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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除情计见实相
——马一浮对《庄子》的禅学解读

2015-04-11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禅学马一浮圆融

韩 焕 忠

(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破除情计见实相
——马一浮对《庄子》的禅学解读

韩 焕 忠

(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马一浮笺释《庄子》,以禅学作为参照系,认定《庄子》要义集中于《齐物论》中,其核心即为“破除情计见实相”。马一浮将庄子对世间万物差异性的探讨置入佛教三论的语境之中,认为所有的是非争论皆起于众生的情计妄想。他在笺释《齐物论》时,运用了佛教三谛圆融学说,提出了真俗无碍的世界观,并将这种世界观运用到对人生的思考上,形成了梦觉无殊的人生观。马一浮对《庄子》的禅学化解读集中体现在《庄子笺》中,也体现在他的诗作中。马一浮作为现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却对道家的经典《庄子》进行佛教禅学化的理解,这本身就体现了三教的融合与会通。

马一浮;《庄子》;禅学解读

作为现代新儒家的一代宗师,马一浮对于佛教经藏浸润之久,体会之深,抉择之精,运用之妙,能得三论、天台、华严以及禅宗之圆融、通透、灵活、真切,并世诸贤,无出其右者。此在其中年所著《庄子笺》[1]824-830一书中有着非常充分的体现。

马一浮(1883-1967),名浮,字一浮,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四川成都。自幼聪颖,9岁即能读诵《楚辞》《文选》,16岁参加县试,名列榜首,21岁赴美,次年赴日,回国后读书于镇江焦山海西庵中,1906年起寄居于杭州外西湖僧寺,阅读文澜阁所藏《四库全书》,遂得以博览诸子,精研老庄,深探义海,而返求六经。虽无闻达之志,但黯然而日彰,四方慕名来谒者络绎不绝,如李叔同、梁漱溟、熊十力、丰子恺等人,皆一时之望。1938年,马一浮避日寇于江西,应浙江大学之礼聘,以大师名义为该校师生讲授国学,于是有了《泰和会语》《宜山会语》。1939年,马一浮应聘入川,创办复性书院于乐山县乌尤山寺,自题其居曰蠲戏斋,因号蠲叟或蠲戏老人。先后讲授《诗教绪论》《礼教绪论》《洪范约义》《孝经大义》《论语大义》《易象卮言》,后来辑为《复性书院讲录》。因与当道意见相左,复性书院停办,改为鬻字刻书。1946年,马一浮还居于杭州外西湖,直至1967年因胃病去世[2]745-752。

有人谓《庄子笺》为“残篇”,而非“全豹”[3]29。查《庄子笺》,共收笺语28条,其中第1条称赞郭象释《逍遥游》“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谓之为“得意之解”,并斥“后之为说者每于鲲鹏穿凿不已”为“真痴人前不可说梦”[1]824。这亦当为马氏笺庄之指导思想。第2-25条乃笺释《齐物论》中语句者,第26、27条皆引郭象《德充符》注语,一为郭注正字,一为原文注音并句读。第28条为《应帝王》原文正一讹字。此三条原文或郭象注文皆与马一浮所笺《齐物论》之意同。考之马氏说经著作,如《论语大义》《观象卮言》等,皆是粗举纲目,略摘要语,从不委悉其文。此《庄子笺》虽仅28条,但符合马氏说经之一惯作风,因此当为完璧。由此可见马氏笺庄之特点,即以禅学作为参照系,认定《庄子》要义在内七篇,而集中于《齐物论》中,其核心即为“破除情计见实相”。

一、以从缘差别喻万物

庄子提出“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与我并生”的主张,并以事物的“使其自已”、“咸其自取”作为这一主张可以成立的理由。历来对此的注解诸说纷纭,而马一浮则将此置入佛教三论的语境之中,可谓别开生面。

《齐物论》提出,世间万物之所以千差万别,乃是自然形成的结果:“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向、郭注对此解释说:“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马一浮不同意向秀与郭象的这种解释,他反驳说:“自生之说,实堕无因论过,恨向、郭之时未有三论,然窥庄生之意,似未必然。”[1]825“三论”指《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相传为龙树、提婆所造,宣说缘起性空之理,是佛教中观派的经典著作,由著名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三藏法师于东晋时期译出《中论》偈云:“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自生”谓事物完全由自我生成,不依赖其他的任何原因;“无因生”谓事物的产生和变化不需要任何原因。“三论”以此等见解皆为“邪见”,故而斥之。马一浮认为,向秀、郭象谓“物各自生而无所出”,实堕此偈所斥的“自生”及“无因生”的过错之中,并且也不符合庄子的本意。因此,马一浮深以向秀、郭象未见“三论”为遗憾。其言下之意,若二人得见“三论”,或可免于此失。也就是说,在马一浮看来,对佛教“三论”的无知是向秀与郭象此处误解庄子的主要原因。

万物,佛教谓之为诸法,既然不是自生,又不是无因生,那么是如何生成的呢?“三论”谓之为“因缘所生法”,即“心为尘因,尘是心缘,因缘和合,幻象方生”。也许在马一浮的心目中,庄子已深得此之意趣,故而《齐物论》有云:“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马一浮笺曰:“此言风无自性,物遇之而成声,非有使之不同者,咸其自取而已。以喻万物从缘差别之相,悉有心生,法本不异。”[1]825意谓万物差别之相,不过是心因随尘缘而生起的幻象而已。

既然天地万物的差别并无外在的规定者(非有使之不同者),又没有内在的确定性(从缘差别之相),都是“因缘生”,那么“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并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所以说,佛教的三论思想在此就成了马一浮理解庄子“齐物”的一把金钥匙。

二、以妄想执著说是非

庄子有见于万物差别,众议讻讻,爱此恶彼,是非交攻,遂有齐是非之说。马一浮以佛教三论思想作为参照,认为所有的是非争论皆起于众生的情计妄想。

在庄子看来,人的是非观念无不起源于自以为是。《齐物论》云:“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马一浮笺曰:“信者,理智之境。人皆本情以求之,而缘之以为行,行谓心所行也。”[1]825这就是说,人们都是从自己的好恶出发,去追求或认取自己所认为的“理智之境”,于是便有了各种思虑营谋,其结果正如《齐物论》所说:“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马一浮对此解释说:“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故谓形为心依,形化而心亦随之,认一沤为全潮,诚大觉所哀悯矣。”[1]825心决定,即决定心,谓众生一念之心,于其所缘境法上加以分别计度,审知善恶,便谓为决定不谬,故名为决定心,此惑本因色身(形)而起,并随色身(形)的变化而变化,执之而为决定不移,真实不易,此无异于认取一片浮沤为全部的海潮,所以要深为佛陀哀叹和怜悯了!庄子又谓此决定心为“成心”,是以《齐物论》云:“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马一浮笺曰:“古德云,宁为心师,毋师于心。众生妄想执著,所谓随其成心者也。”[1]825也就是说,在马一浮看来,所有的妄想执著无非都是来自于众生的“成心”,也就是众生内心之中那种顽固不化的自以为是。

庄子为了说明是非的无定,还借助王倪与啮缺的寓言讲了三个例子。如云:“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马一浮笺曰:“此言觉触苦乐无定相,各以其习。”[1]828平常感受到的苦和乐,依据感受者习性的不同而有巨大的差异。如云:“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马一浮笺曰:“此明舌根取味尘无定相。”平常所谓的美味佳肴,则依据进食者胃口的不同而有天地的悬隔。如云:“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马一浮笺曰:“此明眼根取色尘无定相。”[1]828因此,平常所谓美色也因为追求者的不同而有显著的差别。马一浮对以上所举三例总结说:“举上三例,以明仁义是非总为法尘,由于意识所行名言境界而起分别,岂有定法可说哉!”[1]828俗话说得好,“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人们的是此非彼,皆不过是固执己见以强人从己而已。而在马一浮看来,王倪与啮缺之间的对话无疑就是禅师参访善知识时的“作家相见”,即两位悟境高妙的禅师各自对“本来面目”的直接呈露。

庄子通过对是非无定的论证,阐明了“齐是非”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马一浮则通过对庄子相关论述的禅学解读,证明了世间是非观念皆来自于人们的妄想和执著。

三、以真俗无碍论天钧

马一浮在笺释《齐物论》时运用了佛教天台宗的三谛圆融学说。他认为,《齐物论》所说“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乃是“妄想销尽,则是非两亡,能所俱绝”[1]825的真谛境界;“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则是“不了诸法实相,妄生是非,是以无有为有,诸佛出世,亦不奈其何”[1]825-826。这自然是俗谛之境。而《齐物论》所云:“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而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这在马一浮看来,意味着“道为真谛,朝三为俗谛,天钧为第一义谛。两行者,真俗无碍也”[1]826。就是说,说是说非,皆为俗谛;无是无非,乃是真谛;说是说非与无是无非互不妨碍,共同成立,马一浮认为这才是庄子追求的齐物论。可以说,马一浮对三谛圆融学说的运用,使素来晦涩的“齐物论”主旨得到了显豁。

下面再举马一浮的两则笺语为例,对此加以说明。

《齐物论》云:“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马一浮笺曰:“未始有物,谓诸法性空,性空故无物可得。有物未始有封,谓缘起不无,等同一味,故未始有封。”[1]826“诸法性空”显然是说真谛,“缘起不无”自然是说俗谛,而“等同一味”云者,则是对真俗无碍、理事圆融的第一义谛的表达。

《齐物论》云:“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者亦无辩。”马一浮笺曰:“是非然否总属情计,诸见已尽,无是无非,然后无不是,然非情计之是也;无然可然,然后无不然,然非情计之然也。若果有是与然,则见犹在境,堕在毒海,何以异乎情计之非乎。若然者,是与不是,然与不然,又何辨哉!”[1]827此处“是非然否”为俗谛,“诸见已尽,无是无非”是真谛,“无不是,然非情计之是”与“无不然,然非情计之然”则是真俗无碍的第一义谛。

可以看出,马一浮通过运用佛教三谛圆融思想诠释《齐物论》,将庄子“齐万物”、“齐是非”的“天钧”变成了超越真俗对立而使双方圆融起来的“第一义谛”。

四、以梦觉无殊释物化

真俗无碍是佛教对世界的总看法,即佛教的世界观。将这种世界观运用到主体自我对人生的思考上,就会形成梦觉无殊的人生观。

《齐物论》中有一则寓言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此即著名的“庄周梦蝶”。马一浮对此笺释说:“周之视胡蝶,亦犹胡蝶之视周,其以为有分者,皆从意识安立耳。若知梦觉无殊,周固自忘其周,蝶亦不知其为蝶,则周、蝶一相,二名俱失,可谓物化矣。”[1]829-830就是说,觉醒中的庄子与睡梦中的蝴蝶其实是同一个生命体,二者并无不同,所谓二者间的区别不过是运用思量和分别对二者所做的区分而已;如能知觉醒与睡梦同为生命体的存在状态,二者没有本质的区别,那么就会泯除对庄子与蝴蝶的区分,意识到这两个名词所表述的是同一生命。马一浮认为,这就是庄子所说的“物化”。很显然,在马一浮看来,庄子的“物化”观念与《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思想都是破执的良方,二者并无不同。

马一浮对庄子的物化观念是非常欣赏的。他笺释《德充符》云“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同意郭注“既睹其一,则脱然无系,玄同彼我”[1]830的说法;他笺释《德充符》“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同意郭注“斯人无择也,任其天行而时动者也”[1]830的说法;对《应帝王》中“汝又何为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焉”一语,亦极为赞同。实则这些说法都符合或体现着“物化”的思想,都意味着对破除执著之智慧的运用。

马一浮对《庄子》的禅学化解读集中体现在《庄子笺》中,也体现在他的诗作中。如他在乙酉(1945)《拣异》中说:“杜顺濂溪是一家,庄周非好没端崖。只因曾决龙蛇阵,无复心情判井蛙。”[4]392在《岁暮得啬庵和诗,喜其超妙,再酬二律》其二中说:“不是庄周齐物论,争知临济出常情。”[4]394丙申(1956)在《去腊北游喜晤啬庵,别后奉寄》中说:“析有谈空非此日,吸风饮露更何人。”[4]589甲辰(1964)在《理窟·雪中作》中说:“只因林卧观无始,故得心斋返自然。”[4]714这些诗句都具有禅化庄子的意味。笔者认为,马一浮作为现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却对道家的经典《庄子》进行佛教禅学化的解读,这本身就体现了儒道佛三教的会通与融合。

[1]马一浮集:第1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

[2]刘梦溪.现代学术经典·马一浮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许宁.六艺圆融——马一浮文化哲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4]马一浮集:第3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高建立】

2015-03-17

韩焕忠(1970—),男,山东曹县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研究。

B223.5

A

1672-3600(2015)05-00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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