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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年“新史学”的史学评论标准探析

2015-04-09陈永霞

社科纵横 2015年1期
关键词:文明史史学国民

陈永霞

(贵州大学 贵州 贵阳 550025)

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20世纪初年,中国的史学界提出了“史界革命”的口号,使得“新史学”渐成史学探索与书写的主流。那么此时,作为史学一部分的史学评论又有着怎样的发展呢?事实上,对史学发展起着杠杆和调节器作用的史学评论,随着“新史学”思潮的推进,同传统史学评论相比,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与发展,在史学评论发展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但据笔者了解,相关的现象并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古代史学评论的研究受到了更多的关注,笔者以为近代史学评论同样不应忽视。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标准问题是一切评论的中心问题。”[1]本文拟从史学评论标准的确立,对此时史学评论的评价体系的转变作一粗浅的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社会政治评价标准的确立

社会政治评价标准的确立是此期史学评论最突出的特征。20世纪初年,已经遭受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半个世纪侵略蹂躏的中国,国家的独立与人民解放的社会政治问题仍然是最重要的时代使命,作为以记录真实的社会生活为职志的史学,必然不可能置之事外,由此“国家-民族”与“国家-国民”的进化发展成为此时史学评论的首要标准。这一标准的确立是通过对旧史学的批判以及在中国有无史学的讨论中建立起来的。

梁启超是揭起批判旧史学大旗的人,在他著名的“四弊”说中,其第一弊就是批评中国旧史“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他认为:“吾中国国家思想,至今不能兴起者,数千年之史家,岂能辞其咎耶!”因为“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其大弊在不知朝廷与国家之分别,以为舍朝廷外无国家”。[2](P2)这里他不仅把史学提高到极重要的地位,认为史学在国家思想的打造方面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且明确提出史学不应为封建君主服务,史学书写的主体应由“君”而为“国民”。

其第二弊为“知有个人不知有群体”。也就是说,他认为传统史学只重视杰出人物的书写,而忽视杰出人物只是时代的产物,以致造成“我国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发生,而群体终不成立也”,为避免这种群体意识的缺失,他认为“夫所贵乎史者,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使后之读者爱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而生焉”[2](P3),当时的“群”有“社会”、“民族”、“国民”的含义,即历史应该书写人类社会之中不同的“民族”或“国民”群体之间相互竞争发展的“进化”状态,养成国民的爱国主义思想,促进国民全体、人类社会的进步,这才是史学撰述的旨趣。

同期学人对旧史的批评,与梁启超的观点大同小异,例如谢无量评价中国旧史:“今日欧洲诸国,虽贩卒竖子人人能诵祖国光荣之历史。间然有爱国家爱种族之心,历史思想普及之效何其章也。事简则易知,文繁则难习。邹卿曰:欲观王者之迹,于其粲然者矣:吾国数千年不知有新史体,由左丘明至于今,所以为史者,交错相轧,不可悉纪,学者头白而不能究,是以民智日坐暗下。”[3]通过中西史学对比的角度,指出中国旧史民族国家观念的淡薄。

对传统史家的评价也贯穿着同样的宗旨,“金华盛俊”的《郑樵传》可谓一篇以民族-国家的标准评判史家的典型之作。他以读“西史之眼光”和“旧史之眼光”,最终定位郑樵为“中国普通历史大家”。因为:“历史者,叙述生存之图案也。而普通历史者,叙述一国民一社会生存之图案也。图案不备,则历史不完全,而普通之谥为溢誉。今郑樵历史,凡一切种族上之生存;文学上之生存;天文、地理上之生存;宗教、风俗、物产上之生存;以迄政治上、人物上对于外界上之生存,粲然罗列”[4]。所以从他列举的“普通史”之内容来看,也就是新的国民史,民族国家史。他认为郑樵之所以能成为这样一位“中国普通历史大家”。与那个时代有关:“郑樵之时代,又黄族弱而外族强之时代也,腥羶臭气,弥漫神州;江左偷安,朝不谋夕。时杰如宗、赵、张、岳诸公,方皇皇议恢复事,而郑樵顾屏心息志,居身于史学界何居?呜呼!吾知之,吾知之。郑樵盖将以历史引起国民感情,造成国民品格,而以定中兴之基础,埋独立之命根”[4]。这与其说写郑樵的时代,还不如说是写当下的中国以及对当下史家的期许!真有如贝奈戴托·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意味了。

对传统史著的评论贯穿的也是同样的标准。梁启超称颂司马迁的《史记》“其书亦常有国民思想,如项羽而列诸本纪,孔子、陈涉而列诸世家,儒林、游侠、刺客、货殖而为之列传,皆有深意存焉。其为立传者,大率皆于时代极有关系之人也。而后世之效颦者,则胡为也”;赞扬杜佑的《通典》:“不纪事而纪制度。制度于国民全体之关系,有重于事焉者也,前此所无而杜创之,虽其完备不及《通考》,然创作之功,马何敢望杜耶?”[2](P5-6)两著作都是因为重视“国民”的进化发展而受表彰。

当时讨论热烈地中国有无历史的问题,往往也是从社会政治的角度进行评判。邓实就曾感慨:“异哉!中国三千年而无一精神史也。其所有则朝史耳而非国史,君史耳而非民史,贵族史耳而非社会史。统而言之,则一历朝之专制政治史耳。”[5]其实,他并未否认中国有“史”,但中国有的是“朝史”、“君史”、“贵族史”,而非他所希望的“国史”、“民史”、“社会史”,他的有无“史”观,纯以史学是否具有反封建专制、提高普通国民社会政治地位为断。1902年《新民丛报》转载新加坡《天南新报》上的《私史》一文,也从同样的角度指责中国旧史“是一家之史,非全国之史也。一时之史,非万世之史也……以是为史,谓之无史可也”。[6]

黄节则认为:“吾观乎六经诸子,则吾群治之进退有可以称述者矣。不宁惟是,史迁所创,若河渠、平准、与夫刺客、游侠、货殖诸篇,其于民物之盛衰,风俗道艺之升降,靡不悉书,至如范晔之传党锢,谢承之传风教,王隐之传寒俊,欧阳修之传义儿,是皆有见夫社会得失之故,为群史。概以谓吾国四千年旧史皆一家一姓之谱牒,斯言也毋亦过当与!”可见,他是认为中国有史的,传统史学中不乏当下所要求的“民史”、“社会史”的内容。他有史的标准也符合反对封建专制、国民进化发展的政治诉求。

由此可知,20世纪初年学人正是以新的近现代民族国家观念为首要标准去评判旧史学,并于其中寄托自己的政治诉求,只因传统史学不能达此目的,他们发出了“史界革命”的急切呐喊!掀起轰轰烈烈的“新史学”思潮,必须开始新的民族国家史学的建构了!这些标准的设立应该是符合时代要求的,与当时社会的变革密切相关。

二、学术评价标准的确立

随着新的历史书写内容的革新,此时学人也开始了史学评论学术价值标准的设定。

首先,他们对史学见解的深刻性提出了要求,认为历史必须探讨人类社会变化发展的规律。当时很多人提出了“史的精神”问题。梁启超对传统史学批判的另外两弊是为“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这些观点揭露传统史学没有考虑到经世致用原则,从而重古轻今,这里的“理想”也就是他所说的“史之精神”,即“大群之中有小群,大时代之中有小时代,而群与群之际,时代与时代之相续,其间有消息焉,有原理焉,作史者苟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鉴即往之大例,示将来之风潮,然后其书乃有益于世界”。[2](P4)要求历史研究应探寻历史发展的因果规律,以有益于社会。蛤笑指出:“客观者,综已往之事,而考其本末,甄其异同,是皆过而不留者也,历史之筌蹄也。主观则不然,略其粗迹而求其精义,风俗之盛衰;政教之隆污;国力之强弱;文明之进退,观其汇通,测其因果,固皆永远存在,厘然可接于心目者也,历史之精神也。”[8]也认为历史学的精神在于探研社会进化发展的公理公例。章太炎对中国的一些旧史书进行了评点:“中国自秦汉以降,史籍繁矣,纪传表志肇于史迁,编年建于荀悦,纪事本末作于袁枢,皆具体之记述,非抽象之原论。”[9]他这里的“抽象之原论”,即他所强调的“以发明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为主”。[10]以进化的观点综理史事,推源社会发展变化的轨迹和规律。

其次,与要求探寻历史发展的公理公例相联系,在历史研究范围与历史叙写方式等方面,史学评论对史学也提出了要求,这集中体现在当时对文明史体的提倡上。

1903年邵希雍翻译的日本人所著《万国史纲》,是当时颇受欢迎的一本书,该书谈到了文明“史体”的问题:“史体有二:曰古体曰新体。古体者,国家之政策;王侯将相之业;交战之胜败,事无大小,一切谨而书之,是叙事史体之类也。新体者,叙述为实录,又上下议论其得失,何为原因,何为结果,尤重于讲文明风教之要,是文明史体之类也。”[11]从上面的称引可知,文明史体同传统史体相比,有两个地方特别突出:其一,从历史研究的范围来看,它要求不能局限于政治和战争,当然并不是放弃政治,而应重视宗教、哲学、风俗、礼仪、建筑、文学等文明领域,充分认识它们在人类进步发展中的价值。其二,文明史体又代表了一种新的史学编纂观念。传统史学往往只注重历史事实的叙事,而文明史体则要求用新的理论重建历史叙事并给以历史解释,通过叙与论相结合的方式揭示因果关系,探索历史进步发展的规律与法则。文明史体成为学人评判传统史学的一个标准。

章太炎在其《尊史》一文中认为:“非通于物化,知万物之皆出于几,小大无章,则弗能为文明史。”以他的标准,在中国的传统史籍中,是否有他理想的文明史呢?他认为:“盖左丘明成《春秋》内外传,又有《世本》以为胠翼,近之矣。”他以《世本》为“绳榘”,以《春秋》内外传为史料资源,从而得到很多“新知”:既发现了文明史要求的重风俗民俗,重建筑工艺等文明史所重的典范研究内容,在其中也发现了民族国家思想强调的“合群”等史学理念,并特别强调:“甄别华夷之说,自金、元至今,尤为切要。氏族作志,非以品定清浊,乃以区分种类。斯固非流俗所能知也。”[12]可知他的文明史体里承载了现实政治的诉求。“金华盛俊”在《郑樵传》中则直截了当地认为:“历史家之优劣,不在记述而在议论,盖记述者,历史上之材料,材料所同也。议论者,历史家之精神,精神所独也。郑樵之二十略,以议论为主,以记述为辅者也。”[4]善于“议论”否被当做了“历史家之精神”。在《东籍月旦》[13]中梁启超更对日本的一系列文明史做了高度评价,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再次,同样是出于对历史发展的公理公例的追求,此时史学评论在史书撰写体例上推崇通史,甚至章节体,而否定断代史。杜士珍在《班史正谬》中认为:“太史公史记,罗列数千年之掌故,贯注以一家之精神,挺然为千古不朽之宏著,中国何尝无史!”指出:“殊不知历史之用全存贯通,人与人比较,风俗与风俗比较,朝代与朝代之比较,种族与种族之比较,往复之间时存妙悟,往往数千百年之因而结果乃在数千年以后,数千百年后之果而索因乃在数千百年以前。[14]”通史的好处,是与要求探寻历史发展的公理公例相一致的。“金华盛俊”分析了郑樵《通志》的旨趣与史料裁剪取舍标准:“郑樵自命其书为《通志》,固欲胪列事物,各著其实,而会通其所以然之理,判断以大法公例矣。然作通史者有二要素:一典志以发明社会进化衰微之原理;一纪传以载记人物事状之实迹。二者比较,则典志为尤要焉,郑樵之注意于典志而简略于纪传,此物此志也。”[4]由作者对郑樵史学思想的当下分析,可见时人心目中通史体例与公理公例的关系。与他们相比,有学人明确主张承载历史分期的章节体新形式,认为:“断代一例,尤为史家之大惑。断代者,徒为君主易姓之符号,是朝史而非国史。谓为二十四朝之家谱,又岂过欤。故今后之作史,必不当断代,而不嫌断世,(如上古、中古、近古之类。)借以考民族变迁之迹焉。”[15]新式章节体比之断代史体更能承载探索民族国家进化发展的历史内容。

根据前面的探讨我们不难看出,学术标准的变化与此时“新史学”社会政治标准的变革一脉贯通,而且前者的发展变革更好地服务了后者。

三、结论分析

20世纪初年史学评论标准的重新确立不是偶然的,既有史学自身发展的内在理路,也受到近代社会发展的深刻影响,鸦片战争之后,为救亡图存,近代仁人志士在认识和探索中、西方器物的不同到政治体制不同的历史过程中,现代国家观念一直在被接受并深化,然而直到20世纪初年,先进的知识分子引进民族主义理论,并与之前由严复引进和诠释的社会进化论相结合后,所有关于新的“民族国家”观念才得以正本清源,成为完整的体系,民族主义思潮遂成为中国最主要的社会思潮,一些先觉的社会精英们心怀民族、民主理想,切实地开启了中国的近现代民族国家建构之旅。与此同时,中国史学的话语权也发生了根本变动,传统儒家伦理史学解体,追随时代脉搏跳动的史学学人,自觉地启动了传统史学向现代史学转型的历史进程,为建立近现代民族国家这一时代诉求呐喊的同时,也积极地将这一理念贯注于自己的史学探索与书写之中。

梁启超的认识就很有代表性:“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然则但患其国之无兹学耳,苟其有之,则国民安有不团结,群治安有不进化者。”[2](P1)这里可以看出他直接把史学的巨大功能界定为民族主义意识的培养、是为民族主义发达的载体,把史学与民族主义中的重要政治概念“国民”等直接联系了起来①,所以他直接提倡民族国家史学“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2](P7)。由此可知,他正是以民族主义为标准去要求史学,并以此为尺度去衡量传统史学,以实现自己的政治诉求,挽救民族危亡!

这样,随着“新史学”的提出与实践,传统史学中史学评论的儒家伦理标准也得以改变,建立起新的民族-国家评判体系,并且成为批评传统史学的有力武器。

注释:

①正如王汎森在其《晚清的政治概念与“新史学”》中所指出的:“1902年是梁启超的一个重要年份,这一年他创办《新民从报》,而且写下来几篇影响极为深远的文字,像《论国家思想》、《新民说》的一部分,《新史学》等,这些文章应该被看成一个有机整体,它们大多关心两个问题:‘国家’及‘国民’”(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71页。)

[1]李振宏.历史学的理论与方法[M].河南大学出版社,1999:455.

[2]梁启超.新史学[M].饮冰室合集1(文集之九),中华书局1989.

[3][日]元良勇次郎家永丰吉合著,邵希雍译.万国史纲.序[M].万国史纲,商务印书馆,1903.

[4]盛俊.郑樵传[N].新民丛报,第42、43号合本.

[5]邓实.史学通论[N].政艺通报,1902(12).

[6]新民丛报,1902年第19号“舆论之一斑”.

[7]黄节.黄史·总叙[N].国粹学报,1904(1).

[8]蛤笑.史学刍议[J].东方杂志,1908(6).

[9]章太炎.中国通史略例[M].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329.

[10]章太炎,与梁启超,马勇.章太炎书信集[M].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42.

[11]元良勇次郎,家永丰吉合著,邵希雍译.万国史纲.序.

[12]章太炎.尊史.章太炎全集(三)[M].313、315.

[13]侯德彤认为东籍月旦作于1902年,见《汉文中“民族”一词的出现并非始自<东籍月旦>——质疑近年来民族研究中的一个学术观点[J].东方论坛,2002(6).

[14]杜士珍.班史正谬[J].新世界学报,1902(4).

[15]许之横.读<国粹学报>感言[J].国粹学报,19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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