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庖丁解牛”看庄子的游世思想
2015-04-10◎苏菲
◎苏 菲
(无锡机电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江苏 无锡 214000)
西方近代美学代表人物席勒曾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指出“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1]这一核心命题。“游戏”是成为完全的人的要义。席勒界定的审美游戏至少包含三个要素:游戏者具有“精神自主性”,游戏的形式合乎“某种法则”,满足游戏者身体与精神需求(包括关乎人自身的超越性的精神需求)。“庖丁解牛”寓言基本符合席勒审美“游戏说”,不仅有“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的描写,有“游”传达的运用技巧的娴熟、潇洒和快乐,而且,庖丁舞蹈般的运刀节奏,运刀过程中发出的美妙之音以及最后“踌躇满志”的自得神态,都足以表明庖丁已达到“游戏”的审美境界。
《史记·庄子传》述庄子本人语:“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庄子把“游戏”视为人生之“志”,与席勒讨论的“游戏”有相通之处,而庄子就是席勒界定的完全的人,也是先秦诸子中最具艺术精神的人。
“庖丁解牛”出自《庄子·养生主》,庄子在《养生主》开篇即谈到庖丁的故事,颇多深意。表面上看,《养生主》谈的是长寿养生之方,实则不然,应该谈的还是如何安时处顺,顺应天道。《养生主》有云:“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唐成玄英疏:“夫善恶两忘,刑名双遣,故能顺一中之道,处真常之德,虚夷任物,与世推迁。养生之妙,在乎玆矣”,[2]也就是说,正因为善也不见得有近名,恶也不见得有近刑,所以为善为恶都不好,要善恶两忘。善恶本来就是相对的,也是世俗所规定的,做人为什么不可以抛开应有的准则,不为所谓的善恶所困呢?这里,庄子语含嘲弄,似有得意洋洋之感,如同“庖丁解牛”从骨节缝隙中批刀而入的得意洋洋。所以,颜世安先生认为游世态度(以游戏精神面对现世问题)是庄子找到的养生之法,可以说,游世思想是贯穿《庄子》三十三篇的一个基本主题,是值得当代研究者重视的问题。[3]本文即结合“庖丁解牛”,对此问题提出初步的探讨。
庖丁解牛神技有两个要点:一是“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道大窾,因其固然。”,也就是说解牛之道不是用眼看,用感官感知,而是用精神依顺牛体本来的结构,对庖丁而言,这份工作是美好的,他已达到“忘我”“无我”,与自然合一之境;二是“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也就是说牛身上的骨节总有缝隙,以不厚的刀刃批入可以畅行无阻。
一、“忘我”“无我”
庖丁是庄子欣赏的对象,他以尊重的态度体察物——牛,从容而谨慎地看待“解”中的危险,他能“忘我”“无我”,以精神与物沟通从而达到物我合一,最终走向自然与宁静。他的追求已经远远不止谋生,而关乎人自身的超越性的精神需求,暗示庄子养生之大道。隐者传统的养生思想到庄子处有了很大的转变。明代方以智《药地炮庄》引三一斋老人的话说:“故庄叟立论诃之,谓养生者,须识取生之主。”所谓“主”,就是精神安定,放弃一切利害关系。清人刘凤苞《南华雪心编》论“养生主”篇写道:“养生之术,修炼家各持一说。庄子于大宗师篇内已极力扫除,盖恶夫专重养生而不知养其所以生之生也。”刘氏说孟子是“养其大体,死生无变于己”,“若养其小体,不过摄生以终其天年而已。”[4]所谓“摄生以终其天年”,就是战国时流行的各种养生长寿之说。庄子“养其大体”,则与各“修炼家”本质不同。哲学大师冯友兰先生对此有过很系统的分析。他说:“道家有一个一贯的精神,就是‘为我’。为了保全自己不受损失,道家各派想出了许多办法。从杨朱到庄周,这些办法越来越精细,也可以说越来越没有办法……庄周的保全自己的办法和理论是,抱一种他认为是旁观、‘超然’的态度,对事物的变化无动于衷……以得到精神上的、也就是主观的‘自由’、‘幸福’。”[5]为了保全自己,道家各派各有主张。第一派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生命,“为我”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谓之“全生”。到“全生”就要适当节制欲望,轻视外在利益。这是杨朱派观点。第二派认为“为我”就是满足欲望,人是为享受而生存。《庄子·盗跖》《列子·杨朱》都是这种观点。《荀子·非十二子》中它嚣、魏牟的思想,也是这样。第三派认为“为我”在于延长生命,不光要节制欲望,还要讲究修养的方法。这是宋尹学派观点。第四派认为全生就要避害,避害就要了解“天道”和“人道”,按规律办事可免遭灾害,《老子》的思想基本如此。第五派认为灾害常是偶发性的,了解规律也不能避免。最好的办法就是“忘我”,“无我”,主观上不以害为害,就可以完全避害了。庄子一派基本如此。[6]
方以智、刘凤苞指出庄子立新论否定流行的各修炼家言,冯友兰指出庄子前的四家或要全生,或要享乐,或要延寿,或要避害,而庄子独倡“忘我”“无我”,彻底颠覆道家思想的中心,以游世思想批入养生之道,可谓另辟新路。“忘我”“无我”,可以看作人与自然本真的世界确立的新关系,在这个新的关系中,“我”不再是主宰和中心,不再过问物的利害,而是以尊重的态度体察物的固有价值和美,超脱地看待现实世界的危险,由此进入物我一体境界,看到自然世界本来的无限和丰美。可以说,庄子观念中的自然本真世界与日常语义的世界完全不同,人与外在世界不再分离,自我已被完全抛弃。可见,庄子“养其大体”从“死生无变于己”、万物无变于己中求得内心安宁。当然,游刃的洒脱和自由就是游世的洒脱和自由,这样光明的人生体验为解读庄子思想提供可解的探索方向。但值得注意的是,庄子的游世思想不是庸俗的随遇而安、安命委运思想,虽然常常会发现从庄子原文中流露的低沉消极的情绪,而是一种与现实的激烈对抗,一种与“存在”不妥协的姿态。庄子在彻底的游戏姿态中找到精神解脱,最终不是停顿在温和稳定的小日子上,趋向内心的稳妥安心,而是趋向不停顿的否定,趋向把人的生存投向黑色虚无中。人的灵魂在黑色虚无中游荡,以嘲讽回应一切。可以说,庄子游世思想超越席勒“游戏说”审美的层面而有了更深刻更隐晦的涵义。从这层意义上看,魏晋时阮籍、嵇康以夸张过火的游戏言行嘲讽世道,并发出天地之大无所归依无路可寻的喟叹,不失为庄子游世思想的正解。
二、无用之用
庖丁解牛神技的第二个要点谈到庄子的游世思想中的“无用”观,这是庄子独家之言,也是关于养生自保最独特的说法。《庄子》许多篇都说到“无用之用”观念,主要集中在内篇的《逍遥游》《养生主》《人间世》和外篇的《山木》诸篇。所谓“无用之用”,就是指人生在世上,不要追求有用,一旦有用,就无法自保,只有对自己有用才是最大的有用。这一点,庄子与传统隐者有很大不同。《论语·宪向》中提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避世就是躲避政治,远离人群,找一处清静悠然之所度日,不与外界接触。隐者避世态度隐含主观上想要隐退的深意,是关乎对待政治进还是退的主动选择。也就是只要自己想隐退,人世的一切烦恼和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庄子则认为,只是选择隐退并不能化解一切,个人不想介入社会,但社会却会干预个人。与其躲避,不如“游”于一切。
《庄子·山木》中的一则寓言更有意思,庄子带着弟子行走于山中,遇上了两桩十分矛盾的事:一是山中大树因为不成材,伐木者看不上眼而“终其天年”;二是不善于鸣叫的家雁(即鹅)因为无才而被主人杀了待客。弟子问庄子将何以自处,庄周说只好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原文如下: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庄子的用意很深。树与鹅同处于人的危险中,同为无用,却命运相反。鹅不能鸣还是被杀,你想避世,与世无争,最后灾祸还会找到你,乱世之中想要全身免祸十分困难。庄子在这里并没有对“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进行明确定义。那么,“材”与“不材”之间有许多不同选择,“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程度又该如何把握呢?其实庄子正是以此告诉我们不要任何原则,无可无不可,既然身处乱世,无处藏匿,不如像庖丁一般“游刃有余”,谨慎地避免矛盾,不招惹别人的注意和麻烦,将游戏的空间扩大,不仅游戏地对待现实世界,而且游戏地对待生死和所有一切可能的期待。阎韬在《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中谈到庄子的游世思想时写道:“隐者是避世的。他们希望不受国家政权、礼乐法制的控制、束缚,过着自然的闲适的生活。但是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生活离不开社会,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渗透着封建主义的礼乐刑政。特别是战国中期以后,王权在不断集中、加强,隐者们感到世外桃源的小天地已经越来越小,唯一的出路是在各种政治力量的夹缝里,在各种政治冲击力的死角里求得生存。这样他们的态度就由避世转为游世。这两种思想在庄子那里兼而有之。确切些说,庄子思想体现了由避世到游世的转变。”[7]正是战国时代政治和社会环境的变化,隐者生存空间的收缩和政治集权收束人民生活空间的历史趋势愈加明显,庄子才会通过寓言提出应付困境的方法——游世。
三、结语
《庄子》中的游世思想十分复杂,流露着庄子在乱世中厌世的痛苦情绪,这种痛苦体验,是庄子思想的起点。古今注庄解庄者多有人重视庄子痛苦意识,如成玄英、宣颍、刘文英、王先谦等人。他们的见解,对于客观理解庄子思想颇多启发。庄子思想源于庄子对世间黑暗和痛苦的体认,这构成其思想的精神根源,也体现出他为人的基本品格,就是书生的认真。庄子固然生活在一个苦难深重的时代,但是许多人照旧欢天喜地地奔营个人的利益和私趣,这样的人在战国时很多,数量上远超忧虑沉思之士。随波逐流的人,聪明机巧的人,都不会有他那样痛苦的人生感受,如果不是太过认真,怎么会觉得现实的人生世界竟然埋藏着如此多令人难以忍受的罪恶和丑陋,乃至于无法与现实和解,只能以故意为之的游戏心态呈现内心无法消弭的恨意?所以庄子追求游世逍遥,只是不断劝说自己(也劝世人)不要认真,他以夸张的、浪漫的轻松自得游走于人生的辛苦,实则表达出与世道的激烈对抗,他始终坚守人应该有一个理想的居住世界这一纯良的意图。从某种意义上说,游世思想是庄子思想的核心。对彼岸的追求是庄子内心最固执的信念,映射到现实世界即以游世的姿态找到个人出路。这才是庄子真实的人生姿态。
[1]席勒著.冯至,范大灿译.审美教育书简[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81.
[2]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7:117.
[3]颜世安.论庄子的游世思想[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2):67-68.
[4]颜世安.庄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114.
[5]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修订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19.
[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论文二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87.
[7]任继愈.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