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冷战时期中国对外经济技术援助:以外国实习生培训项目为个案
2015-04-18蒋华杰
蒋华杰
实习生是指在厂矿、学校和研究机构中从事短期(通常3个月到1年)专业知识培训和操作实践的技术工人和基层管理人员,他们构成一个国家现代化不可或缺的基本技术人材储备。上世纪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来自越南、朝鲜、阿尔巴尼亚等33个国家的约8万名实习生来华接受技术培训,其中超过八成来自朝鲜和越南两国。*主要有:越南、朝鲜、阿尔巴尼亚、苏联、蒙古、古巴、东德、巴基斯坦、缅甸、老挝、锡兰、马来亚、印度尼西亚、柬埔寨、几内亚、马里、坦桑尼亚、毛里塔尼亚、肯尼亚、马达加斯加、苏丹、罗马尼亚、赞比亚、埃及、加纳、阿尔及利亚、尼泊尔等。据已有材料,冷战时期来华外国实习生人数情况如下:第一类成套项目实习生为51576名;第二类为科技合作实习生,1963年前共有13004名来华,1963年之后的此类实习生平均每年有五六百人;军事实习生的数量难以统计,但人数相对较少。综合上述数据,1950—1978年间来华的外国实习生的总数应在8万人左右,其中,朝鲜和越南两国实习生人数超过总数的80%。这是冷战时期中国规划并施行的一场规模浩大、受援国遍及社会主义阵营和第三世界国家的国际经济技术援助规划。
作为产业工人和技术人员中出类拔萃的代表,外国实习生被视为国家“技术栋梁”和社会变革“革命种子”。对中国培训外国实习生的历史研究不仅可以反映出冷战时期中国与邻国以及其他外部世界之间的经济合作状况,也能为研究中国对外援助模式提供一个剖析样本。有关研究很早就论及实习生培训工作,但却论述简略并存在诸多纰谬。*邓力群、马洪等主编:《当代中国的对外经济合作》,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241—245页。部分研究者利用新解密的档案从意识形态、公共外交、社会主义国家关系等视角,分别探讨中国培训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等社会主义国家实习生的政策,但却缺乏总体性的政策考察。*董洁:《对在京朝鲜实习生的历史考察:基本状况及政策变化》,《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蒋华杰:《公共外交的意识形态化:冷战时期中国培训阿尔巴尼亚实习生计划解读》,《外交评论》2012年第4期;游览:《技术援助中的意识形态输出——冷战时期中国对在华越南实习生的思想政治教育》,《外交评论》2012年第6期;梁志:《中朝经济合作的一个侧面:对在沪朝鲜实习生的历史考察(1953—1959)》,“冷战时期的朝鲜半岛”国际学术讨论会,2010年10月14—15日,上海;葛君:《“政治任务”下的技术培训:对在沪古巴实习生的历史考察(1962—1965)》,首都师范大学“第一届国际关系史青年论坛”会议论文,2011年3月19—20日。文章综合各类解密档案,还原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中国培训外国实习生政策的总体演变过程,以此弥补现有研究在史实建构上的缺陷,并在此基础上探讨中国对外援助行为中技术和意识形态这两重属性及其相互关系对于实现援助效果的作用。
一、工人留苏与新中国培训外国实习生政策的缘起
通常而言,资金、资源和技术对于国家经济建设缺一不可。1949年,对于着手规划战后经济重建的中共领导人而言,最困难且最难以迅速解决的是技术问题,陈云当时便预感今后恢复工业必需的技术人员大量不足。*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综合卷(1949—1952)》,北京:中国城市经济出版社,1990年,第149页。新中国成立后,培养新技术工人和管理人员的紧迫性随着各地经济建设的全面铺开而凸显。东北地区最早开始吸收政治上相对可靠的国民党时期的旧技术工人和管理人员以应亟需,*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年谱(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15—16页。然而,此举于全国而言却是杯水车薪,各大区技术人员捉襟见肘,上海、天津、北京等城市制造行业尤缺。*《中央劳动部劳动力情况续报》,1951年9月2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综合卷(1949—1952)》,北京:中国城市经济出版社,1990年,第150页。
新政权遂采取多种措施培养新的技术工人和管理干部,其中最关键的途径是向苏联寻求帮助。除接纳苏联专家外,*关于苏联向中国派遣专家以及苏联专家参与中苏间技术转移的问题,参见,沈志华:《苏联专家在中国》,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3年。数量更为庞大的中国留学生和实习生被送往苏联学习。留学生学制五年以上并且年人均耗费等于25个中国农村家庭年收入总和。*朱训主编:《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第15页。高昂的费用和漫长的周期意味着留学生项目并不是能迅速、大规模地完成国家间技术转移的最佳途径。相比之下,实习生不需要花大量时间和精力系统地掌握外语、专业理论课程,他们只要完成特定专业知识和技能的学习、操作,因而可以在一到两年乃至数月内学成归国并立即在工作岗位上发挥作用,对于急需人才的工业技术领域而言,派遣实习生进行技术学习更为迅速、有效。
早在1950年2月14日中苏签订援助协定之时,苏联就曾答应帮助中国培训技术人员和干部以便操作和管理大批援华成套设备。*Филатов.Л.В.Научно-Техническое сотрудчестово.с.9.然而由于朝鲜战争的影响,培训计划一年后才正式列入议程。1951年7月24日,周恩来重新向罗申提起技术培训问题,他坦言中国国内建设面临的两大困难之一是技术干部严重不足,培养政治上可靠并且技术上合格的技术工人和基层管理干部已成燃眉之急。*《罗申与周恩来的谈话备忘录》,1951年7月24日,АВПРФ,ф.0100,оп.44,п.322,д.13,л.44-51。8月2日,毛泽东在给斯大林的亲笔信中提出派遣375名大学生和88名技术员到苏联实习的要求,*《毛泽东关于向苏联派遣学生和专家致斯大林信》,1951年8月2日,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41,л.9-10,с.97。斯大林很快答应。当年,89名来自中国东北工业企业(主要是鞍钢)的技术员在接受短期培训并具备基本的语言交流能力和理论知识后相继赴苏接受培训。*《中央批转国家科委党组、教育部党组、外交部党委关于留学生工作会议的报告》,1959年7月27日。《中共中央为转发鞍山钢铁公司赴苏实习生团关于实习生经验的报告给中央人民政府各部委党组和各级党委的指示》,1954年1月8日,甘肃省档案馆,档号:91-002-0216,第52—53页。
就在第一批实习生赴苏前夕,1951年12月6日,中苏签订了中国公民在苏联进行生产技术实践的协定。考虑到中方财政困难,苏联决定给予优惠条件,中方只需支付苏方讲课费以及少量实习经费,数额仅为实习指导者工资的10%—20%。*《关于中国公民在苏联实习条件的协定文本》,1951年12月6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9-00089-01(1),第45—46页。1952年,更大规模的实习生派遣计划开始酝酿。3月1日,中财委分配给重工业、铁道等中央、大区部门的赴苏实习生名额为174人。*中国社会科学院, 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1949—1952(工业卷)》,1996年,第789—790页。4月11日,东北工业部制定了一项总数560人的赴苏实习计划,这批实习生来自当时最急需人才的冶金、电力、机械等重工业领域,按照技术类别有工程师、技术员、技工、工长和车间主任。*同上,第790页。为了方便协调,赴苏实习生的管理工作于当年交由驻苏使馆新设的经济参赞处负责。*《中央关于计划设计项目协定内容、组织工作给李富春的批示》,1952年4月14日,《党的文献》1999年第5期,第5—6页。
1953年5月15日,中苏双方签订援助协定,苏联将在未来7年内援助中国141个企业项目。既有的实习生培训工作已不能适应形势的发展,由于缺乏操作技术,中国工人造成的苏联设备损伤十分严重。例如,南京机床厂自苏联进口的28台总价愈140亿(旧币)的精密机床因操作不当在半年内损坏超过八成。*《南京机器厂大批损坏苏联新机床》,1953年3月20日,新华社《内部参考》1953年第63号。中苏双方决定通过增加成套项目实习生数量来扩大培训规模,根据协议,苏联政府每年将接受一千名中国实习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年谱(中卷)》,第167—168页。。1954年前往苏联的中国实习生达到了1336人,是1953年216人的6倍之多。*《国家科委党组、教育部党组、外交部党委关于1951—1958年向苏联、东欧国家派遣实习生人数统计表》,1959年7月27日。
数据变化的背后是中共中央对实习生培训这一技术转移方式的认同。早在1953年5月25日,《东北日报》就刊载了一篇题为《友谊》的文章,该文记述了一批“留学工人”在苏联的学习和生活情况,3天后它被《人民日报》转载。*《友谊》,《人民日报》1953年5月28日第3版。同时,文章的内部版本被作为专题报告提交给中共中央,*《中共中央为转发鞍山钢铁公司赴苏实习生团关于实习生经验的报告给中央人民政府各部委党组和各级党委的指示》,1954年1月8日,甘肃省档案馆,档号:91-002-0216,第52—53页。报告肯定了赴苏实习计划对鞍钢快速提升技术能力的显著作用。鞍钢是当时新中国最重要的钢铁生产基地,该厂关键的三大工程及其他矿山和炼钢厂、轧钢厂的建设和改建中的人才问题均通过组织技术干部赴苏实习得以解决。鞍钢的经验让中共中央正式意识到,实习生培训对于快速掌握现代化的新型厂矿、新设备的生产和管理无疑是一个快速而有效的途径。*鞍钢史志编纂委员会:《鞍钢六十年回忆录》,北京:冶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136—137页。1954年1月初,中共中央同意并批转了该报告。在报告中,中共中央指出派遣实习生对今后新建企业有极为重要意义,为了保证企业及时、顺利地进行生产,中共中央要求一切苏联设计和供给设备的新建重要企业必须正确且及时地挑选人员成批成套地组织赴苏联实习。*《中共中央为转发鞍山钢铁公司赴苏实习生团关于实习生经验的报告》《给中央人民政府各部委党组和各级党委的指示》,1954年1月8日,甘肃省档案馆,档号:91-002-0216,第51页。中国社会科学院、 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1953—1957(工业卷)》,北京:中国物价出版社,1998年,第1182页。接下来两年是中国向苏联派遣实习生的高峰时期,1955年,中国赴苏实习生人数达到顶峰的3180名,1956年派往苏联的实习生人数有所减少,但仍旧达到了2286人。*《国家科委党组、教育部党组、外交部党委关于1951—1958年向苏联、东欧国家派遣实习生人数统计表》,1959年7月27日。根据事后统计,在1954年到1956年这三年中,中国总计派出6802名实习生。*《国家科委党组、教育部党组、外交部党委关于留学生工作会议的报告》,1959年7月27日。
对于中国而言,20世纪50年代的中苏实习生培训计划不仅是为了培养一批急需的技术人才,也是为了培育政治上合格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因而,实习生的选拔既有技术要求,也有严格的政治审查。李富春曾于1952年8月要求严格实习生派遣制度。*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1949—1952(工业卷)》,第788页。1953年6月,中共中央批准中组部制定的关于留学生和实习生的政治审查标准、条件和程序。*《中央关于出国留学生、实习生的政治条件和审查批准受训的通知》,1956年4月10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855-9-3980,第11页;《东北财经委员会关于选送留学生到苏联的政审条件的通知》,1954年4月24日,辽宁省档案馆,档号:ZA31-2-140,第1—2页。根据新设立的标准,除了学习、工作态度和个人品质这些学习能力因素外,历史问题和政治思想以及家庭社会关系等因素成为考察的重点,只有上述条件均合格的报名者才会被视为“有培养前途者”被派往苏联。然而,派遣数量的激增和构成成分的变化还是带来了新问题。1955年重工业部总结过去实习生派遣工作存在着一系列问题,具体包括计划变动频繁、实习生政治思想和健康问题严重,部分实习生被发现在苏联专搞跳舞、谈恋爱甚至卷入间谍案件。*《重工业部关于对1956年出国实习生进行一次全面检查的通知》,1956年3月6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950-3-289,第54页。与此同时,苏联方面也发现中国实习生素质参差不齐,要求中方认真挑选。*沈志华、李滨主编:《脆弱的联盟:冷战与中苏关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65—92页。1955年4月,中组部重新要求加强赴苏实习人员的政治、技术审查工作。*《中央组织部关于加强赴苏实习人员的政治、技术审查工作》,1955年4月7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857-1-135,第31—32页。1956年,外贸部提醒重工业部务必更加严格地审查赴苏实习人员的思想意识、生活作风和身体健康方面的问题。*《重工业部地质局抄转重工业部、对外贸易部关于赴苏实习生派遣工作中应注意事项的通知》,1956年3月10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950-3-289,第55—57页。
几年高密度的派遣之后,毛泽东开始考虑减少赴苏实习生的规模。1957年4月,他要求实习生应当少且精,*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年谱(中卷)》,第378页。此后,中国赴苏实习生数量开始下降。直到1962年,中国向苏联派遣实习生的计划因为两国关系破裂而中止。从1951年到1958年,赴苏实习生共8063名,超过全部赴苏学生的半数,其中有7092名是属于重工业领域。*《国家科委党组、教育部党组、外交部党委关于1951—1958年向苏联、东欧国家派遣实习生人数统计表》,1959年7月27日。根据苏方的统计,苏联在12年的时间内实际接收的中国工人、技术员和工程师共约1万名。*《苏斯洛夫在苏共中央二月全会上的报告(节选)》,1964年2月14日,РГАНИ,ф.2,оп.1,д.720,л.156。
中国赴苏实习生完成了大部分的技术转移工作。实习生的专业涵盖了包括矿业、冶金、石油、地质、电机、机械、水利等国民经济的各个领域以及大部分国防军事工业,他们在专业上接受全面、配套的学习,并且学习的内容兼顾技术和管理。大部分实习生在1953年到1958年之间已赴苏完成技术培训并回国效力于工业建设,他们成为当时国家最为高端的一线生产和管理人员以及工业生产领域的技术骨干和管理主力。除了前述提及的鞍钢,一汽和626兵工厂的情况也可以说明实习生培训对完成苏联技术转移中的重要作用。
626厂是当时中国最重要的军工厂之一。*该厂前身是1921年张作霖创建的东三省兵工厂,1948年被东北军区军工部接收。朝鲜战争期间迁往北安,后更名为“国营626厂”。该厂在朝鲜战争期间为志愿军仿制生产制式轻武器。1956年中国从苏联引进先进的AK47步枪,该厂成功仿制并定型为56式冲锋枪,成为中国军队此后30年最先进的单兵武器。从1954年到1956年,该厂70名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实习生在苏联接受包括管理、技术知识和操作的整套技术培训,他们在此后近三十年内成为该厂的技术、管理骨干。*吴恩魁口述,白山执笔:《昨天:昆仑公司赴苏联实习人员回忆录》,第60—63页。笔者电话采访吴恩魁,2013年8月。当年赴苏实习的工程师吴恩魁认为,如果没有这批实习生,626厂难以如此迅速地掌握苏联技术。*同上。位于长春的一汽厂从1953年到1956年共向苏联利哈乔夫厂派遣实习人员548名,这批占全厂总人数3%的实习生是全厂干部、工人和技术人员中的精英。根据事后的调查,实习生回国后在工作中起到传播苏联经验与发挥向苏联学习的骨干与桥梁作用,派遣实习生成为除专家和技术资料之外的向苏联工厂学习技术的主要途径之一。*中国社科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综合卷(1953—1957)》,北京:中国物价出版社,2000年,第756—782页。
苏联帮助培训实习生的经历使得中国认识到了这项工作对于加速国家工业化和现代化的重要性。1955年,中共中央认为过去几年的实习生培训计划“是迅速有效地提高我国工业技术水平,使新建厂矿建成后迅速投入生产的有力保证,对胜利地完成国家建设计划与逐步实现国家社会主义工业化有着重要的意义”。*《中央组织部关于加强赴苏实习人员的政治、技术审查工作》,1955年4月7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857-1-135,第31—32页。1958年3月,朱德向苏联驻华大使尤金表示,中国工程师和工人骨干力量过去五年在苏联的帮助下成长起来,中国可以在设计和建设领域独立做许多事。*《尤金关于建立卢布区等问题与朱德的会谈备忘录》,1958年3月9日,АВПРФ,ф.0100,оп.51,п.432,д.6,л.97-103。中共中央确立以“多快好省”为核心的快速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后,实习生培训因为“多快好省”的特点而受到重视。1959年,国家科委、教育部和外交部在讨论改进留学生工作时认为既要注意长远需要又要照顾当前需要,提出应多派人出国短期进修或实习以满足当前急需,实行两条腿走路。*《国家科委党组、教育部党组、外交部党组关于留学生工作会议的报告》,1959年7月27日。
中国赴苏实习生在完成技术转移任务的同时也起到了促进中苏政治友谊的作用。实习生培训是中国向苏联学习革命模式的一种途径,并因此在1950年蜜月期间成为两国国家友谊的重要部分。美国学者马意莉在研究20世纪50年代中苏留学生计划时认为当时中国留苏学生在扮演两国革命之间的桥梁作用,也受到了两国革命年龄差距的困扰。*沈志华、李滨主编:《脆弱的联盟:冷战与中苏关系》,第65—92页。但与作为知识分子的留学生相比,中国实习生身上体现的革命年龄差距要小得多,以无产阶级工人身份出现的实习生实际上更为贴切地象征了两国革命的共性和国家友谊。《人民日报》上大量有关中国实习生在苏联所受到的照顾和经历的个人友谊的报道显示,这些发生在中国工人身上的日常化的国家友谊被中方视为苏联在援助“民主和平阵营”内的兄弟国家过程中所施行的“国际主义精神”和体现的“无私的革命友谊”。“国际主义精神”和“革命友谊”成为此后中国培训外国实习生政策中所强调的基本行为原则之一。
二、实习生培训模式的确立
1950年到1959年既是中国大量向苏联派遣实习生的时期,同时也是中国自己培训外国实习生的摸索阶段。在这一时期,来华接受技术培训的实习生主要来自朝鲜、越南、蒙古、阿尔巴尼亚等社会主义国家。其中朝鲜和越南实习生人数占绝大部分,这段时期的培训工作也主要围绕这两个国家开展。
1950年,就在中国决定将自己的工人和技术人员送往苏联学习的同时,第一批朝鲜实习生来华接受技术培训。朝鲜战争初期,为重建战损工厂,北朝鲜陆续派谴数百名实习生到中国来接受短期培训。*《1951年接纳朝鲜工人125人来中国实习事》,1951年7月18日—12月13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6-00036-01(1)。大规模的实习生派遣工作随着1952年朝鲜战争进入打打停停的状态后开始,当年朝鲜提出派遣2150余名实习生。尽管困难重重,但中国依旧同意接收约2000名朝鲜实习生。*《1952年接纳朝鲜工人2150人来中国实习事》,1952年8月19日—1953年3月6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6-00036-07(1)。
随着朝鲜实习生的到来,一些基本的管理制度得以建立。在最初缺乏专门管理制度的情况下,实习生的出入境、居留、旅行等方问题均按照外侨的管理方法处理。中央书记处第四办公室和中财委总责制定和落实实习生培训工作的基本方针,基层培训单位则建立专门的指导委员会落实具体工作。1952年11月,中国政府制定了关于朝鲜在华实习生的待遇标准。在朝鲜实习生的待遇方面,中国政府总体上要远比苏联大方。*《关于朝鲜来我国实习人员的招待费及待遇标准之规定》,1952年11月13日,上海市档案馆,档号:A38-2-156,第41—42页;《西北军政委员会财政经济委员会抄转中财委关于朝鲜来我国实习人员的招待费及待遇标准之规定希查照转属遵行由》,1952年11月25日,甘肃省档案馆,档号:176-002-0242,第148—149页;董洁:《对在京朝鲜实习生的历史考察:基本状况及政策变化》,《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朝鲜实习生享受与中国工人技术人员同等乃至稍微偏高的工资、公费医疗待遇。在鞍山市等一些物价比较高的地区,中国培训单位给予朝鲜实习生的待遇要明显高于中国本国的技术人员。*《在鞍钢学习的朝鲜实习生中存在的几个问题》,1954年10月22日,《内部参考》1954年第240期,第275—276页。较早接收朝鲜实习生的轻工业部早在1952年末就原则性地草拟了培训工作中有关汇报、组织安排、实习计划、翻译、生活、学习材料以及转厂等方面的制度。此外,1953年前后,重工业部的一些培训单位也建立了初步的培训规章制度。
朝鲜战争结束之后,为援助朝鲜战后重建,中国开始大规模系统培训朝鲜实习生。*沈志华、董洁:《朝鲜战后重建与中国的经济援助(1954—1960)》,《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3期。1953年11月,金日成访华寻求经济援助。23日,也就在鞍钢实习团经验被上报中共中央之后不久,中朝两国达成培训实习生的协议。2962名朝鲜实习生于次年陆续来华接受技术培训,*《近三千名朝鲜实习生陆续结业回国》,《人民日报》1955年11月21日第3版。他们被送往鞍钢等224个分布于18个省市的由苏联援建的中国工厂内实习。
当围绕南北朝鲜战后重建的竞争成为东西方冷战阵营间的重要对抗内容后,培训朝鲜实习生被中方视为抗美援朝工作的具体任务,负责这项工作的中央财经委员会要求各地的厂矿“只许做好不许做坏”。*《重工业部一九五三年度朝鲜实习生工作总结报告(摘抄)》,1953年,北京市档案馆,档号:018-005-00015,第1页。当时来华的朝鲜实习生主要集中在重工业、轻工业和农业领域,尽管部分工矿企业十分重视实习生培训工作,但制度化的培训机制在全国范围内,甚至重工业部门内部还是相当不完善。*《转发财委会有关朝鲜实习生工作中应注意事项的通知》,1953年4月18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979-3-140,第48—49页;《重工业部一九五三年度朝鲜实习生工作总结报告(摘抄)》,1953年,北京市档案馆,档号:018-005-00015,第1页。随着大批朝鲜实习生的到来,制度、经验方面的缺失使得此后一年多时间内问题不断暴露。
1954年10月,负有培训197名朝鲜实习生任务的鞍钢总结过去十多个月培训工作时认为实习生的工资制度、翻译调配、实习计划方面存在大量问题。鞍钢认为这些问题的根源是工厂缺少一个专门管理实习生的机构,以致于培训工作被相互推诿,从而导致了朝鲜实习生的不满。*《在鞍钢学习的朝鲜实习生中存在的几个问题》,1954年10月22日,新华社《内部参考》1954年第240期。这种“多人负责,无专人负责”的问题实际在重工业部的内部报告中也被提及。*《重工业部一九五三年度朝鲜实习生工作总结报告(摘抄)》,第2页。
从1954年年底开始,在中共中央的要求下,辽宁、黑龙江、江苏、上海、山西、北京几个担负主要培训任务的省市初步检查了实习生工作,结果发现鞍钢的问题并非个别现象。各地基层单位均出现培训工作无人领导、培训计划与实际脱节、对实习生生活照顾不到位、翻译工作消极、师徒关系不正常、思想政治教育差等问题,实习生与中方人员之间出现了一系列与当时兄弟般的两国关系不相对应的冲突。
一些厂矿的实际情况向我们展示了问题的严重程度。在东北地区,哈尔滨滚珠轴承厂最为典型,该厂领导对实习生工作不闻不问,工人们则对实习生的特殊待遇极为不满,他们在看到实习生吃大米饭就骂实习生是“白吃饱”“大裆裤”和“高丽棒子”,食堂的炊事员甚至拒绝向实习生提供食物。*《哈尔滨滚珠轴承厂对朝鲜实习生团结教育很差》,1955年1月11日,新华社《内部参考》1955年第8期。在天津,地方国营天津玻璃厂的师傅采用旧式带徒弟的方法指导实习生,并且消极对待教学工作,部分车间每天的教学时间被压缩到10到15分钟,而有的车间连续数天不指导实习生。中国师傅则在实习生做出残次品时,冷眼相待乃至禁止实习生操作。而工厂的负责人不知道如何对实习生进行思想政治工作,干脆将其推给翻译。*《地方国营天津玻璃厂对培养朝鲜实习生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1955年2月7日,新华社《内部参考》1955年第28期。在太原重型机器厂,朝鲜实习生和厂方就学习指标发生矛盾,部分实习计划直到学期过半也没有制订,师徒合同也普遍未得到落实。负责教学指导工作的老师傅顾虑重重,他们担心实习生会损坏机器,更怕因此耽误自己的工作而不能得到奖金。此外,该厂对朝鲜实习生的政治教育也丝毫不重视。*《太原重型机器厂对朝鲜实习学生不够重视》,1955年4月22日,新华社《内部参考》1955年第92期。上述问题在朝鲜实习生较为集中的上海地区也很普遍,上海市委认为出现的情况“极其严重”。*《上海市委批转市委国营工业部关于本市各工厂中朝鲜实习生工作情况的报告》,1955年10月27日,上海市档案馆,档号:A36-2-91,第1页。江苏省的培训状况相对较好,但还是在实习计划的制订和落实、实习生生活照顾和思想政治教育方面出现了一些问题。*《江苏省文教部:江苏省兄弟国家留学生和实习生的情况的报告》,1955年8月27日,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040-0007,永久,第1—11页。
文化和历史记忆因素造成了部分冲突,中方人员对朝鲜实习生的歧视和辱骂行为的背后则是基于历史记忆的知觉性反映。由于中朝历史上的主从关系以及近代以来日鲜浪人在中国(尤其是东北地区)的暴行在中国民众中造成的负面历史记忆,建国初期,中国人对朝鲜人持有群体性的排斥心态。主管部门出于照顾朝鲜实习生生活目的而给予的“超规格”待遇,以及朝鲜实习生的一些个人主义、功利主义乃至部分欺骗性行为,则直接将中国工人的不满转化为言行上的抗议。历史记忆之外,冲突背后更为普遍性的原因在于培训制度的缺失。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在当时并未被纳入到基层企业单位的生产工作量统计中去,尽管中共中央曾经强调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并要求培训单位将其当成一项国际主义义务来执行,但对于当时生产任务十分繁重的基层单位而言,他们其实并不欢迎这项“光荣的任务”。培训实习生不仅耗费大量计划外的人力、物力,并且实习生占用生产设备,影响正常的生产进度而且还会提高生产事故率和次品率,而这一切的损失在当时却需要培训单位和师傅个人来承担,这实际上也是造成基层单位的师傅和翻译对实习生态度生硬的主要原因。
1955年是中国第一次全面审核、讨论并初步确立外国实习生培训制度的一年。万隆会议后,中国开始仿照苏联建立对外援助体制并增加对外援助力度。随着中国开始对外提供成套项目援助,中国所接纳的实习生也不仅仅局限于科技文化合作领域,成套项目实习生的到来使得培训工作变得愈发重要和繁重。同时,随着越南等国实习生数量的增加,实习生培训开始从一项抗美援朝的具体任务演变成中国支援东方社会主义国家革命建设的对外援助计划。从1953年开始,中国培训了数千名朝鲜、越南和蒙古等国实习生,到1955年,尚有两千多名实习生在中国实习,*《中共中央关于批转辽宁省委关于在工厂、技术学校中兄弟国家的留学生、实习生工作情况的通报的指示》,1955年7月19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855-9-3980,第39—41页。就数量而言,1955年之前,朝鲜实习生占了绝大部分。日内瓦协定签订后,越南开始转向经济建设,1955年6月,胡志明访华并向中国寻求经济援助,中国答应援助,实习生培训工作也很快被列入到援助项目中去。次年7月,中越双方代表在河内就培训实习生的具体内容达成协议。*《中华人民共和国给予越南技术援助共同条件的议定书》,1956 年7 月26 日,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170-2-764,第13—16 页。1956年之后,越南实习生的数量明显增加,在当年来华的3514名朝越实习生中,越南占了518名。*《中央关于检查朝鲜越南实习生工作的指示》,1957年3月7日。除了朝越两国,蒙古也是20世纪50年代派遣实习生来华接受技术培训的少数几个社会主义国家之一。1953年11月,蒙古驻华使馆提出要求中国培训实习生,从1954年开始,中国接受蒙古实习生到北京、天津、唐山等地实习。*《关于蒙古派实习生来华实习事致周恩来总理的报告及周恩来总理的批示》,1953年11月9日—1954年4月6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6-00045-02。此外,第一批阿尔巴尼亚实习生也于1956年来华接受农业、手工业技术培训。*《中阿两国关系大事记附表(1949至1959年)》,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9-00908-02,第64页;《财政部关于阿尔巴尼亚派来我国实习生费用开支标准及办法》,1956年11月28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989-1-92,第195—197页。
1956年5月初,在周恩来的要求下,中央书记处第四办公室开始对培训政策进行评估和调整。25日,辽宁省委向中共中央提交了关于本省外国实习生和留学生情况的通报材料。辽宁省委汇报了沈阳、鞍山、旅大、抚顺等地的实习生培训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以及应对措施。*《中共辽宁省委关于在工厂、技术学校中兄弟国家的实习生、留学生工作情况的通报》,1955年5月27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855-9-3980,第39—41页。7月底,意识到辽宁省委通报中指出的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中共中央认为需严加注意并初步肯定了辽宁省委建议的措施。鉴于实习生培训工作已经成为社会主义阵营国家之间合作的重要形式,中共中央要求负有培训任务的地方和部门的党组织执行以下各点内容:第一,培训工作要由领导干部负责,党委定期检查;第二,基层单位应在全体员工中深入普遍地进行国际主义教育,以此批判大国主义和资产阶级民族主义思想,并严惩歧视侮辱实习生的行为,同时提防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活动;第三,对于实习生进行解释教育,改正其错误的认识和思想。*《中共中央关于批转辽宁省委关于在工厂、技术学校中兄弟国家的实习生、留学生工作情况的通报的指示》,1955年7月25日,湖北省档案馆,档号:SZ1-2-297,第32—34页。
1956年9月份,第一次全国范围内的实习生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这次会议在7月底中共中央批示的基础上,从领导体制、思想教育、培训人员待遇、实习生的生活安排、派遣审查等方面明确和完善了整个培训制度,同时加强对翻译人员品质、历史问题的审查和政治教育,解决翻译的编制、使用等问题。另一方面,中方通知受援国做好派遣实习生的准备工作,尤其是要加强对派遣人员的政治条件审查。*《中央书记处第四办公室就外国实习生、留学生工作汇报会议向中央的报告及中央批示》,1955年11月10日,湖北省档案馆,档号:SZ1-2-297,第70—73页。
1956年之后,国务院主管部门、基层培训单位对朝越实习生工作开展了定期的普遍检查,检查的重点是领导问题、大国沙文主义、政治思想教育工作、实习计划进度、实习生学习和生活问题。*《中央关于外国实习生、留学生工作检查结果向中央的通知》,1956年3月21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855-9-3980,第8—10页。《中央关于检查朝鲜越南实习生工作的指示》,1957年3月7日。全国实习生工作会议之后,上海地区的主管部门要求打骂侮辱实习生的中方培训人员向实习生赔礼道歉。为了加强对实习生的思想政治领导,各厂开始邀请实习生参加包括五年计划宣传教育、节约运动、肃反运动、共产主义教育运动在内一系列政治生活。*《上海市委国营工业部:关于本市各工厂中朝鲜实习生工作情况报告》,1955年10月8日,上海市档案馆,档号:A36-2-91,第2—6页。此外,在华朝鲜实习生还建立了政治辅导员制度。*《对外贸易部、财政部关于朝鲜实习生和政治指导员的费用开支等问题的通知》,1958年10月18日,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134-1-545,第44页。1956 年4 月,财政部颁发了关于培训朝鲜实习生费用开支的新规定,明确了实习生旅费、实习费用及翻译人员费用等各项开支标准明细。较之前,新规定明确了因实习生操作造成的产品损失的报销程序以及基层培训人员业余时间授课的报酬和补偿问题。根据这些新规定,老师傅因培训实习生造成的个人收入损失可以得到单位的补贴,而翻译人员的各类待遇也得到保障。*《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关于朝鲜派来我国实习人员及实习期间所用翻译人员费用开支的规定》,1956年4月6日,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122-2-610,第18—22页。
至此,以技术为主、思想政治为辅的外国实习生培训制度建立,就全国范围而言,实习生培训工作开始进入机制化的道路。现有的研究显示,20世纪50年代后半期上海地区培训朝鲜实习生的工作取得了很大进步。*梁志:《中朝经济合作的一个侧面:对在沪朝鲜实习生的历史考察(1953—1959)》,“冷战时期的朝鲜半岛”国际学术讨论会,2010年10月14—15日,上海。总体上而言,中国国内的实习生培训制度是苏联模式的复制。在中国看来,对越南和朝鲜的经济技术援助是其在社会主义阵营中应尽的义务,需要采用苏联对中国援助中体现出来国际主义精神完成。*《国务院关于对朝鲜、越南经济技术援助工作检查报告的指示,附关于我国对朝鲜、越南经济技术援助工作检查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1955年12月7日,湖北省档案馆,档号:SZ34-3-244。因而,中国认为对外经济技术援助工作不仅仅是经济利益的问题,同时也事关社会主义政治同盟的巩固。具体到实习生培训工作,与苏联将培训中国实习生视为一项国际义务一样,中国也将培训朝鲜和越南实习生视为一项不可推辞的国际义务,并且更希望能做到这一点。
三、政治教育的强化
自1959年开始,实习生培训工作随着中国对外经济技术援助的增加而加强。越南、阿尔巴尼亚来华实习生的数量开始陡增。1960年11月,中国同古巴签订执行两国间科学和技术合作协定议定书,根据协定,中国将培训200名古巴来华实习生。*《对外经济联络总局关于我国1962年接待古巴实习生问题的请示》,1962年3月,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11-00447-01。此外,中国开始大量接受来自非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实习生。1958年,中国与柬埔寨签订经济技术合作协定,第一批93名柬埔寨实习生于次年来华。*《我驻柬埔寨使馆就柬派遣实习生来华学习事复照柬埔外交部》,1960年3月9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6-00572-01(1);《我准备接待柬埔寨实习生函》,1959年6月17日—7月3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6-00507-01(1)。1960年年底,第一批69名也门实习生到达上海和北京。*《也门向我派遣实习生问题》,1960年5月14日—12月31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7-00390-03(1)。在此前后,苏丹、马里、阿尔及利亚等一些非洲国家也要求派遣实习生到中国来接收技术培训。
然而,大量实习生的到来却带来了一系列社会管理问题。也门和柬埔寨两国实习生的问题最为严重,两国实习生所犯错误分别占同类事件总数的40%和30%。*《外国实习生工作初步总结》,1963年8月1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18-01215-06。1961年,在北京的也门实习生故意开车撞人、殴打厨师,几近酿成谋杀。*《关于也门实习生阿里布、萨卜里最近情况的专题报告以及北京市外事小组和也方的处理情况》,北京市档案馆,档号:117-001-00203;《关于也门实习生萨里姆殴打我方饭店厨师事》,1962年2月10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18-01436-11。而3月份来到上海实习的51名也门实习生更是令中方感到无法无天。他们利用中国国内经济困难、物资稀缺以及外国人可平价不限量购买商品的特权套购、转卖紧俏商品以获取暴利,有的实习生竟在短期内非法获利过千元。公安部门通过调查发现,也门实习生与260多名各类社会分子私下结识,其中既有职工、学生、教职员、家庭妇女、社会青年、农民和华侨,也有刑满释放分子以及流氓、阿飞、暗娼等。实习生与这些中国人接触既为了倒卖商品,也为勾搭中国妇女。他们对附近工厂的女工、马路上的妇女不轨,将中国妇女拉到饭店吃喝、灌酒,然后发生性关系。发生在也门实习生身上的男女关系案件到达了146起之多,两个最为顽劣的实习生甚至在休息日轮奸两个女阿飞。中方估计半数以上也门实习生存在上述问题,其中10人情节严重,极为恶劣的有2到3人。*《上海纺织局关于也门实习生社会管理工作的报告》,1963年8月,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087,短期,第27—35页;《上海市纺织工业局关于培训也门实习生工作的总结报告》,1962年7月,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134-6-728,第4—14页。行为不轨的也门实习生在学习上却十分糟糕,只有17.7%的实习生获得了较好的成绩。*《上海市纺织工业局关于培训也门实习生工作的总结报告》,1962年7月,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134-6-728,第4—14页。在华柬埔寨实习生也问题颇多,他们抱怨中方提供的伙食不如猪食,不满中方限制其和中国姑娘的交往。在广州水泥厂实习的柬埔寨实习生闹事殴人并砸坏窗户,而在汉口电厂的柬埔寨实习生骚扰妇女、盗窃物资,在打伤中国小孩后以罢课和殴打公安人员的方式拒捕。*《柬埔寨在华实习生费用、实习生闹事等问题》,1960年1月1日—1962年2月28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6-01040-01。除了上述两国实习生,其他亚非国家的实习生也存在不少问题。比如,在上海的阿尔及利亚实习生就被发现与两个中国妇女关系不正常,*《上海市轻工业局1961年第三季度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情况汇报》,1961年10月20日,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163-2-1215,第30—31页。西安的培训部门也发现了实习生在两性关系方面的不轨行为。*《陕西792厂培训外国实习生工作几点体会》,1963年2月23日,陕西省档案馆,档号:196-1-293,第72—77页。
社会主义国家实习生的问题总体上较少,但情况也不容乐观。在实习生闹事比例上,越南和朝鲜最低,分别只有总人数的3‰和5‰—7‰,古巴实习生的问题稍微严重一些,占到了3%—5%。作为当时被认为政治上最为可靠的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工人精英,阿尔巴尼亚实习生问题却最为严重。在所有国家的实习生闹事案例中,竟有20%是阿尔巴尼亚实习生所为。*《外国实习生工作初步总结》,1963年8月,北京市档案馆,档号:102-001-00307,第52页。中方自1960年开始发现阿实习生“难搞”,在上海实习的阿实习生被中方批评为“工作消极、爱享受、性情急躁、漠视纪律”。*《上海丝绸工业公司关于阿实习生学习要求的请示报告》,1960年12月,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134-1-911,第44—46页;《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实验工厂培训阿尔巴尼亚实习生工作小结》,1961年7月,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163-2-1217,第20—27页。阿尔巴尼亚实习生“爱面子、爱享受、脾气暴躁、自私散漫”的言行被认为有着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倾向,在中方干部和群众眼中,他们迅速地从最为亲密的社会主义兄弟变为令人敬而远之的另类。*蒋华杰:《公共外交的意识形态化:冷战时期中国培训阿尔巴尼亚实习生计划解读》,《外交评论》2012年第4期。最令人头疼的是阿尔巴尼亚实习生“乱搞”男女关系。在实习生最集中的上海和江苏,仅1960年就发生了数起阿尔巴尼亚实习生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不轨行为,*《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实验工厂培训阿尔巴尼亚实习生工作小结》,1961年7月,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163-2-1217,第25、23—27页;《第四次全国外事会议记录》,1960年7月,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103,长期,第139—153页。1961年之后,阿尔巴尼亚实习生与中国女性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有增无减,1963年前后,中方经过统计发现阿尔巴尼亚实生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比较突出”。*《公安部关于加强外国留学生、实习生社会管理工作的意见》,北京市档案馆,档号:102-001-00308,第678—685页。
面对新出现的大量社会管理问题,1955年主要针对朝鲜实习生所制定的一套管理方法难以凑效。很显然,仅仅再强调国际主义教育是不够的,尤其是在男女关系问题上,制度标准的缺失使得基层培训单位对此束手无策。因为涉及外事和国家关系,多数单位迁就了事,这又导致实习生变本加厉。对于那些无法无天的实习生,中方最终只能以送客了事。前述犯错的也门和柬埔寨实习生均在未完成实习任务的情况下被提前遣送回国。*《上海纺织局关于也门实习生社会管理工作的总结报告》,1963年8月,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087,短期,第27—35页。
提前遣送通常意味着培训工作的彻底失败,因而并非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中方认识到需要完善管理制度。1962年3月,北京发生非洲留学生集体绝食抗议事件,*关于此次事件,加纳留学生赫威曾回国后在其回忆录中谈及,详见,Emmanuel John Hevi, An African Student in China, London:Pall Mall Press, 1963.周恩来决定重新评估并修改实习生和留学生政策,他于5月初要求对外文委、北京、上海、重庆三地外事办和北大等院校系统研究外国留学生和实习生中出现的各类问题,并在1960年1月轻工业部制定的关于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试行办法的基础上拟定了新的外国留学生和实习生工作试行条例草案。*《中央批转国务院外办、教育部、对外经济联络总局关于加强外国留学生、实习生工作的请示报告并附报告》(留学生实习生工作试行条例,培训人员守则),1962年7月20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855-19-885,第58—73页。《轻工业部关于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试行办法》,1960年1月,河北省档案馆,档号:962-1-243,第54—61页。7月13日,国务院外办、教育部、对外经济联络总局向中共中央提交了《关于加强外国留学生、实习生工作的请示报告》以及试行条例草案。报告认为过去实习生培训工作取得了积极效果,但问题也不少。鉴于目前国内的经济困难和培训工作中的经验不足,报告建议重新研究和确定接收外国实习生的总方针。“精选少收”被确定为此后三五年内接收外国实习生的总方针,来华实习生人数需要控制并力争减少,同时,更多的实习生培训任务将尽量安排在受援国国内完成。在具体的政策上,报告建议应该对社会主义国家和非社会主义国家有所区别。阿尔巴尼亚、朝鲜、越南和古巴的实习生被视为优先考虑接纳的对象,蒙古则宜少不宜多;由于之前出现问题较多,亚非国家来华实习生的数量要从严掌握,中方原则上不接收非洲和拉丁美洲处于革命中的国家实习生来华学习。为了加强对培训工作的领导,报告最后建议在国务院外办下成立外国留学生、实习生工作指导小组,小组负责就相关的方针政策问题进行研究和建言,并检查执行情况,同时处理有关留学生实习生工作的重大问题。*组长张彦,其成员有:曾涛、周荣鑫、杜干全、韩念龙、朱光、凌云、辛毅。7月20日,中共中央批准、转发了该报告并要求各地试行条例草案。
新的收缩方针使得这一时期各国来华实习生数量增长势头趋缓。1962年8月到1963年8月计划来华的实习生人数缩减到786人。*过往接收的外国实习生总人数,1962年7月的统计人数为16357人,1963年8月为17143人。即便是被列为优先考虑的阿尔巴尼亚实习生的数量实际上也被削减,1963年阿尔巴尼亚来华实习生的数量由最初计划的220名减少到104名。*《对外经济联络总局杜干全副局长贵在外国实习生工作会议上的小结发言记录》,1963年8月19日,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176,长期。这次的方针调整是对大跃进式的对外援助增长方式的纠正。1960年到1961年是中国国内饥荒最为严重的时期,同时,工业生产也因为农业大倒退的影响而处于低谷。鉴于国内遭遇了严重经济困难,党内开始出现缩减对外援助规模(尤其是对第三世界国家的援助)的意见。1962年上半年,中联部部长王稼祥提出了“三和一少”的方针,其中“一少”便是要求减少对世界革命的援助,建议得到了刘少奇、邓小平等一线领导人的支持。在此背景下,对外援助规模(尤其是成套援助项目)的减少加上之前出现的一系列实习生闹事问题,使得实习生培训工作的规模缩减。
然而,减少对外援助的政策并不符合毛泽东推动世界革命的根本方针,王稼祥的建议在当年的八届十中全会遭到批判,毛泽东强调要增加对外援助。1963年之后,随着中国国内经济的恢复以及中苏两国正式分道扬镳,中国开始同时施行反帝反修政策,在世界范围内与美苏两国争取支持者,欲形成三分天下的局势,中国对外经济援助开始迅速回升,培训实习生的任务也随之开始增加。到1963年8月全国实习生工作会议召开之时,紧缩的培训工作方针政策已经悄然被修正。当时,实习生培训已经成为中国与苏东国家在第三世界国家进行竞争的内容之一,中方认为实习生培训工可以“发挥大作用”,对“亚非拉影响很大”。*《关于对外援助的报告》,1963年8月,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176,长期。全国实习生工作会议明确培训是“培育建设种子、友谊种子和革命种子的长远事业”。*《外国实习生工作初步总结》,1963年8月,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29-2-1356,第7—34页。因此,如何“扩大影响”成为这次政策转变的重点。
“扩大影响”的第一步是增加接收外国来华实习生的数量,紧缩方针在全国实习生工作会议上得到修正。1963年8月,外经部门统计过去10年内接收的外国实习生达到17143名,但周恩来依旧表示以后来华的留学生、实习生要“大大增加”。*《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国际形势问题》,1963年9月,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177,长期,第29页。《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试行条例(草案)》中相应的条款也得以修正,农垦部建议删除对来华实习生数量“严加控制”的规定。上海外办认为条例规定的接收实习生数量限制过紧,应放松限制。*《对外经济联络总局对“外国实习生工作试行条例(草案)”的修改意见汇集》,1963年8月1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18-01215-15。来华外国实习生的数量从1963年开始回升,当年下半年总计360名外国实习生来中国,*《1963年下半年接受外国实习生计划》,1963年7月1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18-1215-14,第231—234页。1964年来华的实习生至少667人。*《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实习生局1964年外国实习生统计表》,1964念1月1日—12月30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18-01577-01。1965年,中国计划接收来自越南、朝鲜、阿尔巴尼亚、古巴、缅甸、加纳、马里等国共833名实习生。*《对外经委关于一九六五年接受外国实习生初步计划事》,1964年12月13日,陕西省档案馆,档号:196-1-215,第31—35页。此外,中越两国间庞大的实习生培训计划正开始酝酿。
对于来华的外国实习生,中方给予高规格的待遇。尽管周恩来曾强调作为劳动者的实习生不宜待遇过高,但各国实习生却享受远超普通中国劳动者的物质生活。阿尔巴尼亚、古巴实习生的月生活费达到100元,等同于当时中国高级工程师月薪,朝鲜和越南实习生分别为60元和45元。越南实习生待遇最低,但也几乎达到了当时中国国内刚毕业的大学生月薪(46元)的水准。*《中国成套设备出口公司与阿尔巴尼亚驻华商赞处会谈纪要》,1964年6月8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9-03720-01。考虑到中苏两国的物价差异,当时在华外国实习生的生活费较之20世纪50年代赴苏的中国实习生也显富裕。*20世纪50年代中国赴苏实习生每月的生活费为440卢布(220元人民币),其中伙食费为300卢布。吴恩魁口述,白山执笔:《昨天:昆仑公司赴苏联实习人员回忆录》,第60—63页。
与50年代朝鲜、越南等社会主义国家实习生一边学习来自苏联的技术一边接受关于社会主义大团结的教育不同,60年代来华的外国实习生需要在学习源自苏联的技术的同时还要支持中国以反对“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为核心的国际意识形态斗争,这也是中方内部强调的“施加影响”的核心目标。很显然,无论对于主管部门还是基层培训单位而言,这都是一个重大的挑战,中方为此采取了一系列新的具体措施。
第一步便是准备工作。培训单位除了要按照规定完成包括编写教材、制订教学计划、准备教具等教学准备工作以及包括娱乐、医疗、食宿在内的生活接待工作外,对实习生学习生活的周围社会环境进行清理也是必不可少的措施。中方通过内部调查发现之前外国实习生中出现的违规行为(尤其是男女关系问题)同中国社会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密切关联。天津市公安局调查与外国留学生和实习生来往的95名中国女青年后,发现其中有流氓、暗娼行为的占26人,品质不好、生活腐化和讨便宜的占65人,仅有4人是被骗的。上海对359人进行调查后发现其中阿飞和暗娼有133人。*《公安部凌云同志关于社会管理工作的报告》,1963年9月,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176,长期,第59—66页。《公安部关于加强外国留学生、实习生社会管理工作的意见》,1963年11月21日—12月5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18-01207-01。因此,毛泽东要求“打扫好院子,再请客”,将“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清除和隔离。*《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国际形势问题》,1963年9月,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177,长期,第29页。在上海,基层培训单位在实习生达到之前检查全体职工的政治情况,负责具体培训工作的车间和工场中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被控制或调离。而与实习生进行具体接触的培训人员,包括招待服务人员、工人师傅、翻译则接受更加严格的审查。与此同时,针对职工的大规模以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为核心的思想政治教育和动员相继开展。准备工作还包括在基层培训单位建立专门的培训汇报制度,1963年之后,实习生工作简报制度普遍建立,基层培训单位每月上报实习生的学习、生活、思想、培训经验等情况,以便中央管理部门及时掌握情况并发现问题。*《对外经济联络总局“为建立实习生简报制度及了解出国人员变动报表事》,1963年,北京市档案馆,档号:102-1-197,第40—41页。
基层培训单位需要建立一支以领导干部、师傅、翻译和专职干部为核心的基本队伍。*《外国实习生工作》,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085,永久。这些培训人员与实习生构成了最为核心的人际关系圈,他们可以通过日常生活的接触来影响实习生。为了做好思想政治工作,除了学习政策,他们还要具体了解和分析实习生的职业、来华动机、技术文化水平、政治态度、生活作风以及派遣国的政治、历史、社会风俗习惯等内容,以便充分了解实习生的个性特点和思想状况。
思想政治教育是施加影响的关键措施。1963年8月,全国实习生工作指导小组组长张彦批评过去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很不够,他要求培训人员大胆一些地宣传革命,既要宣传民主革命也要宣传社会主义革命,原则是“想尽一切办法施加影响”,使实习生“能染得多红就多红”。*《张彦在外国实习生会议座谈会上的讲话》,1963年8月,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176,长期。培训干部被要求摆脱束缚手脚的状态,采取积极主动的态度尽一切可能对所有来华实习生进行思想政治工作,以达到“不同程度上启发提高他们的觉悟水平”的目的。
根据毛泽东的要求,各地对实习生的思想政治教育的具体方法进行了总结。“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多样化”成为中方对实习生进行思想政治工作的新方针。培训人员被要求利用一切日常生活中的接触机会向实习生开展反修、国际、国内形势的宣传教育,介绍中国的政治主张(诸如三面红旗)和革命历史经验。作为培训核心工作人员,老师傅、翻译、管理干部首先要与实习生交朋友,通过家庭访问、个人谈话等方式建立个人友谊,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思想政治教育。思想政治教育的方式尽量多样化,培训人员要在平时要注意了解实习生的兴趣和爱好,通过娱乐的形式达到思想政治教育的目的。在这一过程中,基层培训干部需要采取更加艺术的方式去培养革命力量,避免直接宣传革命带来的副作用。政治思想教育被要求落实到人,做到“掌握每个人的活的思想,能够叫出有名、有姓、有活动、有事实”。除了政治课,书刊、广播、电影、戏剧、展览会、座谈会、重大节日活动、游行示威以及工会和共青团的群众性活动,这些宣传媒介和交际活动都被用来向实习生进行思想政治教育。*《上海市关于执行〈外国实习生工作试行条例(草案)〉的具体办法(草案)》,1963年7月1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18-01215-13。
为了达到更好的教育效果,革命时代积累的群众路线和统战策略也被用于实习生的思想政治教育。培训单位通常组织一支由劳模、先进生产者、政治积极的职工以及“条件好”的中国学生组成的群众队伍同实习生交朋友,通过交换工作意见、交流工作经验、介绍风俗、谈阶级斗争历史、讲革命故事等方式进行接触。中方相信可以通过重点做好实习生负责人、骨干分子和翻译人员的团结工作来争取和分化实习生群体,以此实现“依靠积极分子,争取中间分子,影响落后分子”,达到争取大多数的目的。这种统战策略在古巴实习生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中方通过团结古巴实习生中的左派分子促成全体古巴实习生参加政治学习,古巴实习生的统战工作很快被当成典型经验推广。*《对外国留学生、实习生工作经验汇集》,1963年12月5日,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085,永久,第16—31页。
1963年前后,一系列区别对待不同国家实习生的具体思想政治教育策略和方法被付诸行动。培训人员进行思想政治教育谈话要注意时间、场合,并要耐心讲道理,做到不急躁、不发脾气,注意争取教育和团结,做到以理服人、不伤感情。原则上,诸如对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实习生,培训干部要争取他们坚定反帝反修和反动民族主义,坚持马列主义的革命立场。对于民族主义国家的实习生的要求则相对较低,培训干部要争取提高他们对重大问题的认识水平,启发他们反帝反殖和支持民族解放运动的觉悟。*《对外经济联络总局副局长杜干全在外国实习生工作会议上的小结发言记录》,1963年8月19日,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176,长期。由于当时社会主义阵营各国对中国反修立场不一,培训人员被要求采取“积极主动并留有余地”的态度对待实习生的反修立场,尤其是面对来自“修正主义”国家的实习生,培训人员需要采取心平气和、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的态度相机行事。培训人员对民族主义国家实习生的谈话也要注重技巧,他们要从感兴趣的问题谈起,在反帝反殖和支持民族解放等问题上寻找共同语言,要积极宣传五项基本原则,不做反对他们“本国封建王朝”和“民族资产阶级”的宣传教育。此外,培训干部需要对民族主义左中右三派实习生采取不同的交流方法。对于左派,不仅要肯定他们的观点,而且要通过深谈予以引申和提高,获得他们的信任;对于中间派实习生,培训干部要启发他们“认识修正主义”;对于右派实习生的观点,培训干部不但要据理驳斥而且要孤立分化他们。*《对外国留学生、实习生工作经验汇集》,1963年12月5日,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085,永久,第16—31页。
1964年之后,中方继续加强对外国实习生的思想政治工作。各国在华实习生的思想政治教育内容大幅增加,诸如在四川接受培训的朝鲜实习生就被安排大约一半以上的业余时间学习毛泽东思想。*《一年来接待朝鲜实习生的情况和问题》,1965年11月18日,四川省档案馆,档号:建川3-69-29,第30—35页。之前问题颇多的阿尔巴尼亚和非洲国家实习生参加思想政治教育的时间也大大增加。
1965年3月的阿尔巴尼亚实习生座谈会正式确定了“政治优先”的培训新方针,它改变了50年代中期确立的以“技术为主,思想政治辅之”的外国实习生培训方针,*《国务院关于对朝、越经济技术援助工作检查报告的指示及报告全文》,1955年12月7日,湖北省档案馆,档号:SZ34-003-0244,第1—23页;《中央书记处第四办公室就外国实习生、留学生工作汇报会议向中央的报告及中央批示》,1955年11月10日,湖北省档案馆,档号:SZ1-2-297,第70—73页。从1962年开始,阿尔巴尼亚被列为最优先接收实习生的国家。*《国务院外办、教育部、对外经济联络总局关于加强外国留学生、实习生工作的请示报告及中央批示》,1962年7月20日,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4-0142,长期,第1—2页。当中阿两国在中苏论战中结为同盟之后,阿实习生的政治地位开始变得重要,来华的阿尔巴尼亚实习生数量不断增加,并且阿方主动要求中国帮助做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对外经济联络总局杜干全副局长与阿尔巴尼亚驻华使馆临时代办关于实习生培训工作问题的会谈纪要》,1963年12月16日,外交部档案馆,档号:109-03720-01。中方发现阿尔巴尼亚实习生中带头干坏事的分子多数曾在苏联接受实习,因而认为他们受到了修正主义的影响。因此,1965年3月的阿尔巴尼亚实习生工作会议认为:“培训实习生是做人的工作,做人的工作的根本是思想政治工作”,对阿尔巴尼亚实习生的思想政治工作要更加积极主动,启发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巩固和发展反帝反修的革命性,宣传毛主席思想,介绍反修文献,培养革命接班人,介绍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和经验。同时,他们确定了“三固定、三准备、四结合”的培训方法。*《对外经委关于阿尔巴尼亚实习生工作座谈会总结的报告》,1965年3月,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29-2-1356,第71—97页。6月底,中方发现苏、蒙驻华使馆和一些非洲国家使馆在过去一段时间内加强了针对非洲留学生的活动,非洲学生由此开始疏远乃至与中方对立。中方认为这与对非洲留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则没有跟上甚至放松有密切关联,而非洲留学生已经成为中国同“修正主义”国家争夺的“一块阵地”,高教部遂要求对非洲留学生的工作要将政治工作突出到首要位置。*《高教部〈关于加强对非洲留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报告〉和对外经委关于〈阿尔巴尼亚实习生工作座谈会总结〉的通知》,1965年6月29日,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243-2-582-18。
四、政治高于一切:文革时期的实习生培训工作
从1966年到1976年10月,20个国家向中国派遣了大约2.1万名实习生,*外经部:《对外经援通讯:培训外国实习生工作专刊(1)》第3期,1977年2月1日。其中派遣数量最多的有越南、阿尔巴尼亚、朝鲜、罗马尼亚等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和坦桑尼亚、马里等非洲国家。1966年,中国计划接收1117名外国实习生,另外根据1965年中越双方签订的协定,中国将于1966年为越南培训10570名司机和技术工人,*《关于中国政府帮助越南政府培训司机和技术工人问题的补充会谈纪要》,1966年5月5日,福建省档案馆,档号:136-20-51,第7—15页。根据目前的材料,1966年越南司机的培训工作大部分是在越南和中越交界地区进行。当年实际来华的各国实习生共2408名,是计划的两倍多,其中,越南增派了1693名实习生,而朝鲜9个项目的200多名实习生则因为中朝关系陷入低谷而取消赴华行程。*《对外经委一九六七年接受外国实习生计划》,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8-20,长期。
1966年10月,中越两国签订新的实习生培训协定,中国将自1967年开始培训总计15300名越南司机和技术工人(包括干部、翻译在内),加上阿尔巴尼亚、朝鲜、缅甸、巴基斯坦、阿尔及利亚、刚果(布)、柬埔寨等其他七个国家计划派遣的实习生,共有15966名实习生计划于1967年来华接受培训。*《对外经委一九六八年接受外国实习生计划》,陕西省档案馆,档号:196-1-337。
恰此前后,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的方针因为文革运动发生了重大变化。对外经委和国家科委于1967年4月召开的全国实习生工作会议强调实习生工作中的两个阶级和两条路线斗争,1962年制定的条例和1963年全国实习生工作会议确定的培训方针被认为是受到了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影响,因为它是“以技术培训为中心,忽视阶级斗争,违背群众路线和毛泽东思想”。会议认为做好实习生工作的根本是要加强政治工作,要把培训单位办成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积极引导实习生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促进人的思想革命化。思想政治工作完全被放到了培训工作的核心位置,会议制订了《加强外国实习生政治思想工作的意见》。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被视为中国支援世界革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国际阶级斗争的组成部分,培训工作需要针对不同国家的革命阶段、性质和任务以及实习生的特点来将实习生培养成热爱毛主席、信仰毛泽东思想、具有反帝反修的政治觉悟和一定的技术水平、决心献身于各国人民争取民族解放、人民民主和社会主义事业的革命者与劳动者。
培训单位被要求将毛泽东思想放在首位,向外国实习生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具体内容、毛泽东的革命地位、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理论、三面红旗和群众路线。培训单位需要对实习生的政治态度进行阶级分析,支持和保护实习生中的左派。*《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国家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关于加强外国实习生政治思想工作的意见》,1968年2月,陕西省档案馆,档号:196-1-337,第25—29页。此外,技术培训工作也被要求同宣传毛泽东思想有机结合起来,使技术培训课堂变为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一个阵地。按照会议所确定的原则,为实习生举办的文娱、体育、参观、游览、家庭访问、欢送欢迎会、节日庆祝等活动“一定要着眼于政治”,培训单位被要求有效地利用这些活动,积极宣传毛泽东思想,促进实习生的思想革命化,随时随地宣传中国人民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国家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外国实习生工作会议纪要》,1968年2月,陕西省档案馆,档号:196-1-337,第18—24页。这次会议使得实习生培训工作完全偏离了以技术培训为主的轨道,中国开始强调使用毛泽东教育模式培养实习生。
作为文革初期数量最多的在华外国人群体,尽管不能参加群众组织,实习生却可以在培训单位观看、撰写、张贴大字报并参加“批斗改”群众集会以及其他政治活动。为了将实习生培养成思想革命化的劳动者和革命者,中方特别允许他们参加内部讨论会,并积极派人辅导单独编组的实习生讨论会。*专家和外宾并未被允许参加此类内部讨论会。为了影响和争取多数,培训单位采取了团结左派实习生并孤立“坏分子”的做法,同时,任何揭发和批判实习生问题的大字报都被禁止张贴。*《中共中央转发国务院外办关于在华外国人宣传文化大革命的请示报告》,1966年,甘肃省档案馆,档号:143-003-0785,第255—258页。《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国家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关于加强外国实习生政治思想工作的意见》,1968年2月,陕西省档案馆,档号:196-1-337,第25—29页。文革初期,中方要求越南、阿尔巴尼亚、非洲等国家的在华实习生“普遍、积极而认真”地学习毛泽东思想,实习生被安排背诵毛主席语录并撰写学习笔记和心得,实习生的生活、工作均围绕如何领会和使用毛泽东思想解决实际问题(乃至技术问题)为中心开展,以便清除实习生脑中的一些“糊涂观点和唯心主义思想”。*《阿尔巴尼亚实习生沙黑·塔拉依用毛主席著作改造思想,观察世界》,对外经委办公厅编:《对外经援动态》第11期,1966年6月18日,山西省档案馆,档号:20.2.2-2。对外经委专家实习生局编:《外国实习生工作简报》第五十二期,1966年12月20日。对外经委专家实习生局编:《外国实习生工作简报》第五十期,1966年11月8日。
越南实习生在当时占了来华实习生总数的绝大部分。1967年,由于越南部分实习生未能按期来华,加之朝鲜因为中朝关系陷入低谷而拒绝按计划派遣实习生,当年实际只有7658名外国实习生来华,其中越南实习生有7249人。*《国务院批转对外经委1968年接受外国实习生计划》,1968年2月6日,天津市档案馆,档号:X0317-Y-000933-016。1968年计划接受越南、阿尔巴尼亚、马里、朝鲜、巴基斯坦、阿尔及利亚等6个国家的8638名外国实习生,其中7791名是1967年延期来华的越南实习生。*《国务院批转对外经委一九六八年接受外国实习生计划》,1968年2月27日,陕西省档案馆,档号:196-1-337,第25—29页。因而,文革时期中国对外国实习生进行革命教育的成效可以从对越南实习生的思想政治教育中看出。
关于实习生的思想政治教育,具有共同意识形态基础的中越两国曾达成过共识。越南劳动部副部长裴奎曾要求“越南青年来中国不仅是学技术,而且也要学习毛泽东思想”。*《对外经委谢怀德副主任与越南驻华使馆临时代办黎始终关于实习生问题的谈判记录》,1967年9月19日,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8-0021,长期。他要求中国将越南实习生当成自己的子弟培养,加强他们的思想教育。实际上,中方也乐意把越南实习生当成自己的子弟来培养,*《对外经委谢怀德副主任与越南驻华使馆临时代办黎始终关于实习生问题的谈判记录》,1967年9月19日,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8-0021,长期。使他们回去能很好地为抗美救国和越南的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然而,中方对越南实习生的教育实际上也受到了并非如表面那样亲如兄弟的中越两党关系的左右,尤其是1967年4月中方拒绝开放港口协助转运苏联援越物资后,越方对中方心生不满,越南实习生自4月以后开始抵制毛泽东思想政治教育和文化大革命。中方发现越南实习生突然不唱毛主席语录歌及其他革命歌曲,也不学习毛主席著作和语录。江西拖拉机厂实习生明确拒绝中方安排的政治学习,他们还指责中方要求他们学习毛主席语录是强加于人,是中方要在思想上控制他们,是“母子党”的体现,并威胁要回国。5月中旬以后,越南实习生采取了更加激烈的抵制措施。洛阳拖拉机厂的越南实习生故意涂抹毛主席相片。江西拖拉机厂、江西司机培训大队、天津内燃机厂、天津机床厂、沈阳机床厂、洛阳拖拉机厂等单位的越南实习生将毛著单行本、“九评”文章等思想政治宣传教育材料当手纸用。越方实习生负责人则不允许实习生佩戴毛主席纪念章、携带毛主席语录,禁止实习生访问师傅家和私下接受中方礼物。越方还自己组织学习中文,拒绝与中方人员一起观看和演出文艺节目,他们还监视对华友好的左派实习生。南京汽车分公司和湖南航运局的越南实习生甚至于5月24日和7月26日分别进行了绝食抗议。*《越南实习生最近动向》,1967年6月17日,对外经委专家实习生局编:《外国实习生工作简报》第58期。《对外经委谢怀德副主任与越南驻华使馆临时代办黎始终关于实习生问题的谈判记录》,1967年9月19日,江苏省档案馆,档号:3128-0021,长期。
五、70年代的调整与恢复
1971年到1972年是中国培训外国实习生的低谷阶段。中苏珍宝岛冲突之后,中国国内大规模备战以应付可能的中苏战争。为了适应战备要求,1969年中方即与越南方面商量缩减两千名实习生的培训期限。1970年2月,中共中央决定改进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一方面压缩外国实习生来华人数,尽可能地派遣专家到受援国就地培训,同时加速对在华实习生的培训工作,尤其是分布在“三线”、东北地区的外国实习生。*《解放军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军事管制小组、外交部关于改进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的意见》,1970年2月23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1057-2-4,第3—4页。5月,中共中央要求各地参考大连红旗造船厂和牡丹江木工机械厂的经验,采取检查督促、补课、调整培训计划等措施,加速完成越南、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和刚果(布)等几个国家实习生的剩余培训工作。*《对外经委军管组对培训外国实习生工作的几点意见》,1970年5月12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1057-2-4,第5—7页。
两年之后,随着中苏军事冲突可能性的降低,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全面恢复。1973年,方毅在全国援外工作会议上表示中国将接受来自阿尔巴尼亚、朝鲜、越南、罗马尼亚、巴基斯坦、坦桑尼亚、赞比亚等总计12个国家的大约4500名实习生。*《方毅在1973年援外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提纲》,1973年4月14日。其中,中国答应帮助培训的5000名越南司机和汽修工项目中的第一批1600余人于当年6月来华接受培训。*《外交部、外经部、交通部、国家建委关于培训越南五千名司机的请示》,1973年2月26日,云南省档案馆,档号:127-1-68,第5—7页。《中共云南省交通局革委会核心小组关于培训越南汽车驾驶员有关问题的请示报告》,1973年3月23日,云南省档案馆,档号:127-1-68,第14—15页。1974年共有8个国家的66项目的4276名实习生计划来华,其中阿尔巴尼亚、越南和朝鲜这三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实习生是培训的重点,人数为4016人。*《外经贸部关于1973年接受外国实习生计划》,1973年5月14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1057-2-17,第74—89页。上海、北京、山东、江苏、广东、广西等18个省市成为接纳实习生的主要地区。
尽管当时文革高峰已过,但依旧混乱的国内生产秩序和尚在延续的文革运动依旧给培训工作带来了极大困难。负责实习生工作的外经部三局发现基层培训单位的培训工作普遍因为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停工停产、闹派性和无政府主义而受到严重影响,外经贸部对一些基层厂矿的调查结果显示了问题的严重。他们调查的一个工厂在1974年到1975年承担培训五十多名朝鲜实习生,由于工厂生产几近瘫痪,师傅只能给实习生讲授基础理论课和示范操作,无法满足实习要求。而该厂的生活管理混乱不堪,工人打架斗殴事件屡见不鲜,常引实习生来观战。另外,实习生的食堂经常无法保证供应,朝方实习生团长多次交涉无果,以致朝鲜实习生要求回国。越南和阿尔巴尼亚实习生也有类似的遭遇。某省某局在1975年初至1976年初负责培训一批越南实习生,该局因派性斗争导致管理混乱,越南实习生回国前在抽屉里和枕芯里写了“我们度过了要忍受精神生活上的痛苦的一年”“战友们,请记住这片土地,充满着痛苦,命运不幸”“我们曾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和度过那些漫长凄惨的日子”。某市越南实习生招待所因为员工消极怠工被越南实习生戏虐为“四冷、三不像”。*指水冷、床冷、房冷、心冷;不像学校、不像工厂、不像招待所。某化肥厂于1973年培训12名阿尔巴尼亚实习生,培训期间,因厂内派性斗争激烈,规章制度废弛,机械设备一再损坏,工厂半数时间停产,实习生因只参加了原定计划三分之一时间的生产实习而向中方抱怨回国后无法交代。*外经部:《对外经援通讯:培训外国实习生工作专刊(1)》第3期,1977年2月1日。
其实早在1973年6月,外经部就要求各地着手准备和总结培训工作的经验,以便召开全国性的会议讨论恢复培训工作。*《外经部关于召开培训外国实习生工作座谈会的通知》,1973年6月26日。1974年7月,新的培训方针形成。新方针除了要求加强培训工作中的保密措施、恢复一系列的技术培训制度外,最大的变化是取消了一系列意在强化培育革命种子的意识形态教育措施。中方决定不再为外国实习生安排政治课,实习生不能参加中方职工的政治学习和其他内部活动。观看电影、游览参观等最初被用来对实习生体验革命生活、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的措施也受到了严格限制。新规定要求对外国实习生的接待、礼遇适当。*《国家计委、外经部关于接待外国实习生和科技考察人员工作中几个问题的意见》,1974年7月,湖北省档案馆,档号:SZ63-01-0196-007,第1—6页。相应地,新的培训人员守则也相应取消了政治学习等内容。*《省革委会转发外经部关于发送培训外国实习生工作人员守则的通知》,1974年7月26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979-10-826,第17—19页。
新方针在重新强调技术为主的原则的同时推动了整个培训工作的去意识形态化。1977年8月外经部在广西召开外国实习生工作座谈会要求培训工作以“积极承担、实事求是、少而精、时间短”的原则进行,并且尽量在受援国就地培训。会议确定的具体办法是:政治上友好相待,内外有别;学习上遵守协议,教好技术;生活上按规定办理,妥善安排。*外经部:《对外经援通讯》第33期,1977年10月27日。1978年3月31日至4月8日,四机部和外经部在上海召开培训外国实习生工作座谈会强调了“内外有别”,因为“实习生对我再友好,总是外国人”,所有外国实习生被当成一般的外国公民来对待,培训单位要劝阻实习生在培训单位举行图片展览,张贴、散发宣传品,对实习生取消宴请活动,不主动组织家访,不主动赠送礼品。按照政策严肃处理实习生违法行为,礼遇适当,防止过热。*《四机部外国实习生培训工作座谈会纪要》,1978年4月19日,湖北省档案馆,档号:SZ66-1-472,第1—9页。
70年代末中国培训外国实习生的具体状况可以从1979年上海市对48名来自16个国家的实习生的培训情况看出。上海市对外经济联络总局总结了当年培训工作的特点,首先是“人数少了,派遣国面积大了”,其次,实习生身份从过去的工人、学生、农村青年变成了拥有专业学位的工程技术人员,期限由6到24个月缩短为3个月,实习生培训工作的目标是不再是培养技术操作工人,而是“为了解决某项技术问题”或“进修提高”。培训经费全部由派遣方承担并且经费报销实行培训单位包干,总之,培训工作“既要保证技术效果,又要加强经济管理,讲究经济效果”。*《一九七九年培训外国实习生工作情况》,1980年2月27日,上海市对外经济联络总局办公室编:《外经工作情况(第四期)》,上海市档案馆,档号:B32-2-198-24。
70年代培训工作一系列变化的背后则是这一时期中美缓和后中国对外政策的调整以及中国在国际技术交流中自我角色的转变。中美缓和之后,中越、中阿之间的意识形态共同性被打破,阿尔巴尼亚实习生和越南实习生已不再扮演塑造社会主义兄弟友谊的角色,而是成为中方的敌人。越、阿实习生在中美接触的问题上频向中方发难,使中方不得不采取措施防范。*《转发外交部外经部《不要安排越南、阿尔巴尼亚实习生观看尼克松访华的电影》,1972年6月3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979-10-826,第14—16页。陕西804厂的越南实习生经常影射攻击中国,称西沙、南沙群岛为越南领土,中国工人气愤地要求驱逐被认为是“忘恩负义”的越南实习生。*外经部:《对外经援通讯》第35期,1977年11月12日。阿尔巴尼亚实习生也处处抗议中国走“修正主义”道路。在上海的阿尔巴尼亚实习生与中方之间冲突不断。*蒋华杰:《公共外交的意识形态化:冷战时期中国培训阿尔巴尼亚实习生计划解读》,《外交评论》2012年第4期。在此情况之下,针对实习生的以宣传反帝反修为核心的思想政治教育自然难以维持。在自身革命道路和对外援助政策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中国开始放弃自20世纪50年代形成的革命输出和技术培训相结合的培训方针。同时,就技术培训而言,中国开始将重点转向学习和引进西方先进技术。1972年,中国开始尝试大规模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设备。1973年,周恩来认为外国的先进技术“凡是能够学到的,我们一定要去学”。*《周恩来同墨西哥总统埃切维利亚第二次会谈记录》,1973年4月20日。毛泽东也肯定向国外学习的口号,从1973年到1977年底,中国共接待来自日本、德国技术人员共2388名。*《崔群在新技术和成套设备引进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78年2月18日,河北省档案馆,档号:1057-8-58。1981年,国家农垦局决定向美国、日本派遣一批农业实习生,拉开80年代中国向西方国家大量派遣实习生的序幕。对于中国培训外国实习生政策而言,这项举动很显然意味着经历了近三十年的结合技术援助和意识形态教育的外国实习生培训模式走到了尽头。
六、余 论
柯伟林教授在探讨战后社会主义世界经济体系时,认为国际社会主义经济合作的基础是政治,国家间的政治联盟决定了经济合作的走向。*柯伟林:《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的国际化:建立社会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的梦想》,《冷战国际史研究》2008年第4期,第201—222页。本文对中国实习生政策演变的考察证实了这种政治基础上的经济技术援助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不仅仅体现在决定此类经济技术合作的国际政治关系上,而且还表现在援助行为自身所具备的技术和政治的双重属性。实习生培训政策的演变过程表明,这项工作不是单纯的技术转移问题,更是意识形态宣传和社会主义联盟政治问题。
最初,中苏、中朝、中越的实习生培训工作在以苏联为核心的社会主义阵营内部及其外围地区的国家间扮演了经济技术转移工具的角色,在这一以技术转移为核心目标的关系网络中,中国既是受援国又是援助国,既是学生又是老师,20世纪50年代中国通过培训朝鲜实习生建立起来的培训模式基本上是苏联模式的翻版。对于参与援助的各方而言,技术转移之外已经隐含了明显的政治动机:在国家和个人层面建立并巩固中国与苏联、朝鲜、越南等社会主义兄弟国家之间政治意识形态的统一性。当社会主义国家内部团结一致时,实习生培训工作是一项基于共同意识形态基础进行的有效的国际技术转移工作。事实证明,在“以技术为主、政治辅之”的方针下,实习生培训工作在帮助兄弟社会主义国家培养技术人才的同时,确实起到了巩固中国与社会主义盟友之间政治关系的作用。
然而,随着20世纪50年代末以中苏分裂为核心的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矛盾日渐显现,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在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关系各层面的关系变得微妙和复杂,中国开始日益强调自身的发展道路和意识形态价值观。同时,实习生培训工作已经超越了社会主义阵营范畴,成为中国支持第三世界国家革命的援助工具。为了反修和传播革命观念,实习生培训中的政治属性开始被强化,中方采取各类措施加强对实习生的思想政治教育,革命价值观输出的重要性逐渐超越了技术培训本身。直到文革初期,实习生培训政策完全偏离了技术传授的轨道。
文革时期的实习生培训政策的实质是政治高于一切,技术培训被置于次要地位。意识形态的过度强化和技术本位的丧失使得这一国际援助规划的基础功能和拓展功能出现错位,从而不可避免地削弱援助效果。*关于援助中的基础功能和拓展功能的分析,参见,蒋华杰:《中国援非医疗队历史的再考察(1963—1983)——兼议国际援助的效果与可持续性问题》,《外交评论》2015年第4期。对“技术栋梁”和“革命种子”的追求是冷战时期中国培训外国实习生项目的两个主要目标,20世纪50年代中苏实习生培训的经验证实,对于技术的需求是这项工作形成的基础,传播革命的目的只有在成功实现了技术转移的基础上才可以实现。而文革时期中方将革命传播视为一切、忽视技术转移的做法反过来伤害了实习生培训这一技术援助的效果。同时,过度强化的革命输出功能却成为实习生培训工作极易受到变动中的国际意识形态斗争、国家关系的影响,阿尔巴尼亚和越南实习生的案例就证实,一旦脆弱的意识形态共同性丧失,这项国际技术援助将直接受到冲击。
作为冷战时期中国对外援助的一个组成部分,结合革命输出和技术培训的外国实习生培训模式的演变与中国革命外交政策的变化是同步的。当70年代中国开始放弃革命外交路线时,实习生培训工作开始了去意识形态化的过程,这一过程本身就是让实习生培训回归技术培训为主的正常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