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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章士钊关于信念的论争述评

2015-04-03耿宝强

关键词:章士钊志摩新文化

耿宝强

(滨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滨州 256603)

1924年10月“北京政变”后,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邀请章士钊出任司法总长,不久改任教育总长。从此,章士钊的思想更趋保守,复刊《甲寅》(周刊)以反对新文化,反对白话文,宣传其恢复旧礼教、复古读经的主张,与新文学派形成了严重的思想对立。于是,产生了新文学派对《甲寅》派——主要是对章士钊本人——连续不断地攻击。其中,胡适、陈独秀、鲁迅等人皆有名篇。而徐志摩与章士钊关于信念的论争,虽仅是大海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却摇曳多姿,凸显着两人丰赡的才情与博大的胸襟。

一、徐志摩的发难

1925年10月,徐志摩接任《晨报副刊》编辑。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办刊物也想办得热闹。办得热闹,方法很多,挑起论战是最简捷最容易操作的。于是,他挑起了“苏俄仇友”的争论。争论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了,几近尾声,再争论点什么呢?

冥思苦想之际,他在第17期《甲寅》(周刊)上读到了章士钊《再疏解辑义》。文章是针对美国田纳西州发生的一个案件而发的:法官认定“人是由猴子变来”的说法是荒谬的,原因是《圣经》上没有这样的记载。章士钊由此谈及了人的信念,说:“兹信念者,亦期于有布局,固不必持绝对之念,本逻辑之律,以绳其为善为恶,或衷于理与否也。”

此前的许多文章,章士钊一贯标举自己热爱旧文学、反对新文学的信念如何坚定。读毕此文,徐志摩心中窃喜:原来章士钊并不是个有基本信念的人,否则,他不会“固不必持绝对之念”地认为信念可以随意改变。于是,他立刻写了《守旧与“玩”旧》,刊在11月11日的《晨报副刊》上。

徐志摩曾把自己的笔比成“最不受羁绊的一匹野马”,他的散文也就有了“跑野马”的风格,思维、想像如野马般自由驰骋。评论性散文,他是最不擅写的,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何文何处,他都是太多太热的感情压过事理。但即使如此,“跑野马”的本色是不会丢的,《守旧与“玩”旧》亦是如此。

他先以走路作比喻,笼统地讲了一大通关于信念的道理。说古典派或旧派“跟前面人走,信任他是认识路的”,浪漫派或新派“走自己的路,相信自己有能力认识路的”。“这两种办法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坏;只是人先天性情上或后天嗜好上的区别”;但两者都少不了一个“信”字:一个得相信“领他路的那个人是对的,另一个则必须相信“他自己是对的”。

承接着旧派新派的说法,他说旧派“在思想上抱住古代留下来的几根大柱子”,并不可笑。但如果“抱错了柱子,把假的认作真的”,就难免伊索寓言里的那条“把肉骨头在水里的影子认是真的”,差点淹死的狗的命运。然后,他荡开一笔,说“那狗,虽则笨,虽则可笑,至少还有它诚实的德性:它的确相信那河里的骨头影子是一条真骨头。”如果那条狗“学会了骗人上当,明知道水里的不是真骨头”,却偏偏“示意与他一同站在桥上的狗朋友们”,“叫他们跳下水去吃肉骨头影子,它自己倒反站在旁边看趣剧作乐……那时我们对它的举动能否拍掌,对它的态度与存心能否容许?”他感叹说:“有许多畜生比普通人们……更有道德,更诚实,更有义气,更有趣味,更像人!”

铺垫至此,终于点出了章士钊,但徐志摩依然不直接入题。他先是自谦说,自认是“根器浅薄之流”,向来不敢挑战“思想界的权威者”,孤桐先生(即章士钊)的议论与主张,很多是他不敢苟同的,只是一向忍着不说话,这回是实在忍不住了。然后说,他对于孤桐先生一向是存了十二分敬意的,虽则明知两人在思想上是不同道的,“这敬仰他因为他是个合格的敌人。在他身上,我常常想,我们至少认识了一个不苟且、负责任的作者,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至少看着了旧派思想部分的表现。”

跑到这里,徐志摩终于点出了要害,“这回我自认我对于孤桐,不仅他的大道,并且他思想的基本态度,根本的失望了!”还不忘俏皮一下,“而且这失望在我是一种深刻的幻灭的苦痛。美丽的安琪儿的腿,这样看来,原来是泥做的!”至于失望的原因,他掷地有声:“孤桐先生思想上没有基本信念!”

思想上没有基本信念的孤桐先生为什么还口口声声坚守信念呢?徐志摩意犹未尽,深刻起来,也刻薄了起来,他指出:孤桐先生没有些微思想的独立,只是一个“实际政家”,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操剥复之机,妙调和之用”;而“一个‘实际政家’往往就是一个‘投机政家’”;这样的人,“不但没权利充任思想的领袖,并且不能在思想界里占任何的位置”;这样的人,既然和那条诱骗朋友跳进水里去送命的狗一样,“我想,我们决不能轻易容许了吧!”

二、章士钊的答复

1920年秋,徐志摩赴英在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期间认识了章士钊,又经章士钊的介绍认识了对他影响甚大的英国作家威尔士。两人是很好的朋友,章士钊不喜欢白话诗,但很喜欢徐志摩。回国伊始,徐志摩的《康桥再会吧》、《哀曼殊斐尔》等诗,以优美的旋律、曼妙的情调、新奇的想象,引起了文坛的关注,章士钊曾写信给徐志摩,称他为“慧业文人”,称赞其文学天才并欣喜其与文学结缘。既然如此,徐志摩为什么会如此刻薄地批判之?

20世纪初的20年间,章士钊是著名的文章大家。胡适很推崇他的文章,说其文兼有梁启超的条理与章炳麟的谨严,是梁启超之后1905年到1915年这十年间政论文章的代表作家。[1]

新文学运动的目标之一是用白话取代文言,主张将白话文学作为中国文学的正宗,提倡以白话作文作诗。章士钊却认为:白话“以驳冗为高”、“以纷淆为尚”,以之写出“凡长言咏叹,手舞足蹈令人百读而不厌”的美文,“难如登天”;文言则“贵乎数千百年,意无二致,人无不晓,俚言则时与地限之,二者有所移易,诵习往往难通……”[2]195-201。因此,如果说有应该消亡的,也该是白话而不是文言。

在文学观念上,新文学派与章士钊的分歧也不可调和。前者主张用“思想”和“情感”取代“文以载道”,后者却认为文章中非载此“道”不行。前者倡导文学进化,“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3]21后者却说:“今人之言,即在古人之言之中。善为今人之言者,即其善为古人之言,而扩充变化者也”[4]442,认为一部文学史就是今人摹仿前人的历史。前者主张“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3]21;后者则认为,“文家之能臻是域,关键全在选词”[4]445;前者主张关心社会现实的“写实文学”,后者则强调文章的声调、节奏、格律、辞藻,提倡“形式文学”;前者提倡个性解放、颂扬人性的“人的文学”;后者却认为高扬人性,就会放逐人的欲望,导致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和社会动乱,因此必须用礼教来束缚人欲。

京师大学堂创办的时候,还是清末,因此,清代文坛上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派(又称“桐城古文派”)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北大学术的主流。这种状况,直到民国初年太炎弟子先后进入北大才开始改变,但桐城派余威犹存。作为晚清、民国时期桐城派的最后一批传人,章士钊在1917年任教北大就是明证。桐城派在清代文坛影响极大,其“载道”思想和“义法”理论,适应了清朝统治者提倡程朱理学的需要,故得以长盛不衰。五四新文学从发生学上来说,就是从攻击钱玄同在给陈独秀的信中所总结的“桐城谬种”与“选学妖孽”开始的。也就是说,文学革命,革的就是桐城派与选学派的命。

因此,可以说,章士钊反对新文学,实际上是文学革命时期桐城派文学与新文学对立的反应。理解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章士钊为什么在1925年7月《甲寅》(周刊)的征文告白中明确表示:不收白话文;在《评新文化运动》等文章中,更说新文学创作是“流于艰窘,不成文理,味同嚼蜡”。

这样一个新文学的的反对派,面对徐志摩的发难,当然不可能心平气和。读毕《守旧与“玩”旧》,他立刻写了《答志摩》刊在《甲寅》(周刊)1925年第18期上。他的行文,没有徐志摩的婉曲多姿与尖锐刻薄,却有着比徐志摩更雍容的风度,更缜密的说理。

文章开头,他先把徐志摩恭维了一番,“徐君志摩,今日顾厨之首选也”,其文章“能外于红楼、水浒,自辟理路,发为庄论”,是“自白话兴行而来”,“使人读之终篇,心意不恶”,“吾见实罕”的好文章。然后他“别以一、二要义”来答复志摩。

其一,他说现在世界的学者,有一个通病,就是凡事都要附会一个主义,真正的学术因之变得溃败不堪。中国文坛白话文的泛滥,日报副刊的拖沓,便是这种风气流入,进而蔓延的结果。他举某画报上的一幅罗丹的雕刻作品为例说:这样“男女裸抱,下交投而上接吻,筋肉颤动,淫情欲活”的艺术,恐怕会将那些初出茅庐,血气方刚,鉴赏力尚差的青年断送了。他铺延开去说,他所见到亲戚故旧中,如徐志摩所说,“完全相信自己是对的”,视天下无不可为之事的,罕有善终的。然后揶揄说:“‘浪漫派或新派’所造之假骨,招致诸狗而毙焉者,岂不然哉?”

其二,他说世间的任何教义或学说,都不会是绝对真理,而必须“与时为缘”;但“今志摩犹美其词曰思想本身。试问思想不以时表之,本身有何真值?即有真值,于人生果复何取?……未见道与时无需,而徒以本身有何性何质。人乃钻研顶礼,视同性命。柳子厚有云,圣人之道不益于世用,昭此义也。”

最后,针对徐志摩所说的,无基本信念之人,“不但没权利充任思想的领袖,并且不能在思想界里占任何的位置”,他说,“领袖之说”“根本外于论点”;“此而有权,请得彻底放弃”,并嘲讽曰,自己在思想界的位置,“其权又自志摩与其同派人操之,非余之所敢知也”。

三、分歧的本质

章士钊反对白话文学运动,遭到了新文学阵营的严厉反击。

胡适发表《老章又反叛了》,批评章士钊“摈弗读,读亦弗卒”陈源的作品,却先赞他“屡有佳文”,继而又骂他作“恶滥之白话文”,并由此断言,“章君全失‘雅量’,只闹意气,全不讲逻辑了。”[2]203-206

吴稚晖则在《国语》周刊上给章士钊发了一则讣告:“……府君生于前《甲寅》,痛于后《甲寅》,无疾而终。不友等亲视含殓,遵古心丧。……哀此讣闻。”又说:“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章先生近来的反动,拿腐败的理论来批评他,必是年来半夜里‘散局’回家,路上撞着了徐桐,刚毅的鬼魂附在他身上,所以不由他做主。”[5]

鲁迅在《再来一次》中订正了章士钊对“二桃杀三士”的解释,反击了其“文言优长”的论调。[6]又在《答 KS君信》中预言说:“……倘说这是复古运动的代表,那可是只见得复古派的可怜,不过以此当做讣闻,公布文言文的气绝罢了。”[7]

反驳章士钊的还有陈独秀、郁达夫、成仿吾等人。历史已经证明,随着段祺瑞政府的垮台,章士钊黯然下课,《甲寅》周刊不久停刊,他所反对的白话文学完全取代了他所提倡的文言文学。

所以如此,除了新文学派的集团式攻击以外,更主要的是章士钊反对新文学运动的主张虽然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总体上就像张勋复辟、袁世凯称帝一样,是违逆历史潮流的。

从思想根源上说,章士钊与新文学派的分歧在于双方社会变革思想的不同。鸦片战争以降,尤其甲午海战以后,中国一直存在着两种社会变革思想。一种是激进型的,主张以西方的模式全面彻底地改造现实世界;一种是渐进型的,认为社会进步与发展宜稳健,不宜冒进,主张小规模的调整或阶段性的革新。[8]1前者认为,理想与现实、新文化与旧文化势不两立,不能并列与调和;要建设新文化,就必须与过去的传统决裂。新文化运动遵循的是破旧立新和弃旧图新的社会变革思维方式,即属激进型。陈独秀认为,两种文化绝无调和的余地,坚决主张用西方文化全面取代、置换中国文化。[9]136胡适则认为,调和论会助长人的惰性,使人不思进取,从而阻碍社会的进步与发展。[10]110-111

章士钊的社会变革思想则是渐进型的。在他看来,社会发展是一个绵延不断的过程,“今日之社会”必须“由前代之社会嬗蜕而来”。[11]因此,他对待历史和传统的态度,与新文化派截然不同。他认为,既不能全盘舍弃旧文化,也不能完全抛弃新文化,而应该将其调和,并注意在创造新文化的过程中保护旧文化,在新文化中融入旧文化。这与新文化运动否定旧文化、创造新文化截然对立,文学主张上的分歧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是章士钊批评新文学运动的根源。

客观而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渐进型与激进型,各有其合理性的一面,也各有偏颇。章士钊强调社会发展的延续性,这是正确的,但忽视了变革,并由此形成了他偏于保守的新旧杂糅调和论。新旧杂糅,再加上调和,表面上看兼顾了创新与保旧,但在两者之间,他并未一碗水端平,而是以旧为本。[12]新文化派强调创新,显现了变革社会的勇气,对推动社会发展是有利的。但忽视文化发展的延续性,又毫无疑问是偏颇的。文化的进程只能是延续与变革的辩证统一。从这一点来看,胡适 “百 事 不 如 人 ”[10]280、陈 独 秀 “一 一 除 旧 布新”[9]153也罢,鲁迅“少看或不看中国书”[13]、钱玄同废汉文[14]也罢,都存在着忽略社会发展和文化进程中的延续性的弱点。

四、论争之后

读毕《答志摩》,徐志摩特意用文言给章士钊写了一封信。纵有论战,言辞不免激烈,章士钊毕竟是声望颇高的前辈,毕竟是卓有盛名的政论作家,毕竟是相交不短也不浅的朋友。所以,徐志摩对他还是友好的,依然说他“毕竟是可人”。观点不同进行论争是一回事,对人的尊重是另外一回事,两者互不相干。这就是徐志摩!他最反感在学术论争中掺杂进个人的好恶。很多人对他这一点颇有訾议,徐君远说:“为‘晨副’他挨过骂,为译曼殊斐儿的小说他挨过骂,甚至于用文言给《老虎报》(甲寅)总编辑写封信也要挨骂。他挨过不少的骂,受了不少的讥讪(可怕的讥讪!)。朋友们全为他不平,而他独能泰然处之。记得一次一位文学家在《京报》副刊批评我的小说,我很生气,写信给志摩,他劝我说,‘你只管作,他只管骂,单看他骂的好玩不好玩。’是的,这就是他对待敌人优容的态度,而‘好玩’这两个字乃是他自己解嘲的秘诀——这并不是怯懦,这是旁人不能及的好德性。”[15]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中断和章士钊的联系,与陆小曼结婚南归后,依然有书信往来。1927年12月16日致章士钊的信中,尚有“《甲寅》又崛起,毅勇可佩”的贺语。徐志摩英年早逝,章士钊特意撰写了挽联:器利国滋昏,事同无定河边,虾种横行,壮志柰何齐粉化;文章交有道,忆到南皮宴上,龙头先去,新诗至竟结缘难。内心是悲痛的,评价是很高的。作为一代文章大家,章士钊一生写得挽联很少,其余几位是:张勋、孙中山、宋教仁、蒋百里、戴笠、徐悲鸿。可见徐志摩在他心中的地位。

[1]胡 适.胡 适 文 集 [M].北 京:人 民 文 学 出 版 社,1998:328.

[2]郑振铎.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1917-1927)[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3]胡适.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化运动[M].北京:中华书局,1993.

[4]蔡尚思.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2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3.

[5]邹小站.章士钊传[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224.

[6]鲁 迅.再 来 一 次 [J].莽 原 (半 月 刊 ),1926(11):479-485.

[7]鲁迅.答 KS君信[J].莽原(周刊),1925(19):8.

[8]高力克.调适的智慧——杜亚泉思想研究[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1.

[9]陈独秀.陈独秀著作选(第1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10]胡适.胡适选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

[11]章士钊.进化与调和[J].甲寅(周刊),1925,15(1):4-7.

[12]章士钊.新时代之青年[J].东方杂志,1919,11(16):159-164.

[13]鲁迅.鲁迅杂文全集[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135.

[14]蔡尚思.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1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417.

[15]张放.朋友心中的徐志摩[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2:20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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