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晋国行人辞令的独特性
2015-04-29梁晓颖
梁晓颖
[摘 要]春秋时期,周王式微,大国争霸,小国图存,在这种形势下,各个政治主体的政治目的不尽相同。不同外交主体,在不同的政治环境下,其外交政策各有特点,相应的外交辞令也反映出各自不同的风格、内容与技巧。晋国作为春秋历史上称霸时间最长的诸侯国,有着举足輕重的地位,晋国行人辞令有其独特性,周王室、大国、对小国等不同客体表现出不同的特点,但究根结底是各种各样的霸气体现。
[关键词]晋国;行人辞令; 独特性; 霸气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1-0031-05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历史进入春秋时代。“春秋时代是一个讲究辞令的时代,文言走向全面的社会生活。”[1](p.136)外交场合,辞令优雅;君臣对话,文采风流;即使是国与国之间血腥的争霸战争,彼此间也会表现出书卷流香的修辞之美。辞令创作的繁荣,反映了春秋时代文学的繁荣。春秋时代,王权下移,大国争霸,小国图存,在这种形势下,各个权利集团的政治目的不尽相同。周王室的目的是亲近诸侯,尤其是亲近大国诸侯,以期取得其庇护,保持王室权威。大国的目的是争霸,以期取得更大的政治经济利益。小国的目的是在大国争霸的大背景下,尽力保全自己,维护自身的政治经济利益。晋国作为春秋历史上称霸时间最长的霸主国家,对周王室、大国、小国等不同主体,其行人辞令表现出了不同的特点。一、对周王室,晋国行人辞令看似忠信守礼,实则利益为重
周王室在春秋时期地位一落千丈,经济、军事实力力不从心,在政治上勉强保持着微弱的王室荣光。面对大国时,周王室的外交辞令表现为一边拉拢赏赐,一边渴望得到大的霸主国家的尊重与保护,但是当霸主国家触犯其权威时,周王室还要尽力依“礼”力争,直接回绝。如楚庄王“问鼎中原”,就被王孙满用“在德不在鼎”给予了回去。周王室在面对小国时,因无力干预其内政,辞令以友好为主,尽量做到依礼待之。
分析晋国对周天子的辞令,首先要看周晋关系。不同时期,周晋双方关系的变化影响了晋国对周天子的态度,同时也导致了晋国使用辞令的变化。春秋时代300年左右,晋国对周天子的态度经历了真正礼敬——表面礼敬——直接漠视的渐变过程。
刚刚进入春秋之世,晋文侯对周天子的态度处于真正的礼敬期。晋文侯执政晋国的时候,西周王朝已濒临亡国。公元前771年,周幽王荒淫无道,废掉了太子宜臼,欲立庶子伯服。宜臼奔逃至申,申侯联合鄫、犬戎等攻下镐京,杀死幽王和伯服,拥立太子宜臼为平王。另一方,王党虢石父又立幽王另一庶子余臣于携,史称携王。这时晋文侯率晋军入陕,与郑武公、秦襄公联合勤王,护卫平王东迁,维护了周王朝的统治。公元前760年,晋文侯执杀了携王,结束了周王室长达10年的二王并立局面,稳定了东周初年的局势,史称“文侯勤王”。 周平王为嘉奖文侯之功,作《文侯之命》,赐文侯“秬鬯一卣;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矢百,马四匹”,给他颁发重奖,并提出殷切期望,表达了自己的一片感激之情。在晋国史上获得这一殊荣的仅三人,一为叔虞,二为晋文侯,三为晋文公重耳。晋文侯在位期间,是晋国历史上第一个发展高峰期,晋文侯勤周王,杀携王,像周初的周公旦一样,成为再造周朝的功臣,在声望上获得高度赞誉的同时,也获得了周天子的大量物质赏赐。
曲沃之乱时,周天子明确支持晋侯,反对曲沃一方。公元前704年,周桓王出兵击败曲沃武公,立姬缗为晋侯。公元前679年,曲沃武公出兵灭晋,并向周厘王献礼,周厘王任命曲沃武公为晋君,列为诸侯,曲沃终于吞并了晋,小宗代替了大宗。晋武公向周厘王进献礼物,说明曲沃一支还是礼敬周天子的,渴望得到天下共主的认可。
晋献公时期利用荀息政策,两次假道伐虢,占领了虞国与虢国。虢国国君跑到洛邑向周天子告状,周惠王看同姓虢国被灭,以天下共主身份谴责晋国,要发动齐国等国家为虢国讨回公道。晋献公利用狐突的建议,把虞国的税收给了周王行贿,又送回虢国祖宗牌位,才使周惠王不再追究,免除了与王室的危机。此时的晋国表面上依周礼,对周天子还是持尊敬态度的。
晋惠公在位时对周王室不敬。晋惠公夷吾时在接受周襄王赐命时,“吕甥、郤芮相晋侯不敬,晋侯执玉卑,拜不嵇首。”[2](p.39)周内史事后告诉周王,认为晋惠公“必无后”。内史过曰:“今晋侯即位而背外内之赂,虐其处者,弃其信也;不敬王命,弃其礼也;施其所恶,弃其忠也;以恶实心,弃其精也。四者皆弃,则远不至而近不和矣,将何以守国?”[2](p.39)事实上,晋惠公也终因不遵守当时社会的道德风尚,背信弃义,而在政治上屡遭挫败。
晋文公时期,晋国对周天子表面礼敬有加。公元前636年,晋文公打着“尊王”的旗号平定王子带内乱,安抚了周王室。周王热情款待重耳,重耳向周王“请隧”,即要求以天子之礼葬之的“无礼要求”,被周王以“违礼”之名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但实力雄厚的晋文公没有发作,此时的晋国公室对周天子还是表面礼敬的。为表感激,周天子赏赐了晋文公阳樊、温、原、欑茅四个农业发达的城池,晋国南部疆域扩展至今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一带,逐鹿中原的大门顿时大开,为其日后图霸中原提供了有利条件,为晋国以后称霸奠定了基础。
晋悼公时完全漠视周天子的存在,各国向晋国朝贡。周天子被无视也只能无奈,因为他知道,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只能默认自保。东周以来,王室已失固有的权威,但仍以相对独立的政治地位存在。晋悼公作为一位有理想、有信念、有蓝图、有手段的大政治家,将王室视作傀儡、附庸。晋悼公为晋厉公之侄,继厉公之位时年仅14岁,悼公少年老成,思维缜密,作风沉稳,对待周天子的态度是:不务虚名而重实际利益,在没有实际利益的情况下对周王完全漠视。当时周王室国库空虚,对诸侯国赏无可赏,自顾不暇,根本谈不上再赏什么实质性利益。
晋悼公元年(公元前572年)起,晋国频繁举行盟会,牢牢地掌握着中原诸侯国的领导权。晋悼公入则为政,出则从军,多次率盟军至虎牢,越王畿而不朝天子。可以看出,悼公比起齐桓、晋文、晋襄来,对待天子要无礼得多,晋悼公不学齐桓晋文,讨要天子册封;也不像楚庄王那样在意九鼎,无意夫差那样争霸主之名。这位天才霸主,挟天子以令诸侯,行天子之权,矫天子之命,视周天子如无物。襄公八年(公元前770),邢丘之盟,悼公正式确立列国对晋国的“朝聘之数,数之多少”[3](p.856)。这就意味着同时取消诸侯对天子的朝贡义务,此后诸侯不朝天子被合法化。楚国衰弱,晋国又一次成为新的权威中心,名正言顺地向其他诸侯国索要贡赋,稍有不如意,即斥之为“不庭”。晋悼公充实了晋国国库的同时,加速了周天子权威的衰落,也削减了王室的收入。在晋悼公之后的周王室,穷困潦倒地一步步走向衰亡。
晋楚鄢陵之战胜利后,郤至告庆于周时的外交辞令飞扬跋扈,最能反映晋国对周天子的漠视态度,单襄公评论其为“佻天之功”。作为霸主国家,晋国对周王室已经基本不放在眼里。
郤至见邵桓公,曰:“微我,晋不战矣!楚有五败,晋不知乘,我则强之。背宋之盟,一也;德薄而以地赂诸侯,二也;弃壮之良而用幼弱,三也;建立卿士而不用其言,四也;夷、郑从之,三陈而不整,五也。罪不由晋,晋得其民,四军之帅,旅力方刚;卒伍治整,诸侯与之。是有五胜也:有辞,一也;得民,二也;军帅强御,三也;行列治整,四也;诸侯辑睦,五也。有一胜犹足用也,有五胜以伐五败,而避之者,非人也。不可以不战。栾、范不欲,我则强之。战而胜,是吾力也。且夫战也微谋,吾有三伐:勇而有礼,反之以仁。吾三逐楚君之卒,勇也;见其君必下而趋,礼也;能获郑伯而赦之,仁也。若是而知晋国之政,楚、越必朝。”[2](p.69)
从郤至朝周时的外交辞令我们可以看出几个问题:一是晋国向周天子告庆,说明名义上还是尊重周天子的;二是郤至自以为鄢陵之战自己居功至伟,有可能会越级而升为晋正卿;三是郤至以为自己是当时的道德楷模,兼有“勇、礼、德”之能;最重要的是第四点,晋国对周王室的态度在郤至的外交辞令中昭然若揭,“若是而知晋国之政,楚越必朝。”当时,中原齐、鲁、郑、宋等小国都向晋国这个霸主国家朝拜。晋楚争霸百年,是春秋历史上争霸时间最长的两大霸主国家,如果楚国这样一个南方大国、东南的越国也向晋国朝觐,那周王室又算什么。连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地位都已难复存在。
在春秋时代礼乐文化的背景下,如果说晋国在晋文侯勤王时还是真正礼敬周王,晋武公、晋献公还在意周王态度;那么晋惠公、晋文公时就只是礼节上的尊重了,发展到晋悼公,直接漠视周王,还取消了诸侯对天子的朝贡义务,使诸侯不朝天子合法化。与晋国对周天子的态度相对应,晋国行人辞令表面上敬周王,尊周礼,对周王室通过朝聘、让步、帮助等等方式表示恭敬侍奉,实际上晋国的外交辞令都是为了赤裸裸的政治目的与经济利益服务的。
二、对大国,晋国行人辞令刚柔并济与无赖诡辩并存
春秋历史就是大国争霸的历史。对晋国而言,天子式微,对周天子表现出恭敬的态度就可以了;小国或叛或从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与其他如齐、秦、楚等大国的关系才是晋国外交关系的重中之重。晋国与这几个大国不愿正面交锋,即使真的亮刃于战场,彼此也大都留有余地,很少像后世战争动辄置對方于死地。在春秋礼乐文化背景下,战争与朝聘,各国都力求表现得风雅十足,与此相适应,晋国对其他大国的外交辞令,体现出多样化特点,时而刚柔并济,时而优雅雍容,时而无赖诡辩,时而强词夺理。
晋国对齐国的外交辞令看似优雅从容,实则霸气外露,蛮横无理。齐国是春秋前期大国,齐桓公第一个称霸。但当楚国与晋国迅速崛起后,齐国就只能算是二流大国了。春秋前期齐国与晋国多次联姻,晋国称霸后,齐国与之外交关系变得复杂起来,齐国一方面尊晋国为盟主,频繁参加晋国组织的盟会;另一方面,又有些不甘心,屡屡挑起战争,挑战晋国的霸主地位,结果却都未能成功。
晋景公时,郤克因受访齐国受到嘲笑而发动晋齐鞍之战。战争中韩厥活捉逢丑父假扮的齐顷公时,演绎了一出春秋时期臣子俘获国君的正规程序:韩厥跳下战车,走到齐顷公的战车前,躬身施礼,从怀里掏出一个酒杯和一块玉,作为送给齐侯的礼物。然后韩厥说了一段优美文雅的外交辞令:“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3](p.696)韩厥的这番优雅从容的外交辞令,只有在秦秋时代礼乐文化背景下才会出现。正如《国史大纲》所言:外交上的文雅风流,更足表显出当时一般贵族文化上之修养与了解。即使在战争中,犹能不失他们重人道、讲礼貌、守信让之素养,而有时则成为一种当时独有的幽默。道义礼信,在当时的地位,显见超出于富强攻取之上[5](p.14)。
鞍之战后,齐国使者媚宾人来晋国讲和,提出求和的条件:可以把灭掉的纪国的宝物给晋国。郤克当即表示不同意,提出了两条苛刻的条件:“必以萧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3](p.698)郤克的这段外交辞令绝对是霸道无理的,如果齐国献出太后做人质,礼乐文化背景下齐国国君乃至于齐国人面子放哪?如果齐国田亩改为东西向,那晋国的战车不是可以长驱直入齐国境内了吗?齐国代表的辞令回答得很巧妙:既使我们是战败国,我们也很有骨气!如果你们提出无理要求,只好跟你们拼了。“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3](p.699),我们再决一死战!在齐国使者宁为玉碎的坚决态度下,郤克才率军退出齐国。
鲁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年),齐景公前来晋国访问,晋昭公与之投壶,中行吴在旁边念礼辞,中行吴的礼辞充分反映了晋国的霸气与野蛮。
《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晋侯以齐侯晏,中行穆子相。投壶,晋侯先。穆子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中之。齐侯举矢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亦中之。伯瑕谓穆子曰:“子失辞。吾固师诸侯矣,壶何为焉,其以中俊也?齐君弱吾君,归弗来矣。”穆子曰:“吾军帅强御,卒乘竞劝,今犹古也,齐将何事?”公孙叟趋进曰:“日旰君勤,可以出矣。”以齐侯出。[3](p.1295)
中行穆子就是荀吴,晋国中行将荀林父的后人。中行吴作为晋国相礼,辞令之中锋芒毕露,因为自己失言,竟然以武力威胁对方,彰显了蛮不讲理的霸主国家风范。倘若中行吴背后没有强大的晋国做后盾,他何来底气威胁日益强大的齐国?
对于秦国,晋秦两国经历了由秦晋之好的蜜月期到秦晋失和的战争期,晋国对秦国的外交辞令也相应地由刚柔并济转为无赖诡辩。
晋惠公夷吾在秦穆公帮助下回国继位,对秦国恩将仇报,引发韩原之战,被秦国擒获。在晋国战败、国君被擒的弱势情况下,阴饴甥作为外交使者访秦,刚柔并济,毫无卑微之态,面对秦穆公,假借小人与君子之口,说出晋国国内的态度,并赞扬秦穆公之德行,成功地凭三寸之舌说动秦穆公放回晋惠公。
《国语·晋语四》记载了秦穆公宴请流亡到秦国的公子重耳片断:
明日宴,秦伯赋《采菽》,子余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辞。子余曰:“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重耳敢有安志,敢不降拜?”成拜卒登,子余使公子赋《黍苗》。子余曰:“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阴雨也。若君实庇荫膏泽之,使能成嘉谷,荐在宗庙,君之力也。君若昭先君之荣,东行济河,整师以复强周室,重耳之望也。重耳若获集德而归载,使主晋民,成封国,其何实不从。君若恣志以用重耳,四方诸侯,其谁不惕惕以从命!”秦伯叹曰:“是子将不焉,岂专在寡人乎!”秦伯赋《鸠飞》,公子赋《河水》。秦伯赋《六月》,子余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辞,子余曰:“君称所以佐天子匡王国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从德。”[2](p.199)
秦伯赋《采菽》,重耳赋《黍苗》和之;秦穆公又赋《鸠飞》,重耳赋《河水》和之;秦伯又赋《六月》。这段外交辞令历来被认为是春秋赋诗言志的典范,几乎一谈起赋诗言志这种时代风尚,就会被引用。如果从行人辞令角度分析,赵衰这段辞令也着实精彩。首先,赵衰表达了重耳渴望得到秦穆公帮助归国的迫切心情。赵衰用了一个精彩的比喻,说重耳仰仗秦穆公,就像黍苗仰仗阴雨一样迫切。然后论述秦穆公帮助重耳的政治回报:如果您放心大胆地帮了重耳,四方诸侯谁还不小心翼翼地听从您的命令呢!最后赵衰说:您把辅助周天子,匡正诸侯的使命交付给重耳,重耳怎敢有怠惰之心,怎敢不遵从有德者的命令呢?秦穆公通过赋诗表达了想帮助重耳的心意,赵衰马上赞扬秦穆公是“有德者”。作为流亡者,重耳和赵衰是求秦穆公帮忙的,但是身为晋国公子重耳的老师——赵衰的外交辞令雍容典雅,紧紧抓住秦穆公一心称霸还想做有德之君的心理展开论说,身处劣势,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尽显大国风范。
历史上著名的《吕相绝秦》可堪外交辞令之典范。“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3](p.758)事实上是:公子雍是晋文公之子,一直寄居在秦国。晋襄公死后,晋国国内局势动荡,太子夷皋年幼,赵盾、士会等人主张到秦国迎回公子雍。然而晋襄公夫人穆嬴又哭又闹,坚持立太子夷皋。赵盾为了保全自己,临时变卦改立夷皋为晋国国君。秦康公护送表弟公子雍归国时,赵盾已经改变了主意,不想再立公子雍,于是出兵拒秦,在令狐打退护送公子雍的秦军。《吕相绝秦》说的看似冠冕堂皇,不容置疑,了解秦晋两国历史渊源后,可知这段辞令到处是无赖与诡辩等不符事实之辞,是夸饰与编造出来的理由,是晋国想与秦国交兵的借口。
楚国作为和晋国爭霸时间最长的南方大国,晋国对楚国的外交辞令可谓不卑不亢,蕴丰富智慧于机敏无畏之中,完全展示了一个霸主国家的外交风范。 晋楚城濮大战前夕,楚子玉使斗勃请战:“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3](p.447)晋侯派出与之同级别的下军帅栾枝对曰:“寡君闻命矣。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为大夫退,其敢当君乎?既不获命矣,敢烦大夫谓二三子,‘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将见。”[3](p.447)栾枝作为晋国的外交代表,其外交辞令也着实客气优雅,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打仗,而是相约游戏。在城濮大战前夕,晋楚两国都没有胜算,晋国作为当时新兴的大国,对楚国这个南方大国的外交辞令是刚柔相济兼客气优雅,彼此都留有余地。
晋人归楚公子榖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罃。于是荀首佐中军矣,故楚人许之。王送知罃,曰: “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执事不以衅鼓,使归即戮,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王曰:“然则德我乎?”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各惩其忿,以相宥也,两释累囚,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 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彀。”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3](p.713)
邲之战中,知罃被楚国所俘,在楚国被囚禁了9年,楚国的公子谷臣和连尹襄老的尸体也被晋军所掳,现在晋楚双方都同意交换战俘。知罃离开楚国之前,楚共王送别知罃。楚共王问他归楚后如何报答自己,知罃据理以答,说交换战俘是两国公事,并无恩怨可言。要说报答,等回国后,如不被定死罪,一定尽力报效国家,不徇私情,不避强敌,做一个无愧于晋君的臣子。这段辞令,文字不多,却将一件事记得有头有尾,首尾照应,既有情节,又有人物。楚王四问,知罃四答,问得合乎常情,答得铿锵有礼。这是一篇富有文采的行人辞令,知罃的语言,既严肃有理,又委婉不入流俗,充分表现了他的忠君爱国,身为阶下囚,对楚国不卑不亢的精神和英勇果毅的性格。
晋楚秦齐都是春秋大国,强强相斗,必然互有损伤,所以,晋国与这些大国的言辞既有激烈斗争,又会互有让步,以获得更多的实际利益。与此相适应,晋国的外交辞令就体现出多样化特点。
三、对小国,晋国行人辞令看似委婉和气,实则霸气十足
春秋的主旋律是大国争霸,争霸的目的是获取政治经济上更多的利益:让小国成为其附庸,经济上向其朝贡。当大国争霸势均力敌时,霸主国家都愿望拉拢小国,软硬兼施,对其安抚,这时的外交辞令是委婉和气的。当小国没有按照其要求行事时,大国的态度强硬霸气,甚至以出兵相威胁。晋国作为大国,对小国,辞令看似委婉和气,但是由于其雄厚的实力,其辞令总是透露着一种蛮霸之气。
鲁襄公八年(公元前565年),晋范宣子来聘,且拜公之辱。告将用师于郑。公享之。宣子赋《摽有梅》。季武子曰:“谁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欢以承命,何时之有?”武子赋《角弓》。宾将出,武子赋《彤弓》。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献功于衡雍,受彤弓于襄王,以为子孙藏。匄也,先君守官之嗣也,敢不承命?”[3](p.859)晋范宣子出使鲁国,希望鲁国出兵与晋共同攻打郑国。鲁国国君实不愿意出兵,范宣子赋了一首诗《摽有梅》。《摽有梅》是一首情诗,写女子渴望求婚男子快来,莫误青春。看似情诗,实际是要求鲁国作为军事同盟出兵伐郑。范宣子的辞令赋诗达情,看似委婉,实际强硬,鲁国作为晋国盟国,不得不答应出兵。
晋国对境内的小国戎族更是蛮横强硬的。《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将执戎子驹支,范宣子亲数诸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3](p.916)士匄野蛮地拘捕了戎子驹支,引古论今义正严辞地指责对方泄露了消息,被戎子驹支引经据典赋诗言志一番给顶了回去,结果是“宣子辞焉。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3](p.919)马上向对方表达了歉意,表示自己不信谗言,同意对方参加会议。
晋國身为盟主,受各国朝贡,动不动就指责对方,还不时找个借口讨伐小国,甚至出兵威胁。但当对方以礼相争时,晋国在一定程度上还能够依礼重信委婉和谐地处理争端,化干戈为玉帛。如晋国斥责郑国“何故侵小”时,被郑国的子产毫不客气地给顶了回去,晋国立刻对子产表达了歉意。晋楚争霸后期,双方都已力疲,晋国六卿专政,楚国被东部的吴国拖疲,此时晋国对小国的外交辞令是以拉拢为主。晋之正卿赵武去郑国访问,听了郑六卿赋诗后,表达了“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友好之情。晋国韩起如郑,聘鲁,也表达了“言兄弟之国宜相亲”的友好之意。
晋国动辙找出一堆大道理,以“礼德仁义”等为借口谴责别国,实际就是源于其雄厚的实力,优越的霸主地位,即使在看似和气甚至道歉的外交辞令中,也透露着种种骨子里的霸气。
春秋时代,是中国古代贵族文化已发展到一种极优美、极高尚、极细腻雅致的时代。[5](p.14)外交辞令作为一种语言文字,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密切相关。通过出色的行人辞令,我们在看到各个国家之间赤裸裸的利益之争、武力之争的同时,也在优雅的礼乐文明中看到人性的尊严与为国为民的奉献精神。晋国行人辞令表面上具有“故礼尚文”的特点,反映了春秋时礼制仍存并产生影响。面对不同的外交主体,在风云变幻的形势面前,晋国的行人辞令灵活机智,文采飞扬,构思精巧,但归根到底,都透露出春秋霸主的各式各样的雄霸之气,以不同的辞令风格维护着本国的最大利益。
[参 考 文 献]
[1]傅道彬.诗可以观[M].北京:中华书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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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彦辉.春秋辞令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6.
[5]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作者系哈尔滨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四平广播电视大学副教授)
[责任编辑 洪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