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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唯美

2015-04-21张利

诗歌月刊 2014年8期
关键词:朦胧诗巴特身体

张利

通常,谈及唯美的文学,总是将其与颓废、反道德、非理性之类的词联系起来。当然,这些词是带有贬义的,表述的人并不赞同作家这样做。

“颓废”是什么呢?中文里原来并没有这个词,它来自西方。李欧梵在《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文中这样表述:“因为颓废本来就是一个西洋文学和艺术上的概念,英文是decadence,法文是decadent,后者在二三十年代有人译为‘颓加荡。”这个“荡”字,李欧梵说:“颓废之外还加添了放荡、荡妇,甚至淫荡的言外之意,颇配合这个名词在西洋文艺中的涵义。”他甚至不讳地说,他对这个译法颇为欣赏,并且说,“荡妇在卫道者眼中当然属于坏女人的类型,然而我觉得也可以和古文中所谓的尤物相呼应,西施和杨贵妃皆是尤物”。

若如此说,唯美的文学即是颓废的;可是,颓废的文学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们今天说的唯美主义,首先是指作为一个文学流派的唯美主义,它从19世纪诞生开始,就是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它的发展和一连串杰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戈蒂耶、爱伦-坡、福楼拜、王尔德……作为一个文学流派,其实它最初并没有很多和很严密的、成体系的理论。如果追问,他们提出“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依据是什么?也许康德的审美无利害之说,是其最有力的理论依据,除此之外,在其合法性上,并没有更多的理论支撑。我想,如果将其推到20世纪初,也许他们还可以找到尼采这个强有力的支持者。

在最初,唯美主义者沉溺于所谓的美的非理性的形式。王尔德在其名作《莎乐美》中,改写《圣经》枯燥的故事,将先知约翰之死阐释为希律王之女莎乐美的爱所致。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少女莎乐美向约翰求爱被拒,愤而请求希律王将约翰斩首,她无法得到约翰的爱,却以这种方式占有了约翰。今天来看,这个著名的唯美派作品所看重的,应该是唯美的形式,一一一种与道德无干的、纯审美的形式。可是,要紧的是,王尔德此时已经开始使用后来尼采提出的透视主义这种方法来观察人世,当然,这是天才的巧合。

这种透视主义,其出发点就是身体。这是一种反认识论的观察世界的方法;不过,可以这么说,透视主义才是唯美主义的实质,只是当时并没有人明确地提出来,包括佩特本人也没有提出。尼采提出透视主义,应该说,解决了唯美主义的方法问题,使得唯美主义变成一种可以操作的自觉。

如果把视线从欧洲转向东方,我们可以发现,在古代日本,这种使用了透视方法的唯美主义文学也早就存在了。也难怪罗兰-巴特感叹日本是个纯审美的、感性的“符号帝国”。像日本这种情形,在古代中国就没有出现。中国文学在其草创时期,比如《诗经》时代,即已是一种非常明显的道德化的文学,《关雎》就被解释为表现“后妃之德”。而日本的情形则不一样。日本平安时代的两部重要文学作品一一《源氏物语》和《枕草子》一一观察世界的方法,就是透视的方法,而不是认识论的。源氏公子美艳照人,举世无双,以至于他做什么事儿,都是犹如神明一般。这当然是其作者紫式部这样认为。源氏公子是一个好色之人,一生阅女无数,甚至也不乏始乱终弃的行为,但作者写起来却是饱含深情,认为源氏公子所做作为一定是正确的。因为他美,所以他是正确的,紫式部基本上是基于这样的一个逻辑。这个逻辑其实就是非理性的,也是无涉道德的。也即,紫式部判定一件事,并非以我们认为的理所当然的道德;我们可以将其判定标准视为“美”。这个“美”带有非常明显的现世享乐的色彩,尽管她在写作中,笔下大量出现佛教的三世观。

同样,在《枕草子》里,也完全是这样的观察人世的角度。由于篇幅限制,不再列举具体的例子。但是从《枕草子》里可以轻易看出,清少纳言写作,并不以道德正确为出发点,也不以认识论为目的,写作,仅仅是写作,是一种快乐的行为。从其写作中,不难看出清少纳言作品的透视主义视角。

这大约是一个传统,正如川端康成说的,这两部作品构成了日本美的两个源流,一直流贯到松尾芭蕉。可是我认为,川端的说法并不是非常确实,因为近世以至于现代,日本作家里,包括川端本人,遵循传统的作家往往唯美的,比如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可以作为杰出代表,尤其是后者,身体性更为明显。谷崎的小说《痴人之爱》,写的是一个日本人对一个混血儿的迷恋,他仅仅是迷恋她的洋气的身体。甚至当这个女孩鄙夷他的时候,他也无所谓,仅仅是为了可以接近她,他能忍受,可以放下抽象的尊严。这显然是与道德无干的,它的兴趣显然集中于身体:从身体出发,止于身体。

大约日本素来在艺术上有唯美的传统,所以20世纪唯美文学可以结出硕果来。在中国,唯美主义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民国时期,虽然也有不少作家,诸如徐志摩、郁达夫等人,以及邵洵美这样的具有强烈的唯美习气的诗人,受到王尔德的影响,但是,“由于内忧外患等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和文以载道、高台教化等民族文化心理积淀的因素,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并未出现唯美主义流派和纯一的唯美派作家”(赵澧、徐京安主编:《唯美主义-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难道,中国真的容不下唯美主义的文学吗?或者说,中国的文学地图里,能否标识一个地标叫做“唯美”?1940年代以后,这种情形的出现看上去更加困难和不可能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哪里有唯美主义的容身之地呢?在诗歌领域,当朦胧诗出现的时候,当北岛写出《回答》的时候,唯美主义似乎依然是遥不可及:朦胧诗的诞生,乃是新时期的一种新的载道的形式。第三代诗人则致力于消解朦胧诗的这种特性,但并未以美作为其最终目的。像韩东的成名作《有关大雁塔》,消解了“大雁塔”这个民族文化的强编码符号,但是止于消解。朦胧诗以后,在诗歌写作领域,逐渐出现了后来称之为“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的分化,这种存在于诗歌写作领域的分化,也是与唯美无关的,与透视无关的,他们依然在认识论的领域里前行。

2000年以后,借助于网络出现的“下半身写作”,是中国诗歌第一次集体意义上的身体亮相。当然,它很粗糙,它甚至等不及养成气候便自行解体了,但它带给这一代诗人的冲击是振聋发聩的,因为没有哪个认真的诗人,会不去思考身体这个问题,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在这同时,没有人看到,其实有一位重要诗人,早在80年代早期就开始采用透视的方法,从身体出发去写作。他就是柏桦。除了诗歌文本,这种写作风格还见于他的一本自传性随笔《左边》。这本书一开始便纠缠于身体的痛苦。他的早期写作,是以身体的痛苦为其全部的价值受力点的。按照柏桦自己的划分,2007年,是其写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这一年,他完成了从“呐喊”(身体痛苦)到“逸乐”的转变;怎样看待这一转变?“变”是外在的,“不变”的是身体性。对于柏桦而言,另一个时间节点是2010年春天张枣的去世,这时起,柏桦开启了他大面积的唯美的互文性写作。

这就意味着,柏桦将唯美主义在方法上朝前大大推进,他的方法是受启发于法国的符号学家罗兰-巴特;具体而言,是巴特的符号一文本思想。如何将柏桦的写作纳入中国诗歌的地图?或者说,怎样来看待柏桦的写作呢?本人以为,应该将他的写作放在一个立体的坐标里:他在方法和文本上,发展了唯美主义,在无利害的纯形式,和采用身体透视之外,又纳入了罗兰·巴特的文本编织术。体现了这一思想的,自然是著名的《文之悦》。巴特“建立了一种毁灭性的文本色情学,将欲望与色情引入到写作,引入到一种社会学的禁欲的文学语境,他让写作不再是真理、思想和观念的贩卖,而仅仅是快乐的肉欲享受和消费”;而“柏桦的文本,在21世纪的今天,与巴特呼应,形成了一个新奇的东方景观:一样的逸乐,一样的身体性,……一样的‘文之悦,一样的私人的编织”(参见李商雨《唯美的刺点》,《红岩》2014年第3期)。

一种文学和写作,其产生与发展,必定有其特殊的背景。并非因为到了19世纪,才有了唯美主义,而是反过来:唯美,是人的一种天性,是人性的一种特殊体现,既有精神性,又有肉体性,既是基于现世,又源于现世的生命短暂的无奈,因而既有世俗的一面,也有其神性的一面。在中国诗歌的古典时期,唯美主义集大成者为白居易,这也恰恰证明了,唯美主义不是作为文学史的一个流派,而是作为一种美的形态存在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不仅是一种美,也是一种人性。

顺便说一句,白居易的闲适诗,对紫式部和清少纳言产生了决定性影响,而反过来,他们一起,又对今天的写作者一一无论是诗人还是作家,提供巨大的启发意义。柏桦受到了白居易的影响,也受到了清少纳言的影响,他多次公开讲到了这一点。这也可以视为一种有别于正统文学史的另类文学史一一一个小小的秘密的源流。我倒盼望,我们能再宽容一些,给予唯美主义一个相对宽松的生长和存在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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