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明史上的伟大奇迹:四川广汉三星堆青铜遗址
2015-03-30霍巍
[关键词]文明史,三星堆遗址,历史发展
[中图分类号]G63[文献标识码]B[文章编号]0457-6241(2014)09-0003-05
在世界文明史上,有过许多重要的考古发现,举世闻名的特洛伊古城、埃及金字塔、古巴比伦城堡、意大利庞培古城……都被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而千载传颂。但是,在中国西南四川省广汉市境内发现的三星堆遗址,却并没有引起世人太多的注意。最近,我国著名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李学勤教授对三星堆遗址的发现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我一直觉得,三星堆发现的重大价值还没有得到充分的估计。实际上,这一发现在世界学术史上的地位,完全可以与特洛伊或者尼尼微相比。尤其是特洛伊,大家知道见于荷马史诗,然而长期以来被指为神话虚构。19世纪晚期,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力排众议,对其遗址进行了发掘,获得了震惊一世的成果。三星堆的遭际与之颇为相似,《蜀王本纪》、《华阳国志》等文献关于古蜀的记载,久被怀疑是子虚乌有,甚至在月亮湾玉石器出现以后,没有人相信当地文化有这样久远。由此看来,古代历史文化还有许多未知的奥蕴,有待我们通过科学的工作来探讨揭示。①
作为三星堆遗址发掘者之一,我深深感到李学勤先生的评价是具有世界[光的,也只有站在这样的高度,才可能真正认识到三星堆遗址的发现,不仅对于中国古代文明,而且对于世界古代文明,都具有前所未有的重大意义。
西蜀大地,风光秀丽,土地肥沃,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位于成都平原东北面的广汉,更是这片土地上的风水宝地,黑油油的泥土厚实地覆盖着原野,一丛丛茂密的树木和翠竹之间,散布着一家家农舍,构成川西平原特有的景观,三星堆遗址便坐落其中。遗址的北面,有一条东西流向的河流,长年放养成群的鸭子,名为鸭子河,遗址内有一个个高出地平面的台地,其中位于北面的一个台地形态如同一轮弯月,被当地人们称为“月亮湾”,与之相距不远处,残存着三个高起的土堆,形同伴月的群星,富于想象力的蜀人就把这三个土堆称之为“三星堆”,不知从何时开始,“三星伴月”的传说便已经赋予这片土地独有的神韵。
1929年初春的一天,居住在月亮湾的燕道诚一家打破了这里的沉寂。为了修一条灌溉自家田地的沟渠,他们一家人和雇来的短工一起劳作。突然,锄头在地底下碰到了坚硬的石块,挖出来一看,竟是一堆码放得十分整齐的圆形石块,无论大小中间都带有一个圆孔。反应灵敏、颇有心机的主人燕道诚立即停工,遣散了短工们。随后,再悄悄带着他的儿子燕青保等重新开始挖掘。[前不断出现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让他们[花缭乱,虽然不知其究竟为何物,但这是地下埋藏的“宝贝古董”,倒是燕家人心里有数的。他们将这批东西珍藏起来,不时地拿出一些到广汉的古董市场变卖,甚至还作为礼物送给当地的达官显贵。到了1931年春天,正在广汉传教的英国传教士“董牧师”(他的真实名字为V.H.Donnithorne)无意之中获得了几件燕家挖出的“宝物”,他立刻想到他的朋友、时任华西协和大学博物馆(今四川大学博物馆)馆长的葛维汉受过考古学的训练,应当找他看看。当葛维汉目验了这几件器物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睛,这竟然是一批加工精良的石器和玉器,中间带有圆孔的石器称为石璧,其他还有玉琮、玉璧、玉凿等各类玉器,在中国古代文献记载中,都应当属于与祭祀天地山川有关的礼器。1933年秋,葛维汉和他的助手林名钧再次来到广汉月亮湾燕家院子,确认了出土地点,完全肯定了他的判断:这应当是一处年代久远的古遗址。1934年,在获得中国政府批准之后,葛维汉率领考古队以燕家院子挖出的这条水渠为基点布置考古探方,开始了正式的考古试掘工作。这次工作获得了大量的石器、玉器和陶器的残片,所有出土物都被移送到华西协和大学博物馆内进行初步的整理与研究。后来,林名钧将其中的一些器物照片寄给了远在日本的郭沫若先生,郭沫若以他独到的考古学[光判断,这很可能是商周时期的出土物,并回给林名钧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高度评价这次考古发掘是“华西考古的先锋”,揭开了中国西南古史神秘的一角。
然而遗憾的是,由于当时政局动荡,中国学术界还来不及对月亮湾出土的这批玉石器所具有的学术价值及其背后隐藏的古蜀历史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仅仅在华西协和大学编辑的《华西边疆研究协会杂志》发表了发掘工作的考古报告。①但既使如此,广汉“月亮湾”这个名字,也迅速传遍了神州大地,为后来三星堆遗址的重大考古发掘揭开了序幕。
历史越过无数沧海巨变,转[到了20世纪80年代。自从1934年月亮湾考古发掘以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对这一区域内的考古调查工作实际上一直没有停息过。50年代修筑宝(鸡)成(都)铁路、川陕公路,都曾组织过对四川境内新繁水观音、广汉三星堆遗址的调查。50年代至80年代初期,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和四川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也曾经多次在三星堆遗址内开展考古工作,先后发现了多处石器、玉器、陶器的出土地点,最为重要的是还发现了东、西、南三面的夯土城垣和小型的墓葬区,证明包括当年发现的月亮湾遗址在内,这是一个规模十分巨大的古代城市聚落遗址,时代可以上溯到商代甚至更早。①
1985年,我从四川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任助教。次年,学校派我任考古专业林向教授的助手,和李永宪助教一起协助指导考古专业的学生实习,实习的地点恰好就选在三星堆,与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再度联合进行考古发掘。这次发掘的面积是历年来最大的一次,共分为三个发掘区,我任第二发掘区的带队老师,后来发现的两个祭祀坑,距离这个发掘区是最近的。1986年7月18日这一天,是令人终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学生的田野实习已近尾声,进入到室内整理阶段。忽然,当地的一位农民神情激动地跑到工作站报告:“在烧砖取土时,挖出了一批玉石器,其数量之大是以往从未有过的!”赶到现场一看,[前的情景令人震撼:在一个新被挖开的断壁上,约距离地面50至80厘米的深度,暴露出一个大洞,洞里面塞满了象牙、玉器和青铜器的残件。随后,正式的考古发掘立即展开,在这个长442厘米、宽370厘米、深30至40厘米的长方形土坑内,竟然出土了400多件各类器物,当中有黄金制作的面具、青铜人头像、大量的象牙和玉器、石器,混杂在这些器物当中的,是大量经过焚烧的黑红色灰烬,当中还包含有一些白色的骨渣。联系到古代文献当中祭祀仪式有“燎燔”之礼的做法,这个坑被命名为“一号祭祀坑”。
当一号祭祀坑的发掘接近尾声时,1986年8月14日,当地农民在烧砖取土时又挖出了另外一个规模更大的方坑,在这个长530厘米、宽220厘米的坑内出土器物将近2000件,其中既有与一号坑相同者,也有青铜神树、青铜大立人像、黄金杖等新的种类,这个坑被命名为“二号祭祀坑”。②每当忆及此事,我总会不无遗憾地感慨,从月亮湾玉石器坑到三星堆的两个祭祀坑,都不是由我们这样的专业考古人员首先发现的,而都是出于一些偶然的因素,由当地的农民在无意识当中揭开了它们神秘的面纱。冥冥之中,这或许也是考古学家们的一种宿命吧!
三星堆两个祭祀坑的发现,出土了大量过去在中国考古史上从未有过的新事物,完全改变了我们对于中国青铜时代的传统认识。不无否认,在三星堆青铜文化中可以观察到不少来自中原青铜文化的影响,如镶有绿松石的青铜牌饰、陶器中的■、青铜容器当中的■,都与商代二里头文化中的同类器物有相似之处;一些青铜表面的兽面纹饰似乎也可以看到中原青铜文化装饰风格的痕迹。但是,从总的文化面貌上来看,我认为至少可以从下述三个方面来认识三星堆青铜文化有别于中原青铜文化的特性:
第一,大量青铜人头像和青铜神面具、大型青铜立像。这些青铜人头像的发型有辫发、椎髻等不同的样式,[睛的造型十分夸张,呈杏叶状,[球向外微凸,耳朵上均有穿孔,可能原来穿系有耳饰之类的饰件。在一些青铜人像的表面,还用黄金捶拓成的金面具加以覆盖。青铜神面具体型一般都较人头像高大,[、耳、鼻都非同常人,[球有的分三层向外伸出,如同现代可以伸缩的天文望远镜,耳朵巨大如神话小说中的“招风耳”,鼻子则像向上升起的飞龙。二号坑中部出土了一尊最为高大的立人像,头戴花冠,双手呈环状,站立于兽座之上,衣着左衽对襟长袍,衣纹上装饰着各种兽面纹样,是迄今为止在亚洲地区出土的最为高大的一尊青铜立像,被认为可能代表集三星堆古王国的王权、神权、军权于一身的最高神灵(祭司或巫师)的形象(相关图片详见封三)。
第二,青铜神树的出土。在二号祭祀坑中,经过后来修复共计出土了6株青铜神树,其中最为高大的一株神树高近4米,由树座、树干、树枝和缠绕在树身上的龙组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这株青铜神树的树枝分为上、中、下三层,每层伸出三条树枝,枝头上都站立有一只青铜鸟,顶部由于残损,不知上面原来是否也站有一鸟。如果上面原来也有一只鸟,那就正好是10只鸟,这让人不由联想到中国古代文献中记载的扶桑、建木、桃都木等神树的造型,这类神树常常与古代的太阳崇拜有关,上面的神鸟承载着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再从西方落下,这些青铜神树是否就是这类太阳崇拜的象征物呢?
第三,黄金面具和黄金权杖的出土。在两个祭祀坑当中,有大量黄金捶拓成的金箔,它们有的用来做成黄金面具,罩在一些青铜人头像的表面,还有一些做成鸟、鱼等小片的挂饰,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是一根黄金做成的杖,杖的芯部是木质的,表面用黄金箔加以包裹,在杖体表面压印有暗纹,纹样十分特别:从鸟的身体一侧有一支箭镞向前射出,穿插到一条鱼的身躯之中,杖的一端压印有人面纹,人面头戴花冠,耳戴环,满面笑容,似乎正在欢庆胜利。考古学家们有的将它命名为“权杖”,认为其可能代表着三星堆王国最高统治者的权力,其实,将其称为“神杖”“魔杖”也未尝不可,它也很可能是最高祭司(巫师)们呼风唤雨、沟通神人、上天入地的法杖。
青铜神像、青铜神树、黄金黄具、黄金权杖……这一系列令人[花缭乱的新事物,都是过去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青铜文明中罕见的。加上三星堆出土的这两个祭祀坑中器物都被人为砸碎,然后加以焚烧的特殊处置方式,还有满坑的象牙、来自海边的宝贝,青铜器中大量鸟的形象,更赋予了三星堆文化神秘的色彩,给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的研究都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应当如何认识三星堆青铜文明,成为具有国际性的学术话题。
自从三星堆遗址1986年的重大考古发现以来,对于这个古老文明的研究探索从来没有停止过,学术界虽然取得了许多重大的研究进展,但仍然还有许多谜底有待揭开,可以说三星堆考古发现所带给人们的启示,要远远超过已经解决的历史问题。
三星堆的考古发现证明,汉晋时代成书的文献古籍《蜀王本纪》《华阳国志》中关于古代巴蜀文化的记载,并非是后人的虚妄幻想,在远古时代的确在今天的四川盆地一带存在着中原商周甲骨文中曾经出现过的“蜀”,①只是对于蜀人的来龙去脉以及他们所建立的地方王国的具体情形,由于时久过于久远,古人们已经语焉难详而已。文献中出现的蚕丛、鱼凫、柏灌、杜宇、开明等蜀国诸王名号,虽然还没有明确发现相关的考古学铭文可以直接与其一一对应,但古蜀王国存在着王朝世系更替、每一位蜀王都掌握着巨大的资源,集神权、王权、军权于一身却是可以得到证明的。祭祀坑中珍美的青铜器、黄金制品、玉器、象牙等“国之重器”,也充分展示出这个地处西南一隅的青铜时代王国,不仅具有自己的政权体制,在经济上也十分发达,制作工艺水准已经达到了同时代世界各国文明相应的水平,绝非偏远蛮荒之地。
三星堆考古发现还证明,中国古代文明从一开始便具有多元性特点。与中原商周青铜文明相比较,可以明显地看到,两者之间既有密切的联系,但也有很大的区别。三星堆青铜文明以高大的青铜神像、青铜神树、黄金面具、黄金权杖等代表和显示等级与权威,而基本不见中原地区以“列鼎制度”、棺椁制度(以棺椁的重数表示地位与权力)、随葬车马制度来象征国家权力系统的文物体制。但是,在部分青铜器的形态、纹饰等方面,三星堆青铜器又极力模仿中原青铜器,表现出地方王朝对于中原王朝的向心力和倾慕之心。中原甲骨文和青铜铭文中多次记载“蜀”朝贡、出兵应征等史事,看来也都是历史的真实留痕。只是过去只强调了蜀与中原相互之间联系的一面,而对其极具特色的文化面貌和文化特点了解不多,三星堆的考古发现为我们提供了大量可贵的实物,使得这个从来深隐于历史尘埃之下的古国重新展现出真容。
更为重要的是,三星堆的发现还让人们注意到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那就是远在青铜时代,很可能欧亚文明与中国内陆文明之间,便已经有了交流与联系。三星堆出土的青铜人像、黄金面具、青铜神树、黄金权杖等文化因素,在古地中海文明、古埃及文明、两河流域诸古代文明中都曾经作为其“文明特质”而被后世所认知,三星堆的发现告诉人们,这些文明因素同样在遥远的东方曾经流行过,至于它们相互之间是否存在着彼此传播、影响的关系?若有,具体的途径如何?这些问题还有待深入研究后才能得到可信的结论,但是,这需要不再仅仅局限于古代中国的文化视野,而要将三星堆文明置于更为宏大的古代欧亚文明的背景之下加以考察的认识,已经成为主流认识。
自1929年月亮湾考古发现至今,三星堆考古已经走过了近90年的历程。在新的历史时代,三星堆考古也正在迎来新的历史机遇。不久前,三星堆遗址中发现了大型宫殿建筑遗址台基,规模极为宏大,推测其应为王室建筑,正是国家权力的象征。目前,在三星堆遗址范围内还没有发现像河南安阳殷墟商城遗址中发现的大型墓葬与车马坑之类的遗存,但如果结合两个大型祭祀坑的发现综合考虑,在国都之内或者附近地区存在蜀王陵墓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将来若能从陵墓、宫殿、手工业作坊、大型居民聚集区等各方面不断获得新的考古进展,可以期待,在中国大地上一个堪比尼尼微、特洛伊、庞培城的世界级古代都城——三星堆古城,无疑将会载入人类文明史册,世界文明史上的伟大奇迹将会展现在世人面前!
【作者简介】霍巍,男,1957年生,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考古学、文物学与艺术史、中外文化交流等研究。
【责任编辑:王雅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