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安娜·阿赫玛托娃诗选

2015-04-21王家新

诗歌月刊 2014年8期

王家新

读《哈姆雷特》

一条正好通向墓地的尘灰路。

路那边,一条河流闪现的蓝。

“去修道院吧,”他说,“或是

嫁给一个傻瓜一一随你的便。”

那就是王子挂在嘴上的话,

而我一读就永远记住了。

多少年过去了它仍然闪闪发亮,

就像貂皮披风之于一个人的肩膀。

1909

他一生最爱三样东西

他一生最爱三样东西:

白孔雀,弥撒曲,

和一张破旧的美洲老地图。

他不喜欢哭闹的孩子,

也不喜欢木莓酱掺茶

或女人的歇斯底里。

……而我,是他的妻子。

1910 -1911

罗得的妻子

罗得的妻子从他背后回头一望,变成了一根盐柱。

——《创世纪》

那个跟在上帝使者后面的义士,

高大而明亮,越过黑沉沉的山。

但是在那妇人耳中,提醒的声音愈来愈大:

你还来得及,还可以去看一一

看你的出身地所多玛的那座红塔,

看你歌唱过的广场,你纺织的院子,

看那高屋上荒废的窗户,在那里

你为你所爱的丈夫生下孩子。

于是她回头:顿时,被致命的一击麻痹,

她的双眼再也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她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盐柱,

而她的脚,一瞬间在那里生根。

但是谁将为此恸哭?

她的丧失和死亡有何意义?

我的心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女人一一

她付出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那一瞥。

1924,2.24

这里,是普希金的流亡开始……

这里,是普希金的流亡开始

而莱蒙托夫的放逐结束之地。

这里,山上的草木气息散发出幽香,

而只有一次,我捕捉到了一瞥

在湖边,在悬铃木浓密的阴影中,

在一个残忍的黄昏时分一一

那闪光的、不可遏制的眼睛

塔玛拉永恒的情人。

1927,基斯洛夫茨克

我不是什么先知

我不是什么先知,

我的生命不过是一湾清浅的流水。

我只是不愿对着监狱钥匙的叮铛声

歌唱。

1930's

一点儿地理

一一给奥·曼

不像某个欧洲的首府

有着第一流的美一一

而是沉闷的流放,一直到叶尼塞斯克,

像是在中途换了车,再到赤塔,

到伊锡姆,到干旱的伊尔吉兹,

到远近有名的阿特巴萨尔,

到斯沃博德内边区,

到这个散发着腐尸恶臭的铺位一一

所以对我来说这座小城

在子夜里,有一种苍白的蓝一一

这座小城,被第一流诗人赞美,

被我们这些罪人,被你。

1937

当有的人死去

当有的人死去

他的肖像变了。

他眼睛的凝视显得异样而嘴唇上的

微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注意到这一点当我

从某个诗人的葬礼上归来。

对此我常常去验证,

而我的揣摩得到了证实。

1940,5,21

在记忆里

在记忆里,犹如在一只镂花箱柜里:

是先知的嘴唇灰色的微笑,

是下葬者头巾上高贵的皱褶,

和忠诚的小矮人一一一簇石榴树丛。

1944,3,16

手艺的秘密

(组诗选译三首)

创作

我不需要颂歌中军乐队的洪亮,

哀歌里那充满装饰音的魅力。

对我,诗远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如人们认为的那样。

如果你们知道从怎样的垃圾中

生长出诗歌,别对此羞愧。

它就像篱笆边垂首的蒲公英

像牛蒡和紫藜。

一声愤怒的哭喊,焦油的新鲜气味,

墙上那些神秘的霉点……

诗突然间发出声音,活生生地,温柔,

给你和我带来愉悦。

1940,1,21

缪斯

我如何与这种负担一起生活?

而人们还称她为缪斯。

他们说:“你和她在草地上……”

他们说:“那是神授的含混低语……”

但是,比热病更凶猛,当她向你袭来,

然后整整一年却没有一点声音。

警句

是不是,贝蒂能像但丁那样描绘?

劳拉也会颂扬爱的炽热苦痛?

我教女人们说话……

但是主啊,怎样让她们住嘴?!

北方的哀歌(选译)

第一哀歌:历史序曲

“我不再生活在那里……”

一一普希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月亮

几乎被钟楼遮住了四分之一。

酒吧喧闹,四轮马车轻快飞驶。

在戈罗霍瓦亚大街,靠近兹拉梅尼耶和斯莫尔尼宫,

一座巨兽般的五层高商厦耸起。

舞蹈课和外币兑换的标志到处都是,

还有那些名品店:“亨利特”“巴赛尔”“安德烈”……

“老舒米罗夫”则专售名贵棺材。

不过,这座城市变化不算太大,

它有时看上去仍像一幅老式石版画,

(不止我一人注意到这一点)

虽非一流,但也相当体面,

出自七十年代的风格,我猜。

尤其是在冬天,黎明前

或是黄昏一一大门后面

里特黎大街显得更黑,坚硬,笔直,

还没有被现代的时尚冒犯,

而在我家对面一一涅克拉索夫

和萨尔蒂科夫……每一个都钉在他的纪念牌上。

哦,如果他们看到这些牌子

该有多害怕!我走过去。

老鲁萨的运河是多么优美,

还有小花园里那个腐朽的凉亭,

而窗玻璃像冰窟窿一样黑,

似乎有什么我们不便窥探的事情

在那里发生。让我们走吧。

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愿意

坦露它的秘密。

(我再也不会到奥普提纳来了……)

而裙子窸窸窣窣,方格地毯,

胡桃木框的镜子,

卡列尼娜式的美令人惊叹;

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

那窄窄廊厅里的墙纸,

曾是我们小时候眼睛的盛宴,

同样的绒布也仍搭在扶手椅上……

但是一切都乱套了,急促,不知怎么地……

父辈和祖辈们莫名其妙。

土地被抵押。而在巴登一一一场豪赌。

那个女人有一双透亮的眼睛,

(如此深蓝,凝望着它们

就不能不想到大海)

还有一个很少见的名字和一双洁净的手,

而她的善良作为一笔

我继承的遗产,它似乎是一一

我艰难生涯中最无用的礼物……

整个国家冷得发抖,那个鄂木斯克的囚犯

洞察一切,为这一切划着十字。

现在他搅动缠绕他的一切,

并且,像个精灵似的

从原始的混乱中挣出。子夜的声音,

他的笔尖的沙沙声。一页又一页

翻开谢苗诺夫刑场的恶臭。

那就是我们决定降生的时候,

恰逢其时,以不错过

任何一个将要来临的

庆典。我们告别存在的虚无。

1940,9,3,列宁格勒

1943,10,塔什干

第六哀歌(节译)

记忆有三个年代,

而第一个一一它仿佛就是昨天。

灵魂飘浮在被祝福的拱顶下,

而身体凑在它的影子下取暖。

笑声还没有止息,泪已涌出,

书桌上的墨痕未干一一

吻,心的封印,那独一无二的

辞别的、难以忘怀的吻……

但是这种回忆不会持久……

你的头上已不是拱顶,而是

一个偏僻郊区的一处孤独的房子,

这里冬天寒冷,夏天酷热,

这里蜘蛛结网,尘埃飞起,

热烈的书信都化成了灰……

没有人伴哭,没有人可在一起回忆,

而那些影子,缓缓地离开了我们,

我们再也不能把它们唤回….

1945,2,5,列宁格勒

你的山猫似的眼睛,亚细亚

你的山猫似的眼睛,亚细亚,

对我反复察看着,

你哄着我,要我道出那些潜伏的

我一直默默忍受的东西,

那种压抑,那些难以承受之物,

在这特尔梅日的热浪的正午。

仿佛一道熔化的熔岩

突然涌进我意识中所有黑暗的记忆,

我啜饮着我自己的哽咽一一

从一个陌生人的手掌中。

1945

给斯大林的辩护者们

这些呼喊着“为我们在盛典上

释放巴拉巴”的人,

也正是那些下令苏格拉底

在赤裸的牢房里喝下毒药的人。

这些人应该摇晃着这种饮料

倒入他们自己无知、诽谤的嘴里,

这些严刑拷打的爱好者,

孤儿产业的生产能手!

1962

一组四行诗

1

什么是战争、瘟疫一一结局在临近,

它们的判决也将宣布。

但是谁将为我们辩护,从那恐怖中,

它曾被称之为“时间的溃逃”?

1962

2

金子生锈,钢铁腐烂,

大理石成碎屑一一每一样都在死亡的辖区。

人世间最可信赖的,是悲哀,

而最能持久忍受的,是词语。

1945

3

每一棵树上,都钉着上帝,

每一束庄稼穗都是基督的身体,

而祈祷者纯洁的话语

治愈我们肉身的疼。

1946

4,致诗歌

你领着我进入无路的密林,

穿过黑暗,像一颗飞逝的星。

你苦涩,你很会哄骗人,

但是安慰一一从不。

1946

5

……就在这微风中,

思想,感觉一一消散……

这些天,甚至永恒的艺术

都在轻轻穿行。

6

那是刺伤,和丰富,

那颗心里……藏有很多!

为何你愧疚难言?

我又没有看着你!

1910's

7,名字

密集,鞑靼式的,

来无踪去无影,

它刺向我自己冒出的任何泡泡,

这名字本身一一就是麻烦。

8,恶魔的结局

就像我们受到启发的弗鲁贝尔,

一道月光映出那个侧面像。

而受祝福的风,揭示出

什么是莱蒙托夫所隐藏的。

1961

9

我的心变得饱满,

当我喝下这沸腾的热……

奥涅金巨大的、在空气中的头,

像一团云,出现在我的头顶上。

10

我现在不会为我自己哭泣,

但是别让我在大地上充当见证,

使失败的金色印章

打在那些未受惊骇的眉头上。

1962

11

名声如天鹅一样浮游,

穿过烟缕、金色的空气。

但是你一一爱,却总是

我的绝望。

1910's

索福克勒斯之死

于是国王了解到索福克勒斯的死情

一一传说

某天夜里一只鹰从天空飞落向索福克勒斯的房子,

蝉的合唱突然在花园里变成悲切的嘈杂声。

就在那房子里,天才进入永恒,

并经过他所爱的城邦城墙外的敌方阵营。

于是国王梦到了一个奇怪的梦:

竟是狄俄尼索斯命令他推迟攻城,

以便战争的喧嚣声不打扰葬礼,

而允许雅典人向他们最热爱的人致敬。

1961

亚历山大在底比斯城

真的,这个年轻的国王很凶狠,吓人,

当他宣布:“铲平底比斯城!”

老将士们开始注视那座骄傲的

他们很早就知道的被歌颂的城,

每一样,每一样东西都被火点燃!而国王

在一一点数它们:

钟塔、庙宇和城门一一这些稀世珍宝,

但是突然间他若有所思,并被什么照亮,说:

“弄清楚,那座诗坛要留下。”

1961,10,列宁格勒,港口医院

科马罗沃速写

啊哀哭的缪斯

一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我在这里放弃一切,

放弃所有来自尘世的祝福。

让树林里残存的躯干化为

幽灵,留在“这里”守护。

我们都是生命的小小过客,

活着一一不过是习惯。

但是我似乎听到在空气中

有两个声音在交谈。

两个?但是在靠东的墙边,

在一簇悬钩子嫩芽的纠缠中,

有一枝新鲜、黑暗的接骨木探出

那是一一来自玛丽娜的信1

1961年11月19-20(在医院里)

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尽管不是我的故土,

我将永远记住。

从海上涌来的水流冷冽,

但不是苦涩的咸水。

它底部的沙砾比白垩还耀眼,

而空气令人陶醉,像酒,

松树的玫瑰色躯干

此刻也全然裸露于黄昏。

而如此的以太波浪中的日落,

我再也不能领会,

无论它是一天的尽头,还是世界的尽头.

或是从我生命中再次涌起的神秘。

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