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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宗室出镇看北朝隋唐间皇权政治之发展走向

2015-04-15张晓东

杨 懿,张晓东

(1.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2.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从宗室出镇看北朝隋唐间皇权政治之发展走向

杨懿1,张晓东2

(1.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2.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摘要]无论是颇具部族遗风的北朝宗室出镇,还是形成父子共治“家天下”格局的隋唐宗室出镇,都是中国古代皇权运作的不同形态,深受不同时代历史条件的影响。从宗室出镇的特征演变与最终舍弃来看,北朝隋唐间的皇权政治演变走出了南北朝的变态,而且崭露除了皇帝与官僚士大夫“共治”之端倪。

[关键词]宗室出镇;皇权政治;北朝;隋唐

中国传统社会经历了循环反复的王朝更替。然而,历史是不断变化的进程,每个王朝皇权政治形态和运作,都体现出特定时代的烙印,如东汉外戚干预皇权肇基于豪族婚姻集团建国,[1]东晋大族与皇权共治缘起于五胡之乱、偏安江左。[2]那么,北朝作为南北分裂、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由北方游牧部族建立起来的一系列王朝,其皇权政治究竟处于何种形态,对之后的隋唐王朝又有什么样的影响?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本文仅以宗室出镇这一现象切入,探索自北朝到隋唐的皇权运作方式演变,①北朝宗室出镇的相关研究目前仅见刘军:《北魏宗室外镇述论》,《兰州学刊》2009年第4期,该文着眼于人选、职权、地位、任职领域等方面,对北魏前、后期的宗室出镇进行了相互比较和特点总结。此角度至今缺乏专题研究。

一、部族遗风影响下的北朝宗室出镇

开创北魏王朝的鲜卑拓跋部族是入主中原的北方游牧族,北周、北齐其实同出北魏一源,因此北朝的宗室出镇,表面看似乎单纯仿学汉制,属官僚系统中的分任职权,实则也深受氏族习俗遗存之影响,呈现出了以下三个动态化的特点,即贯穿于北朝始终,从广泛任用宗室转向倚重直系宗王,以及选贤任能的标准由武转文,终至允文允武。

(一)“宗室出镇”贯穿于北朝始终

北魏的前身代国,是十六国政权之一,与匈奴屠各的汉赵、慕容部的诸燕一样,在建立王朝帝制的过程中带来了部族制度的痕迹。其君主是由部族酋长演变而来,王朝行政机构最初亦脱胎于部落军事联盟体制,而其“宗室”与酋长原为同一氏族的亲属。在部落联盟阶段,酋长权力的维系有赖于酋长氏族势力凌驾于其他氏族之上的地位,故酋长氏族血亲成员不仅数量庞大,而且在部落联盟里具有颇大的影响力,其权力地位与酋长的权力地位相得益彰,尤其是军事权力方面关联尤为紧密。这一氏族政治遗产反映在“五胡”政权中,即君主喜欢任用宗室子弟为军事将领出镇各地,分掌兵权以屏藩皇权,甚至主持征伐。因此也有学者曾提出五胡政权有所谓“宗室军事封建制”。[3]

因此,北魏把宗室出镇的制度以法令强化。如道武帝天赐二年(406)诏曰:“诸州置三刺史,刺史用品第六者,宗室一人,异姓二人,比古之上中下三大夫也。”[4]②文中标注参考文献[4]的均引自《魏书》,具体引用出处见引文后面的相应括号内。(卷113《官氏志》第2974页)明确让大批宗室出镇地方,掌控州郡兵权。之后北魏诸帝,不仅延续了这一作法,还使之扩大化和制度化。首先,明元帝、太武帝在位期间,确立了太子监国制度。皇帝四处征战,让太子留守以“临朝听政”、“亲统六军出镇塞上”[4](卷3《太宗纪》第62页)。当时的京师平城与北方六镇连成一片,成为北魏防御柔然的重要边疆。其次,北魏实行军镇制度,镇与州并行,后随疆土日益扩充,又仿学南朝,在镇、州之上设置了关右、统万夏州、河南凉州、豫州、青齐、徐州、荆州、淮南、冀定、恒州和北边诸镇等十一处都督区。[5]宗室其实是镇将、都督的主要人选,从太武建魏到河阴之变,北魏担任镇将、都督的宗室多达41人。[6]第三,北魏任命宗室子弟为各地之“征讨都督”,参与主持各地之征伐平乱事宜,如乐平王拓跋丕“督河西、高平诸军”[4](卷4《世宗纪上》,第87页) 征讨杨难当,阳平王拓跋他曾“拜使持节、前锋大将军、都督诸军事,北讨蠕蠕”。[4](卷16《道武七王·阳平王传》,第391页)

“宗室出镇”制度在东西分裂后依然普遍执行。东魏、北齐定都邺,将六镇军人聚居的重镇晋阳作为陪都。由于晋阳存在所谓北齐“皇帝权力基础的势力”,[7]因此以之为治所的并州长期由宗室或当权者的宗族出镇,如执政者高欢与魏孝武帝矛盾激化后欲带兵南下洛阳,称“以晋阳根本”,留其弟高琛“留掌后事,以为并、肆、汾大行台仆射”;[8]③文中标注参考文献[8]的均引自《北齐书》,具体引用出处见引文后面的相应括号内。(卷13《赵郡王琛传》,第69页)东魏开国元年即天平元年(534),开国皇帝高欢任命长子高澄为“加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并州刺史”;[8](卷2《文襄纪》,第31页) 北齐武成帝高湛在即位前曾以大司马身份兼“领并州刺史” ;[8](卷7《武成纪》,第89页) 高欢第十子任城王高湝“自孝昭、武成时,车驾还邺,常令镇晋阳,总并省事”,[8](卷10《高祖十一王传》,第137页) 此外高澄诸子高孝琬、高长恭、高延宗等人均出任过并州刺史。宗室出镇的现象一直持续到北齐覆亡。

宇文泰初掌西魏朝政时宗族子弟大都年幼,然而稍长者如宇文导,早在宇文泰征讨反叛侯莫陈悦时以都督的身份“镇原州”,[9]④文中标注参考文献[9]的均引自《周书》,具体引用出处见引文后面的相应括号内。(卷10《邵惠公颢传附宇文导传》,第154页) 宇文护则于大统十五年(549)亦“出镇河东,迁大将军”。[9](卷11《晋荡公护传》,第166页)废帝二年(553),西魏占领益梁地区,宇文泰“以其形胜之地,不欲使宿将居之”,[9](卷12《齐炀王宪传》,187页)让年仅十六岁的第五子宇文宪出任益州总管,于是宗室出镇蜀地成为一种政治传统,延续了二十余年,直至周武帝去世(578)前夕,甚至到了隋朝和唐朝初期依然沿用此策。北周建立后宇文氏子弟多长成,无论是宇文护执政时,还是周武帝在位时,皆大力扶植宗室,令其担任重要将领,几乎人人有出镇地方的经历。大象元年(579)北周宣帝为了加强皇权独裁,有让出镇宗室回返封邑就国的矫枉举措,但是此时已值北朝末期,大权有旁落异姓的倾向,结果反倒起了削弱皇权的作用。

(二)从广泛任用宗室到倚重直系宗王

北魏以拓跋部族为中心建国,其政治创业可追溯至道武帝之六世祖神元帝。六世之间拓跋酋长家族强众,以致君位动荡,兄终弟及、叔侄相继的情况不绝屡现。因此,北魏开国之际拓跋氏的支系繁盛,而出镇之宗室,也不似西晋和南朝那样专任三代以内血亲的直系宗王,有相当多的是世系颇为疏远的旁支子弟,如道武帝时的幽州刺史拓跋素延为“桓帝之后”,明元帝时摄并州事的拓跋屈为“国之疏族”,太武帝时以护东夷校尉出镇辽西的拓跋婴文是“神元皇帝之后”等,[4](卷14《神元平文诸帝子孙传》,第347、364、345页) 这反映了皇权的宗族基础在血亲范围内的稍稍扩充。

后来孝文帝推行礼制改革,借儒家五服之亲疏为准绳封授爵位,致使原宗室氏族共同体瓦解,[10]部落建制的拓跋氏族蜕变成了中原汉式结构的元氏家族。虽然此次整顿似乎没有改变广泛任用宗室出镇的传统,如宣武帝时历任荆州扬州刺史的元志其祖父不过乃“烈帝之玄孙”,且元苌、元子华父子仅为平文帝后裔,却能在北魏后期出任镇将、刺史,[4](卷14《神元平文诸帝子孙传》,第362、351-352页) 但是家族相较于氏族,“是一种较小的、分化的、有等级分化的群体”,[11]孝文改制中的胡汉风俗更易使得内迁游牧部族的“族群归属感和民族意识趋于淡化,以姓氏为象征的家族归属和家族自我认同意识日趋浓烈”,[12]因此待北魏分裂、齐周对峙之时,建藩设屏的对象不再是与君主有亲缘的部落氏族成员,而是在官僚体系中占据职权的六镇家族子弟了。于是,北齐、北周之宗室出镇,亦如西晋、南朝一般倚重的是直系宗王为主的力量。

北齐高氏出身寒微,支脉不盛,宗室几乎皆是高欢、高琛、高岳三兄弟之后裔,俱是郡王、嗣王之属。⑤北齐王爵仅有“郡王”一级。北周宇文氏的情况类似,北周宗室主要出自于宇文泰及兄宇文颢两支。因为血缘亲近又备受重用,周、齐宗室对国事的态度往往是积极向前的。如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就以冲锋陷阵为“家事亲切”之举,[8]北周武帝诛护亲政后则表示“天下者,太祖之天下”,还倡导兄弟之间要“亲则同气,休戚共之”,[9]而其诸弟宗王亦在北周统一北方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平齐之后又奉诏出镇关东各地以稳固统治,像宇文纯、宇文盛分任并州总管和相州总管,宇文逌为河阳总管,以及宇文达督军荆淮等。

(三)选贤任能,标准由武转文,终至允文允武

活跃于北方草原上的鲜卑部落,其首领“大人”原本是推选出来的,标准为“勇健能理决斗讼相侵犯者”,即善武与能调解决断纠纷,二世纪中叶,檀石槐因“长大勇健,智略绝众”,能“施法禁,曲直”,被推举为部落酋长,进而建立一统草原的部落军事联盟。[13]①文中标注参考文献[13]的均引自《三国志》,具体引用出处见引文后面的相应括号内。(卷30《乌丸鲜卑东夷传》,第832,837页) 檀石槐去世后,“诸大人遂世相袭也”,[13](卷30《乌丸鲜卑东夷传》,第838页) “尚贤选能”的传统依然影响深远。小种鲜卑出身的轲比能之所以成为“大人”,亦是因为其“勇健,断法平端,不贪财物”。[13](卷30《乌丸鲜卑东夷传》,第838页) 受崇贤尚武习俗的影响,北魏迁洛之前出镇地方的宗室,多为弓马娴熟的沙场勇将,如道武帝时的冀州牧拓跋遵“少而壮勇,不拘小节”,[4](卷15《昭成子孙传》,第375页) 其子拓跋素因战功卓著,得以假节出镇统万,另一子拓跋浑“好弓马,射鸟,辄历飞而杀之,时皆叹异焉”,[4](卷16《道武七王·广平王传》,第400页) 得太武帝宠信得以随侍左右,后出镇平州、凉州等地。

迁洛之后以宗室为首的鲜卑贵族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出现了文士化的趋势。[14]统治阶层文化风气的转变,使得孝文以后诸帝对出镇宗室的拔擢,更关注的是学识风度之类的“文才”,而不再仅仅是弓马骑射之类的“勇武”了,如元修义“涉猎书传,颇有文才,为高祖(孝文帝)所知,自元士稍迁左将军、齐州刺史”,[4](卷19上《景穆十二王·汝阴王传》,第451页) 而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和中山王元熙年少时“并以宗室博古文学齐名”,[4](卷18《太武五王·临淮王传》,第419页) 其中元延明先后出镇过豫州、徐州等地,元熙历任东秦州刺史、相州刺史,元彧亦曾任东道行台征讨破六韩拔陵。

北齐、北周之间战事不断,出镇宗室作为统兵将领,偏好武风自不必言。然而上承北魏后期崇文之余绪,其宗室成员往往是重武却不轻文,呈现一派允文允武者之气象。如高欢第五子彭城王高浟出镇沧州,为政严察,选拔从事“皆取文才士明剖断者”,其侄徐州刺史襄城王高亮“性恭孝,美风仪,好文学”;[8](卷10《高祖十一王》,第134、137页) 高澄次子广宁王高孝珩出将入相,历任司州牧、尚书令、大司马等要职,其“学涉经史,好缀文,有伎艺。尝于厅事壁自画一苍鹰,见者皆以为真,又作朝士图,亦当时之妙绝”。[8](卷11《文襄六王传》,第144-145页) 唐初史臣称赞周武帝诸弟是“文能附众,武能威敌”,[9](卷13《文闵明武宣诸子传》“史臣曰”,第209页) 其中才略最为卓著的是齐王宇文宪,不仅能征善战,而且“受《诗》、《传》,咸综机要”,[9](卷12《齐炀王宪传》,第187页) 而赵王宇文招南镇益州、北征稽胡皆立有大功,却“博涉群书,好属文,学庾信体,词多轻艳”,[9](卷13《文闵明武宣诸子传》,第202页) 河阳总管滕王宇文逌亦好文学,时为《庾开府(即庾信)集》作序,[15]“所著文章,颇行于世”。[9](卷13《文闵明武宣诸子传》,第206页)

二、隋唐宗室出镇的

“家天下”格局演变

隋唐王朝在继承宗室出镇这一前朝政治遗产的过程中,不仅延续了皇子、亲王出镇的传统,以致再次呈现皇帝父子两代近亲共治天下的权力分配格局,而且在模仿前朝的“家天下”格局带来的消极影响之中不断变通修正,最终走出了北朝的狭隘模式。

隋文帝杨坚得位仓促,其间得到一些旁系宗亲的助力,如从祖弟杨弘“常置左右,委以心腹”,[16]②文中标注参考文献[16]的均引自《隋书》,具体引用出处见引文后面的相应括号内。(卷43《河间王弘传》,第1211页) 在文帝前往赵王宇文招府邸时护卫有功;族子杨雄不仅在文帝把持周政时告发毕王宇文贤政变有功,而且在周宣帝下葬时兵护送文帝至陵地,以“备诸王有变”。[16](卷43《观德王雄传》,第1216页) 不过这只是出于一时之需。文帝代周自立,最希望建立起来的权力格局,还是像北朝后期那样重用直系宗王以屏藩皇权。《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仁寿四年条载:

初,高祖与独孤后甚相爱重,誓无异生之子,尝谓群臣曰:“前世天子,溺于嬖幸,嫡庶分争,遂有废立,或至亡国;朕旁无姬侍,五子同母,可谓真兄弟也,岂有此忧邪!”帝又惩周室诸王微弱,故使诸子分据大镇,专制方面,权侔帝室。

前文提及北周宣帝有罢免宗室出镇之举,此为隋文帝夺位提供了极大便利,故以之为鉴,文帝延续了北朝以来宗室出镇之传统。然而有所不同的是,文帝时期的宗室出镇具有两大特色。

其一,出镇宗室以皇子为主,人数虽少,权力模式和范围却覆盖全国。开皇元年(581),隋文帝在郡王之上复设国王一级,封子杨广为晋王、杨俊为秦王、杨秀为蜀王、杨谅为汉王。其中晋王杨广于册封当年便任命为并州总管,时年仅十三岁,后又为平陈行军元帅,因江南叛乱被任命为扬州总管;秦王杨俊亦于册封当年“加右武卫大将军,领关东兵。三年,迁秦州总管,陇右诸州尽隶焉”,[16](卷45《文四子传》,第1239页) 平陈后出任第一任扬州总管;蜀王杨秀先是“拜柱国、益州刺史、总管二十四州诸军事”,[16](卷45《文四子传》,第1241页) 历时两年后遂罢,开皇十二年又再次出镇蜀地;汉王杨谅于开皇十七年“出为并州总管,……自山以东,至于沧海,南拒黄河,五十二州尽隶焉。特许以便宜,不拘律令”。[16](卷45《文四子传》,第1244页) 史云“时天下唯置四大总管,并、扬、益三州,并亲王临统”,[16](卷47《韦世康传》,第1267页) 无论是建制规模,还是职权范畴,四位亲王之“分据大镇”,都远较北朝时的都督、总管为重。

其二,基于巩固杨氏皇权这一相同目的,与亲王出镇地方相辅相成的是太子留守京师辅佐皇帝共掌中枢。早在大定元年(580)九月,隋文帝刚刚平定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三方叛乱,杨勇就以世子的身份“出为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总统旧齐之地”。次年隋朝建立,又被立为太子,诏令“军国政事及尚书奏死罪已下,皆令勇参决之”,[16](卷45《文四子传》,第1229页) 这相较于北魏皇帝出征时才以太子监国,进一步扩大了皇太子的参政权限。

隋文帝基于对“五子同母”的信心,试图构建一个皇帝与皇子共治的权力格局。可惜事与愿违,皇帝太子共掌中枢、皇子亲王坐镇地方的政治部署最终导致了“太子卑弱,诸王擅威”,[16](卷66《房彦谦传》,第1566页) 隋文帝与独孤后也如常人父母一般,没有走出“人之爱子,罕亦能均”的局限。[17]杨广出镇扬州时广植党羽、贿赂内朝,使得父子猜忌、兄弟相残,最终夺嫡成功,其他四子皆不得善终。

不过,终隋文帝一生,他都没认识到自己误入歧途。仁寿年间(601-604),他先是让太子杨广的长子杨昭“拜内史令,兼左卫大将军。后三年,转雍州牧”,[16](卷59《炀三子传》,第1436页) 后又任命杨广次子杨暕“拜扬州总管沿淮以南诸军事”。[16](卷59《炀三子传》,第1442页) 隋文帝于执政晚年作此安排,似乎是想杨广遵循自己的制度规划,继续这种父子齐心、一家共治的“家天下”的权力格局。隋炀帝即位以后,每逢南巡北行,便让长子杨昭留守京师,次子杨暕出镇东都洛阳。后杨昭早逝,留有三子,其庶子杨倓跟随隋炀帝巡幸江南,次子杨侗出镇东都,正室韦妃所生的嫡子杨侑则留守京师。此番安排亦像是继承了隋文帝的制度。只是后来杨暕受到猜忌,诸子众孙又未长成,隋炀帝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部署就在江都事变中殒命。

唐代亦有亲王出镇的传统,可溯自高祖建唐。早于太原起兵时,唐高祖就让年仅十五岁的三子元吉留守太原,长子建成和次子世民则跟随自己一起挥师长安。在攻占长安称帝自立以后,唐高祖以秦王李世民领军征伐关中以外各地,以李元吉为齐王、并州总管,依旧镇守太原,而长子李建成则作为太子留守京师,负责京畿一带的军政事务。唐高祖的这番安排,与隋文帝“家天下”的制度格局同出一辙。唐王朝的迅速崛起和统一全国颇受益于这种权力部署,可是随着秦王的战功和权威日益显著,终导致皇帝、储君之外,在中央又出现了角逐皇权的第三方乃至第四方的势力,重蹈隋朝覆辙。

作为皇权“羽翼”的亲王自身过度丰满,分散和削弱了皇权,甚至使中枢权力多中心化。武德四年(621),李世民被加号为天策上将,位列诸王公之上,并出任“陕东道行台,诏于管内得专处分”。[18]①文中标注参考文献[18]的均引自《旧唐书》,具体引用出处见引文后面的相应括号内。(卷64《高祖二十二子》,第2415页) “陕东”指的是陕山(今河南陕县西南)以东的旧齐之地,秦王专管于此,俨然与京师所在的关陇地区形成东西对峙之势。李建成很是担心太子之位不保,为了“深自封植”,[18](卷64《高祖二十二子》,第2415页) 壮大势力,他接受王珪、魏征的建议,于刘黑闼起兵河北之际主动请缨平乱,并招募骁勇、少年组成了“长林兵”。还有坐镇并州的齐王李元吉,其在武德四年之后屡立战功,逐渐成为了与太子、秦王并肩的权势人物,当时“太子令、秦齐二王的教与皇帝诏敕并行,有司莫知所从,唯据得之先后为定”。[19]②文中标注参考文献[19]的均引自《资治通鉴》,具体引用出处见引文后面的相应括号内。(卷190,唐高祖武德五年,第5958页) 后来齐王与太子联合,通过“内结宫掖”和“厚赂中书令封伦以为党助”、“夺太宗兵以益其府”等一系列举措,[18](卷64《高祖二十二子》,第2421、2422页) 使得储君一方的势力大增,这也直接导致了武德九年(626)李世民仓促发动玄武门之变,冒险一搏。然而有趣的是,就在太子齐王一方与秦王之间的明争暗斗日趋白热化的阶段,唐高祖反而着意的却是进一步实现“家天下”的权力格局。武德五年,他基于“欲强宗室以镇天下”之目的,“遍封宗子”,将同曾祖、同高祖的兄弟及兄弟之子数十人分为郡王,[19](卷192,唐高祖武德九年,第6025页) 在封德彝的苦谏之下,方才将其中的无功者降为郡公。

唐太宗执政期间,亲王出镇的传统得到了延续,但与隋朝和高祖朝不同的是,此时李唐亲王不仅人数众多,而且由“分据大镇”变成了外刺诸州,职权大为削弱。这样的安排似乎更受太宗青睐,乃至一度萌生了世封亲王为刺史的想法。贞观十一年(637)六月己未,“诏荆州都督荆王元景等二十一王所任刺史,咸令子孙世袭”。[19](卷195,唐太宗贞观十一年,第6130页) 此二十一王分别是:荆州都督荆王元景、梁州都督汉王元昌、徐州都督徐王元礼、潞州都督韩王元嘉、遂州都督彭王元则、郑州刺史郑王元懿、绛州刺史霍王元轨、虢州刺史虢王凤、豫州刺史道王元庆、邓州刺史邓王元裕、寿州刺史舒王元名、幽州都督燕王灵夔、苏州刺史许王元祥、安州都督吴王恪、相州都督魏王泰、齐州都督齐王裕、益州都督蜀王愔、襄州刺史蒋王恽、扬州都督越王贞、并州都督晋王治、秦州都督纪王慎。

唐高祖“晚年多内宠,小王且二十人”,[19](卷190,唐高祖武德五年,第5957页) 以上被太宗世封刺史的二十一王中,除了时已授封王爵的太宗诸子外,皆为高祖晚年生子,即太宗幼弟。贞观十三年,世袭刺史一事终于在李百药、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的劝谏之下作罢,以幼弟、诸子为基础的出镇格局却未发生改变。其实,唐太宗宠任亲王,以之外刺诸州的举措,是企图达到既能屏藩皇室又不威胁皇帝权威的双重目的,为此他特意“选刚直之士以辅诸王,为长史、司马,诸王有过以闻”。[19](卷196,唐太宗贞观十七年,第6186页) 可是后来太子承乾与魏王泰的储位之争引发了朝堂群臣的朋党相斗,梁州都督汉王元昌甚至与太子密谋发动政变,大违太宗设法初衷。于是贞观十七年(643),太宗在平定了第五子李祐在齐州都督任上的叛乱后,果断废除了太子和魏王,处死元昌,并进一步规定:“太子不道,藩王窥嗣者,两弃之。传之子孙,以为永制。”[18](卷76《太宗诸子》,第2655页) 希冀借此告诫出镇亲王切勿干涉中央皇权。

高宗在位期间,尤其是“二圣”临朝之后,李氏亲王屡遭武后打压。武则天称制及称帝时,“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18](卷44《则天皇后本纪》,第118页) 其中就包括相州刺史越王李贞及其子博州刺史琅邪王李冲、泽州刺史韩王李元嘉和绛州剌史鲁王李灵夔等出镇亲王。待到中宗、睿宗恢复唐祚,李氏宗室受到召见,“各以亲疏袭爵拜官有差”,[19](卷208,唐中宗神龙元年,第6586页) 然而多为疏支远属。玄宗即位,利用宗室力量单薄的时机,创立了“十王宅”、“百孙院”制度,不仅对皇子亲王自年幼就进行严密控制,使之不与外臣结交,而且逐步让亲王出镇的传统变得有名无实。开元二年(714),当群臣上书请求亲王应遵循惯例出镇外州的时候,唐玄宗便让自己的长兄宋王成器、次兄申王成义、从兄豳王守礼分别兼任岐州、豳州、虢州等州的刺史,规定“以令到官但领大纲,自余州务,皆委上佐主”。[19](卷211,唐玄宗开元二年,第6701页) 次年,诸位皇子业已长成,亦按照传统让悉数任命他们为州牧、刺史、都督、节度大使、大都护、经略使,然而“并不出阁”,[18](卷8《玄宗本纪上》,第191页) 遥领而已。就这样,唐代“自中叶以来,皇子弟之封王者不出,诸臣封公侯者不世袭,封建之制已尽废矣”,[20]亲王出镇的“家天下”格局亦不复存在。

三、结论

南北朝宗室出镇是皇权政治运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对西晋宗室出镇问题的讨论中,唐长孺先生曾指出西晋和南北诸王朝皆是“以皇室为首的门阀贵族联合统治,皇室作为联合统治中的第一家族驾于其他家族之上的基本特征没有变化,重用宗室的政策也就得延续下去”。[21]本文通过论述表明,北朝较之西晋、南朝,其在实现门阀贵族联合统治体制之前,还有一个深受部族遗风影响的氏族贵族统治阶段,造成了另一种皇权运作的传统。部族建国渊源和氏族共同体之庞大,奠定了北魏广泛重用宗室出镇的基调,而氏族向家族的转变,终使得出自北镇军人家庭的北齐、北周统治者主要倚重的是直系宗王出镇。

之后隋唐宗室出镇所呈现出来的“家天下”格局,即皇帝太子共掌中枢、皇子亲王坐镇地方,由父子两代近亲共治天下的权力格局,亦是深受魏晋南北朝以来皇权政治形态的影响,从中可以觉察到北朝与隋唐之间在统治阶层上的紧密传承。可是,这种“一家天下”的统治模式是有违于大一统时代需求的。皇族近亲分享的权力和责任过大。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下,宗室成员往往因缺乏外部压力而将目光胶着在中央皇权之上,应尽屏藩之责的宗室出镇和中枢参政却成为了皇位动荡的一大根源。于是,从唐太宗削弱职权以亲王外刺诸州,到唐玄宗让宗室出镇有名无实,在皇权自身一步步反思和改良的过程中,并行前进的还有国家政权运作的完善,尤其是官僚制行政体系的进一步理性建构与正常化。这里所说的正常化是相对于南北朝动荡局面而言的。国家机器运作,非皇帝一人甚或皇族数人所能独支,而从对宗室材力的倚重到防范,配合着国家征选人才的渠道通向了少数特权阶层之外。自南北朝到隋唐,科举制的创立及发展,使得众多士人可以涌入朝堂建言献策,而统治基础扩大亦终让唐朝突破了关陇地域集团建国所带来狭隘,体制得以进化,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盛世之一。

总之,从宗室出镇的特征演变与最终舍弃来看,历经数百年之分裂动乱,北朝隋唐间的皇权政治不仅恢复了常态,回返其创立之初衷——皇帝的个人专制和广泛的文官选拔与治理,而且初步实现“治家”与“治国”之间的机制分离,①周良宵先生将中国专制主义皇权的历史分为三个阶段,其中秦汉魏晋南北朝作为成长与发展阶段,相较于隋唐两宋时期的成熟,其特征之一就是“家国不分”,详见氏著:《皇帝与皇权(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248页。崭露出“天下为公”或“天下一家”原则下皇帝与官僚士大夫“共治”之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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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闫卫平)

【江南研究】主持人:余同元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973(2015)03-0043-06

[作者简介]杨懿(1985-),男,江西信丰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

[收稿日期]2015-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