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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曹丕散文中的死亡意识与庄子的道家哲学
——以“伤秋”、“悲风”为意象进行分析

2015-04-11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曹丕庄子意象

朱 丽 卉

(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浅谈曹丕散文中的死亡意识与庄子的道家哲学
——以“伤秋”、“悲风”为意象进行分析

朱 丽 卉

(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建安时期,一方面是战争对人生命的威胁,另一方面是文学的高度自觉。这令文人更加感受到了对有限时间的恐惧和哀愁。曹丕身为建安时期敏感多情的文坛领袖和命途波澜重重的君主,他对死亡感触的复杂性更高于他人。纵览曹丕散文,其中多次出现“伤秋”、“悲风”这两个意象。这与曹丕本人的死亡意识和对生命的焦虑息息相关。这种死亡意识与庄子的哲学有相通之处。最终,曹丕选择了像前人著书立说以求不朽的方式去超越自己的死亡恐惧。

曹丕;死亡意识;庄子;意象

对死亡的探索是中国古代文学一个长久不衰的主题。伴随着对生命的认识,产生的是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无论是屈原《离骚》感叹的“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1]7,“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1]8,还是古诗十九首上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2]329,“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2]332,还是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2]349等,都是用不同的意象去感叹时间的短暂和生命的莫测。

曹丕(187-226)因敏感多情的性格和波折极多不同于他人的地位,其对生命的短暂和死亡带来的焦灼理解更为深刻与透彻。这种贯彻他生命始终的哀伤在他的诗文之中比比皆是。他的散文中多次出现 “伤秋”、“悲风”意象,将其对时间、生命的焦虑意识展现出来,并与庄子(前369-前286)的道家哲学之间颇有关联。

一、曹丕散文中的“伤秋”、“悲风”意象

1.“伤秋”意象

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秋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自然季节,更是一个含义深浓的意象。“自古逢秋悲寂寥”,自宋玉以后,文人们往往将秋与悲联系在了一起,并形成了经久不衰的“伤秋”原型,这在曹丕的散文中多有体现。其在纪念族弟文仲的《悼夭赋》中写道:“悲风萧其夜起,秋气惨以厉情。”[3]38作者一个人面着萧瑟的秋风,感受着这冷清的长夜,愈发觉得秋气惨厉,哀伤更是绵长。

曹丕在《寡妇赋》中写道:“历夏日兮苦长,涉秋夜兮漫漫。微霜陨兮集庭,燕雀飞兮吾前。去秋兮就冬,改节兮时寒。”[3]38此赋中,思念亡夫的女子悲戚着:炎热的夏天已经苦于太长,转眼又是漫漫的秋夜凄凉。薄霜降临布满了庭院,燕雀匆匆飞过奔向南方。秋天去了冬天又已到来,时节改变天气逐渐变凉。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个秋天,令整个季节都充满了终结的感觉。

《感物赋》中也写道:“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3]38作者在这篇赋里感叹:经过炎夏到了秋日,(植物)开始茂盛,后来也就衰败了。这是对时间流过的伤逝之情。

《感离赋》将秋天的景色仔细地描述了一番:“秋风动兮天气凉,居常不快兮中心伤。出北园兮彷徨,望众墓兮成行。柯条憯兮无色,绿草变兮萎黄。感微霜兮零落,随风雨兮飞扬。日薄暮兮无悰,思不衰兮愈多。招延伫兮良久,忽踟蹰兮忘家。”[3]37诗人将秋季萧条的景色一一落于笔下,他写了坟墓、枯枝、荒草、寒霜、风雨。这些衰败和冷酷的景致构成了诗人眼中的秋天。在这里,秋天更紧密地与分离、肃杀、终结联系到了一起。

2.“悲风”意象

建安诗歌描写物象有一个突出现象即多用“风”这一意象,尤其是“悲风”一词。这其实是继承了“伤秋”的传统,由此形成一种特殊的文学意象。检阅逯钦立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收录的三曹和建安七子的诗歌,包括残篇共计270多首,诗中出现风一词的达59首,约占总数的五分之一。曹丕的散文里也同样出现了诸多关于悲风以及与悲风相近词语的意象。

如《永思赋》中写道:“仰北辰而永思,溯悲风以增伤。哀遐路之漫漫,痛长河之无梁。愿托乘于浮云,嗟逝速之难当。”[3]37在这篇赋中,作者仰望着北极星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他迎着寒风,心里的哀伤越来越沉重。通往家乡的道路遥远而漫长,悲哀的是河上没有桥梁。所以渴望搭乘漂浮的白云前往,逝去的光阴太多难以阻拦。在这里,作者遥望着回家的路,无奈眼前朔风吹来,似是对于自己归途的阻碍。

《离居赋》中写道:“愁耿耿而不寐,历终夜之悠长。惊风厉于闺闼,忽增激于中房。”[3]37这里的惊风比起悲风更让人惊心动魄,本就是凄凉的长夜,惊风令女子的心情更为纠结和忐忑,似是隐喻一件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却又不能阻挡。

《出妇赋》中写道:“念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惟方今之疏绝,若惊风之吹尘。夫色衰则爱绝,信古今其有之……悲谷风之不答,怨昔人之忽故。”[3]38这里的谷风有双关之意,一是指山谷之风的暴厉。亦有用《诗经·邶风·谷风》的典故。这是一首有名的弃妇诗。谷风在《诗经》中本就有暴怒与丈夫两解。风是残酷的,不能抗拒的,无端撕毁掉了美好的事物,却没有任何理由。

二、“伤秋”、“悲风”背后潜藏的死亡意识

“死亡意识”指的是人作为生命的主体对死亡的认识和体验。不同的人对此有着不同的理解。可以将死亡意识理解为对个人主体的悲剧性存在的意识,即生命的个体悲剧意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世间不会永久存在,人的生命随时都会受到威胁。

曹丕个人对于生命主体的死亡体验不仅来源于战争对他生命的影响,更来自于他是否可以被成功立嗣的问题上。曹昂的早逝,使得排行第二的曹丕在立嗣的机遇上优于其他24个兄弟。但曹操一向反感传统士族的继承观念,所以他制定了一套“唯才是举”的思想方针。曹操起初并不喜欢曹丕,曹丕的母亲卞夫人同样对这个儿子缺少关爱。而对于这种处境的曹丕来说,若是他无法成功被立为太子,他的生命就时刻会受到威胁。

这种对死亡的焦虑并没有因为他最终成为帝王而消失。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亲朋好友的寥落,这种焦虑感愈发增加了。见证他人死亡会使人明白死亡是每个生命必然要经历的过程。死亡意识在这儿表现为对群体的悲剧性存在的意识,即生命的群体悲剧意识。陆机在《大暮赋》中写道:“夫死生是失得之大者,故乐莫甚焉,哀莫深焉。”[2]1022在这种意识的作用下,人难免会触景伤怀,触物伤情。从季节的更迭,自然的变迁中体会到命运与生死的无常。曹丕的散文中反复出现的“伤秋”、“悲风”意象的背后,就潜藏着作者对于生命短促和不可逆转的不安以及命运波折多变和不可预测的无奈。

1.伤秋与生命的短促和不可逆转性

《礼记·月令》语:“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4]521这个季节象征着万物由盛转衰。就如刘彻在《秋风辞》中写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2]94曹丕的《燕歌行》里也写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寥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2]394秋天是乐极转哀伤别离的季节,不论是漂泊的游子还是贵为万人之上的君王,面对这样萧瑟的自然季节,都难免会触景伤怀、推物及己。不论是从萧萧的黄叶中窥到人世的生死无常,还是从南飞的鸟群中感受到个人的形单影只。这个特殊的季节总会让人骤然起了生命“逝者如斯夫”的惊觉和痛觉。尤其是生于乱世,人命如草芥。这种秋之物象流动与人的生命行程相吻合,使得以秋为悲成为古代文人的一种心理定势。

“伤秋”是中国文人的惯有思维,这与中国农耕生活经验基础上形成的“天下不二”的文化观念密切相关。汉文化认为,人与自然有着内在的生命一体化联系。《淮南子》就提出了春女思、秋士悲的观点,将自然与人的情绪联系在了一起。天下万物,自然生灵,包括人,都是由气聚成,人的气亦受制于自然之气。秋在古人看来,乃是阴气始下,故万物也从一种茂盛的状态转为收敛。秋季人的生命由盛变衰,生命周期也面临结束。

死亡带给人最深的恐惧和怀想。悲悼死亡,很容易和秋的季节感联系在一起。如魏文帝的《悼夭赋》,写自己因为悲悼族弟的夭折而流着哀伤的眼泪,“悲风萧其夜起,秋气潜以厉情”[3]38。萧瑟的秋天,正合怀念逝去的亲人。萧瑟冷清的季节,正与悲悼夭折的感情相称。《寡妇赋》里,曹丕借阮瑀的亡妻之口怀念死去的爱人亦是在黄叶纷飞的秋季。《感离赋》对秋季与死亡的联系写得更加清晰:“秋风动兮天气凉,居常不快兮中心伤。出北园兮彷徨,望众墓兮成行……”[3]37曹丕面对成行的坟墓,感受到了人世的无常。曹丕将秋季跟坟墓联系到了一起,利用秋的季节感,由秋景兴起悲哀与忧愁,又将悲哀与忧愁寄托给秋景。这种描写方法,在魏晋文学中随处可见。张载的《七哀》与陶潜的《挽歌》也一样将死亡、悲伤与秋天融合在了一起。

2.悲风与命运的逆转与不可预测性

宗白华认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可以说,魏晋南北朝是一个文学空前自觉的时代,文人们身处极致的黑暗,儒学地位崩解后的思想却是空前的自由。这是个悲剧的时代,但也是一个抗争的时代。觉醒的文人不再像汉代古诗十九首作者一样低吟浅唱伤春悲秋,虽然一样唱着自己的悲哀,却多了劲力跟骨气。所以,建安文学的主要特征又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慷慨悲凉。由此也就诞生了“悲风”这个同样“慷慨悲凉”的意象。这个承接了“伤秋”传统的意象在建安作品中空前流行。如曹操的《苦寒行》,曹植的《浮萍篇》《野田黄雀行》《赠王粲》《杂诗》以及托名甄宓的《塘里行》等。与“悲风”相近的词语如惊风、凉风、秋风也多出现。与“悲风”一词贯穿始终的情绪基本就是哀、伤、愁。

风作为自然的产物,之所以会同秋天一样被赋予独特的感情色调,是因为风与命运是具有相似性的。对于科学观念不发达的古人看来,风与命运都是无形无影,可偏偏会对外物造成影响。风的流动性让作者将风中摇动的蒲苇、被狂风摇落的树叶与命运的不可预测和不可抗拒联系起来。如“高台多悲风”,即古人在高台上面着大风,袖子头发都被风吹起来,整个人也有些身不由己的感觉。这本身就同人生尤其是建安文人特定的人生经历有着本质的相似。如曹丕在《出妇赋》中写道:“念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惟方今之疏绝,若惊风之吹尘。”这里的惊风就类似命运的波折化身。

贵为一国之主,绝不会遭到弃妇那样的命运。但是曹丕也同这个妇人、同天下人一样,同样会感受到命运的突如其来的逆转和不可预测。年幼的弟弟突然早逝,知己好友纷纷撒手人寰,就算是自己,曾经踏过如履薄冰的岁月,也未曾在某一天终于成为帝王的时候让生命安稳下来。他明白自己也终有一天会被命运砸得粉碎,变成虚无。即使是在欢乐的景致里,又如何不生死亡的哀情,流露对生的怀恋!

曹丕在《又与吴质书》中写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3]66作者同自己亲密的友人感叹自己与亲朋的死别与由此生发的感慨。“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3]6“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3]66在《与吴质书》中,作者反复憧憬和回味着同好友们的玩乐场景,将之描绘得非常动人;只是这样的光景终究还是被命运不可预测又不可违抗地打断了本身的和谐。本来同行的挚友一一离去,一同欢乐的人群只留下了自己。这好像风将外物吹的七零八落,不复本身的齐整性。悲风让人联想到命运的暴力性,暴力地拆掉本来齐整和谐的存在,令之疏离、分散,变成全然的不确定性。

三、庄子的道家哲学与曹丕散文中的死亡意识

建安时期是中国文学思想发展史上的一个大转变时期。这种思想的转变可以追溯到东汉末年儒家一统地位的瓦解。东汉末年,匹夫抗奋,处士横议,儒家大一统思想与当时的政治格局相抵触,儒学思想作为士人的精神支柱,凝聚力正在逐渐消失。士人也从政权的维护者变成了政权的批判者。到了建安年间,个体的人的价值和自由的地位日益受到人们的重视,诗歌创作已经开始突破诗言志的束缚,士人开始关注自身的真实情感并大胆地抒发。此时天下各行其是,群雄争夺,为任情行事留下了广阔的天地。也就是所谓的“尚通脱”。士人从五经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发现了苏醒的自己。当时文坛的领袖曹操尊崇文学,排斥道统,将黄老之学和法学兼施于文坛,迎来社会思想的解放和诸子百家之学的复兴。罗宗强在《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将建安时期的文学思想总结为:“非功利、重缘情、重个性、求华美。”如果追根溯源,就会发现此时文学思想很多都是脱胎于道家的思想:任情自然,潇洒适意,不拘礼俗的逍遥自适。

曹丕“伤秋”、“悲风”意象的背后,其实是他的文学理论,也就是著名的文气说。而这种理论观点无疑是源自《庄子》,所谓“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着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5]557。随着东汉末年经学束缚的解除,道教思想热的出现,气说受到了普遍重视是很自然的。

东汉末年的环境,与庄子生存的战国环境非常相似,都是重功利、轻道德,战乱极其频繁的时期。一方面来说,群雄逐鹿,给士人建功立业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性,这令士人更加想要创造一番不朽的功业;而另一方面,频繁的战乱、瘟疫,使得人的生命得不到保障,人们过着生命危浅、朝不保夕的日子,这给士人带来了岁月不居、人生无常的深沉感受。这种浓烈、慷慨的悲剧感恰与庄子的思想同出一脉。

陶东风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直到道家学说,时间才开始建立起抽象性与客观性。从生存论哲学的角度看,庄子对世间思考的意义在于他揭示了生命的时间性,使得时间变成了生命哲学的概念,再也不只是物理学的概念。中国文学作品中反复咏叹的韶华易逝、人生如梦,无不可以追溯到庄子的时间观。

首先,庄子认为社会是充满动荡和杀戮的,人对于自然来说渺小如蝼蚁。庄子在《在宥》篇中说:“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5]274处于战国时期战乱频繁的年代,庄子在书中借孔子之口提出“死生亦大矣”[5]144的观点,这对儒家“未知生,焉知死”这种对死亡逃避的观点来说可谓是一个极具现实意义的改变。

正是基于这种对死亡的意识,庄子对人生一眼看穿其本质。他看出了人生的短暂以及人在世间的徒劳。《知北游》中写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5]570庄子认为人的一生就是“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5]46人的一生都被驱赶着去为富贵与功名奔忙,到头来却空忙一场。因为在浩茫的宇宙和不断流逝的时间里,生命是短暂而瞬忽的。庄子在人与宇宙的比较中,触到了人生存在的根本意义,那就是人生如此短暂,充满不幸,要如何做才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实现自己的意义。

任何一种哲学都应该是指向生命的自由和解脱的哲学。庄子找出了开解的方式就是:顺其自然而无为。他从天地的法则里寻到了道与美的真谛:“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5]563同这广阔的天地相较,人是渺小的。懂得了自然之理,将自己融入自然之中,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所以,要抵御死亡的恐惧,人首先就要“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他在《德充符》一章借用孔子的口提出了他对才全之人的定义:“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5]157

庄子虽然生于战国,但是他自身并不曾经历过生死。可是对于曹丕这个生活于戎马之间,随曹操武定江山的人,他的死亡意识,本就是被鲜血所浇铸而成的。所以,他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就更为迫切。他并不满足于汉代古诗十九首式的无可奈何,对于挣脱不了的生命悲剧,他需要宽慰和消解。而这种宽慰和消解,同样是要深入庄子的道家学说之中去寻找。

首先,曹丕将这种死亡理解成一种必然的规律。他在《感物赋》中写道:“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后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乃作斯赋:伊阳春之散节,悟乾坤之交灵。瞻玄云之蓊郁,仰沉阴之杳冥。降甘雨之丰霈,垂长溜之冷冷。掘中堂而为圃,植诸蔗于前庭。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3]38曹丕在自己院子里栽种了甘蔗,经过夏天到了秋天,甘蔗从一开始的丰茂变得衰萎。他从中明白了兴废无常本身就是万物都违背不了的规律。世上任何的东西都会衰落,就跟国家会灭亡,植物会衰败,人会死一样。

这正与庄子的想法如出一辙:“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5]235“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5]103“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5]177

其次,他强调回归自然,并提倡庄子所言“无为”的方式去应对生命和命运。这不仅表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也表现在他的政治主张上。比如他尤其尊崇垂袖治天下的汉文帝。他写了《论汉文帝》,其中就谈到汉文帝的“躬修玄默”,也就是清静无为的意思。他颁布了《薄税令》《轻刑诏》《息兵诏》,都是这方面思想的表现。他在散文中,也将这种想法体现出来。譬如他的《登城赋》:“孟春之月,唯岁权舆。和风初畅,有穆其舒。驾言东道,陟彼城楼,逍遥远望,乃欣以娱。平原博敞,中田辟除。嘉麦被垄,缘路带衢。流茎散叶,列绮相扶。水幡幡其长流,鱼裔裔而东驰。风飘颻而既臻,日掩萲而卤移。望旧馆而言旋,永优游而无为。”[3]39这里曹丕就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自然,并且借着那顺着水流的鱼儿说出自己的愿望:“永优游而无为。”

这种顺其自然的心态在他另一篇赋里也表现得非常明显。那就是《玉玦赋》:“有昆山之妙噗,产曾城之峻崖。嗽丹水之炎波,荫瑶树之玄枝。包黄中之纯气,抱虚静而无为。应九惠之淑熬,体五材之表仪。”[3]40曹丕将自己的心愿隐藏于美丽的玉器之中,将虚静无为看成一种美好的品质。

无论是现实地认识到死亡是一种必然规律,还是用老庄的虚静无为去应对这种规律,这种对死亡的忧虑都无法彻底地消失,只是从外溢渐渐内敛,不再寻求那种暴烈的方式表达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奈,而变成这一种强调生命主体对于生命之悲的有意消解,在一种自然、委婉的美丽景致中将死亡意识从容有节制又平静地表达出来。 譬如曹丕的《与吴质书》:“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3]65-66作者回忆同好友昼夜玩乐,在朗朗的明月之下游园,本是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但是随着清风吹来,笳音也似带着哀伤,不由就有了一丝悲感。而这种悲伤好像是不经意中飘然而来,平淡缥缈,恍如似有似无的雾气。这种淡出的方式后来由道家和禅宗对文学的渗透而逐渐强化,它强调的是经过回归自然表达出来的渗透生命悲剧意识的恬淡的艺术风格。此乃是道家“言无言”的表现。

浸润着这种悲伤的人生并无法通过这种开解而得到释放。最终,曹丕选择了像前人著书立说以求不朽的方式去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就如曹丕在《与王朗书》中写道的:“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若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3]67

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曹丕将人生的终极意义放在著书立说上。“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集诸儒于肃城门内,讲论大义,侃侃无倦。”[3]67

他在《典论·论文》中将这个想法写得更为透彻:“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3]83

生命是脆弱而短暂的。在命运面前,帝王与平民一样也成了蝼蚁一般的存在。死亡是肃杀的秋季,命运是人间的悲风。任何人都不能免于一死,任何宗教和哲学都不能彻底地将人从这种虚无中拯救出来,唯独史册、丹青可以将存在的意义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就如曹丕散文里的秋季和悲风、焦虑和哀伤以及对死亡深深的恐惧,都借笔墨一代一代的传下来,真正抵御了命运和死亡,终于不朽。

[1]詹安泰.离骚笺疏[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

[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8.

[3]严可均.全三国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4]礼记正义[M].郑玄,注.孔颖达,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责任编辑:高建立】

On the Death Consciousness and Zhuangzi’s Taoist Philosophy in Cao Pi’s Pros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 e Images of“Unhappy Autumn”and“sad wind”

ZHU Lihui

(Humanities school,Yunnan University of Nationalities,Kunming Yunnan 650500)

The period of Jian’an witnessed the threat of war and the high consciousness of culture,which brought literati the fear and sorrow of the Limited time.Cao Pi,the literary teader and the emperor of Wei Dynnsty,had a more complex feeling of death than others.The images of unhappy outumn and sad wind appeared in his proses,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death consciousness and his concern for life.This death consciousness can be explained by the phitosophy of Zhuangzi.In the end,like his preceding scholars,Cao Pi transcended his fear of death by means of writing.

Cao Pi;death consciousness;Zhuangzi;image.

2014-11-04

朱丽卉(1990—),女,安徽安庆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I206.3;B223.5

A

1672-3600(2015)05-00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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