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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三国演义》小说文本的“二级传播”探析
——《三国演义》动态传播研究之一

2015-04-09郭素媛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三国志评点三国演义

郭素媛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济南 250103)

明清时期《三国演义》小说文本的“二级传播”探析
——《三国演义》动态传播研究之一

郭素媛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济南 250103)

因为小说评点的介入,明清时期《三国演义》小说文本的传播皆为“二级传播”,而评点者则为“意见领袖”。嘉靖壬午本、余象斗评本、李卓吾评本(叶昼伪托)和毛宗岗评本分别代表了《三国演义》小说文本“二级传播”的不同阶段。他们各有立场、角度、思路、旨趣,对当时和后世《三国演义》的传播、接受产生了深远影响。

明清时期;《三国演义》;二级传播

传统意义上认为,以书籍为主要传播媒介的文学作品,其传播方式应是点对面的大众传播,其模式为:传播者→信息(作品)→受传者。这种传播方式只有一个层次,即以传播者始,以作品文本为信息,以纸为媒介,以受传者终。这是传播学中的“子弹论”,是对文学作品传播过程的简单化理解。拉扎斯菲尔德的“二级传播理论”认为,文学作品的传播不是只有一个层次,而是应该有两个乃至多个层次,称之为二级或多级传播。在大众传播过程中,信息并不是由传播者直接“流”向一般受传者,而是要经过“意见领袖”这个中间环节,再由他们转达给相对被动的一般大众。意见领袖是二级传播中的重要角色,是人群中首先或较多接触信息,并将经过自己再加工的信息传播给其他人的“活跃分子”。他们在信息传播过程中,具有影响他人态度的能力,加快了传播速度并扩大了影响,在传播效果的形成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中介或过滤作用。

作为一部传播范围广且历时时间长、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古典文学名著,《三国演义》的传播是一个复杂多变的动态过程。嘉靖壬午年(1522),《三国演义》的最早刊本问世,这也是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的最早刊本。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大量双行小字注。小字注对之后《三国演义》的各种评点本具有奠基作用,同时对其它小说评点本也具有开创之功。此后,明清时期《三国演义》的小说刊本皆为评点本。这也意味着明清时期《三国演义》小说文本的传播为典型的“二级传播”,那些小说评点者则为二级传播过程中的“意见领袖”。

一、明清时期《三国演义》小说文本的二级传播

明代弘治、嘉靖以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政府文化专制的放松、印刷出版技术的进步,嘉靖壬午年(1522)《三国演义》的最早刻本问世。此后,各种版本的《三国演义》如雨后春笋,不断涌现。据统计,现存明刊本有30余种,清刊本有70余种,而当时的实际刊本远超此数。明代万历二十年(1592),余象斗在其《批评三国志传》中指出:“《三国》一书,坊间刊刻较多”;又在其《三国辩》中说:“坊间所梓《三国》,何止数十家矣。”[1]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竞相刊刻的盛况。

明清时期,书商为了扩大小说的销售面,从而谋取更多利益,采取了多种方法来扩大小说的读者群。有的书商为了让文化水平不高的读者也能读懂小说,在刻印小说时,请人给小说或注音释义,或增加插图,或加评点批语。周曰校万卷楼本《三国志通俗演义》“识语”说:“句读有圈点,难字有音注,地理有释义,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节目有全像。”[2]像《新刻校正古本大字音释三国志通俗演义》《新镌校正京本大字音释圈点三国志演义》《新刻音释旁训评林演义三国志传》等刊本,将注音、释义、评点等字样赫然注于标题之中。

评点发端于“经注一体”的经学传统,后延及诗文,成为中国古代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批评体式。至明清时期,小说文体盛极一时,小说评点借此盛行,成为小说文本传播接受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小说评点作为一种小说批评方式,其体例一般包括总序、读法、回评、眉批、夹批、旁批、圈点等。小说评点具有其独特风格和天然优势。它与小说文本紧密相依,长短自如、不拘章法、灵活机动。

这样以来,传统的“作者—文本—读者”小说阅读范式,因为评点者的介入而变成“作者—文本—评点者—读者”四个中心的结构。评点者成为小说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媒介,他们或对小说文本加以注解,以训诂名物,解惑释疑;或藉评点小说自言自语,以对话作者、抒发自我;或借以阐释小说虚实雅俗、布局架构之文法,以建构小说美学,垂范后世……总之,不管是自家之私语,还是借以著书立说,不管是封闭式还是公开式,随着明代万历以后刻书事业的蓬勃发展,小说评点与小说文本一同进入读者视线。评点者先入为主的评点必定对小说阅读产生影响,它沟通作者与读者,通作者意,开览者心,成为小说阅读的重要一环。

嘉靖壬午本之后,明代官私家纷纷竞相争刻《三国演义》。从评点来说,《三国演义》的历次刊本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嘉靖壬午本、余象斗评本、李卓吾评本(叶昼伪托)和毛宗岗评本。他们各有立场、角度、思路、旨趣,分别代表了《三国演义》传播的不同阶段。明清时期,这些评点与小说文本同时呈现于读者案头,对读者具有启发和引导作用,并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小说的影响力,从而扩大了小说的传播范围、加快了小说的传播速度。

二、嘉靖壬午本:“羽翼信史”之通俗史书

此刊本题为《三国志通俗演义》,无插图,字迹秀雅,版式规范,刻印精良。全书二十四卷,每卷十节,共二百四十节。根据嘉靖壬午本的版本形态,研究者普遍认为其为官刻本。①据欧阳健先生统计,嘉靖壬午本共有小字注四百几十条。其中字词的注音、释义数量最多,约有一百八十条,补充史事和历史典故约有一百余条,品评人物约有一百余条,地名注约四十余条。[3]

考察嘉靖壬午本的这些小字注,我们发现,作为古代章回小说的开山之作,当时《三国演义》并未被视为与经史完全不同的小说文体,而是被视为“羽翼信史”之通俗史书。现列举一二以证之。

1.上承史注的音、义、地名注

音注:

卷之三:“张英曰:‘某领一军,屯于牛渚。’”注曰:“音诸。”

义注:

卷之四:“衣带诏歃血为盟,腾教取鸳行鹭序来。”注曰:“古者朝廷官员人家皆有一集名曰鸳行鹭,序上面都有公卿姓名。”

地名注:

卷之二:“乃遣泰山太守应劭,往琅琊郡。”注曰:“琅琊,今益都路,沂州本汉琅琊国括地,志云今兖州、沂州、密州皆古琅琊地也。”

以上音注、义注和地名注都是上承史注,出于辅助阅读的目的而将字音、字义和地理知识直接标注出来。音注用“读如某字”的方式直接用相同读音的汉字标注,义注则是结合小说文本来解释词语或某个事物,地名注主要是注明其所在地、古今地名等。

2.于史有据的补释、释疑

补释名物:

卷之四:“却说曹操得典韦当住前门,乃得大宛马匹。”注曰:“此马名为绝影,日行千里。”此注依据《三国志·魏书》:“公所乘马名绝影,为流矢所中,伤颊及足,并中公右臂。”[4]

补充史事:

卷之三:“刘繇,字正礼,东莱牟平人也。亦是汉室宗亲,韩太尉刘庞之侄,兖州刺史刘岱之弟。繇旧为扬州刺史。”注曰:“陶丘洪荐繇,欲令举茂才。兄曰:‘前年举公山(刘岱),奈何复举正礼?’洪曰:‘明使君用公山于前,擢正礼于后,所谓御二龙于长涂,骋骐骥于千里,不亦可乎!’避乱淮浦,诏为扬州刺史。”此注依据《三国志·吴书》卷四十九:“平原陶丘洪荐繇,欲令举茂才。刺史曰:“前年举公山,奈何复举正礼乎?”洪曰:“若明使君用公山于前,擢正礼于后,所谓御二龙于长涂,骋骐骥于千里,不亦可乎!”。[5]

释疑答惑:

卷之四:“汜曰:‘此是操用奸计,以致如此,明上详讫纳之。’”注曰:“当时袁术僭号,故称明上。” 此注依据《三国志·魏志·吕布臧洪传》:“布遣人求救于术,自将千馀骑出战,败走,还保城,不敢出”裴松之注引汉王粲《英雄记》:“布遣许汜、王楷告急于术……汜、楷曰:‘明上今不救布,为自败耳!布破,明上亦破也。’术时僭号,故呼为明上。”[6]以上不管是对名物的补释,还是对史事的补充、释疑答惑,均有出处和依据,主要是《三国志》及裴注、《资治通鉴》《资治通鉴纲目》等正史。这些评注或对语焉不详处进行说明,或对小说未及交代的次要人物、事件进行补充,或对令人生疑之处进行解释,体现了评注者依史求实的严谨态度。而这显然不是将《三国演义》视为消闲取乐的小说,而是将其视为能够“羽翼信史”的通俗历史读物。

3.与史书声同气应的人物事件评价

卷之一:曹操杀吕伯奢一家,评曰:“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评曰:“后晋桓温说:‘两句言语,教万代人骂道是:虽不流芳百世,亦可以遗臭万年。’”

卷之四:曹操借王垕之头以稳定军心,评曰:“史官云:虽然妄杀一人,却瞒三十万人,免致失散,此曹公能哉而用诈谋也。”

卷之四:曹操割发代首,评曰:“史官曰此乃曹操能用心术耳。”

因为以上三事,曹操遭到后人颇多诟病。但小字注似无过多感情色彩,而是较为冷静客观。关于杀吕伯奢一事,《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正文并无吕伯奢其人其事,裴松之注引王沈《魏书》、郭颁《世语》和孙盛《杂记》三家之说。《魏书》说曹操是因遭劫出于自卫而杀人,而《三国演义》为塑造曹操自私、多疑、奸险、残忍、狠毒的形象而取《世语》《杂记》两家之说。对此,小字注未作直接评价,而是引用桓温话语,借古人之口含蓄地批评了曹操的恶德。可见,评注者对于此事(正史不录而载于野史杂记)的真实性似持存疑态度,体现出“秉笔直书”的史官传统。此外,小字注中还有对“曹操有宽仁大德之心”的“曹公之德”的肯定,有对曹操“奸雄之略”“诈谋”“心术”的肯定。可见评者对曹操并无痛恨之意,只是就事论事,有感而发,这与小说 “拥刘反曹”的倾向相违而与史书声同气应。

嘉靖壬午本卷首张尚德《三国志通俗演义引》曰:“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语,檃括成编……是可谓羽翼信史而不违者矣。”[7]之前蒋大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亦认为:“史之文,理微义奥”,“不通乎众人”,不若《三国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8]二人以“羽翼信史”来标榜《三国演义》,强调其“庶几乎史”、与史无违的历史真实性和史传明义的社会价值。小字注正与卷首序跋观点一致,都是将《三国演义》定位为“羽翼信史”之通俗史书。

关于小字注的作者,历来众说纷纭,主要有“罗贯中说”、“非作者说”、“张尚德说”、“非一时一人说”四种观点。因资料所限,目前尚无定论。小字注对《三国演义》“羽翼信史”之通俗史书的定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对《三国演义》的传播、接受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明清时期,多数普通读者俨然是将《三国演义》视为一部“三国”历史来读。正如清人魏裔介在《三国问答序》一书中所言:“世人鲜有读三国史者,惟于罗贯中演义得其梗概耳。”一些文人学者也以史书的真实性标准来评价《三国演义》。清人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曰:“余深恶《演义三国志》,子弟慎不可阅。”[9]其原因是《三国演义》混淆正史。甚至有学者以研究学问之考据方法对《三国演义》中的人物、事件进行考证。同时,《三国演义》开启了普通百姓通过阅读来了解民族历史的大门,从而带来了历史演义小说创作的兴盛。受自古以来尚古、尊上传统的影响,我们国家的普通百姓渴望了解民族的历史、帝王将相的生活。但囿于文化水平,千百年来他们无法通过阅读来实现这一愿望。《三国演义》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 于是,“自罗贯中氏《三国志》一书,以国史演为通俗演义,汪洋百馀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两汉》、《唐书》、《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几与正史分签并架。”[10]明清时期,几乎每个朝代都有了相应的历史演义小说。

三、余象斗评本:“导愚适俗”之书商型评点

现存余象斗评点《三国演义》为双峰堂刊本《批评三国志传》,二十卷。首卷与卷五、卷六题《音释补遗按鉴演义全像批评三国志传》,其他诸卷题《新刻按鉴全像批评三国志传》。此刊本前有《题全像评林三国志传叙》②,末署“万历岁在壬辰春月清明后三日仰止余象乌谨撰”;书后碑记曰:“万历壬辰仲夏月 书林余氏双峰堂”,可见此刊本刻于明神宗万历二十年(1592)。此书题“东原贯中罗道本编次,书坊仰止余象乌批评,书林文台余象斗绣梓”,第七、八卷又题“书坊仰止余世腾批评”。孙楷第先生认为“字仰止之余象斗与字文台之余世腾实为一人”(《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卷五),刘修业先生认为“我则疑余象乌也是余象斗的化名”(《古典小说戏曲丛考》),柳存仁先生则认为余象乌、余象斗、余世腾实为一人,即余象斗。因此,余象斗既是这部书的梓行者,同时又是批评者。

郑振铎先生曾说:“自余氏本出现,于是罗氏的原本的面目便略略的有所变动了。”[11]此说主要基于三点,一是加了“批评”,二是书名标有“按鉴”,三是加诗歌。早于余象斗评本仅一年的周曰校刊本,其内容还与嘉靖壬午本基本相同,只是增加了音释、加入了插图,而余象斗评本不管在体式上还是内容上都作了较大改观,故郑振铎有此说。

余氏双峰堂本的书版分上中下三栏:下栏为正文,半页十六行,每行二十七字。中栏为插图,描绘或勾勒正文所叙情节或人物,图像两侧有六字至十二字不等的题句,多数为八字。上栏为评语,相当于后来评点中的眉批,包括评人物、评情节、评诗词,每则评语标出题目,半页有一至三条不等。据郑振铎、刘修业等人对海内外古典善本小说的辑佚、考证,这样的刊刻方式仅见于余氏刊本当中。谭帆在《中国小说评点研究》一书中将余象斗的这种小说评本体式称为“评林”体式。

基于“羽翼信史”之通俗史书的文体定位,不管是嘉靖壬午本还是周曰校本,其评注都是以注释为主。而余氏双峰堂本首次将评点加入小说中,并且第一个用“批评”二字为小说命名。正如谭帆所说:“将评点引入通俗小说,余象斗是书坊主中第一人。”[12]双峰堂本封面识语曰:“余按《三国》一书,坊间刊刻较多,差讹错简无数,本堂素知厥弊,更请名家校正、润色、批点以便海内一览,买者须要认献帝即位为记。”[13]卷首《三国辩》继续补充道:“本堂以请名公批评圈点,校正无差,人物、字画各无省陋,以便海内士子览之。下顾者可认双峰堂为记。”[14]从这些话语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余象斗评本的商业气息。

余象斗,名文台,字象斗,号“仰止”、“三台山人”[15],福建建阳县崇化里书林(今书坊乡)人,明末著名刻书家和通俗小说杂著编纂家。主要活动于隆庆、万历年间。关于其家世,叶德辉《书林清话》曰:“夫宋刻书之盛,首推闽中。而闽中尤以建安为最,建安尤以余氏为最。”[16]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曾推测其身世曰:“他的家世,大约是一个以刻书为业的书贾。但又喜欢弄弄文墨,自己编辑,写定了好几部书。也许竟是一位不第的举子,因为累举不第,便放弃了举业,专心从事于‘书林’的事业。”[17]20世纪80年代初,肖东发亲访福建建阳县书坊乡书坊镇,觅得《书林余氏宗谱》。据《宗谱》和余象斗所刊刻的书籍进行推断和考证,可知福建建阳自宋代以来就是久负盛名的刻书中心,余象斗就出身于刻书世家。余氏家族深厚的刻书传统、优越的经济基础以及先进的教育理念为余象斗日后刻书事业的发展准备了良好的基础。余象斗初以举业为重,后因屡试不中而弃儒刻书,“(万历十九年)辛卯之秋,不佞斗始辍儒家业,家世书坊,锓笈为事。遂广聘搢绅诸先生,凡讲说、文笈之裨业举者,悉付之梓。”③到万历二十六年(1598),他在刻书界已颇具声名。万历三十四年(1606),建阳知县周士显刊行《古今韵会举要小补》一书,即嘱余象斗及余彰德(余象斗伯父)两家合刻。王重民说:“彰德不及象斗知名”,“以县令而选及象斗,可知象斗在建阳书林中殆当时祭酒也。”④

但余象斗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坊主。他在操刀刻书的同时还提笔编书,在刊刻小说的同时还对它们进行改编和评点。他一生有数十年的时间从事刻书、编书和批书事业。“余象斗一生共刊刻通俗小说20余部,编创小说5部,涉及公案、讲史、神魔三大类,编选小说集一部,评点小说10部。”[18]其中影响最大的有《新刻按鉴全像批评三国志传》《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国志转》等。

现存《批评三国志传》有“评断”1297条,每条每行五字,视内容多寡有四到十行不等。“评断”前有标题,格式为“评xxxx”。余象斗虽自云“评断”,但其中大部分文字是对人物、事件的总结、复述,评断大多比较简短。现摘录对刘备、曹操的部分“评断”如下:

评操谋诛卓:曹操投入相府,刺杀董卓,有心哉。汉之天下也。奈计不果,诈为献刀托试一骑,即去东门,意欲杀贼而不为贼害,操之奸谋伪计至此见矣。

评操杀伯奢:既杀其家人,复杀伯奢于驴下,操之立心残恶甚矣。

评袁术访贤:袁术不听关公兄弟之功,即引兵回避,是妨贤之小人也。操乃赐牛酒以慰之,可谓知人矣。

评曹操追卓:曹操因众诸侯惧敌,遂自引兵来追董贼。故于荥阳一伏兵一败,吾知孟德志在除贼,虽败犹荣焉。

评曹操兴兵:曹操兴兵到济北,降者无数,此曹操为威权得以显当时矣。

评曹操得臣将:曹操在山东大得谋臣武将,吾知人心一时之归顺矣。

评操失兖州:曹操兖州十失其九,此乃天所以速玄德而取徐州也。

评操忿立德:曹操见玄德领徐州牧,大怒,欲擒后鞭尸,以雪其冤,是倚强凌弱也。

评玄德敬贤:玄德一见子龙,甚相爱敬,惟贤人能知贤人哉!

评玄德推辞:陶谦置酒大会,再三让位,而糜竺、陈登、文举□赘益坚,此诚天人交与之时也。而玄德其欲自刎愿守小沛,此诚信义大明之人也。

评玄德阻飞:玄德举袭兖州之事以阻张飞之议,诚以德报德之心。

评玄德让州:新得摄州事,而便欲让与人,此其大度不可及。

纵观上述“评断”,余氏对人物、事件的评价不出卷首《题全像评林三国志传叙》一文。余象斗于卷首《题全像评林三国志传叙》曰:“大上尚德,其次尚智,不得已而勇尚焉。”“读是志者,详审其智勇,辨别其人品。”[19]并进一步将“智”分为“上智”和“私智”,将“勇”分为“大勇”和“妇勇”。 “以素王《春秋》推之,紫阳氏《纲目》论之,昭烈当承正统,魏晋孙吴,汉之贼也,德无足论矣。”[20]由此可见,余象斗评价人物、事件的终极标准是“德”、“人品”。

孔子《春秋》以一字寓褒贬,阐发其微言大义,即儒家的社会价值观、伦理道德观。南宋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一改之前陈寿《三国志》、司马光《资治通鉴》以魏为正统的主流三国正统史观,而以蜀汉为正统。其用意有二:作为理学家,进一步肯定韩愈所倡导的“道统”说;南宋偏安一隅、饱受北方异族欺凌,呼吁统治者奋起反抗。余象斗所论远依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近据理学大儒朱熹,可见余象斗是一位安分守己的正统文人,谨遵道统,胸怀天下。

同时,与之前的小说评点相比,作为一名书商兼评点家,余象斗在评点小说时势必会站在读者角度,其评点也更接近当时新兴市民阶层的阅读心理和价值观,这对万历以后小说的传播、接受具有重要影响。“书坊集团评点,囿于坊主中等之文化水平,的确欠缺文艺理论研究价值,然其中‘导愚适俗’的五伦纲常,却较接近庶民主流思想,与大众阅读心理相互呼应,乃普世价值的具体实践。此亦即中产及新兴市民读者,所以能接受的原因之一。”[21]

作为一名落第举子、下层文人,余象斗既非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亦不具如椽大笔,仅中等之资。他作为明中叶之后通俗小说盛行一时的一位书坊主,源于其书商身份和商业利益的主观动机,其“批评”一方面表现为图文并茂、解疑释惑,以辅助阅读、导愚适俗;一方面其小说评点较一般读者会弱化其个人性而强化其公众性,其价值观表现出更多与普世价值的一致性,而鲜少背离。因此,余象斗对《三国演义》的评点是较为贴近普罗大众的来自明代后期的历史回声。

四、李卓吾评本:嬉笑怒骂之“文人型”评点

学界一般认为,《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不是李贽所为,而是稍晚的叶昼假托其名而为。叶昼生活于万历、天启年间,是一位失意文人,虽博学多才,却功名未就,生活窘迫。 他“多读书,有才情,留心二氏学,故为诡异之行,迹其生平,多似何心隐”[22]。叶昼受晚明思想解放运动影响,狂放不羁,玩世不恭,行为诡异。他与李贽的思想和生平有颇多相似之处。

《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现存明建阳吴观明刊本、吴郡宝翰楼刊本、清初吴郡绿荫堂覆明本等。在《三国演义》的版本流变中,“李评本”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重要版本。它第一次将《三国演义》由二百四十回合并为一百二十回,并将回目由单标题变为双标题;并且有眉批和回末总评。叶昼的“李卓吾评本”成为后来“毛宗岗评本”和“李渔评本”的底本。

叶昼对《三国演义》的评点敢于独抒己见,标新立异,具有浓厚的文人气息,属于“文人型”评点。这种评点“强化评点者的主体意识,注重在小说评点中通过小说的规定情境发抒自身的情感思想、现实感慨和政治理想”[23]

对曹操、刘备二人,叶昼没有随声附和,而是突破“拥刘反曹”思想的束缚,独抒己见。如第五回回末总评对曹操支持关羽出战华雄赞道:“若非孟德具眼,英雄遂无出头之期矣。即此一事,孟德何可及也!”[24]曹操因那句“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而遭到后人唾骂。对此,叶昼却发表了不同于众人的见解。他虽然指出:“读史者至此,无不欲食其肉而寝其皮也。”但同时他又认为:“试问天下人谁不有此心者,谁复能开此口乎?故吾以世人之心较之,犹取孟德也。至于讲道学诸公,且反其语曰:‘宁使天下人负我,毋使我负天下’。非不说得好听,倘存心行事稍有一毫孟德者存。是孟德犹不失为心口如一之小人,彼曹反为口君子身小人之罪人也。即孟德见此曹,亦何肯以之为奴也哉!吾故曰:此犹孟德之过人处也。”[25]受晚明思想解放运动的影响,叶昼绝假纯真,肯定个人之私。在这里他借众人批判的曹操形象,讽刺批判了满嘴“仁义道德”的封建假道学。

对于刘备,如第十一回“刘皇叔北海救孔融 吕温侯濮阳破曹操”,陶谦三让徐州, 刘备再三不肯接受。叶昼评曰:“刘玄德不受徐州,是大奸雄手段,此所以终有蜀也。盖大贪必小廉,小廉之名既成,大贪之实亦随得也。奸雄举事,每每如此,非寻常人所能知也。”[26]第八十五回“刘先主遗诏托孤儿 诸葛亮安居平五路”,叶昼在回末总评中对刘备托孤之时对诸葛亮所说的话评曰:“玄德托孤数语,人以为诚语,予特以为奸雄之言也。有此数语,孔明纵奸如莽、操,亦自动手脚不得矣,况孔明又原忠诚不二者乎?”[27]刘备“三顾茅庐”是千古传颂的佳话, 而叶昼却评道:“孔明装腔,玄德做势, 一对空头。不如翼德,果然老实也。”[28]

叶昼在《三国演义》的评点中颇多令人解颐释怀的游戏笔墨,令人在痛快淋漓的嬉笑怒骂之余回味无穷。对于趣人趣事,他用趣语评点,拍手称快,大加赞赏,声情并茂,如见其人,将阅读小说之乐趣传递给读者。如第八回“王司徒巧施连环计 董太师大闹凤仪亭”,回末总评中叶昼评道:“一书生谑曰:玄德、云长、翼德三人并战吕布尚且费力,貂蝉以一油粉女子一战胜布,真大将军也。今人闺阁中俱有油粉将军,怕人怕人,避之避之。”[29]回批中还有:“貂蝉吾之师也。佛也!佛也。”“妙哉蝉也,佛也!仙也!神也!鬼也!”这一回本来就大快人心,读者若读到如此评点,能不手舞足蹈、捧腹大笑吗?其他如“杀贼如同切菜”、“大奇人,大奇事,好看好看”等评语,也都是极富趣味性的快人快语,在叶昼评点中随处可见。

对于可憎之人可恶之事,叶昼在评点中嬉笑怒骂,讽刺挖苦,鞭辟入里。如第八十回,曹丕逼汉献帝让位,最后在武力逼迫下,汉献帝只好同意。 而曹丕却装腔作势,再三谦辞,众人劝进,表演了一番,终于当上了大魏皇帝。消息传到成都,诸葛亮等人也力劝刘备当皇帝。刘备也表演了一番,才在众人的再三劝进下,登上了皇帝宝座。叶昼在回末总评中道:“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子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虽然,自开辟以来,那一处不是戏场?那一人不是戏子?那一事不是戏文?倂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30]第八十六回回末总评中,叶昼道:“孙韶原不曾误事,徐盛何执拗如此,可恶可恶。或曰:此徐盛激将之法也。未知和尚笑日:此等议论,止吴人所谓屁香者也。呜呼!今日读史之人,谁一人非屁香者乎?”[31]如此游戏人生、嬉笑怒骂之言源于叶昼狂放不羁、玩世不恭的个性。

叶昼对《三国演义》的评点透出浓厚的文人气息,这种文人气息不是理学陋儒的迂腐气,而是极具个性的文人气。同时,叶昼在对人对事的评说中时时隐藏着他对社会的批判和对人生的思考,体现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这一方面是由于叶昼受到明末思想解放运动的影响,狂放不羁;另一方面是以叶昼对历史、社会、人生的深刻认识为基础的。

余论

毛宗岗评本,因为学界已论述颇多,在此不再详述。毛评本以“拥刘反曹”思想为主旨,对《三国演义》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增删修改,同时也添加了包括回前总评和双行小字夹批、总字数达二十几万的评点。毛家是一个学富家贫的塾师世家,毛纶、毛宗岗父子以授徒衡文为生,终生布衣。毛宗岗长期受到吴中文化和传统文化的熏陶,又身处明清易代的复杂时局,他对《三国演义》的评改寄寓和蕴含了多个层面的复杂思想、情感。毛宗岗评本可称之为“综合型”小说评点,它融合了余象斗“书商型”评点和叶昼“才子型”评点的立场、角度、思路,以“导读性”为其重要归趣,成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评本。

1922年,亚东书局出版了一套以毛评本为底本的排印本《三国演义》。此书由胡适作序并主持出版,因此理所当然采用了胡适倡导的新式标点符号进行分段和标点,同时删去了毛氏父子的评点,只保留正文。这是《三国演义》自成书以来第一次单独以小说文本印刷出版,从此评点本《三国演义》逐渐成为尘封的历史,20世纪以后的读者逐渐形成并适应了新的阅读方式和批评模式。

对于《三国演义》而言,每一位读者都是其当下的文本诠释者,都会根据其想法赋予文本新的意义。诚如伽达默尔所言:“阅读的理解并不是重复某些以往的东西,而是参与了一种当前的意义。”[32]而明清时期《三国演义》的评点作为小说文本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和小说文本的延伸,留给后世读者许多小说文本之外带有时代印记和评点者个人色彩的启发、感触,从而使明清时期《三国演义》小说文本的传播皆为“二级传播”。

注释:

①英国学者魏安《三国演义版本考》认为“从字体、版式来看,此本似乎是一个官刻本,或许就是刘若愚所记录的经厂本”;日本学者金文京《三国志演义版本举隅》认为此本应该是一个内府本.

②其上栏为《三国辩》.

③详见《新锓朱状元芸窗汇辑百大家评注史记品粹》卷首,载《日英德藏余象斗刊本批评三国志传》(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版)。

④详见《〈中国善本书提要〉经部小学类》,载《日英德藏余象斗刊本批评三国志传》(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版)。

[1][13][14][19][20]陈翔华.日英德藏余象斗刊本批评三国志传(上)[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1,1,5,3,4.

[2]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890.

[3]欧阳健.试论《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成书年代[G]//《社会科学研究丛刊》编辑部,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社会科学研究丛刊.三国演义研究集, 1983.

[4][6]陈寿.三国志:魏书.北京:中华书局,2011:12,1899-1901.

[5]陈寿.三国志:吴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1:990.

[7][8]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序言,序言.

[9]朱一玄.《三国演义》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616.

[10]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上)[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6.

[11]郑振铎.民国学术文化名著:中国文学论集[M].长沙:岳麓书社,2011:203.

[12][23]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2,12.

[15][21]林雅玲.余象斗小说评点及出版文化研究[M].台北:里仁书局,2009:28,19.

[16]叶德辉.书林清话(第2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45.

[17]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34.

[18]原方.余象斗小说评点研究[M].广州:暨南大学,2007.

[22]【清】周亮工.书影卷一[G]//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上).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 2012:303.

[24][25]三国演义会评本(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62,49-50.

[26][27][28][29][30][31]三国演义会评本(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130,1042,471,93,981,1055.

[32]【德】伽达默尔.诠释学1·真理与方法 (修订译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552.

(责任编辑:孙书平)

On the "Secondary Transmission" of the Novel Text ofRomanceoftheThreeKingdomsduring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GUO Suyuan

( School of Cultural Communications, Shandong Youth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Jinan 250103, China )

Because of the interposing of the novel comment, all the transmission of the novel text of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during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s the "secondary transmission".The commentators are all "opinion leaders".The text of Jia Jing Ren Wu,the text of Yu Xiangdou,the text of Li Zhuowu and the text of Mao Zonggang represented different stages of the "secondary transmission" of the novel text ofRomanceoftheThreeKingdoms.They had different positions,standpoints,opinions and essential thoughts.They exerted profound effects on the transmission and acceptance ofRomanceoftheThreeKingdomsat that time and in the later generations.

Ming and Qing Dynasties;RomanceoftheThreeKingdoms; Secondary Transmission

2015-08-20

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三国演义》诠释史研究”(13FZW024);山东青年政治学院重点研究课题“《三国演义》动态传播研究”

郭素媛(1980-),女,山东寿光人,文学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I246.4

A

1008-7605(2015)06-00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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