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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革易代与明初江右诗歌生态

2015-04-14温世亮

关键词:雅正诗人

温世亮

(南昌师范学院 中文系,江西 南昌330032)

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密切,朝代的更替也必将对文学产生深远的影响。而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种历史存在,每一次的鼎革易代总会在文学场域引发不小的波澜。大体而言,伴随着鼎革易代的生发,从统治阶层文化策略的改变到文人身份的异化,再及文人心态的变化和文学创作风尚的嬗变,无不发生着或隐或现的变化。受这种政治态势的影响,明初江右诗歌生态,实际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江右乃宋元以来诗歌的重镇,因此对明初江右诗歌的生态作出实证性的描述,对探讨明初诗歌发展态势而言当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同时也可为明初乃至整个明代诗歌的深入研究奠定基础。正是出于这一考虑,笔者准备从政治文化生态、诗人身份走向、创作形态等方面入手,就这一问题展开讨论。

一、失落与回归:元末明初的政治文化生态

从表面上看,由蒙元入朱明似乎只不过是一种时间上的推移,是中国古代封建王朝不可回避的宿命,但若从实质言,却关涉着政治文化格局的大变革。需要注意的是,这样一种变革与文学生态变迁的关系同样是至为密切的。从某种意义而言,明初江右诗歌生态正是以元明易代为背景而呈现于文学史的,因此就元明之际的政治文化生态作一比较性的描述,便显得非常必要。

在中国古代社会,由少数民族一统天下并不多见。由于受民族文化的差异、狭隘的华夷大防观念等影响,元代的政治文化格局确实有异于刘汉、李唐和赵宋。在政治地位上,一改以往汉人的崇高地位,元朝是人分四等——蒙古、色目、汉人、南人,蒙古人在政治上享有至高的地位,完全临驾于汉人之上。如元朝的开国皇帝忽必烈,虽然也有以汉人为顾问帮助治理天下的举措,但以他为首的蒙古统治者对汉人的信任毕竟是有限的,无论中央官还是地方官,正职一律由蒙古人担任,汉人、南人只有担任副职的资格。中书省、枢密院以及御史台等,乃元代重要的政治机构,皇帝更多依赖他们来处理有关重大政务。据相关研究,执掌枢密院实权的知枢密院事和同知枢密院事之职,在整个蒙元近百年的历史之中,便未曾有汉人担任;同样,御史台的最高官员御史大夫这一权力,也从未曾落入汉人和南人之手。[1]总之,终元一代,中央乃至地方长官,几乎无汉人染指,一些要害部门的职位,更是明令规定不允许汉人和南人担任,汉人、南人已完全沦落为蒙古人的附庸,在政治上蛰伏其下,在很大程度上剥夺了参与重大政事的权利,深受歧视以及不平等的待遇则成为他们的常态。

在文化体制上,受“种族之见横亘于心”[2]形态的影响,蒙元统治者同样施行了遏制汉人的举措。自隋唐以来,科举便成为士人入仕的主要途经。然而,进入蒙元时代,统治者却在很长时期内不开科取士,汉族文士只能依靠征召、推荐等方式进入仕途。不过,他们仕途的选择也仅仅限于“宿卫、儒、吏”三种而已,而且人数也是极其有限,这也直接造成了王恽《吏解》所谓的“今天下之人,干禄无阶,入仕无路”[3]的局面,文士介于娼、丐之间,“八娼、九儒、十丐”倒是曾一度成为当时的社会现实。对汉人仕途壅塞的情形,宋濂主编的《元史》有更为清晰的描述,其谓:“贡举法废,士无入仕之阶,或习刀笔以为吏胥,或执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贩鬻以为工匠商贾。”科举考试虽然于延祐二年(1315)重启,但是,诸如南北榜名额的限制、考试内容的差异、汉人授职例不过七品官等制度的设定等,都带有明显的民族歧视色彩。这也使得它留给汉人进阶或者参与政治的机会并不多,一如元末明初江右人叶子奇所谓“仕途自木华黎王等四怯薛大根脚出身分任省台外,其余多是吏员。至于科目取士,止是万分之一耳,殆不过粉藻太平之具。世犹曰无益,直可废也。岂时运使然耶?何唐宋不侔之甚也”[4]63、“台省要官,皆北人为之,汉人、南人万中无一二,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职,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4]40,在元王朝的制度压抑下,汉族文士很难施展自己的才华,他们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被边沿化了。当然,这也在客观上形成了思想意识形态领域管控松动的实际,从而给予他们更大的表现自我性灵的空间。

相较元朝,在朱明王朝,汉人重新确立了自己的政治地位,从被压抑、被边缘化的境地中解脱出来,有了更多的参与政治的机会。在群雄逐鹿的元末,为巩固自己的势力而最终一统天下,朱元璋不遗余力地聘用各方文士。在攻伐之暇,凡所到之处,他必访当地之名士,以求贤若渴的姿态来听从他们的意见,并罗至幕中,为己所用,如宋濂、刘基、王炜、章溢、叶琛等浙东文人,都是其攻打吴越时所罗织的英才。而在建立明政权之后不久的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便下令开科取士,并辅以征召、引荐等策略,延揽天下人才,同时再次表达了自己礼贤下士、启用天下英才和大兴文教的政治姿态,下诏曰:

天下之治,天下之贤共理之。今贤士多隐岩穴,岂有司失于敦劝欤?朝廷疏于礼待欤?抑朕寡昧不足致贤,将在位者壅蔽使不上达欤?不然,贤士大夫幼学壮行,岂甘没世而已哉?天下甫定,朕愿与诸儒讲明治道,有能辅朕济民者,有司礼遣。[5]

在如此旨意之下,学校、科目、荐举、铨选便成为吸纳人才的重要途径,一大批的前朝文士正是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之下得到启用,陆续进入明朝的统治阶层序列。《明史·儒林传序》“明太祖起兵布衣,定天下,抢攘之时,所至征召耆儒,讲论道德,修明治述,兴起教化,焕乎成一代之宏观。……科举取士,一以经义为先,网罗硕学。嗣世承平,大臣以文学登用者,林立朝右”①云云,虽然不无溢美,但也是事实。

然而,一旦政治社会等秩序趋于稳定,朱元璋便开始实行他那强硬的铁腕政策,颁布了《大明律》《大诰》等一系列严格的法典,希望以此来确保明王朝的长治久安、江山永固,而且更是史无前例地制定了“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其罪至抄札”②的法律条文,推行极端恐怖的文化专制,大兴“文字狱”,以示对天下不服从明政权统治之士的震慑。事实上,比如魏观、高启、王彝、张羽、宋濂、刘基、王冕等一批吴越文士,便是在这样的策略之下,或下狱而死,或畏祸而死,或遭迫害,血腥之气弥漫于宇内。

定鼎前后,朱元璋便采取笼络、高压相济为用的政治策略。显然,这种恩威并施、变易动态的策略,无疑是一种饱含着政治用心的权宜之举。一方面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坚固自己的政权根基,另一方面则意欲借此途径,以恢复汉唐以来的儒家文化传统,正如明初人方孝孺《宋学士续文粹序》所谓:“上方稽古,以新一代之耳目,正彝伦,复衣冠,制礼乐,立学校,凡先王之典多讲行之”[6]。其实,朱元璋利用这样一种方式,在其建立政权之初,既网罗了大量的天下贤达,又树立了自己的政治威信,同时也使元代所谓的汉人乃至南人的政治地位得以重新确立。当然,这也在客观上造成了疏离文士、或者说文士离心的弊端。而由此引发或生成的政治文化背景,既与元代的政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着当时的人文生态。

总而言之,对于汉族文人而言,蒙古人领衔的元代统治,所代表的是一种政治的失落,这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压抑。相反,进入朱明王朝,汉人重新成为统治者,虽然还无法让他们都进入功成名就的理想状态,读书人的境遇甚至也存在着迥异之处,然而无论是政治前程,还是文化信仰,相较于前朝而言,他们确实被重新赋予了回归为新朝主人的优越感。

二、隐逸与仕进:明初江右诗人的选择走向

仕进与隐逸的选择似乎仅仅是中国古代士人的一种人生走向,但从内质而言,却又包含着士人们对当下朝廷认可与否的政治姿态。实际上,鼎革易代所造成的元明两朝政治生态的差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明初诗人的仕进和隐逸的分化,江右作为元统治者所谓的南人区域,自不例外。根据仕隐情况,我们大致可以将江右诗人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贰臣诗人。这一类诗人的事功意识至为明确,借助仕进来实现自己的经世理想不仅是他们的追求,也是他们矢志不渝的选择,在朝代更迭之时便成为“贰臣”。在中国古代社会,儒家思想根基深厚,“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也因此成为文士们追求的终极目标。然元最高统治者奉行的民族歧视政策,却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汉族文士的人生理想。一些汉族文士虽然借助征召、科举等进入了仕途,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摆脱低下的身份,依然难以在政治上占有一定的话语权。自元中期至元末,吴澄、虞集、揭傒斯、范梈、危素等江右诗人,虽然以自身的学养功夫为元朝所用,但是他们要么居高位而不被重视,要么从事一些不关紧要的闲职,国史院、奎章阁学士院、集贤院、太常礼仪院等清要机构则成为他们集中地,显然,在精神上他们是长期受到压抑的。所以,一旦改朝换代,这些文士便无暇顾及“忠臣不事二主”的节气,毅然投身于能为他们提供更多实现人生价值的新朝,成为史学界所谓的“贰臣”。

这类江右诗人,当以危素、刘承直、朱梦炎、胡行简等最具代表性,他们大都曾仕俸前朝,甚至为元季大员,入明亦居高位,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对这些诗人,《江西诗征》卷四十均有传叙。今照录如下:

危素:素字太朴,金溪人。元时官翰林学士承旨。洪武初,授翰林学士兼宏文馆学士,谪佃和州。有《云林集》。

刘承直:承直字宗弼,赣人。元进士,历潮州同知。明初,被荐召对,奇其才 识,授国子司业,与修礼书,岀为浙江佥事,引疾归,自称崆峒雪樵。

朱梦炎:梦炎字仲雅,进贤人。元进士,为金溪丞,以博洽闻。明初,召居宾馆,除国子博士,历礼部尚书,卒于官。

胡行简:行简字居敬,新喻人。元进士,历翰林修撰,除江南道御史,遭乱乞 归,教授乡里。洪武初征修礼书,复主江西、广东乡试,以病辞,著有《樗隐集》。[7]

上述诗人,由于其身仕两朝的经历,多为士林时论所不齿。如金溪危素,即以“首鼠皈降。上以其失节,屡辱之,决以夏楚,安置滁州而死”[4]63。总体而言,受传统名节观的影响,这类诗人虽也取得了一定的诗歌成就,但他们的诗歌创作乃至诗学思想却往往没有引起后人的足够重视。

第二类为新进诗人。所谓新进诗人,就是居元未仕而入明则官的诗人。这类诗人同样深负经世之志,在蒙元深受政治歧视,难有作为;而朱明王朝的建立,则让他们看到了重获新生的希望。因此,一旦进入“朕愿与诸儒讲明治道,有能辅朕济民者,有司礼遣”①的新朝,他们便表现出摆脱蒙古人的种族歧视、重归仕进的喜悦激动心态。例如,明王朝建立后的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便诏令开科取士,不仅取缔了蒙古人和色目人的保障份额,而且大大增加了录取的名额,这无疑为曾经的汉人、南人的仕进之途开启了方便之门。为此,宋濂特撰《庚午京畿乡闱纪录序》,中“昊天有成命,皇明受之,谓天下可以马上得,不可以马上治,于是大兴文教,宠畀四方。……濂惟天下弗靖者几二十年,干戈相寻,曾无宁日。今得以涵濡文化,而囿于诗书礼乐之中者,谁之赐欤?……凡为士者,尚思尽瘁报国,以无负于科目哉”[8](卷一)云,颇能体现这一群体在新旧交替之际的现实心态。这些诗人的情况,相较而言较为复杂。一则是他们虽然出生在元代,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元代度过的,但往往执守“华夷”之别,极力认同汉人身份上的至尊地位,而不愿屈服于异族的统治,不愿参与元朝政事;二则是或因科场遭挫,或看不惯元季统治的黑暗腐朽,甘愿隐迹于山野荒江,入明则通过征荐、科考等方式进入仕途;再则就是通过明初的科举考试直接入仕,也就是所谓的新贵之士。

在明初江右诗坛,这类诗人在《江西诗征》中录之者甚夥,其中又以刘崧、刘绍、王沂、甘渊、张美和、练僖、朱善、吴伯宗等最为典型。如被誉为“江右诗派”领袖,与高启、刘基、林鸿、孙蕡诸人以诗各雄一方的刘崧,元至正十五年(1355),授龙溪书院山长之职,却以“吾无劳于国,而有困命,吾不为也”[9]辞谢;十六年(1356)虽举于乡,友人周伯宁荐之仕,又以“性疏简嗜酒”、“旧学荒芜”、“举止粗俗”、“昧于经纪”等原因相推脱(《与周伯宁书》)[10],携家避隐山林;直至洪武三年(1370),方以人材举,授兵部职方郎中,累官国子监司业。又新城刘绍,诗入《元音遗响》,元季尝啸傲于林泉,号“纬萧野人”,“洪武初官翰林应奉文字,与宋景濓、徐用之诸公为友”[7](卷三十九)。泰和王沂,有《竹亭遗稿》传于世,“元末与弟佑俱试有司,即弃去。洪武初,征为诸王说书,上书论事,授福建盐运司副使,以老辞归”[7](卷四十三)南丰甘渊,著有《沧溪诗集》,“少植志节,元末辟本州岛学政不就。洪武二年以经明行修荐授本县训导,再调潞城县丞。”[7](卷四十三)撰有《吾乐山房稿》的清江张美和,素有“临江十才子”之称,在元末更是“累举不仕,洪武初却以荐历翰林编修”[7](卷四十三)。再如新淦练僖,“元季领乡荐,隐居不仕”,洪武初却“召为起居注,以直言忤旨,出为广德州同知”[7](卷四十四)。而“守正不阿,曾上疏劾胡惟庸”的金溪吴伯宗,则以“洪武四年廷试第一”而“官至武英殿大学士”[7](卷四十四)。大体而言,这一类江右诗人在明初诗坛往往占有较高的地位。

第三类是隐逸诗人。这一类诗人,生活于元明易代之际,若论其气节,实可以遗民属之,其情况大致有二。其一便是传统意义上所谓的为保名节而不出仕新朝的隐者。这些诗人在前朝都有过仕宦经历,虽也因蒙元民族歧视策略的施行而承受着政治上的失落和精神上的压抑,但他们又多受理学思想的深重影响,恪守“忠臣不事二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信条,把德行视为至高的人生追求,以至于感恩戴德,而不愿留下首鼠两端的骂名。因此,他们并不愿轻易选择新主作为自己的人生归宿;相反,抗志不仕,啸傲湖山,安贫乐道,却成为他们的最终走向。这一类诗人数量同样甚众。知名者如庐陵张昱,早年曾师事虞集,元至正间官至左右司员外郎行枢密使判官,后弃官去;张士诚据苏州,以礼请其出山,坚辞不就,借提蕉叶以明志;明初亦不愿为朱元璋所用,与周伯温、杨维桢交游密切,生处元明易代之际,以诗酒自娱[11]。又新喻梁寅,乃“临江十才子”之首,有诗集《石门集》传世,“元末辟集庆路儒学训导,明初征修礼书,书成以老疾辞归,结屋石门山,学者称为梁五经,又称石门先生”[7](卷四十)。而著有《海桑集》以长寿称著的泰和诗人陈谟,亦以气节见称于世,《江西诗征》谓:“(谟)事亲至孝,自幼能诗文,淹贯经籍,虞伯生尤推重之。元季教授乡郡。洪武初,征至京,欲官之遂引疾归,学者称海桑先生,年九十六卒。”[7](卷三十七)

其二是那些终身不仕的隐者。朱国祯《涌幢小品》卷十八“士夫守礼”条称宋时士大夫家守礼法,没见客造门即以礼相待,“周旋俯仰,辞气甚恭”,而“元人入主中国,此法遂废。为士者辫发短衣,效其言语衣服,以自附于上,冀获速仕。然有志之士,犹私自确守不变,而金华、广信、建宁尤多。既守礼法,便不屑仕,一意读书敦古,而儒术反盛。太祖龙飞,诸君子悉搜出,佐大运,而宋郑王为冠。噫,岂偶然哉”[12]。就某种意义上讲,这些诗人即属于朱氏所谓的“有志之士”的范畴。他们大多富有才情,在元代长期遭受不公正的政治待遇,政治的失落也助长了这些汉族士大夫的文化追求,对元统治极为厌恨,于是文化活动成为他们的特权和精神支柱。[13]同时,他们对朱元璋的狡诈残忍及其立国之初便开始施行的空前专制的政治有所认知,对士大夫们朝不保夕的生命处境有所觉察,所以也不愿依附于新朝。活跃于江南一带的以杨维桢为首的“铁崖诗人群”和以顾瑛为代表的“玉山草堂雅集”堪称代表。实际上,在明初江右诗坛,像“铁崖”、“玉山草堂”这样的诗人亦不为少数。如南城胡布,“卓荦不羁,敦尚志节”,有乃师杨维桢之风范,元末未入仕,“明初征之不屈”[7](卷三十六)。又清江刘永之,号山阴道士,“家境富裕,本人泊然布素,日以翰墨自娱”,“不问世事,常与同郡名流讲论风雅”,洪武征召不就[12]。而乐平鲁修,“少豪宕有经世志,以武侯自期。元末辟慈湖山长不就,与诸名流,为楚东诗会,名震一时”,“明太祖具名致书币聘之,不出”[7](卷三十七)。据《江西诗征》,其他如泰和梁兰、清江彭镛、鄱阳刘仔肩、吉水罗以明、余干甘复、南城张达、信丰刘贵一、安城周庭震、南康陈汝秩等,皆终身不仕、一身萧然以著述自娱之辈。

三、雅正与自得:明初江右诗歌的创作形态

鼎革易代的现实,促成了明初江右诗人身份的变化。而这种身份的变化或力量的分化,又使江右诗坛呈现出不同的创作形态。大致而言,明初江右的诗歌创作形态,又主要表现为雅正与自得两个方面。

关于明初江右诗坛的“雅正”风气,朱彝尊《石园集序》中的一段评说值得注意。其谓:

江西非楚之分壤乎?自晋以降,代有作者。至宋涪翁黄氏,厌格诗、近体之平熟,务去陈言,力盘硬语,于是吕居仁辈演为诗派,同调二十五人,斯云盛矣。元则虞、杨、范、揭,率皆豫章之彦。及洪武初,此邦隐居之士,犹《元音遗响》一编于时。仕于朝者,则有金溪危公素、进贤朱公梦炎、泰和刘公崧、新城黄公肃,咸以经国之余,研心风雅,以视吴中四杰、粤五先生、闽十才子,殆方驾而骎骎先路焉。隆万以后,楚人倡为诡异噍杀之音,见者多惑其说,然西江不尽变也。[14]

在此,朱氏将“诡异噍杀之音”视为明代江右诗歌的反调,而其说又接脉北宋时以黄庭坚为主帅的“江西诗派”。可见,其言实则道出了元末明初以来诗歌创作的一大祈向,而雅正即其本义。那么,是否一如朱氏所言,雅正已然成为明初江右诗坛的独特风景呢?这尚需作辩证的分析。

一方面,明初江右诗坛确实飘荡着一股浓重的雅正风,守性情之正成为该地域诗人们所遵循的一大风向标。应该说,这与江右诗人们深受宋元以来所形成的地域乡邦诗风的影响有着密切关联。而政治地位的重拾,同样给予他们大笔渲染雅正的旨趣力量。同时,朱元璋强化思想领域的管控,以大雅之旨昭告天下,在文学上推行其“尊典谟,重实用;去华饰,求平实”[15]的思想,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这一风向的播迁、蔓延。韩阳《皇明西江诗选序》所谓“西江实海内名邦,文献为东南之最,由晋历唐,由唐及宋,才人迭出,胜国时大著诗名者四,而三人出江右,国朝以诗著名者非一人,而江右居多。尔年奉敕巡抚兹土,都宪姑苏韩公政务之余,博询洪武迄今已故诸公诗稿,时遍阅之,见其沨沨皆治世之音,足以鸣国家之盛”[16],也恰恰印证了当时的江右诗坛实际。

大致而言,除朱彝尊所及的那些“仕于朝者”,这样的诗人在江右诗坛在在皆是,今择要而论。如“江右诗派”的领袖刘崧,以人材举于朝。其学诗守雅正渊绪,以临川虞集、清江范梈为规模,得其“诗诵之,昼夜不废”(《自序诗集》)[10],为诗每见典雅渊深之貌,而逊于气势,所以朱彝尊称其诗“体弱,局于方程,不能拓展。于唐近‘大历十子’,于宋类于‘永嘉四灵’,于元最肖萨天锡”[17]。又身仕元明两朝的婺源詹同,入明为馆阁要臣,深得皇帝宠爱,每以御制相赐,告其为诗须以雅正标宗,故其诗文有“文气氤氲”、“烂漫皆成五采”[18]的面目,以至被朱彝尊推为“中朝四学士”之翘楚。至于洪武四年(1371)以廷试第一而优游于君侧的金溪吴伯宗,官高而权重,同样是朱元璋雅正音声的鼓吹者、执守者,于其诗文,《四库全书总目?荣进集》提要甚至称:“皆雍容典雅,有开国之规模。明一代台阁之体,胚胎于此。”

当然,在明初江右布衣诗人中,亦不乏雅正音声的标杆人物。如泰和陈谟,《四库全书总目?海桑集》称:“至於文体简洁,诗格舂容,则东里渊源实出于是。其在明初,固沨沨乎雅音也。”于梁兰,四库馆臣则谓其“志平而气和,识精而思巧,沨沨焉,穆穆焉,简寂者不失为舒徐,疏宕者必归于雅则”。其他如王沂、梁寅、邓雅、刘仔肩等布衣诗人,论诗格,也不出雅正之义。

另一方面,由前文分析可知,在江右诗坛如宋濂赠杨维桢诗《送杨维桢还吴淞》“不受君王五色召,白衣宣至白衣还”①的耿介澹泊诗人,也不为少数。这些诗人本负才情,然而元代民族歧视政策的施行,却使他们成为被沦落的文化精英,政治上没有太多的话语权,深罹人格的摧残和精神的压抑。因此,萧然于物外,以文学艺术自娱自乐,倒成为他们的生活常态。进入明朝,这些诗人依然游身于专制政权之外,淡化功名,而以风雅相尚。诗歌本为一种见性见情之体,惟其如此,借助诗歌创作中表现个性,追求人生的自适便成为一种可能。实际上,迎合着自己的性格情态,这些江右诗人难免不受地域诗风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从雅从正之绪论,但他们却又将“自得”表现得淋漓尽致,成为江右诗坛的“雅正”音声的变调。在这一点上,刘永之、张昱、胡布、刘炳等诗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刘永之诗歌创作的自得表现,其与宋濂的赠答诗最见分明。草莱侍从宋濂以德行文章名满天下,只是君臣遇合,自古为难,朱元璋对宋濂的态度实可谓前恭后倨。这样的遭遇也让这位被誉为“开国文臣之首”的文士深感委屈怨激。洪武六年(1373),清江刘永之以道士之身至金陵,谒宋濂,别时濂赋诗二首相赠,其一云“相逢未久还相别,恨不从君结草堂。大秀峰前双凤下,共听法乐奏琳琅”,隐晦地表达居官之艰险和蛰居草泽的苦衷,永之亦以七言律《酬别宋赞善大夫景濂四首》赋答,其四有句云:“大秀千峰菡萏开,玉梁高接九仙台。预从山顶结茅屋,待得先生跨鹿来。”[19]在刘氏的心目中,早已认定朱元璋并非是一个善始善终的明主,诗作即包含了规劝宋濂归老山林的意思。虽说是劝人,却从一个侧面表明了自己不愿意与朱明王朝合作的态度。而读此诗,我们又不难感察那种清新写意、简洁飞动、随性而为的笔致,字里行间闪耀着独至的而不为外物所纷扰的灵心。

以诗酒自娱于杭州西湖的庐陵张昱,入明改“一笑居士”为“可闲老人”,且一摈前人“余事作诗人”的暧昧自负态度,放言“吾死,埋骨西湖,题曰‘诗人张员外墓’足矣”[20],甚得自得之趣。与其性格相应,张昱诗亦每见飘逸豪迈的风神,正所谓“其诗才气纵逸,往往随笔酬答,或不免于颓唐”①见《四库全书总目·可闲老人集》。如《可闲老人集》卷一中的《过歌风台》诗,在张昱诗中最称盛名。诗人穿越于上下千百年的时空阻隔,生发易代兴亡之感,亦喜亦悲——“酒酣起舞和儿歌,眼中尽是汉山河”,既歌既哭——“纵酒极欢留十日,感慨伤怀涕沾臆。万乘旌旗不自尊,魂魄犹为故乡惜”,苍莽雄肆中又不失沉郁悲凉之概,而行文略无拘谨约束的迹象,故瞿佑称它“盖得意所得,豪迈跌宕,与题相称”[20]。

南城诗人胡布,终身不仕,以“卓荦不羁,敦尚志节”见称于世。而师事杨维桢的经历,又弱化了他对功名的追逐,使其转而崇尚更富有人性的风雅生活。尝作《与刘绍论诗文作》,中有句云:“烈烈三百篇,王风肇鸿庞。五言起汉魏,已泄大雅庄。文字炳秦汉,六代□流唐。对偶一相谐,理趣因随亡。况事尖丽间,委曲叶宫商。”[21](卷二)由此可见,胡布论诗大致反对声律辞藻,以古朴性情为尚。胡布有《崆峒樵音》八卷,编入《元音遗响》,集中诗大都能出乎性情,简古见于笔端。《四库全书总目》称其“故君旧国之思,拳拳不置,其志节可见;其诗格调亦皆高古,不失汉、魏遗意”,前半表其志节,后半则述其诗风。汉魏诗风大抵以“风骨”“兴寄”擅长,而不乏变风变雅的自得情趣,故四库馆臣所谓“不失汉、魏遗意”,实又从一个侧面表明胡布有与“铁崖体”意不袭前人的笔致相通的一面。

至于鄱阳刘炳,为人伉爽挺拔,与杨维桢更有“通家之契”,交谊至深,其诗亦如前人所言“纯效铁厓,宜铁厓之倾倒也”[17]。总体而言,大致受元季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诗风的影响,这些诗人往往敢于直面现实人生,毫不隐晦地显露自己的内心向往,以一种自得的形态立于世人面前,展示出江右诗歌创作的另一番景象。

综上所言,当政治的失落、意识形态控制的松动已然成为历史的明初,江右诗坛有趋于雅正的倾向,也不失畅赋性灵的自得表现。雅正与自得,两者虽然难免存在着力量分布的优劣甚至悬殊,但又是同时存在于明初江右诗坛的创作形态。对朱彝尊的江右见解,自当作如是论。

四、结 语

综上可知,随着蒙元的灭亡和朱明王朝的建立,明初的江西诗坛,呈现出较为明显的仕进和隐逸的分化。可以说,鼎革易代的政治生态和诗人身份分化的社会现实,共同作用于诗歌领域,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江西诗坛的诗歌创作朝着不同的形态发展,“雅正”与“自得”两种不同诗歌风格在这一区域的同时存在,可以说便是最好的证明。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两种诗歌创作形态,也可以说是元明转关之际表现得最为突出的两种文学风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元明之际的诗歌重镇,明初江西在整个明初诗坛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如果将其置于政治文化生态中予以探析,不仅可以深化该地域诗歌的研究,而且有助于从一个侧面透视明代诗歌发展的进程,这一个工作所具有的文学意义和文化价值也是勿容轻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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