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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新历史小说解读

2015-04-11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刘震云黄花故乡

郭 德 民

(商丘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刘震云新历史小说解读

郭 德 民

(商丘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新历史小说并不像传统历史小说那样追求做到“往事重现”,而是依靠貌似真实的历史叙事,向读者讲述历史与社会、历史与人生的相互交融和首尾呼应。这种讲述当然带有强烈的个人倾向和民间色彩,不被归入“正史”序列,但却往往被受众坚信。从这个意义上讲,新历史小说恰恰透露了一种别样的历史真实和社会真相。个人在历史面前永远是被动的,历史对于个人总是呈现为荒诞。这正是刘震云的新历史小说所竭力表现的主题。

刘震云;新历史小说;《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

新历史小说是我国当代文学史上有着新的历史意识的小说。关于新历史小说的界定,学术界仍存在着争议。所谓新历史小说,是相对于以往“写实性”的传统历史小说而言的。它通常采取“借助于一个与当下有一定距离的非现实情境来寄托当代人的现实关怀”的言说策略,“有意突出民间力量在中国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展示普通人、平常人在历史情景中的生存状态与人生景况”[1]。 如果说书写传统历史小说之笔是搭载着大量史实沿着本质和真实两条轨道中规中矩一路前行的话,新历史小说则扇动着想象和传说的双翼,在历史的天空中自由翱翔。与其说新历史小说在讲述历史,毋宁说它是在讲述“过去的事情”,至于这些“过去的事情”所涉及的人和事是否符合史实,新历史小说并不作过多的考究。叙述者甚至可以在讲述的过程中不必留意故事的逻辑性和连贯性,因为新历史小说并不追求能够像传统历史小说那样做到“往事重现”,而是依靠貌似真实的历史叙事,向读者讲述历史与社会、历史与人生的相互交融和首尾呼应。这种讲述当然带有作家强烈的个人倾向和民间色彩,不被归入“正史”序列,但它却像稗官野史一样拥有庞大的受众群体,并被这些受众固执地坚信。从这个意义上讲,新历史小说恰恰透露了一种别样的历史真实和社会真相。

作家总是具有远超于常人的敏锐的洞察力和领悟力。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鲁迅先生就借“狂人”之眼看出了历史中的“吃人”二字。作为新时期作家的领军人物,刘震云亦从“日脚”的足迹中发现了满地鸡毛。因而,他于20世纪90年代便开始从历史和现实两方面观照社会人生,试图顺着时间的隧道进行回溯,以期触及日子何以过成一地鸡毛的答案。摩罗这样评论:“在刘震云看来,历史就是在物欲和权欲驱动下人类互相欺骗、互相残杀、互相奴役的死亡过程,只因这一场奴役与残杀太过漫长,无法由一代人了结,于是历史就义无反顾地维持着某种联系性。”[2]刘震云这种观照历史的视角显然与传统的历史唯物主义相去千里。不过,刘震云的身份并不是历史教科书的编写者,而是立足现实、高于现实的文学创作者。他由历史生发而出的主观色彩浓郁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要远比僵化呆板的所谓“正确”的历史概念富有灵性。刘震云的种种思想和感悟,不是针对某个事件、某个情节的灵光乍现,而是洞穿所有历史现实的触类旁通。这使得其作品的思想、语言、人物和事件,无不饱蘸着他全部的智慧、激情和爱憎,全力以赴地呈现他艺术的历史观。

首先来看他发表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故乡天下黄花》。

《故乡天下黄花》可以看成是刘震云新历史小说的典型代表作。作者以自己的故乡——一个趟过历史长河的北方小村庄马村为事件发生地,截取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四个典型时段——辛亥革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土地改革时期、“文化大革命”时期为事件发生的时间,化身最平凡的大众——一个普通村民作为事件叙述人,呈现了跌宕百年的乡村风云变幻史。刘震云曾说过:“无褒无贬,一切还原历史。”[3]基于这样的书写认知,《故乡天下黄花》虽然也是回顾历史、阐释历史,却并没有将历史雕琢得高大伟岸,需仰视才见。正如作者化身为普通村民一样,《故乡天下黄花》也把走下庄严神坛的历史隐身在了小小的村史演义中。

民国初年,因为“世袭”上百年的村长一职被孙家争走,恶气难咽的李家买凶勒死了新村长孙殿元,引发了两家的世仇。后来,孙家又指使人暗杀“失而复得”村长的李老喜,导致李老喜死于非命。由此,上台下台的权力斗争一直贯穿小说始终,一条条生命像泡沫般毫无价值地无声消亡。马村的人们在权力的游戏中被动地跑着龙套,成了弄权者政治赌场上的一摞摞筹码。马村的事件,大至孙李争斗、三军抗日、穷人翻身闹革命,小至老马办案、牛大个“卖主”,无一不是幽暗人性的形象注解。这里没有善良,没有正直,更没有高尚,有的只是丑陋、卑贱、乖戾和麻木不仁。

《故乡天下黄花》使重大的历史事件日常化、平淡化,看历史犹如看平常人生。这种无为观照的极致方式,正是刘震云新历史小说竭力强化的新视角。在这里,传统历史小说作者笔下史诗性宏阔的画卷被凌乱琐屑的日常生活片段所代替,宏观的社会透视变成了微观的乡村描述,波澜壮阔的历史发展变成了杂乱喧嚣的权力争夺,崇高盛大的历史事件变成了零散平庸的生活闹剧。为了争做“人物头”,整个马村近百年里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人物头”的好处也无非能不时吃上“夜草”,比如白面烙饼。一把“夜草”的抢夺搅动了人性深处最残酷、最阴险的泥潭,衣冠楚楚的政治斗争被褫夺华衮,暴露为荒诞的血光之灾。最终,抓到权柄者旋即又脱手,算计杀人者亦做了亡命鬼。在这里,顺着“人物头”的目光看“历史”,历史是权力宝座的得失更迭;依照着民众的视角看“历史”,历史是刀俎之间的屠杀和流血。

再来看发表于1993年的《故乡相处流传》。如果说《故乡天下黄花》是刘震云的第一部长篇新历史小说,《故乡相处流传》则更应该被叫做他的第一部长篇新历史“寓言”。在这部寓言中,刘震云依然延续了《故乡天下黄花》的笔锋,在想象和传说的轨道间更加信马由缰、快意驰骋,对一众历史人物陟罚臧否、嬉笑怒骂。

和《故乡天下黄花》一样,《故乡相处流传》也是以四个历史时段为背景,拉开了叙事的大幕。只是这四个时段不像《故乡天下黄花》中那样紧凑,而是古往今来,任我所用——三国时期、明代初期、晚清时期以及“大跃进”时期。尽管跨度巨大,却拦不住刘震云的如椽巨笔幻化成神奇的针线,把它们连缀成历史江面上的一匹白练。实际上,《故乡相处流传》所关涉的四个历史时期,只有第四个是作者置身其中的,其余三段则都像民间故事讲到的那样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而且,即使是作者亲身经历的1960年灾荒事件,当时不过两岁的他也不可能有清晰的记忆和清楚的认知。也就是说,这四个历史时期只存在于作者的想象之中。这丝毫不影响刘震云无所顾忌历史的全面性和真实性,丝毫不影响他书写的历史与正史和“官史”大相径庭。正史《三国志》中“有姿貌威容”的袁主公,在他笔下找不到半点儿帅哥的影子;而“文武茂异”的曹丞相,更是成了脚丫子镇日流黄水的糟老头子,而且满嘴里跑火车,说什么“杀猪的懂政治,这职业离政治近”,“你不信,我不信,大家不信,大家又这样搞,这就是政治”;而明代开国之君朱元璋,不过是个乞丐出身的流氓和尚;执政中国长达48年的慈禧太后,却原来转世于愚不可及的村姑,还生就一张目不忍睹的柿饼脸;太平天国叱咤风云的英王陈玉成,受孕于瘟疫中,出生于瘟疫中,因而是个满身瘴气的地痞小麻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亦没有了正史中的忠奸分明、正反对立。相反,他们同样的猥琐下作、言而无信,甚至冷酷无情:曹丞相和袁主公在对刘表是打是拉的问题上举棋不定、骑墙摇摆;引发曹、袁战事的导火索更加难以摆上台面——仅仅是为了争夺长着虎牙的沈姓小寡妇,也正是由于这场“闲情逸趣”的“会猎”,“死十万,伤二十万”;朱元璋竟然一边作报告一边放屁,用几块豆腐和画儿上的烧饼——“跑马圈地”欺骗民众背井离乡充当移民;清王朝和太平天国的两虎相争也被作者各打五十,描绘成了一场以暴易暴的荒诞闹剧;1960年饥荒时期的县委书记,于饿殍丛中慌忙背诵着“形势大好”的汇报辞。

为了显示历史的不断轮回和循环往复,《故乡相处流传》中的人物都像吃了唐僧肉一样可以长生不老,尽管他们早在各个时期都曾魂归地府,不过他们总能以相同的面貌“穿越”到下一个历史时期。他们的思维方式、话语方式都没有改变,改变的仅仅是他们的身份,这种改变能够改写他们的人生或者说他们个人的历史:一旦身居高位,他们立刻计出不穷、阴谋不断,为一己私利指挥大军互相残杀,自己却躲进府、帐饮酒作乐;而一旦身居下僚,又会变成可怜可恶的匹夫草莽,不但竞相收藏主子脚上的黄脓水,更争着做主子的咬人狗,对触犯主子规矩的同类施以血腥的镇压和惩罚,并且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总之,在《故乡相处流传》中,历史既没有了雅量高致,也失去了浪漫正义,反而处处上演着市井小人胡闹打斗的头破血流。文中还借曹操之口对传统的历史观进行了瓦解和颠覆:“历史从来都是简单的,是我们自己把它闹复杂了。”

下面,再让我们把目光瞄准刘震云于1998年推出的鸿篇巨制《故乡面和花朵》。为了这本凡四卷、二百万字的大制作,刘震云潜心六年,几易其稿。据说尽管这本书售价高昂,但甫一问世即备受追捧。评论家何镇邦发表简评,称“该书是中国第一部真正的现代精神长篇小说”,认为作者“试图走一条新路,即注意开掘‘深藏的和隐藏的现实’,用主要精力去关注他笔下人物的心灵并进行深入开掘的现代精神长篇的新路”[4]。但是,在行文过程中,作者一以贯之地全面解构历史与现实、社会与人生,这就决定了文本所着重描摹的仍然是历史,或者更确切地说,《故乡面和花朵》是比《故乡相处流传》篇幅更长的新历史“寓言”。

与《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不同,《故乡面和花朵》既没有截取历史上的风云时段作为依托来绾结全篇,更没有书写这些时段于正史中有据可考的重大事件(前二者对这类事件采用了解构的手法)。如果说前二者对历史进行了瓦解和颠覆,《故乡面和花朵》则是让历史的面目更加世俗化、庸常化。不提时间,是为了摆脱时间对历史的佐证;世俗化处理,是为了进一步凸显历史本身的民间性和日常性。于是,在《故乡面和花朵》中,历史不再正襟危坐,不再高大上,而是变成了人们身边发生的“事儿”,变成了生活里长出的小细节,可以是刘老坡的一件黑棉袄,也可以是孬舅的一句口头禅,甚至是老梁爷爷吃饭时吃到的一只米粒样的小虫子……就像刘震云在文中所说的那样:

历史在哪里?历史就一定要在富丽堂皇的大厅迈步和掌管在衣着干净的人手中吗?现在我们白石头从他的阶级本性出发,就是开始了小鸡觅食认为历史也在随意的一堆杂草之中的和一条地缝里面。我们寻找历史不用跑那么远的路,我们看我们的身边就够了。寻找一下地上的面包渣、米粒和饭粒、菜帮和菜叶,同样能够找到历史的源头。我们随意拿出几封信,就是历史的档案。

在正统的书写语境中,历史向来被表述为连绵不绝地由低级向高级、由简单向复杂、由落后向进步演进的巨幅画卷。这一进程中,时间成了戴着辉煌王冠的驾驭者,成了决定一切的金科玉律。作者不依赖时间(当然文中也虚晃一枪地提了一下一九九六年等),正是为了解开历史链条上的搭扣,斩断历史的连续性,借以证明异于正统书写的历史的真面目,也就是历史的简单性、偶然性、不确定性。

比如“老梁爷爷鞭笞新注”里,作者不厌其烦、角度庞杂地多面下手,试图找出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的原因:

1.老梁爷爷性格问题;

2.揍她自有揍她的理由;

3.爱情问题;

4.更年期综合症问题;

5.前列腺或肾上腺出了毛病;

6.泌尿系统问题;

7.痔疮;

……

但这一大堆遵照唯物史观既定的统一性因果链而罗列的假设和推理,在历史事实面前都成了可笑而反讽的庸人自扰。老梁爷爷之所以要鞭笞牛力库祖奶,仅仅是因为他有次吃饭时吃到了一只米粒样的小虫子。历史本身就是这么简单。

再比如刘老坡的黑棉袄。春天去拉煤时,刘老坡无意中带了一件黑色的破棉袄,没想到恰恰遭遇倒春寒,于是这件遮挡了倒春寒的黑棉袄在历史中被一再神化,直至面目全非,最后成了超越众人共识的预见性英明决定。而实际的情形是什么呢?作者这样写道:

刘老坡当时并没有像他事后描述的那样英勇,虽然决定带累赘,但是面对众人,决定的口气还是有些气馁——当他做出重大历史决定的时候用的是错误的口气说:“既然搁到车上了,还是让我带上吧。俗话说得好,饿不饿带干粮,冷不冷带衣裳。”

这一段毫不留情的情景再现,意在指出黑棉袄只不过是“瞎猫碰上的死耗子”,历史附加的神秘光环被狠狠剥离,暴露出它偶然性的本真。

文中提及的历史事件还有牛根跳黄河。牛根跳黄河的新闻牵动了所有人的舌头,人人大谈特谈,争相传播,仿佛自己就是亲眼看见的旁观者,是这一事件的历史见证人。然而作者笔锋一转,让牛根本人讲了一句话:

其实我们最大的误会是:当时我跳的并不是黄河,而是村后的一眼土井!

历史的不确定性不仅使牛根跳黄河事件变得扑朔迷离,也给所有的历史定论打上了大大的问号。

为了彻底拆解串联历史的时间锁钥,抹杀时间设定的条条框框,在《故乡面和花朵》中,刘震云再一次模糊了笔下人物的生死界限,让他们变成世世轮回的不死精灵。除了“三国”时就曾出场的袁哨、曹成、孬舅、猪蛋、瞎鹿、白蚂蚁和白石头、沈姓小寡妇、女地包天、女兔唇、小刘儿和小刘儿爹之外,又加入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各路“精英”:冯·大美眼、呵丝·温布林、巴尔·巴巴、基挺·米恩、卡尔·莫勒丽……这些人类森林里的常青树,缴下了时间手中生杀予夺的尚方宝剑,时间的价值被消解殆尽。而异性关系→同性关系→生灵关系→灵生关系→自我与合体关系走马灯般的花样翻新,也成了一场无穷动的原地打转,成了无厘头的历史闹剧。刘震云将历史的脚步从红毯铺地的富丽大厅拉回到故乡的粪堆和牛屋旁,把历史同牛粪重新进行排列组合,一方面还原了历史的民间色彩,另一方面则颇具反讽性地把历史的庄严面孔镶进了一幅大大的漫画。

季红真曾这样评价刘震云的作品:“写得极老道,而且不动声色。一种很大气的低调叙事,给作品灌注了陈实浑厚的元气。而细节的捕捉又极为精炼。他善于在细枝末节入手,发现生存的荒诞和历史的不可理喻。他由此奠定了自己的风格。白描是他的基本手法,叙事和修辞方面都极平实,绝不玩花活。”[5]165

个人在历史面前永远是被动的,历史对于个人总是呈现为荒诞[6],这正是刘震云的新历史小说所要竭力表现的主题。

[1]巫小黎.“新历史小说”论[J].文艺评论,2003(5).

[2]摩罗.刘震云:中国生活的批评家[J].当代作家评论,1997(4).

[3]刘进军.从历史到心灵的追问——论刘震云的“故乡”系列小说[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5.

[4]何镇邦.中国第一部真正的现代精神长篇小说——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N].中华读书报,1998-11-18.

[5]季红真.众神的肖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6]刘婷.论《白鹿原》的历史观:与《红旗谱》、《故乡天下黄花》的比较研究[D].长春:吉林大学,2003.

【责任编辑:孙艳秋】

2015-02-26

郭德民(1964—),男,河南夏邑人,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研究。

I207.42

A

1672-3600(2015)05-009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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