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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小说中黑色语码的修辞性表达

2015-04-10

关键词:鲁迅小说象征修辞

谭 苏

(1.湖北民族学院 科技学院,湖北 恩施445000;2.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论鲁迅小说中黑色语码的修辞性表达

谭苏1,2

(1.湖北民族学院科技学院,湖北恩施445000;2.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摘要:鲁迅对颜色词语的使用非常娴熟,他的小说文本中大量关于“黑色”的描写及所产生的修辞效果是值得关注的。黑色在鲁迅小说中的修辞运用主要体现在三个维度:空间维度、形象维度、心理维度,并与“铁屋子”“高墙”“黑圆圈”等意象相联系,表现出鲁迅是如何通过对黑色的修辞表达以挖掘黑色语码背后的隐喻意义。

关键词:鲁迅小说;黑色;修辞;象征;隐喻

人类对颜色的感觉首先基于视觉维度,是客观世界通过可见光刺激人的视觉器官(眼睛)进而投射在大脑中形成的信息,这些信息包括对形状、材料、大小、位置等认知。其次才是立足于心理维度,是一种由视觉带动引发的心理感受。人类的自身经验表明,颜色对人的情绪和心理有着不可忽略的或隐或显的影响作用。不同民族、不同种族对不同颜色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和解读,社会的、伦理的、政治的、宗教的等等。人们在交流和表达的过程中精确地使用颜色词语,不同于一般的雕章琢句或卖弄文字,而是有助于更有效地表情达意,因而颜色词语的选用在修辞中具有特殊的作用。

鲁迅对颜色词语的使用是非常考究的,仅凭屡屡出现在鲁迅小说中的颜色词群,就可以感知到他的文本世界极具色彩感。黑色是鲁迅极为偏爱和倚重的颜色,黑色也最能代表鲁迅小说的基调。尽管有学者以统计学的方法计算出“白色”在鲁迅小说中出现的频次最高,笔者认为白色的高频率运用正是为了黑色世界的营造,因而,探讨黑色在鲁迅小说中的广泛体现以及修辞效果对深入解读鲁迅小说是有裨益的。

许慎《说文解字》曰:“黑,火所熏之色也。”从“黑”字的小篆体看,上面是“囱”的古体字,即烟囱,下面是“炎”,即火字,两组组合起来形成“黑”字,原指物质经过焚烧出烟后所熏染过的颜色,是一种暗沉、无亮光度的色泽。在中国传统的“五色论”中,黑色属水,对应北方和冬季,“是中国古代史上单色崇拜时间最长以及含义多元化的一种色彩。”[1]246鲁迅在小说中以“黑色”为基础色词,构成了一个黑色词群,黑色不仅是作为自然色的一种起描述性和修饰性作用,隐藏在其后的象征意义和隐喻意义更能彰显出鲁迅对黑色的体验是极为深刻的。概括而言,黑色在鲁迅小说中的修辞运用主要体现在三个维度:空间维度、形象维度、心理维度。

一、黑色被用于形容天色、夜色、山色、街色以及室内的明暗程度,即被用来修饰空间所呈现的色度,与“铁屋子”“高墙”意象相连接

中国传统观念中用“黑”描述大自然中光线的阴沉度,泛指长时间黯然深邃与神秘的色调,即“黑,晦也。如晦冥时色也。”(《释名》)黑色的色感包括原始、蒙昧、恐惧、罪恶、荒谬等,因而黑色是一种意蕴深厚、内敛、大气的冷色调。

鲁迅擅长于用黑色来渲染环境,“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黑夜就从此开头。”(《肥皂》)“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奔月》)“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伤逝》)“淡黑的起伏的连山。”(《社戏》)等。黑色在鲁迅的小说中不仅用来描摹具体的空间环境,更用来营造一种压抑、沉闷、逼仄的氛围。如“昏黑”一词,用来表示黑色的程度。“昏”指天刚黑的时候,介于白色和黑色之间的一种过渡色,形容一种黯淡模糊的黑色,有一种万物因失去自然光照而暗沉、视界因失去自然光源而浑然的感觉。唐代诗圣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就有“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的诗句。鲁迅在《伤逝》中连续三次重复运用了“昏黑”这一词语:

(1)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

(2)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

(3)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

句(1)中的“昏黑”使用的是该词语的自然意义,用于时间(时刻)的交代。句(2)中的“昏黑”具有主观色彩,生活的繁琐和负担消磨了“我”和子君当初义无反顾追求爱情而“出走”的决心,昏黑的氛围似乎正是为了衬托眼下一团乱麻的生活和沮丧空虚的内心。句(3)中,当子君毫无征兆地离开后,“异样的寂寞和空虚”萦绕于我,曾经的信誓旦旦,曾经的美好憧憬,轰然倒塌,“我”似乎看不到未来生活的光亮和生机,只觉得昏昏然,如被黑夜紧紧裹挟,动弹不得。同一个词,用在不同的语境中,所表达的情绪、意义、内涵是存在差异的。

鲁迅并不单纯地用“黑色”去修饰一切带有黑色色调的事物,而是通过语素的搭配,形成一系列指称黑色的颜色词群,除上述的“昏黑”外,还有乌黑、灰黑、紫黑、黧黑、黑沉沉、黄中带黑等。举例而言,“漆”字,原指漆树,漆树分泌的汁液呈现一种滑亮光泽的黑色。鲁迅将“黑”和“漆”两个单音节语素,进行了灵活的组词搭配。《阿Q正传》中,赵家遭抢的那夜,“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阿Q目睹了赵家被洗劫的场面,还埋怨“白盔白甲”的人不联合他“革命”,害得自己半点好处都没捞到,无奈回去后,觉得栖身的“土谷祠里更漆黑”。《长明灯》中灰五婶提议“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狂人日记》中“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这里以狂人的口吻,写出对日夜的混沌感和来自现实与历史的失真感。黑漆漆常被用来形容油亮的黑色,也可以用来描摹自然天色。在这样的天色笼罩下,容易让人生出不安、压抑、恐惧的感觉,鲁迅用“黑漆漆”写出狂人眼中的世界,非常契合狂人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态。“漆黑”“漆漆黑黑”“黑漆漆”等词的运用,不仅是对外部环境的描述,更隐喻欺人与自欺、阴谋与掩饰,这与鲁迅批判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性中“瞒和骗”的痼疾相谋和,他说,“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2]254从而寄希望于拯救国民灵魂,呼吁中国人“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2]251

除“黑漆漆”外,以“黑”为基本语素加上重叠的后缀词形成新的修饰性颜色词,在鲁迅小说中还有“黑沉沉”“黑魆魆”等词。“黑沉沉”常被用来形容室内、街道等局部环境,“沉沉”给人自上而下、循序渐进、无力抵抗的压迫感,这种感觉是凝滞的、死气沉沉的,缺乏流动感和动态性,有一种似乎将被掩埋的危机感。“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狂人日记》)。在“黑沉沉”的密闭的环境里,房屋的构件似乎都受到传染,通过“抖”“堆”等动词,加重了“黑”的压迫感,有一种步步紧逼、让人无法喘息、无力承受的感觉。鲁迅通过颜色词语和动词的巧妙搭配,形象地写出了狂人被禁锢的处境和被压抑的心情。此外还有,“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明天》)“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药》)。“黑魆魆”一词中的“魆”本义为诡诈,常用来形容程度深,多用于黑色。“黑魆魆”不仅局限于对某一特定环境的描绘,还可以用来形容人的神态,悄悄的、暗暗的样子,或者事件急促且出乎意料。鲁迅的小说中,“黑魆魆”主要用于描述一种背景特征,黑色在某一宽泛的视野中弥漫和充盈,似乎很难找到黑色的边界,隐喻着阴森、神秘、暗流涌动,似乎昭示着某件事情的发生或事态的某种变化,如“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阿Q正传》)、“远想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一般黑魆魆的挺立着。”(《白光》)。在这两处描写的语言中,鲁迅不正面写举人老爷避难、陈士成恍惚间出城的样子,却将黑色与“荡来”“挺立”这两个表动作的词语搭配,还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朝笏一般”,反映了举人老爷逃难的狼狈相、陈士成绝望崩溃的精神状态,而这种侧面描写的方法,更是让文字瞬间具有了画面感,形象且逼真。

黑色是鲁迅小说的空间基调,鲁迅小说中的空间感是压抑、沉闷、逼仄的。这和鲁迅小说中以环境为载体的两个重要意象对应起来,即“铁屋子”和“高墙”。关于铁屋子,鲁迅本人有一段形象的表述:“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呐喊·自序》)而“高墙”意象,鲁迅在《故乡》一文中两次提到,“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铁屋子”和“高墙”在鲁迅的思想体系中,既象征中国社会的封闭窒息、万难摧毁,又象征着中国人昏睡的狭隘性、落后性、盲目性和无力自救的困惑。这两个意象直接和鲁迅“反抗绝望”的哲学命题通连,在此不赘述。

二、黑色用于刻画人物的面貌特点,从而表现出人物的精神状态和个性特征,进而反映社会和时代的深层内涵

人的面部有五官之分,不同的器官有不同的功能,也能传递不同的信息。鲁迅对人物面部特征的描写非常细致,一人有一人的特点,他并不对人物进行面面俱到的描写,而是让人物形象因某一特征的鲜明而呼之欲出,“这正如传神的写意画,并不细画须眉,并不写上名字,不过寥寥几笔,而神情毕肖。”[3]394

鲁迅对人物眼睛的刻画是极为到位的,他认为“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4]527《药》中的华老栓夫妇,后半夜就开始忙着出门为患痨病的儿子买“药”,再加上经年累月的操劳和生活的艰辛,丈夫的“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妻子“也黑着眼眶”。祥林嫂在听信柳妈的恐吓后“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这是极度的精神恐惧和紧张心情导致彻夜不眠的印痕。这个打击的力度,直接和鲁四老爷等人所表现出的鄙弃的态度相叠加,形成了祥林嫂悲惨命运的推力。这里的“黑”,就是日常所说的“黑眼圈”,常用来反映人体的虚弱和疾病,精神的不济和沉郁。从色度上看,这样的“黑”不是色彩谱系上标准的“黑”,而是因疲劳、衰老、生活艰苦、情绪低落、内心压抑等因素导致的眼部气血积滞和色素沉着。阿Q被当作偷盗赵家的窃贼而锒铛入狱,当他意识到“这岂不是去杀头”时,“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有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待到临刑时,阿Q“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这里连续用了两次“两眼发黑”,从生理学角度来说,两眼发黑是由于大脑的血液循环减弱而导致的短暂迟钝、视觉或知觉的丧失。这里形容的是一种心理遭受突如其来的重击而体现的本能反应。“两眼发黑”正说明无所不能的“精神胜利法”并不是万能的,自欺欺人不是永久的护身符。

头发的好坏是个体生命力旺盛或弱衰的象征,古医书上记载“肾藏精,主生殖,其华在发”,就中国人而言,好的头发应具备乌黑、亮泽、柔顺、丰盈的特征。女娲在经历造人的劳顿后,“将头靠着高山,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上”。世间因为女娲的创造现出从未有过的生机,然而,创世者依然难逃孤独和落寞的宿命。曾经的射日神手后羿,在嫦娥偷吃仙丹升月后难隐遭受背叛的怒火,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英雄底气被唤醒,“拿箭来”,后羿重新拉开弓箭,不同的是,这次的箭头对准了月亮。鲁迅这样描述后羿射月:“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只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奔月》)如“黑色火”般飘扬的须发,似乎昭示着昔日英雄的回归,但实际却是依然无法改变被遗忘、被抛弃的结局,这样的结局暗示了鲁迅关于“先驱者命运”的思索。头发又和中国传统中的“辫子”文化相通,男性留辫子是中国封建时代特有的社会现象,也是中国封建传统的陋习和糟粕。鲁迅早在创作第一篇文言小说《怀旧》时就有对辫子(头发)的关注,此后在《阿Q正传》《风波》,以及专门以头发命名的《头发的故事》等白话小说中,鲁迅都通过辫子(头发)暗讽中国文明观中的畸形一面,可以这样说,透过一条辫子,足以探寻封建中国的历史。《风波》中分别写了赵七爷和七斤的辫子(头发)。赵七爷不仅是“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更是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识时务”者:听闻革命军要来,“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张勋复辟的消息一来,又将辫子垂了下来。七斤嫂发现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发顶”,暗自着急,因为七斤“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鲁迅曾说,“假如有人要我颂革命功德,以‘舒愤懑’,那么,我首先要说的就是剪辫子。”[3]195这里,鲁迅通过赵七爷炫耀的“乌黑发顶”和七斤曾经“乌黑的辫子”写出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氛围和民众心态,引发人们对革命的深刻思考:一把剪刀剪去的只是辫子的实体,形式的革命终究不等同实质的革命,鲁迅在此追问的正有关革命的问题——革命对象、革命主体、革命形式等。

面部是血脉最为丰富的部位,人体的盛衰都可以从面部色泽上得到体现。精气旺盛,心血充盈,面色红润有光泽。精气枯竭,心血不足,面色黯淡无华。弃医从文的鲁迅有其他作家所缺乏的医学知识背景,他本人一生也被疾病所累,因而,他对生命的体验格外深刻,他也很懂得如何通过面部颜色的差异来刻画不同人物。《故事新编》中对历史人物的刻画多涉及面色描写,鲁迅将古代圣贤、英雄人物的光环摘下,大胆想象“神”降格成“人”,“圣人”化身“普通人”后,会产生怎样的荒诞效果,于是道家学派创始人庄子有着一张“黑瘦面皮”(《起死》)、墨家学派创始人墨子也是一张“乌黑的脸”(《非攻》)。《理水》中不同身份的人物其面色也是不同的:禹“面貌黑瘦”,其随从则像“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临末是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黑脸黄须”。治水英雄和他的部下都体现出一个共同特征“黑”,治水多在户外作业,免不了风吹日晒,表明治水的艰难和实干的艰辛。这里的“黧黑”是一个书面语,“黧”古作“黎”,也是“黑”的意思,是黑里透黄的颜色,用来形容人身材魁梧呈现健壮的黑。“黧黑”一词体现了古代的一种构词方式,叫做同义反复。

鲁迅的小说中还有这样一个群像,黑色是他们的底色,似乎只需要黑色就可以完完整整地将其诠释,借用钱理群的提法,他们构成鲁迅小说的“黑色家族”。魏连殳、宴之敖是这一家族的正面力量,康大叔是这一家族的反面角色。这两种角色象征着黑色的两极隐喻,一面是力量、不屈、坚韧、刚毅、公正、严肃,一面是卑微、罪恶、阴险、欺瞒、复仇、死亡。黑色带给人心灵上决然不同的两极体验,因而是一种包容度很大,内蕴饱满的色彩和意象。

《孤独者》中对魏连殳形象的描写主要有四次。第一次是魏连殳为祖母送殓,“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第二次是担心房东孩子的病情,“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第三次是失业后“看去仿佛比先前黑”,第四次是入殓时“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鲁迅用“黑色”贯穿魏连殳的形象描述,折射出人物内心深处沉重的孤独感和苦闷心情。然而,黑色又象征着“精神界战士”的风骨和抱负,“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魏连殳的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本人横眉立目的形象,以至于鲁迅曾对胡风说,魏连殳“是写我自己的”。[5]

《铸剑》中,眉间尺为父报仇,于街市的混乱中,“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这是宴之敖出场的情形,黑色代表他的整体形象,以至于,全文都用“黑色人”指称他,真实名字在文中仅出现过一次。第二次出现是眉间尺在夜里与他相遇,“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黑色的眼光与黑夜融合,分不出彼此。第三次是宴之敖带着眉间尺的头颅前去复仇,通过王的眼睛进行描写,“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宴之敖作为鲁迅精心刻画的“复仇者”形象,其标志性的“黑色”给人一种冷酷、神秘、肩负重任、蓄势以待、利剑出鞘的感觉,黑色所释放出的张力让人预感到一股热量正从一个无底的黑洞中以无可抵挡之势倾泻。黑色人的象征,复仇者的特质,正是鲁迅思想、情感、人格、精神的化身。

康大叔是鲁迅小说中用笔最多的刽子手。当他与华老栓交易人血馒头时,他是“一个浑身黑色的人”。当他来到华家茶馆,“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说文解字》中解释,“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玄色指的是黑色中泛现暗红色调,色感有令人生畏、深邃神秘、难以捉摸和把握的感觉。刽子手象征着屠杀和死亡,因而,黑色或玄色是符合康大叔身份特征的色调,特别是当康大叔给华老栓递人血馒头时,“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屠害革命者的刽子手形象在读者脑海中凸显出来:黑暗中,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物和鲜红的具有隐喻意义的“药”形成强烈反衬,伴随血液往下滴落的状态,以及想象中“滴答滴答”的声音。民众的愚昧、革命者的命运、革命的出路,隐藏在文字之下的种种思考,都随着鲁迅所采用的修辞感极强的表达被激发出来了。

三、黑色用于表现人物因自身境遇、周围环境的影响而产生的幻觉或幻象,用于投射人物的精神状态和内心世界

文学作品中常常会出现关于幻觉的描写,这是对人物在异常心理状态下其内心世界的一种表现,是作者挖掘人物隐秘内心、窥探人物深层灵魂的深层角度。幻觉是一种主观体验,这种感受与知觉类似,但因为缺乏相应的现实检验,这种感受故而是虚幻的,但对于幻觉的主体而言,却并不感到虚幻,反因其生动、鲜明、逼真,而自认为这种感觉是对客观现实的真实反映。鲁迅在《白光》和《伤逝》两篇作品中都有对幻觉、幻象的多次描写,无独有偶,两篇作品主要描写的是视(眼睛)幻觉,产生幻觉的主体都为读书之人,不同的是,《白光》中的陈士成是旧式文人,遵循封建文人苦读诗书、科考晋身、光耀门楣的路线,无奈,却在这条路上走得极度艰辛,搭上半生心血,却心愿未遂。《伤逝》中的涓生是现代知识者,是觉醒的具有资产阶级自由民主思想的进步青年,他决然地和爱人抛却世俗的束缚,最终却以永失爱人为代价,在寻求自由和真理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四处碰头。

《白光》中主要的幻觉意象除了“白光”之外就是“黑圆圈”。“黑圆圈”是绝望的陈士成所生出的幻觉,在文中前后出现了三次,分别对应榜文上的名字、私塾学童的小辫子、学童放学后一溜烟小跑的背影。榜文上的名字在陈士成的眼里如“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学童拖着小辫的脑袋也如“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美国学者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提到,“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6]214“黑圆圈”不是一个凝滞不动的意象,而是时刻处于动态化中,首先是“泛泛的游走”,其次是“夹着跳舞”、“有时杂乱,有时也排成异样的阵图”,最后是“渐渐的减少,模胡了”。“黑圆圈”从跳跃的状态到似有似无的状态,经历了一个渐近消失的过程,陈士成也在“黑圆圈”从有到无的过程中彻底接受了第十六次落榜的事实,隐晦地揭示了受封建科举制度残害的旧式文人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彻底崩溃。在传统的文化观念中,圆圈既象征圆满、完美、自足,又喻示着封闭、无缝、循环。从空间维度而言,圆圈代表封闭性;从时间维度而言,圆圈象征循环性。陈士成的人生轨迹可以简化为赶考——落榜——再次赶考——再次落榜,以他为代表的封建文人的生存意义就体现在这封闭和循环之中,无数舞动的“黑圆圈”暗示着陈士成错乱的神经,已将一个不堪一击的灵魂紧紧缠绕,动弹不得,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伤逝》中出现过三次关于黑暗和路的幻觉描写,这三次幻觉分别出现在涓生与子君宣告分手、子君离开涓生、子君离开人世后。

(1)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2)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3)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第一次,涓生宣告他要与子君分离,顿觉浑身上下无比轻松,他想象着和爱人的分道扬镳是各自新生的起点,眼前出现一幅“新生面”的幻景,鲁迅写出涓生对新生活的热切渴望,却通过幻觉与现实景象的对照传递涓生看似解脱实则彷徨的心理状态。第二次,子君出走后,涓生远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这段文字里,鲁迅用了程度副词“最”修饰“黑”,引发读者去想象,“最黑最黑”究竟是一种什么程度的黑。涓生仍然没有气力将排挤在他周围的“迫压”一一击退,期待已久的自由是那么虚空而不真实,他幻觉“新的生路”有很多选择,但究竟该走哪一条,他依然迷惘而无从抉择。第三次,子君逝去后的日夜是孤独难熬的,涓生再次被空虚和寂寞所袭,“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黑暗不仅仅是一种氛围,更是加重对灵魂的拷问,他仿佛透过黑暗看见子君和自己无力挣脱的宿命。在长久的对新生的渴求和寻觅中,鲁迅将“新生路”比作“灰白的长蛇”,因为对未来生活的茫然不定,刚刚显露出的生的希冀,“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鲁迅在这里充分调动了颜色、形状、动作的修辞描写,具有如临眼前的修辞效果。这三次幻觉描写的形象感都很强,而且鲁迅使用了诗化的语言,淋漓尽致地写出涓生在无尽的自责和懊悔中寻求生路的曲折,他虽没有找到前进的方向和道路,但寻求新生路的决心却是坚实的。鲁迅在这里探讨的正是他一直都很关注的“娜拉出走后”将何去何从的现实问题。

此外,黑色还会给人带来一种倒退感、紧缩感、夯实感、沉重感,因而黑色在鲁迅小说中还被用于表示社会、经济、民族、伦理、心理的固定内涵。假洋鬼子的“乌黑的大约是洋衣”(阿Q正传))、“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社戏》)、爱姑和木公公“跨进黑油大门”(《离婚》),黑色在这里象征着封建制度、阶级地位、等级差异、经济实力,暗示着尊贵、权威、规范、秩序,对应着统治阶级、男权话语、封建势力。这些代表强权政治的“黑色”,正是依靠“黑色”的色彩语言,威慑、恫吓、压迫自身阶级之外的弱小阶级,从而维系他们的霸权和地位。黑色还代表着被污染、被玷污、不洁净,给人一种肮脏、邪恶的感觉。如《兔和猫》里面遭人恨的“大黑猫”、《示众》中“一只黑手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个猫脸的人的嘴里去”、《铸剑》中的老鼠一身“湿淋淋的黑毛”,都给人一种恶心、龌龊的不适感。

色彩心理学解释喜欢黑色的人,从性格的角度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善于运用黑色的人”,另一类是“利用黑色进行逃避的人”。鲁迅无疑属于第一类,他对黑色的偏好是和他的人生经历、时代背景、个性特征、创作意指、批判对象等因素相契合的。通过鲁迅小说中黑色语码的梳理,能够把握鲁迅对黑色的体验和运用。他将黑色作为底色的一种,极大限度地挖掘黑色所释放的修辞意义,从而丰富了小说的形象色彩义和视觉修辞性。

参考文献:

[1]黄达仁.中国颜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3.

[2]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胡风.鲁迅先生[J].新文学史料,1993(1).

[6]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2005.

(责任编辑吕晓英)

The Rhetorical Expression of “Black” Code in Lu Xun’s Novels

Tan Su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ubei Minzu University, Enshi, Hubei 445000)

Abstract::Lu Xun is highly proficient at color words in his writings, so it deserves attention to his description of the color black and its rhetorical effects. The rhetoric expression of “black” code in Lu Xun’s novels is reflected in three dimensions: spatial dimension, image dimension and psychological dimension. Associating the color black with the images of “iron house”, “high wall” and “black circle”, Lu Xun successfully discloses the metaphorical meaning of “black” code through its rhetorical effects.

Key words:Lu Xun’s novel; “black” code; rhetoric; symbolization; metaphor

基金项目:2014年浙江教育厅项目资助,项目编号:Y201431179。

收稿日期:*2014-11-17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15)01-0025-06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5.01.005

作者简介:谭苏(1982-),女,湖北恩施人,湖北民族学院科技学院讲师,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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