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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贸易时期的英法关系

2015-04-18

法国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东印度水手深井

吴 敏

18世纪,法兰西与英吉利的角逐从西方延续到了东方,从印度延续到了中国,双方在广州开展贸易活动的同时,为了各自的利益爆发了一系列的冲突。无论是人员之间的明争,还是商业及外交上的暗斗,都是这两个欧洲强国争霸世界的缩影。

英法两国历史上世代敌对,在相继向东方扩张的过程中,更是剑拔弩张,冲突不断。战争期间,双方船队在印度洋上兵戎相见,互相攻掠;和平时期,两国水手亦在黄埔互不相让,大打出手。当时的广州,每到贸易时节,夷船云集,“每船装载四、五百人,人各有鸟枪一杆,其火炮多至三十余位,兼之赋性强悍,蛮野无知,实非善类”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澳门基金会、暨南大学古籍研究所编:《明清时期澳门问题档案文献汇编》第1辑《乾隆元年八月二十九日广东提督张溥奏折》。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第182页。,为当地官府及民众所忌。各国水手间弥漫着民族主义情绪的殴斗事件时有发生,英法水手尤甚。这种争锋相对的直接较量,几乎在法国人初到广州时就发生了。1699年10月6日,首航中国的“安菲特里忒”号的水手同英国人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而当时英法尚处于和平状态。当天早晨英国船长赫理带人到岸上竖立帐篷时,“法国人约八十人分乘几只小艇,有些还带有武器,前来袭击他们,毫不容情地殴打他们……法国船长站在他的船尾上,叫他的人再打他们……如果他们还手,就象杀狗一样”①[美]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第1卷,中国海关史研究中心组译、区宗华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第91页。。英国人向海关监督申诉,要求船长德拉罗克(Chevalier de La Roque)道歉,但当时法国人借重康熙皇帝信任的白晋神父的关系而在广州受到了官方的礼遇,在气势上明显处于上风,英国人只得忍声作罢。此后一个世纪中,双方多次爆发群体性冲突,尤其是在法国的专属“特区”——深井岛上。

18世纪法国与中国政府的关系,同其他欧洲国家与中国的关系并无二样,但是法商却于1745年获得了在黄埔附近建立仓库的特许,代价仅仅是每艘商船多缴付100两白银的规礼。当时中方尚不允许其他国家入驻其地,英国人曾做过数次尝试,皆无功而返。米尔蒂特兹(Alex de Miltitz)在《领事手册》中指出:“法国和中华帝国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条约,但是法国人和唯一的对外贸易城市——广州保持着关系,1745年起就在市郊搭建了货栈。”②Alex de Miltitz. Manuel des Consuls, Tome II, Partie II. Londre : A. Asher, 1839, p.26.该地即深井岛,亦称为“法国人岛”。一位 1751年抵达广州的瑞典人云:“法国人岛是珠江里的一个小岛,估计离广州城有两瑞里的路程。……不远处是欧洲船只停泊的地方,当水手想要在中国地面上度假时,他们就来到此处。因为这儿相对安全一些,不太容易受到中国人的袭击。”③[瑞典]彼得·奥斯贝克:《中国和东印度群岛旅行记》,倪文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139页。法国人亦视这片“特区”为对华贸易的头号基地,法国领事馆翻译官小德金(Chrétien Louis Joseph de Guignes)曾言:

对法国人而言,安驻此岛的一大好处就是和其他外国人分开来了,由此可避免争端。此外,场地很大,方便安置货栈,货栈里船帆和索具与锻造车间分开,可预防失火。别国的货栈安置在河对岸,稻田地里散发出令船员们不悦的泥沼味……水手们不能遛达,总是混在一起,因此时常争吵,甚至有人丢了命。由此可见,保留黄埔岛(深井岛)的使用权对法国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每年我们都应该发船到中国以维护我们的权利,让我们的国旗为人所见,让中国人明白那些关于法国已经江河日下的说法是毫无依据的。④Chrétien Louis Joseph de Guignes. Voyages à Peking, Manille et l'Ile de France III. Paris:Imprimerie impériale, 1808, p.283.

法国人的这项“特权”为英国人所嫉,双方在此地多次爆发冲突。1754年,英法数人在岛上发生争执,法国水手时雷氏枪击英国水手喳治啵啷,后者不治身亡。虽然两国水手摩擦不断,但象这样酿成命案乃至惊动朝廷的事件并不多见。对于此案,乾隆皇帝谕旨:“外洋夷人,互相争竞,自戕同类,不必以内地律法绳之。所有时雷氏一犯,著交该夷船带回弗兰西国。并将按律应拟绞抵之处,行知该夷酋,令其自行处治”⑤《清高宗实录》卷476,乾隆十九年甲戌十一月己丑。。该案发生后,各方都加强了对船员的管理。两广总督杨应琚奏称:“臣以往年各国水梢人等曾有争竞滋事之处,已饬该地文武将各国搭寮处所分定界址,毋许踰越,并不时委员弹压稽查。俾各畏法,安分贸易,不致复滋事端。”①故宫博物院编:《史料旬刊》第10期《乾隆二十年六月二十一日杨应琚折》。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第752页。1756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董事部则命令,船只碇泊广州期间须严防船员以任何借口惹事生非,“尽量大力量避免英法两国水手之间的口角或冲突”②[美]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第5卷,中国海关史研究中心组译、区宗华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第460页。。但二十多年后,两国还在为这种屡禁不止的冲突担忧不已。1778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训令各船:“中国政府几年前(1756年)已指定长洲岛为英国海员的散步游乐场所,而深井岛为法国海员的,以防止两国发生争端。因此命令你的下属,无论如何不得到深井岛去。至于前往长洲岛者,亦必须令其不得有损坏坟墓及其他扰乱中国人的行为,禁止前往深井岛的命令,对职员亦同样适用。”③[美]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第2卷,中国海关史研究中心组译、区宗华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第360页。法国副领事卫雅(Philippe Vieillard)也指出:“一旦水手间发生纠纷,如果军官不立即前往制止并将其遣返回船,事情就会演变得十分严重。”④Henri Cordier. La France en Chin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 Paris: Ernest Leroux, 1883,p.296.他被迫采取强制管理措施,不让任何船员在星期日下船,而是准许他们在周中另一天休息,以求相安无事。但是,无论规定如何,也无论两国间有无战事,强烈的民族情绪和敌对态度仍令双方不断碰撞,这其间又发生了数次冲突。如1772年9月英法两国水手在深井岛上相互殴斗:

两方面的人都有被殴打的,星期天派驻该处维持秩序的一名中国官员几乎被一名英国水手用棍打着,幸而为一位英国助理医生所拦阻,否则必致重伤。……首先启衅的是法国人,因为他们只顾自己方便,派卫兵驻守堆栈前,不准行人通过,只留后面的路来往,去年并不是这样的,从前面或后面通过虽是一样的,但出于强制就会令人反感。……后来,有两位通事来传达黄埔的长官(番禺县)的口讯……他未将此事向总督报告,如再发生类似事件,就有必要向上报告。……必须通告(英国)各船的指挥,再三指明不准各该船水手到深井岛去。⑤[美]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第5卷,中国海关史研究中心组译、区宗华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第601页。

1785年1月9日,英国水手又违反规定跑到深井岛上去,引发了大规模冲突,英国东印度公司记载道:“从各船涌来二百多人,在堆栈里把一位助理员殴打至重伤,有致命之虞。……又幸而有几艘(英国)船的船员及时到来干涉,阻止他们攻打携带武器维持秩序的中国巡船的官兵,假如发生事故,一定会使我们陷入困境,难以解决。”⑥[美]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第2卷,中国海关史研究中心组译、区宗华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第433页。虽然法国副领事卫雅和英国管理会竭力避免事件复杂化,但是当地官府还是行使了管辖权,要求双方各具甘结和解,方肯罢休。

除了人员之间持续不断的争斗,两国在船运及商贸上的角逐,也几乎充斥着每一个贸易季度。1726年12月28日法国东印度公司致函其派驻印度本地治里的委员会,准其利用公司船只承接运输业务,装载私商货物前往澳门和广州,而且“运费始终要比英国人的运费低一些”,以增强竞争力①Société de l'histoire de l'Inde Française. Correspondance du conseil supérieur de Pondichéry et de la Compagnie, Tome I. Pondichéry : Société de l'histoire de l'Inde Française,1920-1930, p.17.。另外,凭借印度各地商馆的情报,该委员会能够及时掌握英国人的动向,若发船前往广州,会有意赶在英国商船启程之前,以便在商业活动中占得先机。

两国在茶叶贸易上的博弈尤为激烈。欧商赴华的目的不外乎采买茶叶、生丝、瓷器等蜚声国际的中国商品。英国公司在采购茶叶时容许行商每担有四、五两的净利润,因风险低且获利稳,行商乐于与英国人打交道,向其提供优质茶叶,法国人有时只能捡得余货。而在每岁输入法国的大宗华货中,虽以茶叶为主,但法国人却消费甚少。其中一部分茶叶私运入英伦,导致英政府税收减少,常规进口茶叶积压。因此英国东印度公司如遇机会,便刻意在广州买断茶叶货源,防止其从欧陆输入。如1730-1731贸易季度,英国东印度公司董事部训令大班“垄断今年广州所有的绿茶”,尽可能地阻止法国人、奥斯坦德人及荷兰人取得任何绿茶,以免其走私运入英伦②[美]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第1卷,中国海关史研究中心组译、区宗华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第197页。。

在外交活动上,两国亦不甘落后,争相接近清廷,伺机攻讦对方,以维护乃至扩大本国在广州的贸易利益。1783年法国商人罗治(Roze)听说俄国正在安排一个使团前往北京,有几名英国官员同行,立即致函国务秘书,建议派员赴俄参团随往,因为“派几名法国人同行对维护法国在广州的权利大有裨益”③Henri Cordier. La France en Chin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 Paris: Ernest Leroux, 1883,p. 261.。后因操作困难,此事不了了之。1787年,法国特使唐特卡斯多(Chevalier d'Entrecasteaux)到广州催索广州行商所欠法商债款,不忘令教士格拉蒙(J. de Grammont)将英人对中国的谋略密告清廷。

大革命后法国内乱之时,英使马戛尔尼于 1792年授命使华,前往北京宫廷,引起了法国人的忧虑,担心法国国内实行的反宗教体制会导致在华各国传教士的不满,从而被英国人利用。1794年荷兰人步英国人后尘进京,试图抵消前者的影响,以免其独占广州贸易。精通汉文的小德金即应聘为以铁俊甫(Isaac Titsingh)为首的荷兰使团的翻译一同北上,探听信息。十几年后雷努阿(Félix Renouard)对马戛尔尼使华一事仍耿耿于怀,在他于1811年12月21日写给拿破仑的信函中,指出当时英使觐见乾隆皇帝,包藏不可告人的目的,“不仅要将法国,而且还要将所有其他海洋诸强统统逐出中国贸易”。为此他建议派遣法国使团前往北京,“去抗议敌人强加给我们的所有谬论,同时请求将这个危险的敌人驱逐出中国的港口,特别是广州,此时陛下为之,易如反掌。这将会是对英国公司在华贸易活动的致命一击。”并指出:“中国政府最鄙视那些独霸贸易者,陛下的使团无需求得任何的特权,仅仅只是请求驱逐英国人而已。”①T’oung Pao. Leide: E. J. Brill, 1895, pp.3, 4.

英法两国在广州的冲突持续不断,水火难容,不过,中国官衙的专制和通商环境的恶化,又促使两国为了共同的经济利益联合在一起,以共同应对商业及司法方面时常发生的“险情”。当时,广州的外贸环境是难如西人之意的。关税方面,货税较低,约在值百抽二和值百抽四之间,不过又有规礼、船钞及另外一些附加税。乾隆二十四年(1759)奉旨查办广州海关的钦差新柱在奏折中向皇帝例举了粤海关对外商收取的种种“陋规”:“外洋番船进口,自官礼银起,至书吏、家人、通事、头役止,其规礼:火足、开舱、押船、丈量、贴写、小包等名色,共三十条。又放关出口,书吏、家人等验舱、放关、领牌、押船、贴写、小包等名色,共三十八条。头绪棼如,实属冗杂。”②故宫博物院编:《史料旬刊》第5期《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四日新柱等奏各关口规礼名色请删改载于则例内折》。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第337页。另外,在广州从事商业活动的外商,身处“被官老爷专横地对待,受商人和通事的欺骗,遭遍地的偷儿光顾”③Société de l'histoire de l'Inde Française. Correspondance du conseil supérieur de Pondichéry et de la Compagnie. Tome I. Pondichéry: Société de l'histoire de l'Inde Française,1920-1930, p.22.的无助境地,始终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做贸易就象在打仗一样,一年中很少是完全没有‘险情’发生的,多多少少都令人惴惴不安”④P. Henrichs. Archives du Commerce. Paris: Bureau du recueil, 1833, p.57.。在这样的环境下,无论是法国,还是英国,都需要借助对方的力量,互为援手。如雍正六年(1728),署理粤海关的广东巡抚杨文乾将康熙四十七年(1708)规定的对出入口货物加收6%的附加税增至10%,并适用于商船所载银钱,即所谓的“番银加一征收”。此措施引起了法国和英国大班的不满,决定起草一份备忘录呈交两广总督,并由法国神父翻译成中文。在等待十六天都找不到送呈的机会后,他们联手行动,持剑闯入内城,要求面见总督。这在当时是一次足以引起严重后果的冒险举动,英法两国大班为了共同的商业利益,走到了一起。又如乾隆二十四年(1759),当前往天津告状的英国人洪任辉被押送到靠近澳门的前山寨圈禁起来后,法国人又伙同丹麦、瑞典和荷兰大班前往英国馆商议联合起来抗议两广总督的行为。再如乾隆四十九年(1784),英船“修斯夫人”号水手鸣炮,轰毙当地平民。英国船长急忙找到法船“特赖登”号熟悉中国情况的多尔德兰(Dordelin)船长问计。当地官府停止了全部贸易,派兵丁包围了所有商馆,各国都被牵涉其中,大班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虽然最后英国人被迫交出了炮手,但在这场危机中,和其他欧洲国家一样,法国人又一次站到了英国人一边予以支持。

综上所述,18世纪英法两国为争夺殖民地霸权激烈交锋,并将彼此间的敌意带到了中国。不过在大清帝国华夷通商政策的种种规限下,双方形成了一种对立且联合的微妙关系,既在商业及外交活动中互为对手,又在面临“险情”时相引为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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