于敬亭鼓词也。”[20](p.28)雪岑的《技击余闻补》从1915年开始连载于《娱闲录》,他的这一段陈述可视为作家的另一种自我定位,也可视为当时读者对《技击余闻》《技击余闻补》等著作的另一种阅读期待,总而言之,它也可以是闲来无事的娱乐消遣。

一旦明确了供娱乐消遣的使命,小说对技击功夫的书写便向趣味性这一路尽情地走去。民国初年的武侠小说通过对武功的逐步复杂化与体系化的书写来建构一种文学趣味。林纾的《技击余闻》中的武侠人物,不少都有与常人不同的生理特征或打扮,除了一般拳技,还涉及硬功、内力、轻功、点穴,少林功夫是最正宗,而高手也能以竹片替代宝剑了。钱基博的《技击余闻补》相比林纾,在武功的描写方面更显丰富。在他的著作中,除了剑仙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功夫也有了内家、外家之分,门派则变为少林和武当并称,练功的路径也指涉为“二十年养气,运臂力者又十年”(《闽僧》),相对于“十年磨一剑”,这一过程显得多么固执与耐心。关于人物对功夫的运用,甘凤池以合背而坐的方式用气功治病救人,这已经是很了不得,却全然不及江湖中之无名无姓者:某僧的一餐“肉十斤、面倍”;闽僧饮酒能将酒从足心逼出,还能用筷子迎战棍子;山寺老僧更是豢养二老猿,老猿角斗嬉戏,功夫出神。这样的描写很能够将人的向往引向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普罗提诺曾说:“无论何时,人若想赞叹照着范本造成的摹本,必会直接赞叹那范本本身。”[21](p.637)笔者生也晚,虽也曾见后世有少年读武侠小说后離家出走、入山学道的文字报道,却不知当时的读者大众是否会因此而热爱上武术本身。而对小说作者而言,他们必定是期望自己的作品能产生更大的影响。

然而,一旦技击功夫就此进入了人们的生活,除了上文中所要考虑的那些为国为民的利他精神,更需要关注的,大概就是习武者的自我修炼问题了。所以,在这些小说,如何做好人成了武侠世界中的首要规则。钱基博说:“技击,搏技也,能是不足以自卫,徒贾祸;其技弥能,见嫉于人弥众,人必争与我角。角之不丧躯,必人为我戕,是两人者,必丧其一,匪仁术也。”[22](p.2)这就是武侠小说的内在紧张,如何化解?《尹杜生》(刊于《小说新报》第3卷第1期,1917年,标“技击小说”)描述了一个完整的从初练到武功高手的过程,小说始终不忘告诫读者:“谦受益,满招损,学问无穷,虚心为贵。”[23](p.3)这当然不仅仅指学武。《咏春》(刊于《小说月报》第10卷第5期,1919年,标“技击小说”)对著名的广东拳术“咏春拳”的传人故事进行了铺排,其中对练武的凡俗之人自大自傲心态的描写可谓深入骨髓,与此相对应的是写到咏春拳嫡传弟子最优者乃一药店掌柜,和易文雅,不似怀拳技的高人。两相比较,作者的评判标准不言而喻。《双泉寺僧》(刊于《小说新报》第5卷第5期,1919年,标“武侠小说”)进一步将这些品格上升为组织规范,它提出:“啬汝气、壹汝志,慎操行,毋助暴,此吾宗之要诀也。吾于贪官污吏,可稍惩之。若正人君子,自宜敬之重之,不可轻试。”[24](p.1)《方蛮子》(刊于《娱闲录》第6册,1914年,标“武击小说”)说:“身蕴绝技,沉埋市井,谁谓风尘中无英雄也?”[25](p.18)这一论调对心气平和的凡人之侠的存在充满了乐观的态度。以上种种可见,在时人看来,对侠客来说,道德与功夫本是不可偏废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道德要高于功夫。要先学会做人,这是对侠者个人品行的第一要求,它很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期待,是通俗小说最为常见的写法。

功夫既高,品德又好,这样的侠客将会产生何种影响?《无敌先生》(刊于《娱闲录》第6册,1914年)憧憬了这样一个场面:一个中国侠客到英伦三岛去行侠仗义,进而引发了人家的惊呼:“阁下支那人耶?欧美人素轻贵国人,是谬见也。”[27](p.11)言辞之间,充满着乐观主义的情调。

四、结 语

民国初年的武侠小说正处在一个文体逐步成熟的阶段。它通过侠情来操练情感,通过义侠来界定精神,通过技击与武功来逐步增加小说的趣味。柏拉图说:“人性好像铸成的许多很小的钱币,它们不可能成功地模仿许多东西,也不可能做许多事情本身。所谓各种模仿只不过是事物本身的摹本而已。”[27](p.98)民初短篇武侠小说的这些探索,源自于对域外文学的借鉴,也与时代的风潮密切相关。这一切的努力都有其价值。它们的高度活跃,使长篇武侠小说呼之欲出。毕竟只有在足够长的篇幅里,精神、情感与功夫才能够获得充分展示的空间,现代武侠小说文体成熟的时刻即将到来。

[参 考 文 献]

[1]范伯群.论国武侠小说奠基作《近代侠义英雄传》[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

[2]周瘦鹃.但为卿故[J].礼拜六,1914,(25).

[3]纫兰,天白.情海鸳鸯[J].礼拜六,1915,(47).

[4]壮悔.一杯羹[J].娱闲录,1915,(20).

[5]恽铁樵.女侠[J].小说月报,1916,7(11).

[6]周瘦鹃.五年之约[J].礼拜六,1915,(34).

[7]周瘦鹃:中华民国之魂[J].礼拜六,1916,(26).

[8]剑秋.好男儿[J].礼拜六,1914,(11).

[9]Arthur H. Smith,Chinese Characteristics[M]. New York, Chicago, Toronto: Fleming H. Revell Company, 1894.

[10]梁启超.新民说[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

[11]岑楼.浪儿[J].民权素,1915,(6).

[12]尘因.铁儿[J].民权素,1915,(10).

[13]罗家伦.侠出于伟大的同情,侠气就是革命的精神[J].新民族,1938,(2).

[14]剑秋.燕子[J].礼拜六,1914,(12).

[15]剑秋.侠盗[J].礼拜六,1914,(4).

[16]是龙.烟扦子[J].礼拜六,1914,(12).

[17]钱基博.技击余闻补[J].小说月报,1914,5(1).

[18]Longinus,On The Sublime[M]. London, New York: Macmillan And Co., 1890.

[19]蔡愛国.论作为现代武侠先声的“技击余闻”系列小说[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2).

[20]雪岑.技击余闻补[J].娱闲录,1915,(18).

[21]普罗提诺.九章集(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22]钱基博.技击余闻补·邹姓[J].小说月报,1914,5(2).

[23]瘦楳.尹杜生[J].小说新报,1917,3(1).

[24]月僧.双泉寺僧[J].小说新报,1919,5(5).

[25]李思纯.方蛮子[J].娱闲录,1914,(6).

[26]我闻,纯浩.无敌先生[J].娱闲录,1914,(6).

[27][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作者系江南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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