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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宋诗钞》编纂的两个问题

2015-04-15

关键词:宋诗宋元诗学

巩 本 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关于《宋诗钞》编纂的两个问题

巩 本 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宋诗钞》是一部比较全面地反映宋诗面貌的清一代最为重要的大型宋诗选本。晚明潘是仁所编《宋元诗集》对《宋诗钞》有直接影响。明末清初江浙藏书之风很盛,黄宗羲、吕留良、吴之振等皆致力于宋集的搜集,这也从文献上为《宋诗钞》的编纂提供了必要条件和准备。

《宋元诗集》;《宋诗钞》;清初;江浙;藏书

,然而,仍存在一些问题值得研究。本文主要从文献学角度,对晚明潘是仁所编《宋元诗集》与明末清初江浙藏书之风对《宋诗钞》编纂的影响等问题试作探讨。

一、晚明潘是仁所编《宋元诗集》及其与《宋诗钞》的关系

明人所编宋诗选本,据申屠青松和谢海林博士的考订,知有十数种[2][3],然其大半已亡佚,今可见者主要有明隆庆间李蓘所编《宋艺圃集》、潘是仁编《宋元诗集》、曹学佺编《石仓十二代诗选》的宋诗部分、符观编《宋诗正体》和卢世漼《宋人近体分韵诗钞》(残)五种。后二书只选近体,篇幅既小,流传不广,可以不论。前三种则对《宋诗钞》的编纂有较直接的影响。申屠青松曾指出诸书编选宋诗的主要特点是以唐存宋,同时也分析了其文献价值。其后,王友胜撰《论〈宋艺圃集〉的文献价值与文献阙失》[4],许建昆撰《曹学佺〈石仓十二代诗选〉再探》[5],分别对李蓘《宋艺圃集》和曹学佺《石仓十二代诗选》两书,从文献学角度进行了较深入的探讨。然而,对潘是仁所编《宋元诗集》一书及其对《宋诗钞》的影响,尚未予以应有的注意。

潘是仁字讱叔,新安(今深圳宝安)人,主要生活于明神宗万历时期,卒于明熹宗天启二年(1622)。关于他的生平行事,只知道他与焦竑、顾起元、袁中道、李维桢、胡应麟等一时名流有交往,余则不详。《宋元诗(集)》273卷*是书书名颇为参差,或作《宋元诗》,或作《宋元诗集》,因书前有“汇定宋元名公诗集姓氏”、“北宋诸名公姓氏”等,又作《汇定宋元名公诗集》,今统一作《宋元诗集》。,为潘是仁晚年所编,时当明神宗万历后期。在潘氏生前,此书的北宋、南宋和元初三部分应已编成,计收入两宋诗人26家135卷、金朝诗人1家10卷、元初诗人15家63卷,遂有万历四十三年潘氏刊本。书中元末部分,潘氏生前未编成,他去世后,由其生前委托友人鲍山在潘氏原书基础上续编而成,鲍氏增元末诗人19家65卷,故又有天启二年重刊本。

像身为“后七子”领袖人物的王世贞,与李攀龙的观点并不完全一致。他在复古的同时又主张融合古今、融合秦汉与唐宋。他曾提出“用宋”的观点,他说:“当吾之少壮时,与于鳞习为古文辞,其于四家(指宋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轼)殊不能相入。晚而稍安习之。毋论苏公文,即其诗号为雅变杂揉者,虽不能为吾式,而亦足为吾用。其感赴节义,陪明之所,溢散而为风调才技,于余心时有当焉。”[7]卷四十二《苏长公外纪序》,p558在为杨慎《宋诗选》所作的序言中,他又说:“自杨、刘作而有西昆体,永叔、圣俞思以淡易裁之,鲁直出而有江西派,眉山睥睨其间,最号为雄豪,而不能无利钝。南渡后,务观、万里辈亦彬彬矣。(略)余所以抑宋者为惜格也,然而代不能废人,人不能废篇,篇不能废句,盖不止前数公而已。(略)虽然,以彼为我则可,以我为彼则不可。子正非求为伸宋者也,将为善用宋者也。”[7]卷四十一《宋诗选序》,p549他不再拘执于时代古今,对宋诗采取部分肯定的态度。

再如袁宏道,他反对七子派的一味拟古,主张诗以真为贵,认为:“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略)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袭者乎?”[8]卷六《与丘长孺》,p284又自谓:“近日始遍阅宋人诗文。宋人诗,长于格而短于韵,而其为文,密于持论而疏于用裁。然其中实有超秦汉而绝盛唐者。”[8]卷二十一《答陶石篑》,p743“韩柳、元白、欧,诗之圣也;苏,诗之神也。彼谓宋不如唐者,观场之见耳,岂直真知诗何物哉?”[8]卷二十一《与李龙湖》,p750“放翁诗,弟所甚爱,但阔大处不如欧、苏耳。近读陈同甫集,气魄豪荡,明允之亚。周美成诗文亦可人。”[8]卷二十二《答陶石篑》,p778“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8]卷四《叙小修诗》,p188这比王世贞对宋诗的评价更进一步,虽然主要针对复古派而说,但至少他认为一代有一代之诗,宋诗不必不如唐。

李维桢以“事、理、情、景”论诗,认为唐诗之妙在于情真、事实:“宋元道宋元事,即不敢望《雅》、《颂》,于十五《国风》者,宁无一二合耶?”所以,他不但引据王世贞、袁宏道等人“有一代之才即有一代之诗”的观点,而且更具体地论道:“宋诗有宋风,元诗有元风,采风陈诗,而政事学术,好尚习俗,升降污隆,具在目前。故行宋元诗者,亦孔子录十五《国风》之指也。闻之诗家云:宋人多舛,颇能纵横;元人多差醇,觉伤局促。然而宋之苍老,元之秀俊;宋之好创造,元之善模拟,两者又何可废也。”[6]卷首元诗此可不论,李维桢对宋诗的认识,比起同时代的其他人来说显然要客观得多。焦竑《汇定宋元诗集序》亦曾引述顾大猷语“一代有一代之诗”的看法,并谓:“新安潘君讱叔所收二代诸名家甚多,至是择而梓之,令学者知诗道取成乎心,寄妍于物,含茹万象,融会一家,譬之桔梗豨苓,时而为帝,何为不可?(略)然则发今人欲悟之机,回百年已废之学,其在斯人也夫。”[6]卷首这与李维桢、袁宏道等人所论一致。

潘是仁《宋元诗集》的编纂,正是在晚明士人这种反对盲目拟古、主张“一代有一代之诗”的总体认识和特定背景下进行的,也就是说,其编纂宗旨和指导思想并不是要证明宋诗超过了唐诗,而是要对前后七子以来一味拟古的文坛风尚进行反拨,指出宋诗自有其可取之处。尽管如此,此书编纂于明复古派尊唐黜宋之后,正如焦竑所说,对于“回百年已废之学”,重新确立宋诗在诗史发展中的地位,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和影响。黄宗羲论诗谓:“诗不当以时代而论,宋、元各有优长,岂宜沟而出诸外若异域然。即唐之时,亦非无蹈常袭故充其肤廓而神理蔑如者,故当辨其真与伪耳。徒以声调之似而优之而劣之,扬子云所言伏其几、袭其裳而称仲尼者也。此固先民之论,非余臆说,听者不察,因余之言,遂言宋优于唐。夫宋诗之佳,亦谓其能唐耳,非谓舍唐之外能自为宋也。于是缙绅先生间谓余主张宋诗。噫,亦冤矣。”[9]《南雷诗文集》上《张心友诗序》,p50又谓:“天下皆知宗唐诗,余以为善学唐者唯宋。”[9]《南雷诗文集》上《姜山启彭山诗稿序》,p60并对学唐而有成就的宋诗派别一一列举。吕留良、吴之振在《宋诗钞序》中更明确地指出:“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不知者或以为‘腐’,后人无识,倦于讲求,喜其说之省事,而地位高也,则群奉‘腐’之一字,以废全宋之诗。故今之黜宋者,皆未见宋诗者也。”此书的编纂,“非尊宋于唐也,欲天下黜宋者得见宋之为宋如此”[10]卷首,p3-4*《宋诗钞序》一般作吴之振撰,然康熙五十九年孙学颜编《吕晚村先生古文》题下注“代”,似已作吕留良撰。卞僧慧《吕留良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3年,191页)作吕氏之作。蒋寅亦赞同此说(参其《〈宋诗钞〉编纂经过及其诗学史意义》,文载《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2辑)。申屠青松以雍正三年天盖楼吕氏家刻《吕晚村先生文集》未收此文,维持吴撰之说(《清初宋诗选本研究》,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82页)。然观吕留良《答张菊人书》所云:“自来喜读宋人书(略),因与孟举叔侄购求选刊以发其端,以破天下‘宋腐’之说之谬,庶几因此而求宋人之全。”(《吕晚村先生文集》卷一,《吕留良诗文集》上册,30页)又《吕晚村先生论文汇钞》曰:“有用古文极熟套头语,而能化腐臭为神奇者,所争在气脉,不在皮毛也。”(《吕留良诗文集》上册,472页)与序中语颇似。因此,此序作吕、吴二人所撰,或更符合实际。。诸人所论,正是接着晚明公安派和《宋元诗集》编纂者“一代有一代之诗”的话题说的,他们的看法与晚明士人对宋诗的反省和认识一脉相承*其中尚有钱谦益的推动作用。钱谦益诗学受程嘉燧影响,由学唐而兼学宋,对公安派的性灵说亦有所取。黄宗羲受其影响而又有所发展。吕留良和吴之振则在不同程度上受黄宗羲诗学的影响。其间的关系,可参孙之梅《钱谦益与明末清初文学》(齐鲁书社,1996年)、吴宏一《清代诗学初探》(牧童出版社,1977年)、张健《清代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蒋寅《清代诗学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等有关章节。。

在《宋元诗集》书前所列的“汇定宋元名公诗集姓氏”中,竟陵派主将钟惺、谭元春的名字也赫然在目,这很值得注意。钟惺、谭元春论诗,出入“公安”而自立一宗。钟惺称:“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其味宜澹,沉则否;其游止贵旷,拘则否。之数者,独其心乎哉?(略)索居自全,挫名用晦,虚心直躬,可以适己,可以行世,可以垂文。何必浮沉周旋而后无失哉。”[11]卷十七《简远堂近诗序》,p249-250谭元春曰:“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想亦非苟然而已。”[12]卷二十二《诗归序》,p594以清、以适己、以性灵论诗,别创深幽孤峭一派。这种对深幽孤峭的审美追求,表现在钟惺和谭元春对待学古的态度上(如编选《诗归》),便是要求古人之真诗,或曰求古人精神之所在。钟惺说:“惺与同邑谭子元春忧之,内省诸心,不敢先有所谓学古不学古者,而第求古人真诗所在。真诗者,精神所为也。”[11]卷十六《诗归序》,p236怎样才能求得古人的真诗呢?钟惺又说:“侧闻近时君子有教人反古者,又有笑人泥古者,皆不求诸己,而皆舍所学以从之。庚戌以后,乃始平气静心,虚怀独往,外不敢用先人之言,而内自废其中拒之私,务求古人精神所在。”[11]卷十七《隐秀轩集自序》,p259-260那就是要将师心与师古结合起来,平心静气,虚怀独往,以己之心揣度古人之心,使古人的心灵和精神与己心相遇合,如此所得便是真诗。焦竑《宋元诗集序》称潘氏此书,可“令学者知诗道取成乎心,寄妍于物,含茹万象,融会一家。(略)不然,尧行禹趋,而不知心之精神为圣人所重,为西人(按此指利玛窦)笑耳。”[6]卷首这同样是从求古人真诗或精神的意义上去立论的。潘是仁在所选诗集的题识中批评复古派曰:“嘉、隆诸公黜宋音于唐,譬解佩带之垂罗,而悉命被深衣之板摺,不第昧乎诗,抑且乖乎人情矣。”[6]《秦少游诗集题识》又谓:“诗贵得情。故有苦心雕琢,而读之毫不令人兴起;有矢口而出,而隽永之味反津津不竭者,在情不在学也。”[6]《雪岩诗集题识》论诗贵情,反对一味模拟古人,这与前引袁宏道所谓“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与钟惺、谭元春、焦竑的任诸己、重性灵、求真诗的看法也是相吻合的,反映的是晚明公安派、竟陵派的文学观念。吕留良虽对竟陵派等人略有微词*案吴之振曾自道初亦学竟陵派诗,后则转学盛唐,学苏、黄(参其《晚树楼诗稿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清康熙刻本,齐鲁书社,1997年,集部第252册,131页)。关于竟陵派在清初诗坛的遭遇和影响的消长,可参陈广宏《竟陵派研究》一书《结语》,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478-499页;蒋寅《清代诗学史》第一卷第一章第一节,91-98页。然而,通过本文的研究可知,虽然竟陵派在清初受到批评甚多,然在清初诗坛的影响依然存在。,然其编纂《宋诗钞》却仍受到公安派和竟陵派以及《宋元诗集》的影响。观吕留良、吴之振在《宋诗钞序》中的著名判断:“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10]卷首,p3在介绍是书的编选体例时说:“是选于一代之中,各家俱收;一家之中,各法具在。不著圈点,不下批评,使学者读之而自得其性之所近,则真诗出矣。”[10]卷首《凡例》,p5-6吕留良为《东坡诗钞》作小传说:“读苏诗者,汰梅溪之注,并汰其过于丰缛者,然后有真苏诗也。”[10]628《安阳集钞》小传称:“(韩琦)诗率臆得之,而意思深长,有锻炼所不及。理趣流露,皆贤相识度。其《题刘御药画册》语云:‘观画之术,维逼真而已。得真之全者绝也,得多者上也,非真即下矣。’人谓此术不独观画,即可观人物。窃谓惟诗亦然。”[10]99又在戴昺《农歌集钞》小传中引戴昺诗《答妄论宋唐诗体》云:“安用雕锼呕肺肠,辞能达意即文章。性情元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辨宋唐。人道凤筩谐律吕,谁知牛铎有宫商。少陵甘作村夫子,不害光芒万丈长。”并谓“知此,可与言诗矣”[10]2758。以上皆足以为证,只是吕、吴所谓“真诗”的理论内涵更为丰富而已。

钟惺、谭元春编选《诗归》提出“虽选古人诗,实自著一书”[11]卷二十八《与蔡敬夫书》,p469,“彼取我删,彼删我取”[12]卷二十七《奏记蔡清宪公前后笺札》其四,p758,反复斟酌。“每于古今诗文,喜拈其不著名而最少者,常有一种别趣奇理,不堕作家气。”[13]卷十六《王季友诗钟惺总评》,p282黜落名篇,标榜奇趣,反映出选家强烈的主观意识。《诗归》在当时影响很大,海内称诗者靡然从之。潘是仁既与钟惺有交往,钟、谭二位又参与过《宋元诗集》的编纂(《诗归》与此书编纂约略同时),潘氏自不免受到钟惺影响。从李维桢所称“益蒐葺世所不甚传者百余家”云云,不难看出这种影响的痕迹。《宋元诗集》所选两宋诗人26家,像梅尧臣、苏舜钦、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杨万里、范成大等这样的大家名家皆不入选,而像米芾、蔡襄、文同、王十朋、葛长庚、赵抃、裘万顷、宋伯仁、戴昺、真山民等这些未必以诗名世的人物却被选入集中。潘是仁这样做是否也像钟惺那样是为了追求“别趣奇理”呢,我们虽尚难断言,但在编选过程中表现出强烈的主观意识或个人色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潘是仁曾在所选的13种宋人诗集前作过题识(占所选诗人的二分之一)。我们看他称唐庚为“偃息衡门,棲心流水,取一丘一壑以自足者也,心窃慕之”[6]《唐眉山诗集小引》;谓秦观“中年老于迁徙,多江湖节烈之风,无夜雨牢骚之气”[6]《秦少游诗集序》;谓王十朋“被愬所黜,遂辟小园,日涉吟咏,悠悠自乐。其所咏诗名《自宽集》,因篝灯校雠,知晋宋人不甚殊辙如此”[6]《王梅溪诗集序》;称葛长庚诗“真若肺腑有烟霞,喉舌有冰雪”[6]《白玉蟾诗集序》;称真山民“高襟远韵,具见是帙,自幽寻雅赏之外,绝不作江湖酬应语”[6]《真山民诗集序》;将林逋诗置于卷首,请王应翼题识,尊之为“才仙”;以上皆足以见出其超然脱俗、高自标置、怀幽慕远的胸襟(由此亦可推测其或一生不曾入仕),尤其是他称道真山民的话,与钟惺所云“夫日取不欲闻之语,不欲见之事,不欲与之人,而以孤衷峭性勉强应酬,使吾耳目形骸为之用,而欲其性情渊夷,神明恬寂,作比兴风雅之言,其趣不已远乎?”[11]卷十七《简远堂近诗序》,p249-250如出一辙。再从具体作品的编选来看,像陆游的诗,他选编了6卷,数量并不算少,然这些作品多题咏山水景物,吟咏生活放逸之趣,而少有抒发忧心恢复、忧心国家社稷的作品。潘是仁欣赏的是“处逆境不为所颠倒,反藉诗文为鼓吹,其襟趣自足千古”[6]《陆放翁诗集序》。这种带有较大主观性的选择,我们当然不能认为这就是陆游诗歌的主要面貌。

《宋诗钞》的编选,虽不能说是追求“别趣奇理”,然而在具体的编纂过程和小传的撰写中,却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宋元诗集》的影响。比如在编选倾向上,翁方纲批评《宋诗钞》“实有过于偏枯处”[14]卷四,p110,批评时人以“吟咏性灵、掉弄虚机者为宋诗”[14]卷四,p123,并举《宋诗钞》为例,虽不无夸大,然多少也是看出了吕、吴在编选中表现出的较强的主观色彩,适可为受《宋元诗集》影响之一证。再看选目,《宋元诗集》所选26位宋代诗人,除了蔡襄、曾几和王十朋3位,其他23位诗人全部入选《宋诗钞》(就中有标目而无诗者,更说明其选目受到过《宋元诗集》的影响)。其中很多人诗作并不多,诗名也未必大,能入选集中,似应有《宋元诗集》的影响。还比如《宋诗钞》所选诗人小传中的一些评语,也来自潘是仁的题识。前引潘是仁对真山民其人其诗的评论,就为吕留良所采纳。他说:“真山民,不传名字,亦不知何许人也,但自呼山民云。李生乔叹以为不愧乃祖文忠西山,以是知其姓真矣。痛值乱亡,深自湮没,世无得而称焉,惟所至好题咏,因流传人间。然皆探幽赏胜之作,未尝有江湖酬应语也。”[10]2919潘是仁题陈与义诗集,曾引刘辰翁“诗道如花。论高品则色不如香,论逼真则香不如色”[15]卷十五《简斋诗集序》,p440的话,吕留良《简斋诗钞》前小传亦引此语,也未必是巧合。

吕留良、吴之振在编纂《宋诗钞》时可资利用的宋诗总集,主要有《宋文鉴》《宋艺圃集》《石仓十二代诗选》(宋代部分)和《宋元诗集》。然而他们对前三种书并不满意,认为《宋文鉴》所选诗歌太少,《宋艺圃集》“漫无足观”,《石仓十二代诗选》所录作品亦少。而《宋元诗集》“虽去取未精,然每集所存较多”[10]《凡例》,p5,故基本予以肯定。其实,《宋诗钞》不但在编选内容上直接使用了《宋元诗集》中的材料*如申屠青松指出,《宋诗钞》中的《四灵诗钞》、《真山民诗钞》和《花蕊夫人诗钞》等,皆直接取自《宋元诗集》,参其所撰《明代宋诗选本论略》,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而且在编选体例上也完全承袭了《宋元诗集》,即所选诗人大致以时代先后为序*当然,《宋元诗集》编排顺序并不严格,时代晚而居前者亦有。这一缺点,也被《宋诗钞》所承袭。,人各一集,僧人、女性诗人附于后,每集多据别集钞录,先五七言古体,再五七言律绝近体。《宋元诗集》所选部分诗集前有编者题识,略似小传;《宋诗钞》则扩而大之,每集前有小传。这都可见出《宋元诗集》对《宋诗钞》编纂的影响。

二、明末清初江浙藏书之风与《宋诗钞》的编纂

曹溶又曾撰《流通古书约》,认为藏书家不仅要保存书籍,还应互通有无,以抄为藏。他提出:“彼此藏书家,各就观目录,标出所缺者,先经注,次史逸,次文集,次杂说,视所著门类同,时代先后同,卷帙多寡同,约定有无相易,则主人自命门下之役,精工缮写,较对无误,一两月间,各赍所钞互换。此法有数善:好书不出户庭也,有功于古人也,己所藏日以富也,楚南燕北皆可行也。”[19]曹溶的看法得到当时许多著名藏书家的响应,“昆山徐氏、四明范氏、金陵黄氏皆谓书流通而无藏匿不返之患,法最便”[16]卷首《绛云楼书目题辞》,p322上。于是,书籍抄存一时蔚为风气,曹溶、黄虞稷、周在浚、黄宗羲、吴之振、朱彝尊、徐乾学、王士禛等都曾互相借阅传抄过很多书籍[20]1318册,p55-56,其中所抄的宋人别集很多。王士禛就多次记载自己从黄虞稷、朱彝尊等处抄录宋集的情况,仅康熙二十八、二十九两年间(1689-1690),他在京城“借朱竹垞钞本宋元人集十数种”,并详记其中数种曰:“《谢皋羽年谱游录注》,山阴徐沁埜公撰,余姚黄宗羲太冲先有《西台恸哭记》《冬青引注》,徐注黄序之。”[21]卷一,p318上“宋陈洎亚之诗一卷,仅二十五首,有颜复长道序,司马文正公,文忠、文定二苏公,孙莘老,徐仲车及长乐林希,陈留张徽南,兰陵钱世雄,眉山李埴,皆跋其后。又嘉定丙子眉山任希夷题诗云:‘如彼流泉必有源,陈家诗律自专门,后山得法因盐铁,不减唐时杜审言。’亚之,师仲、师道之祖也。”[21]卷一,p319上下“叶石林《建康集》八卷,有嘉泰癸亥孙簵跋。二十代孙万跋云:‘秣陵焦氏本也,常熟毛氏尝得宋刻《建康集》,逸第三卷,当未见此。’按《石林全集》一百卷,桑民怿家书目有之,今不可得。此则绍兴八年再帅建康作也。石林,晁氏之甥,及与无咎、张文潜游,为诗文笔力雄厚,犹有苏门遗风,非南渡以下诸人可望。平生邃于《春秋》,集中《答王从一教授》二书可见其梗概。”[21]卷一,p321上“康熙己巳、庚午间,在京师,每从朱锡鬯、黄俞邰借书,得宋元人诗集数十家,就中以长沙陈泰志同为冠,因钞其《所安遗稿》一卷,以周弼伯弜《汶阳稿》、临江邓林性之《皇荂曲》、金华杜旃仲高《癖斋小集》附之。数子者名不甚著,而其诗实足名家。”[22]卷五,p84*王氏以其他方式收藏的宋集尚多,即据今存《池北书目》,其所藏宋集就有90多种。类似这样的传抄,不仅对宋集在清初的保存、传播与接受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也促成了他本人中年时期诗风由唐转宋的演进*关于王士禛诗歌崇尚的变化与文坛风气、藏书等之间的关系等,请参蒋寅《王渔洋与康熙诗坛》第二章《王渔洋与清初宋诗风之消长》、第六章《王渔洋藏书与诗学的关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26-54、146-181页。。

清初士人搜藏、抄刻宋集的同时,往往编有藏书目录,这些目录虽多半比较简单,然其中或注明卷数、册数,或记其版本、序跋,已透露出不少有关宋集在清初传播的信息,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所撰写的一些藏书或抄刻之书的题跋,更为人们整理宋集提供了直接线索。比如,钱谦益曾藏有施元之、顾禧、施宿合撰的《注东坡先生诗》,其所撰跋语已指出,虽陆游的序题为嘉泰二年(1202),但实际上应“刻于嘉定六年”,并论其“考证人物,援据时事,视他注为可观”等特点[23],就甚为确切。又,钱氏曾得明抄本汪元量《水云集》,撰两跋记之,指出其所收作品有逸出刘辰翁批点本《湖山类稿》者,稍后汪森取之与《湖山类稿》五卷相互参订,有增有损,由鲍廷博合刊之,遂广为流传。再如,王士禛撰宋集题跋数十条,其中记尹洙、穆修、柳开、郑侠、苏过等人集在清初的流传,记自己得黄庭坚《山谷精华录》的经过,校尹洙《河南集》、谢薖《竹友集》等*参《重辑渔洋书跋》,陈乃乾辑,《汲古阁书跋 重辑渔洋书跋》合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43-65页。,都从多方面为人们整理宋集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

《宋诗钞》编选的参与者黄宗羲和主要编纂人吕留良、吴之振等皆喜收藏、传抄宋人别集*黄宗羲的诗学观念对吕留良、吴之振有重要影响,并参与过《宋诗钞》的编选。吕留良是《宋诗钞》编选的发起者、组织者和主要参与者,并撰写了诗人小传。吴之振、吴自牧则是主要参与和最后编定此书者。关于是书编纂的过程,详请参钱锺书《谈艺录》“明清人师法宋诗”条(中华书局,1984年,143-145页)、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派诗》第二章第二节、申屠青松《清初宋诗选本研究》第三章第三节、蒋寅《〈宋诗钞〉编纂经过及其诗学史意义》等。。黄宗羲收藏宋集不下百余种,其晚年在编选《明文海》的同时,又选编了《宋集略》《元集略》。他在给徐乾学的信中写道:“《宋元集略》尚未钞完,然亦不过旬日,即当送上也。只是未曾检出,及留在京邸者,不知何时得以寓目,弟初意欲分叙记各体,以类编纂,既而思之,以为不可。盖集中文字,亦未必皆佳,只据一集存其大概,使其人不至湮没,若类编之,则恶文盈目,反足为累。又未见之集极多,后来见之,又难于插上,不若一人自为一集,不论多少,随见随选,故名之曰《宋集略》、《元集略》。先生以为然否?弟架上亦有百余集,亦一概钞出,以请正也。”[9]《南雷诗文集》(下)《与徐乾学书》,p68-69在《与郑禹梅书》中他又提到,“《明文海》选成,亦一代之书。此外则有《宋集日抄》(又名《续宋文鉴》*全祖望谓:“于《明文案》外,又辑《续宋文鉴》、《元文抄》,以补吕、苏二家之阙,尚未成编而卒。”(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卷十一《梨洲先生神道碑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222-223页))、《元集日抄》。”[9]《南雷诗文集》(下),p79可见《宋集略》当时已大致编成,惜今已不传。他所依据的,正是其“架上百余集”的收藏。吕留良与吴之振所藏、所抄宋集亦多。吕留良曾从黄宗羲处借抄宋集*吕留良《吕晚村先生文集》卷二《与黄太冲书》曰:“外明人选本及宋元明文集、《易象》二十本、《詹氏小辨》一本、《攻媿集》三本,又《韩信同集》、《金华先民传》,俱望简发。”(桐乡市吕留良研究会整理、徐正点校《吕留良诗文集》上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39-40页),又客居友人黄虞稷、周在浚处专力抄录宋集*吕留良《答张菊人书》曰:“室中所藏多所未尽,孟浪泛游,实为斯事。至金陵,见黄俞邰、周雪客二兄藏书,欣然借抄得未曾有者几二十家。行吟坐校,遂至忘归。忆出门时,柳始作绵,今又衰黄矣。”(《吕晚村先生文集》卷一,《吕留良诗文集》上册,30页)又,其《谕大火辟恶帖》亦谈到此事。曰:“吾所最快者,得黄俞邰、周雪客两家书甚富,而恨不能尽抄耳。今寄归李伯纪《梁溪集》九本,可向曹亲翁处借福建刻本一对,无者方录出,亦可省些工夫。又,晁说之《嵩丘集》七本,书到即为分写校对,速将原本寄来还之。两家极珍惜,我私发归者,当体贴此意,勿迟误,勿污损也。”(《吕晚村先生家训》卷三,《吕留良诗文集》下册,104页),还向张菊人等借抄宋集*吕留良《答张菊人书》曰:“又闻许示《茶山》、《紫微》、《斜川》诸集,梦中时乐道之。今读手教,更知其详。如《江西诗派》一书,某求之十余年而未得者也。承许秋后尽简所蓄惠教,某何幸得此于执事哉。谨以所有书目呈记室,外此倘有所遇知,弗惜搜致之力也。”(《吕晚村先生文集》卷一,《吕留良诗文集》上册,30页)《寄吴孟举书》曰:“前札中云,梁姓者多藏书,许借《杨大年集》,今录上宋集目一纸,幸细问之,有可假者,亦快事也。”(《吕晚村先生文集》卷二,《吕留良诗文集》,74页)《寄黄太冲书》又曰:“近得《程北山集》六本,为宋纸印者。又钞得《诚斋集》一本,则旧本所未见。”(《吕晚村先生文集》卷二,《吕留良诗文集》上册,38页)皆是从他人借抄者。。如此“爬罗缮买,积有卷帙,又得同志吴孟举互相收拾,目前略备”[24]卷一《答张菊人书》,p29,从而在文献资料上为《宋诗钞》的编选作了较充分的准备。

宋人文集在清初流传既少,搜寻不易,因此,当黄宗羲、吕留良和吴之振等人在选编《宋诗钞》时,他们对宋集的网罗收藏,就成了他们所主要依据的文献。这在客观上为《宋诗钞》的编选提供了重要条件,如果没有他们平日的多方收藏,如果没有保存文献的意识,《宋诗钞》的编选在当时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在明代以来宋诗备遭冷眼、宋集罕见流传的情况下*如宋荦说:“明自嘉、隆以后,称诗家皆讳言宋,至举以相訾謷,故宋人诗集庋阁不行。”(《漫堂说诗》,《清诗话》本,丁福保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上册,416页)。

宋人文集的传播在清初之所以会逐渐得到关注,从文学自身发展的线索来看,与清初文坛风气的变化有密切的关系。虽终明之世,文坛拟古之风甚盛,以秦汉文、盛唐诗为准的,宋人之诗文多遭厌弃,然至明中叶以后,唐宋派、公安派和竟陵派诸家兴起,情况亦渐有改变,及至明末清初,社会政治上的大变动以及文学自身的发展,都使得明代以来一味崇汉崇唐的习气难乎为继,而唐宋派之肤浅、竟陵派之幽深亦已难惬人意,宋人诗文遂又进入更多士人的视野。虽然其时人们心目中的宋诗宋文内涵并不完全一致,然清初文坛的风气已发生变化,宋人文集得到了较多的关注,这是不用怀疑的*此点可参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派诗》第一章《宋诗的重新发现》、蒋寅《清代诗学史》第一卷第二章《拨乱反正的努力:江南诗学》等。。

从文学外部的环境来看,清初政治上实行高压政策,文字狱不断,凡涉明季事之书多禁之,这在客观上也使得士人们对前代文献的兴趣不得不转向宋元两代。比如朱彝尊在其《曝书亭著录序》中谈到自己藏书聚散的情况时就说道,“明末战乱,昔日藏书,尽遭毁弃”,“及(顺治末)游岭表,归阅豫章书肆,买得五箱,藏之满一椟。既而客永嘉,时(康熙初)方起《明书》之狱,凡涉明季事者争相焚弃。比还,问曩所储书,则并椟亡之矣”[20]卷三五《曝书亭著录序》,p55下,即透露出这一消息。

总之,《宋元诗集》的编纂与竟陵派有直接的关系,而这又影响了《宋诗钞》的编纂。明末清初江浙藏书之风很盛,黄宗羲、吕留良、吴之振等皆致力于宋集的搜集,这就从文献上为《宋诗钞》的编纂提供了必要条件和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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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韩云波

10.13718/j.cnki.xdsk.2015.01.017

I207.227

A

1673-9841(2015)01-0130-08

2014-11-16

巩本栋,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文献文化史”(10&ZD130),首席专家:程章灿;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PAPD);南京大学“中国文学与东亚文明协同创新中心”资助项目;南京大学985工程项目经费资助项目。

在颇经历了一番世态炎凉之后,宋诗至清初逐渐引起人们的关注,其诗学史地位的认定也终于出现转机。作为这种关注和转机的重要标志,便是大型宋诗选本《宋诗钞》的编纂和流传。

关于《宋诗钞》的编纂及其相关问题,钱锺书先生曾有所论述[1],近年来学界关注渐多,并取得了不少成绩*比如张仲谋先生所撰《清代文化与浙派诗》一书,便指出在《宋诗钞》的编纂过程中,黄宗羲和吕留良皆曾参与,而吕留良“出力为最多”(《清代文化与浙派诗》,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93页),这是很有见地的。蒋寅先生在其《〈宋诗钞〉编纂经过及其诗学史意义》一文中将是书置于清初诗学背景下加以考察,进一步指出吕留良在编纂活动中所起的核心作用,并对吴之振的诗学观念、《宋诗钞》编纂的得失及其诗学史意义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文载《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2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242-259页)。申屠青松博士撰有《〈宋诗钞〉与清代诗学》一文,对《宋诗钞》中所体现的宋诗观和对清代诗学文献的影响(文载《暨南学报》2010年第5期,82-86页),也进行了很好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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