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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派选本体概观

2015-04-15邓心强郝舒畅

关键词:姚鼐桐城派桐城

邓心强,郝舒畅,魏 薇

(1.中国矿业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徐州221116;2.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9)

“桐城派”是对清朝影响最大的文学流派之统称,既包括桐城文派、诗派、学派,也包括桐城书画派甚至桐城民间文学。文派最为学界所关注,而诗派和学派近年来亦不断得到重视。以三祖为代表的桐城作家人才辈出,他们亦诗亦文亦批评,从事多种文体创作并在诗学、文论乃至经史子集诸多领域均有创获。然而,就其主要创作成就和批评思想而言,还是集中在古文领域,因此,狭义的“桐城派”实指在文学史长河中极具地位和价值的散文流派。

自20世纪80年代率先成立桐城派研究会以来,近30年桐城派研究如火如荼日趋呈现繁荣景象,然而学界一直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其人物传记、作家年谱、文章学思想等方面上①可参见拙文《近百年桐城派研究范式述评》(载中国桐城派研究会会刊《桐城派研究》第14辑)详细论述。,即关注其诗学内容过多,而对其言说方式研究甚少。桐城派是古代文学史上在创作和理论领域同时取得双丰收的流派之一,该派作家群体大多具有双重身份,既是杰出散文家,又是典范理论家与及时批评家,他们“一体二用”,在古代语境下,视批评为创作的别样形式。无疑,创作是其文学主要的实践阵地,在游记、传记、杂记等方面成就显赫,而评析作家作品或发表文论主张的诸如序跋、书信、评点、专著、诗话体等批评文体,同样被作为创作文体看待,②在王镇远选编的《桐城三家散文名篇赏析集》等多个散文选集中,都选入了《杨千木文稿序》《海愚诗钞序》《答翁学士书》等批评篇章。这些体式既具有浓郁的文学色彩,同时作为批评文体也具有自身鲜明的特征。古代文论界,对批评家言说方式的研究近年来逐渐成为热点。③目前国内以武汉大学文学院学者李建中教授及其弟子近十年来的开拓较具前沿性,他们围绕古文文论的诗性特征和批评文体近年来申请了国家社科课题2项,前后撰有博士论文近8部。在此背景下,聚焦桐城派批评家“怎么说”便显得尤为必要,从研究视角上寻求突破必然有助于新的学术发现。

目前,关于桐城派批评文体的形式研究非常薄弱。250余年的桐城文学史长河中,涌现出的各种批评文体呈现出一种怎样的盛况?其与明代乃至此前朝代相比,具有哪些鲜明的文体特征?不同体式的文学价值及审美功能何在?等等。这些问题都值得今人深入思索。清代学术文化相比此前历朝各代,一个最显著的不同是其“集大成”特点。正如著名学者郭绍虞先生所概括:

清代学术有一特殊的现象,……它没有汉人的经学而能有汉学之长,它也没有宋人的理学而能撷宋学之精。其他如天算、地理、历史、金石、目录诸学都能在昔人成功的领域以内,也自有它的成就。就拿文学来讲,周秦以子称,楚人以骚称,汉人以赋称,魏晋六朝以骈文称,唐人以诗称,宋人以词称,元人以曲称,明人以小说戏曲称,至于清代的文学则于上述各种中间,没有一种比较特殊的足以称为清代的文学,却也没有一种不成为清代的文学。盖由清代文学而言,也是包罗万象而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的。[1](P11)

这不仅体现在政治、思想和学术、文化方面,单就批评文体而言同样如此。清代文学批评不仅在理论上着眼于整个古代,具有通史眼光,而且总结前人思想学说亦博古通今,在文体建构方式、表现风格与形成格局上,也呈现出集历代批评文体之大成的显著特征。

鉴于桐城派批评文体的开掘空间尤为巨大,拙稿拟选择此流派较具代表性的选本体集中进行考察,以窥其一斑。自唐宋以后,中国选本批评日趋繁荣。这离不开在国家意志下为科举赶考士人编选教科书的推动,也与诗文数量激增、佳作迭出后,要从文海中编订选集为后学者提供学习范本相关。桐城派前后亦涌现出多种选本批评著作,广涉时文、古文和诗歌甚至经史领域,甚至亦有单体专门选集,不乏《古文辞类纂》那样的浩瀚选本,体例自成一格,集编者毕生心血,谓之选本中的精品。它们共同体现了不同编选者的文体观念与批评思想,同样值得重视和探究。

一、选本体内涵与前期基础

选本体又称“选编体”,“是指选者按照一定的选择意图和选择标准,在一定范围内的作品中选择相应的作品编排而成的作品集”[2](P1)。严格地说它只是一种作品集,是对前人文本的集中汇编,并不算是一种“体”。通常谓批评之“体”,必须是批评家发表评论见解、提出主张看法后形成的一种样式,凝聚浓缩了论者的智慧和才华。同时体现出编者的眼光和取舍标准,而选本多数看似选而不评,很难直观地看出编者见解。然而它在发展、演进过程中因从序跋、评点中吸取营养,形成“体”之交织从而具有很强的综合性,逐渐被学界称为一种独特之体——选本体,是一种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批评形式。

中国古代最早的选本当追溯到《诗经》。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其成书过程与功用曰:“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学者张伯伟评析道:“孔子虽然自称‘述而不作’,实际上却‘作’在‘述’中,自有其选择的眼光和标准。”[3](P280)由此可见,“选本批评”的观念在先秦即已产生,《诗经》305篇的版本,实开中国选本批评之先河。孔子围绕“选编”必然涉及取、编、删(去)、补、增、改等批评活动,这折射出其批评思想和文学观念。“选编形式的批评文体并不直接表达批评家的批评观点和意见,而是通过选择与编纂将之具体化,在取舍之间间接地反映或传达出选家的观念。”[4](P363)“读者通过选者在这一部分的具体指导,也可以更快捷更深刻地把握、了解选取者的文学思想、批评观念,使选本的批评价值获得最充分的实现。”[2](P9-10)孔子删诗,即以“思无邪”(《论语·为政》)作为其取舍标准。

此后,这一文体在汉魏六朝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南朝萧统编选的《文选》可谓集上古美文之大成,“它辑录网罗,保存文献,又鉴裁品藻,去芜存精,体现出选者的选诗思想与批评观念”①参见李小兰:《中国古代批评文体研究》,武汉:武汉大学2008年博士论文,第二章第一节。,成为后代众多文人临摹镜鉴和取法欣赏的典范。明代文坛在各种思想的论争中,也常通过选本宣扬自己流派的文学主张。典型选本如高棅《唐诗品汇》、李攀龙《古今诗删》和《唐诗选》、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钟惺与谭元春《诗归》等,都体现了选者鲜明的批评意图。同时,随着市民文学的勃兴还出现了大批词曲方面的通俗选本。②典型如臧懋循《元曲选》、李开先《市井艳词》、抱瓮老人《今古奇观》等。

清代中期乾嘉学派盛行,思想界与学术界弥漫考据、校勘、辨伪之风气。在朝廷的诱导与威压下,大批学者埋首书斋从事编选工作,同时官私全文选辑之业亦精于明代,为供学术研究编纂了大量代代相衔接且自成系列的大型文献汇编,如《全唐诗》900卷、《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54卷等,清代散文选本亦佳作迭出。康熙年间吴楚材、吴调侯编的散文精选本《古文观止》影响极为深远,至今仍为学者案头必备。该书共计222篇,选文时段上起于周,下迄于明末,几乎将中国古代散文名篇收罗殆尽。编者选评结合,评注简约得当,深入人心。鲁迅先生将它与《昭明文选》并提,可见其在文学上的影响之大。[5](P503)乾隆年间编的《唐诗三百首》,更是一部质量高且易诵读的诗选。“所选几乎尽是晶莹圆润的珠玉”,大多明白易解;其书之深入人心,至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谚语为证。[6](P52)“这些优秀的选本,在普及和传播古代优秀文化、提高时文写作技巧和改变时文风格的同时,还发挥了陶冶国民情操、教化世风的积极作用。”[4](P364)

正是在这种语境与基础下,桐城派各种选本承前启后涌现,相关著作层出不穷。选本体约10部,典型者如方苞《古文约选》与《四书文选》、刘大櫆《唐宋八大家文钞》、姚鼐《古文辞类纂》、吴德旋《初月楼诗钞》、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与《十八家诗钞》、方宗诚《桐城文录》与《古文简要》,以及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等。

二、桐城派选本批评概况

兹就桐城派两百余年发展史上的代表性选本著作,择要予以评介。

(一)方苞选本:《古文约选》与《四书文选》

桐城始祖方苞前后五年时间陆续编选了《古文约选》与《四书文选》两种选本,虽编选初衷都离不开为科考应试者提供写作镜鉴,然而方苞在其序言中着实地阐发了其“义法”主张,并通过选文来宣扬其“雅洁”等文学观念,从而为桐城派后续发展奠定了扎实的根基。

先看《古文约选》。这是方苞为当时国子监学生编选的一部古文选本。它不选先秦文和《史记》,主要选两汉、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是方苞古文理论的很好体现。在序言及编选体例中,方苞对选文初衷和目的作了必要交代,系统阐述了“义法”说及“文统”“道统”思想,并揭示出古文“助流政教之本志”,为桐城文派奠定了最初的文论基础。其核心内容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是关于“义法”的根源。方苞认为,六经、《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是其不竭源泉,并对《左传》和《史记》尤为推崇。因此,应以大量阅读、品鉴孔孟经学著作来提升自身的文学素养,获取写作的养分。

二是古文之体应当“雅饬”和“澄清无滓”。汉人之文、《史记》《左传》等均能体现这种风范,它们“自然而发其光精”(《古文约选序例》),故形成了“瑰丽浓郁”的风格特征,这种文体推崇,显示出方苞独到的艺术眼光和纯正的文风追求。

三是交代先秦著作已各自成书,不入选。而编选单篇文章意在“助流政教”,政治意图较为明显。

该选本评语较多地论述了作家创作渊源与风格的关系,以及古文创作之得失,是研究方苞古文理论的珍贵文献。同时,其广泛传播,不仅促进了“义法”说的深入人心,使“义法”说逐渐为人所接受,而且对桐城派的另一部重要古文选本《古文辞类纂》亦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序》中,方苞明确指出古文“义法”可“触类而通,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绰有余裕矣”。《古文约选》作为八旗子弟学校的教本,不仅提高了古文的地位,也使“义法”说具有官方的权威性,“义法”取得合法地位,其被引入时文写作后,极大地促进了古文对时文的改造。

再看《四书文选》。编选《古文约选》五年后,乾隆三年(1738)方苞又奉旨编选《四书文选》。这是一部原汁原味的时文选本,它选编明清四书制艺数百篇,编成后即“诏颁各学官”,从而成为官方的时文教材。这无疑极大地促进了古文的传播,加强了古文和时文之间的互动关联,也宣扬并巩固了桐城派在清代文坛的地位。

鉴于方苞身份和选文目的,这两个选本都具有很强的权威性,集中体现了清政府训练八旗子弟和引导科考士人的旨意。它们不仅使古文成为清代科举道路上的士子必须修习的重要内容,也相应地提升了古文的地位,为其重整旗鼓奠定了基础。

(二)姚鼐选本:《古文辞类纂》

选编《古文辞类纂》是姚鼐的另一大成就。姚鼐本以古文闻名天下,毕生辗转于多家书院执教,为给弟子提供教本,他历时数年精心选编《古文辞类纂》。该书是“近代家弦户诵之书”,被一代教育宗师吴汝纶称之为选集中“古文第一善本”,被朱自清赞誉为集中了“二千年高文”,“成为古文的典范”①史料转引自杨怀志:《桐城派及其代表人物述评》,载“安徽文化网”“中国桐城派研究网”。。

《古文辞类纂》作为代表“桐城派”散文观点的一部选本,所选文章以唐代韩愈、柳宗元,宋代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即所谓“唐宋八大家”为主;其前选入战国、秦汉的部分作品,其后选入明代归有光,以及清代方苞、刘大櫆的作品,中间选入元结、李翱、张载、晁补之的少量作品。

魏晋六朝之作,只在“辞赋”类中选晋代张华、刘伶、陶渊明、鲍照赋各1篇,潘岳赋3篇,在“颂赞”类中选晋袁宏赞1篇。全书合75卷,分为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颂赞、辞赋、哀祭13类,选文700余篇(据唐本),不选骈赋,卷首有《序目》,是桐城派最经典的序跋之一,亦是该选本的重要副产品,全文详细地论及各类文体的特点及源流。

姚鼐严格坚持古文标准,认为六朝无文。在这数百年间,只选陶渊明《桃花源记》1篇,这与他厌弃齐梁文风,轻视四六体的骈俪语体有关。包括六朝时期相当一部分山水小品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列。此后,宋代散文名篇《岳阳楼记》及《醉翁亭记》,亦不选,可能与这两篇文章四六句过多有关。可见,姚鼐的选文标准还是比较苛刻严格的。

《古文辞类纂》是姚鼐毕生心血之作,成书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嘉庆时康绍庸刊刻初稿本,附有姚氏评语及圈点。道光时吴启昌、光绪时李承渊重刻姚氏晚年定本。1923年上海广益书局刊行有今人编撰的《评点笺注古文辞类纂》,广泛搜集古代以及清代方苞、刘大櫆、姚鼐、梅曾亮、张裕钊、吴汝纶等人对入选文章的圈点和评语,有总批、眉批,并加简注,极大地方便了后世读者的参阅和研究。

此选本选文广泛,横跨古今。新版邀请了语言、文学方面专家做了认真的校勘、标点、注释与辑评工作,广泛吸收了二百多年来的研究成果,特别精选了许多名家的评语,有益于读者对选文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作深入的理解和全面的把握。新版的评注还为《楚辞》《史记》《汉书》《文选》等书,以及韩、柳、欧、苏诸家的文章提供了一些新材料、新看法。就词语解释来说,此选评著作无异于是一本工具书,对古典文学研究者及大中学校的教师、学生等皆有裨益。

四十年间,姚鼐以此选本做为教科书,诲人不倦并精益求精、时时修订。桐城后期弟子马其昶称誉该书:“鉴别精、析类严而品藻当。”(《桐城耆旧传》)著名学者钱基博先生一生教书,自言所恃惟一部《古文辞类纂》,并云:

分类必溯其源,而不为杜撰;选辞务择其雅,而不为钩棘。荟斯文于简编,召来者以途径。(《现代中国文学史》)

至20世纪80年代,在吴孟复、蒋立甫两位主编率领下,众多国内桐城派研究专家点校、评注的《古文辞类纂》才得以问世,该著参照诸本之优长,矫正、弥补其不足,修订旧本中存在讹、误、脱、衍之处,评注全面、精当,多次再版,深受学界欢迎与好评。

(三)吴德旋选本:《初月楼诗钞》《初月楼文钞》

这两种选本集中收录先秦两汉到明清诸家的诗歌与古文,对照互补,相得益彰,全面为桐城派张目。在《初月楼古文绪论》(以下简称《绪论》)中,编选者主要评论从先秦到明清千余年来不同诗文家的优、劣、得、失,很多评论切中肯綮、一针见血,如论方苞之文“少妙远之趣”,客观平实。而从选文数量并结合评语来看,吴德旋尤其推崇司马迁、方苞、姚鼐之文,认为“《史记》如海,无所不包”,而方苞则“直接震川”,姚鼐又“上继望溪”。

其《绪论》体现出的基本观点有四个方面:(1)古文语言必须“雅洁”;(2)创作宜阴阳刚柔相济;(3)作家立志需高;(4)文风追求“事外远致”,“余味曲包”。其体貌之主张和追求乃是桐城派的嫡传。

(四)曾国藩选本:《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

《经史百家杂钞》(上、下)是曾国藩编纂的一部古文精华集,共26卷。该书从清末到民国,在社会上流传很广、影响较大,全书共分论著、词赋、序跋、诏令、奏议、书牍、哀祭、传志、叙记、典志、杂记11类,是继姚鼐《古文辞类纂》之后的又一部有名的古文选本。曾本和姚本在体例、范围上形成互补,二者相得益彰。

曾国藩虽毕生致力于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并因军功卓著而获得一等侯爵,然而综观其求学历程和趣味爱好,以及业余操练可见,他不仅是中国末世一代儒士,更是一位极具文人情怀的散文家。其毕生编有《经史百家杂钞》与《十八家诗钞》两部诗文选本,全面修正、完善了桐城派的文学思想。

同为桐城派选本,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以下简称《杂钞》)与姚鼐的《古文辞类纂》(简称《类纂》)既有相似之处,也存在明显差异,二者在文体分类上“大体不甚相远”。相同在于,二者篇目采择上也多有重合,在重视韩、欧文的态度上也如出一辙。

而其不同则较为明显:

其一,在选文范围上,《杂钞》在《类纂》的基础上增删文类,凸显出对经世之文的重视;又于经、史、子、集并录,骈散兼收并蓄。

其二,在对秦汉文及骈体文态度上,《杂钞》在对历代文的选择上,首重秦汉文,兼取魏晋六朝文,轻视明清文。而《类纂》则以收录集部文为主,不屑骈体,首重唐宋文,推崇明清文,轻视魏晋六朝骈文。

显然,《杂钞》拓宽了古文领地,扩大了桐城门庭,也修正了桐城文统。于此,我们也可窥见曾国藩的文体观念以及桐城派内部的承传嬗变之迹。

姚本对曾本的最大启发,是姚鼐所提出的文章有“阳刚”与“阴柔”之分的观点。曾氏在姚鼐的基础上,参照邵雍的“四象”之说,又将阳刚分为太阳、少阳,阴柔分成太阴、少阴四类,分别代表“气势”“趣味”“识度”及“情韵”(《致沅弟》)。其对文体体貌的取向更加细密,这直接影响了桐城派后期弟子的创作风貌。曾国藩自身的古文即以趣味见长,而其四大弟子之文在气势上无不遒劲雄直①参见拙文:《论桐城派文体之气势:雄直遒劲》,载安徽省桐城派研究会会刊《桐城派研究》2013年度第15辑。,呈现湘乡派的体貌特征。

曾氏《十八家诗钞》共28卷,选取魏晋南北朝曹植、阮籍、陶渊明、谢灵运、鲍照、谢朓共6家,唐代的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李商隐、杜牧8家,宋代的苏轼、黄庭坚、陆游3家,金代元好问1家。曾国藩选取阶段内的名家作为代表,以窥探该时代诗歌的主要风貌。从选诗范围来看,魏晋南北朝选6家近乎“诗唐”之8家,承续了其《杂钞》对明清诗文的轻视。而全书共选古、近体诗6 599首,有少量评点和校注。这对推动清代读者学诗、促进桐城派诗体观的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

(五)方宗诚选本:《桐城文录》《古文简要》

《桐城文录》是方宗诚与戴均衡二人合编的一部桐城县作家文选,共收录83人,虽都为桐城籍贯,但不全属于“桐城派”。开篇有“序言”论及桐城派的渊源、盛况、宗旨等,并以家乡人的情怀,对其成就、地位及影响等进行了一番热情洋溢的颂扬。

该选本以“雅驯”为旨归,以时代先后和取得成就分卷次和卷数来编选文章。“义例”中对桐城“四祖”等作家的文章进行评论,尤其对方东树推崇有加,谓“其才气之盛,学问之正,博大精深,未有如植之先生者也”。很显然,这本当地作家文选在编选作品时,给了“桐城派”极大空间。

而《古文简要》,顾名思义是专门收录经典散文的选本。从其序阐发来看,选者集中阐发了文章“本”与“用”之关系问题:“本”是内心“至诚”;“用”是析理、纪事、抒情三者。这一选本揭示了文章要有形象性和感染力等重大理论问题,其选文也为这种文体取向“量身订制”。

(六)黎庶昌选本:《续古文辞类纂》

在姚鼐编选《古文辞类纂》后,其后学深受启发,推陈出新,先后编选了多个古文续本,这以黎庶昌和王先谦最为典型。黎本为桐城派诗文总集,其序言阐明其选文宗旨和要点,张扬此派文论主张。所选文章“皆以补姚氏姬传《古文辞类纂》所未备也”。可见此选本旨在扩大姚鼐的选文范围,尤其是对六朝之文、骈俪之作均有涉猎,显示出桐城派后学较为宽广的文体视野。

此选本综合姚本与曾本之优长,融合姚鼐的古文艺术标准和曾国藩注重经世务实的内容,合二为一。编者调整了选文类别和篇目,有所增益。譬如上编选入大量经、子篇章,这些都是姚本所不列的,还选入了大量同时代桐城作家如张裕钊等的古文。

此外,清末王先谦曾编《续古文辞类纂》(共34卷),选录清中叶以后散文,堪称姚氏选本的续书。兹不赘述。而“尤嗜八家之文”的鼻祖戴名世生前也特地编选了《唐宋八家文选》,精选其典范美文200余篇,并逐篇加以评点,他试图“以是书为文之舟车”,通过这一选本来为众多读者提供古文范本,学习古文文法,其谓“执笔为著明其指归,与夫起伏呼应、联络宾主、抑扬离合伸缩之法,务使览者一望而得之”(《唐宋八家文选序》)。

清代桐城派选本众多,以如上七家十余种最为突出。从当时乃至后世流传之广泛度来看,还以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和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最为典型。此外,刘大櫆编有《唐宋八大家文钞》,专录唐宋古文,读者亦可参阅。由上可见,桐城派之所以薪火相传,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与这一流派有多种选本、承载其文体思想、培养弟子教育人才等大有关联。

三、桐城派选本体特征剖析

不论是将桐城派各种选本置于流派内部当作一个系统来审视,还是置于选本批评发展史中去考量,我们会发现,桐城派选本具有其独特的批评特征。

其一,桐城派选本在构成要素上具有很典型的融通性,体现出批评的综合性,集中表现在选、评、序、传等因素的合一。

单就清代诗、文选编而言,收录作品极为广泛,多以单代(如唐宋)或文体类型(如唐人绝句、古文简要)为主。而当时的“散文汇编,举凡类书、杂记、碑版金石、释藏等,乃至片言只语,亦加以收录,还为每一作者撰写了小传。一些其他批评文体因素,如批点、评注、引、缘起、叙、集论、发凡、凡例等在选编体中的运用,不仅更充分和完整地表达了选编者的批评标准和观念,还提供了选者和读者直接的对话交流”[4](P363)。

可见,选本体具有很强的综合性,它在各种构成“部件”中,融“选”与“序”“传”“评”等于一炉。选本批评文体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和统摄力,许多因素如圈点、评论、引注及引、缘起、叙、集论、发凡、凡例等都被纳入选本,为其所用,从而使得选本体的形式更加灵活。因此,后人研究选本批评,绝不能单纯停留于选文体例(如结构、篇目等)的分析,而应视序跋、凡例、小传、评点为一个综合的小系统来观照,方可有较为深入的探究。总之,清代桐城派的选本体是此前诸种批评文体的综合呈现。

其二,桐城派选本和此前朝代选本相比,其文体分类不断趋于合理化。

纵观中国古代自《诗经》至桐城派千年选本史,各类选本浩如烟海、层出不穷,然而影响深广、具有长久生命力的选本为数不多。同为散文选本,兹选姚鼐《古文辞类纂》和此前萧统《昭明文选》等比较观之,则二种选本均是集大成之巨著,在文体分类与辨析、入选“能文为本”诸方面存在着共通性。然而若纵向进行比较,就可见桐城派作家选本在文体分类上的巨大进步。

对于《昭明文选》共包含了多少种文体,目前学界存在疑义,有多种说法。当前以取39类一说居多。①存疑介绍参见马建智:《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8—200页。可见该书文体分类非常细密,全书共64卷,选文700余篇,时间跨度从周代至六朝梁代千年间,涉及130多位作家。如果把《文选序》中提及的戒、诰、记、誓、悲、碣、三言、八字、篇、引等《文选》没有选录其作品的文体,和《昭明文选》中涉及的文体加起来,差不多近50种。这基本能全面反映古代文体兴盛的实际状况。萧统精心选择,细加辨析,完成了中国上古文体的全面分类,然而其分类亦存在“名异实同”等弊端(如序之答客、指事与文选之七、设论等)而遭致后人诟病。然而,同样收录700多篇古文的《古文辞类纂》则把相似的文体归并为13类,一类之中有较大区别的,又分为上、下两编。

从其序言可看出姚鼐做了哪些处理和独特的理解。他认为“汉以来有表、奏、疏、议、上书、封事之异名,其实一类”,正是借着聚合思维才避免了分类的繁琐和对古代的单调重复,姚鼐因此把原、议、论、辨、解说等统统归入“论辨”类,把序、引、序录、后序、跋、书后、题等归入“序跋”类。这样,“他兼顾了文章表达性质和应用性质两方面的需要作了较为合理的归类”,因而“摆脱了前人分类多重名不重实的做法,从辨名实入手,纠正了前人许多归类之误”[7](P108)。如将“哀词”和“题”,划入“哀祭”和“序跋”类,比储欣《唐宋十大家类选》将之划入“词章门”和“论著门”更为准确和合理。这种刊误体现出姚鼐充分发挥了弘扬清代朴学严谨考证、备实探究的优良学风。

我们不否认,中国古代文体越往后发展越细密精微,而如此分类选文则不免使选本体臃肿繁琐,不利于士人学习借鉴。姚鼐本着名实相符的原则,从文章功用角度出发,举重若轻地将众多而细微的文体分为13类,条分缕析,线索分明。其分类之善,深得学者激赏与好评。钱基博曾评曰:

此分文体为十三类,每类必溯源而竟其流,以视《昭明文选》分类碎琐、立名可笑者,为简当矣。(《现代中国文学史》)

姚永朴《文学研究法》认为《文选》分类繁琐,谓:

盖文有名异而实同者,此种只当括而归之一类中。如骚、七、难、对问、设论、辞,皆辞赋也;表、上书、弹事,皆奏议也;序及诸史论赞,皆序跋也;笺、启、奏记、书,皆书牍也;诏、册、令、教、檄、移,皆诏令也;颂、赞、符命,同出褒扬;诔、哀、吊、祭,同归伤悼。此等皆昭明一一分之……分合出入之际,独厘然当于人心。(见该著卷一《门类》)

当代桐城派研究专家吴孟复先生在《桐城文派述论》中,曾对姚鼐选本从“采辑之博”“选择之精”“分类之善”“评校之精”四个方面作了详细评析,[8](P113-116)读者可参。

其三,桐城派选本内部构成一种互补、照应关系,从历时性眼光来看,后辈将分类不断推向前进。桐城派晚期选本相比早期选本而言,在承传桐城家法方面无疑一脉相承,然在选文的范围、语体的认定和宽严标准的把握方面存在一些差异。后期和前期构成互补、照应的关系。比如26卷的《经史百家杂钞》,突破姚本选文范围,将经、史、子集内的文章也收录进来,极大地扩大了总集的选录范围。姚本因门户之见,未涉诸子之文及汉魏六朝骈体文,对辞赋、骈语较为轻视,凡“不载史传”及典章制度之文,也不予考虑。而至曾国藩,则将文体分为三门十一类,同姚鼐一样也是按照文体功用及表达性质来分类处理,如把记叙性文体归入“记载”门,把应用性文体归入“告语”门,把表情达意的文体归入“著述”门,其文体归属相比姚鼐更加“收拢”,递进了一层。

而曾门弟子黎庶昌的《续古文辞类纂》相比其先辈,不仅录文,也选入诗,其序谓:

右文四百四十九篇,总二十八卷,分上中下三编,皆以补姚氏姬传《古文辞类纂》所未备也。

选文旨在见其“未备者”,以弥补姚本之不足。此续本最突出的特征在于融合了姚、曾二本之长,试图以艺术和经世务实两重标准来入选古文。故篇目的调试与增益相对桐城派前辈而言即是一种补充与递进。因而,今人研究桐城派选本体,宜将其作为一个相互照应的整体来对待。

其四,桐城派选本很好地承传了中国古代选本体批评“辨体明性”之传统,既“推源溯流”,也“类聚区分”,将文体置于横向与纵向的系统中综合考察,得出较为可信的认识。

姚鼐编《古文辞类纂》75卷,将从战国到清朝历代之文章总共分为13类,除著述首篇有总序外,每类前各有具体的小序言,略述该文体特点、源流及其代表作,宣扬桐城派的学术观点。这正好承续了中国魏晋南北朝以来形成的“推源溯流”和“类聚区分”的文体分类方法,从而将古代批评家通过选本来有效地“辨体明性”之传统发扬光大。

所谓“推源溯流”就是对文体做历时性的动态分析,追溯文体最初的源头,描述其历代演变与发展,在此基础上概括、归纳出各种文体的性质与特点。它把对文体的认识置于动态的发展演进长河中考察,所得结论真实可信。它最初源自汉代刘向《别录》和刘歆《七略》推本溯源、分门别类整理图书的方式。后来为子史家所传承,在魏晋六朝广为运用。这在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和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任昉《文章缘起》、萧统《昭明文选》等著述中,得到极为常见的运用,这一方法也由此延续至明清。如:

诏令类者,原于《尚书》之誓诰。周之衰也,文诰犹存。昭王制,肃强侯,所以悦人心而胜于三军之众,犹有赖焉。秦最无道,而辞则讳。汉至文、景,意与辞俱美矣,后世无以逮之。光武以降,人主虽有善意,而辞气何其衰薄也!檄令皆谕下之辞,韩退之《鳄鱼文》,檄令类也,故悉附之。(《古文辞类纂序》)

以简洁的语言将诏令的来龙去脉论析得一清二楚,这是对“推源溯流”言说方式的经典示范。

而“类聚区分”是指把各种文体纳入到一个大的整体中作共时态横向的对比分析,总结出各种文体不同的特征和体貌。自魏晋曹丕(提出“四科八体”)和陆机(分为“十体”)首开端绪后,这种分类方式一直被批评家传承下来。他们只是静态性地论及文体的特征,而置史的发展脉络于不顾。这恰恰与“推源溯流”分别构成共时方法与历时方法,二者之有效统一在《文心雕龙》中被运用得最为典型,炉火纯青,趋于极致。而姚鼐《古文辞类纂》则延续这种文体建构方式,其论及每一种文体,基本上将溯源与区分相结合,既追踪其源头,又对各体的具体做法和体制特点进行归纳和总结,适当地评析代表性作家作品。如:

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周之时有石鼓刻文,秦刻石于巡狩所经过,汉人做碑文又加以序。序之体,盖秦刻琅邪具之矣。茅顺甫讥韩文公碑序异史迁,此非知言。金石之文,自与史家异体,如文公作文,岂必以效司马氏为工耶?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中,古人皆曰志。(《古文辞类纂序》)

就“碑志”之特征进行了精准的描述和概括。

随着近20年国内学界对桐城派文献资料的收集和研究日趋加强①据笔者初步统计,截止到发文,目前国内关于桐城派研究的国家社科项目约8项,教育部项目4项,安徽省规划办及教育厅项目约12项。以前二者为例,相关国家社科项目有:1.“桐城派视域下张英父子研究”(2014,池州学院章建文主持);2.“桐城派经学与文学研究”(2013,安徽大学文学院方盛良主持);3.“文化家族视域下的桐城派研究”(2013,安庆师范学院中文系汪孔丰主持);4.“桐城派与清代学术流变研究”(2011,广东暨南大学曾光光主持);5.“桐城派与清代书院研究”(2011,安徽大学江小角主持);6.“现代性视阈中的近代桐城派诗文研究”(2009,衡阳师范学院肖晓阳主持);7.“桐城派名家史学思想研究”(2013,安庆师范学院董根明主持);8.“桐城派与清季民国学坛”(2008,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王达敏主持)。相关教育部项目有:1.“中国近代教育转型时期桐城派‘德行’教育研究”(桐城师专程大立主持;获“教育部重点”立项;全国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2013年度中标课题);2.“桐城派前期作家群与清初文坛状况研究”(2012,厦门大学师雅惠主持);3.“桐城派文章选本研究”(2012,西北大学文学院杨新平主持);4.“桐城派文集叙录”(2007,安徽大学文学院徐成志主持)。,以及伴随着国学热的兴起,桐城派的选本及其批评的重要性日趋凸显,它必将有助于读者通过桐城选本的桥梁来饱览中国千年文苑之精华,通过选本批评来一览中国古人的阅读视野和治学路径。

[1]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卷)·清代文学批评概述[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2]邹云湖.中国选本批评[M].上海:三联书店,2002.

[3]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2.

[4]李建中.中国文学批评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

[5]鲁迅.鲁迅全集·集外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6]徐调孚.中国文学名著讲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马建智.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8]吴孟复.桐城文派述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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