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民治的*要素——创议权复议权罢官权**

陈 霆 锐

直接民治的*要素——创议权复议权罢官权**

陈 霆 锐***

从前托克维尔①“托克维尔”原文作“托克凡依”，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校勘者注。（Tocqueville）有句话说道：“自由民族的真气力，全寄在地方自治制度中间；不论任何民族，建设了自由政府，没有良好的地方自治制度，这民族显已失去自由的真精神了。”他国不讲，以中国的情形看来，这句话实在确切得很。现在中国的政府，岂不是共和式——即自由式的——政府么？但试问他的自由的精神及真气力在那里？以科学的解析方法解析起来，其结果显为有表无里，有皮无骨的自由政府。但又试问这种有表无里，有皮无骨的怪现状，从何发生出来？就可借引托克凡依的话证实中国今日的病根所在，——就是没有良好的地方自治制度，当作自由政府的基础那有名无实的自由政府，就奄奄一息，不可终日了。

中国的自治制度，在前清之末，稍具基础，到了袁皇帝时代，就被他一笔勾销。老百姓素来吃惯安乐饭的，亦就忍气吞声，不同他去较量了。直到今朝，百姓吃着官治兵治的苦，如山之高，如海之深，才有人还想到自治上边去；要想将素来放弃的主权，一朝从贪官污吏，武夫走卒手头夺还过来。这终算是老百姓梦回黄粱后的第一声，无论这番自治运动，是成功，还是失败，终是一极可道贺的事。但自治并非可以空言提倡的，第一须要决心，第二须要研究，第三须要建设。现在国人所提倡的自治运动，终算已从第一阶级而转入第二阶级了。因我为虽远在国外，看到各种报纸的记载，各省人民似乎对于地方自治运动，已多少下了一种奋斗的决心；自治研究会，亦都已着手组织起来，这真正是差强人意的好现象。

讲到自治制度，亦是千端万绪，非一言一语所能讲尽；我现在所要讲的，是直接民治，——是直接自治的要素。因为现在中国所要的，非冒牌自治，——如官治绅治之类，——是真正的直接民治。真正直接民治，有三大要素，去其一端，就不得算真正直接民治。这三大要素是什么呢？就是创议权，复议权，和罢官权。闲话少讲，待我先将者三种新民权的性质，和效用，细细讲来。

一、创议权复议权和罢官权的界说和来历

创议权（Initiative）可说是某地方自治区域内若干成数选民的一种权利，用以将他们所同意的议案，在议会中提出，并且附带条件，如那种提出的议案，不经议会通过施行，须立即交付全体选民，投票表决。复议权（Referendum）是某种地方自治区域内若干成数选民的一种权利，用以要求将议会所通过的议案，再交选民全体投票复议。罢官权（Recall）亦是选民的一种权利，用以在某种选任官任期未满以前，以投不信任票方法，罢免其职。第一种是抵制，议会消极的罪恶的利器；因为有了这种权利，人民如见议会有利不兴，有弊不除，就可自己动手，不必倚赖议会。第二种是抵制议会积极的罪恶的利器；因为人民有了这种权利如见议会滥用职权，横行不法，就可要求将违反民意的议案，另交选民投票核夺。第三种是儆戒贪官污吏的利器，法美意良，更不消说得了。因为这三项制度，可以增进民权，可以辅佐自治，所以在美国州政府及城政府都已渐渐采用，颇有一种根深不可拔的势力了。讲他重大原因，却分二种。

（一）这是人们不信任代议制的一种自然副产物

美国在开国的时候，一般立法家多以为代议制，是施行共和制的惟一方法；即英国和大陆派的政治理想家，亦多主此说，持怀疑论调者，只有卢梭①“卢梭”原文作“卢骚”，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校勘者注。一人。他说真正民治，须将各种法律政治诸问题，不时由全体人民，会集取决；但此制只可施行于有限制的区域内，若在大国中间，此种制度，实无推行之可能性。照此看来，卢梭虽属怀疑派，但却亦没有什么绝对的主张。美国代议制，行了一百多年，一切弊病，遂逐渐显露出来；在选举的时候，政客利用权威②“权威”原文作“威权”，现据今日通常用法改正。——校勘者注。和金钱的势力，到处摇旗呐喊，招摇运动。“包办选举”，已成为一种通行的术语。议员知道他们得能被选，全靠着那辈运动奔走的人物，对于他们自然不觉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左右进退，就无不惟命是听；国家大局，立法前途，就可想而知了。多数人民眼见他们要选举的人，不会获选，获选的人，是他们所不推戴的；他们要兴办或改革的事业，议会不或代为兴办改革，议会所兴办或改革的事业，又是与他们不相干的。议员虽号称人民的代表，其实何尝这样。志行薄弱的选民，逢着有人以金钱来运动他们，他们亦乐得收受那种傥来的金钱，牺牲自己的主张。所以选举黑暗虽可归罪于人民道德的堕落；但代议制度之不良，亦至少担负一半责任。现在美国人民，对于这一点的弊病，已渐渐看破了；他们入手的改革方法，就在减削议员的权力，取而纳之自己手中；所谓创议权复议权和罢官权，就为实行改革方法之几种。

（二）议员自己亦觉得有实施此种方法的必要

美国议会自身，常觉得他们在行使职权上，有许多的牵擎，有许多说不出的隐痛。美国州政府亦取三权鼎力制，所以立法界，表决议案，往往受他方面的制裁。“畏首畏尾，身其余岁”，其结果不是颟顸，就是专横。对于人民方面，不论可决或否决一议案，亦常引起一种敌视的态度。试举个例来，譬如某种大公司，请求立案专利，议会如予可决，往往遭着人民的反对；说议会帮助资本家，垄断商业。如予否决，资本家又生不快，他们势力，非常厉害③“厉害”原文作“利害”，现据今日通常用法改正。——校勘者注。，议员又断断不敢得罪的；彷徨④“彷徨”原文作“旁皇”，现据今日通常用法改正。——校勘者注。歧途，实有无所适从之势，索性将重大议案，交老百姓自己解决一下，反对派无论是谁，就莫能埋怨他们了。所以一般议员们，非但不反对，并且赞成该种制度的实行。创议权复议权，本为防止议员的专横而推行的，今议员们竟就理由他作为自己的护身符，想来亦是觉可笑；但因此而创议权复议权，更有推行的余地了。近年美国各州议会，通过的议案，附带付交人民复议条件者，一天多似一天，就因为议会自身愿意的缘故。

看了上述的二种原因，就晓得这种直接民治的制度，能够渐渐顺利进行，并不是偶然的，却是合于理论的，现在且先将创议权和复议权，细细研究一番，然后再及于罢官权。因为前二者是在立法范围内的，后者是在行政范围内的。

二、创议权复议权的沿革和实行的方法

创议权和复议权的定义，已见上文，现在不必再申说了。现在且将该制度的沿革和实行的方法，简单的写他下来。复议权和创制权，听来似觉新奇，其实瑞士国通行此制，已有多年，成效卓著，至今未尝减色。美国此制，在表面上看来，似乎采自瑞士，其实不然，细查美国各州宪法史，我们却可知道该种制度的基础，远在一七八零年左右已经安排好了。当一七七八年，马萨诸塞①“马萨诸塞”原文作“麻撒乞史”，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下同。——校勘者注。州制定宪法的时候，人民就得到一种复议宪文的权利，后来各州仿效该种办法的，颇不一见，不过未曾勒为成规罢了。讲到创议权来历，亦甚古，如乔治州，在一七七七年制定的宪法，早已容许人民有创议修改宪法之权，他如宾夕法尼亚②“宾夕法尼亚”原文作“本薛文义”，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校勘者注。州马萨诸塞州，新罕布什尔③“新罕布什尔”原文作“新哈本下”，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校勘者注。州，当时的宪法，亦有同样的规定。至于应用创议权于通常法案，却在五十年以后事，实行最早者，就为马里兰④“马里兰”原文作“玛利亚特”，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校勘者注。州。当一八二五年，该州议会通过开设义务学校一案，即就附加条件，说此案只可在各地选民可决本案之处，发生效力；换句话说，该案已默认人民有复议之权。其后各州议会，凡预见有重大议案发生，常照此办理，如更改疆界，迁移都会，普及选举权，筹募公债，资助私有营业，改正税则等许多议案，常附带交付人民复议的条件。市政府应用复议条件，更较州政府为繁伙，讲来亦有原因，各市政府因为州议会对于个地方的市政，往往不顾利害，横加干涉，所以现在许多州宪法，都规定说，凡市政的兴革，均须由盖地方市民自己投票公决；换句话说，美国各地选民，已看作这种复议权，为他们一直不可侵犯的权利了。

美国各州的直接立法制度，在根本原则上，天然相差无几，但讲到细节起来，却大有不同之处。例如诸州多承认人民有复议及创议宪文修改之权，但蒙大拿⑤“蒙大拿”原文作“梦脱奈”，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校勘者注。和梅恩二州只许人民复议，不许人民有创议宪文之权。关于通常议案的提出和通过，各州亦有不同的限制，有几州宪法，承许议会通过紧急议案，不交人民复议，有几州则并无此项规定。关于社会安全及公众卫生等诸议案，多属紧急议案范围以内。但有几州虽有此项规定，却又怕议会将不紧急的议案，当作紧急，以致人民被其蒙蔽；所以又有一种附带的规定，即紧急议案的通过，必需经两议会议员多数三份之二以上的可决；又有几州则竟将无论怎样，不能算为紧急的议案，列表指出；例如容许私家公司一年以上的专利，买卖公产，和修改市政府的约章等事，多归入之；防杜议会的专横，可谓无微不至。

运用方法，亦各各不同。譬如创议议案，有几州需得全体选民百份之八的同意，有几州只须百份之五；在俄克拉荷马⑥“俄克拉荷马”原文作“乌克霍尔姆”，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下同。——校勘者注。州，则凡关于根本法的创议，须得全体选民百份之十五的同意，通常议案，只需百份之八；运用复议权时候，需要选民同意之成数，大约与上述成数无大出入。他如调查选民签字的证据，递呈请愿书的手续，和使选民周知的方法，亦各各不同。有几州要使全体选民周知各种议案的性质，和利弊，常刊印一种小本册子，将各该议案，一一列入，复附以赞成及反对二方面辩论之点，发给选民；便他们慎重研究，到时表决，不致茫无头绪，办法极妥。通常讲来，不论何种议案，如得到一定成数选民的要求，可以二次三次重行表决；俄克拉荷马州为慎防捣乱起见，规定凡一桩议案，如经选民驳回以后，在三年中间，不能重行提出，除非有选民百份之二十五的赞可方才可以撤销此例，但在事实上，实万不能办到。

直接立法制常被人攻击，说这制实行，完全将议会的立法权，剥夺无余了。所以伊利诺伊①“伊利诺伊”原文作“伊立诺”，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校勘者注。州运用这制，却与他州有不同之处，其宗旨在一方面能得到直接立法制的利益，一方面又能保持议会的立法权。他的办法，如下开来。创议的议案，得到一定成数选民赞成以后，就交全体选民表决可否，选民可决以后，该议案并不发生效力，须再交议会审查表决，须待议会可决，该议案始得成立。人民投票表决，不过算作一种人民意思的表示罢了；但议会既经晓得真正民意之所在，他们就无不遵从。手续虽异，效果正同。

我在上文已经说过，直接立法制度，在市政府中间最为通行，其原因亦极显者。现在美国各城市政府，要免掉政党的把持和搞乱，都已采用委员式政制。委员式政制，是以全城市的立法行政大权，悉归在五个委员的手中。以利的一方面讲，固然是办事敏捷了，了无牵挂；但以害的一方面讲来，却为少数专制，危险又不堪设想。今要避去其害，收取其利，最妙在利用直接立法制，和罢官权。因为人民既有了对付专制的利器在手中，委员自然要小心谨慎，顾重民意了。市政府运用创议权复议权的方法，大约与州政府相差不多；不过需要赞助的选民成数，略为高些，大约在百份之十五至二十五之间。

三、赞成直接立法制的论调

赞成直接立法制的论调，大约不出下述几种。

（一）有教育选民的价值

在行代议制国家中间，有一个最大弊病，就是选民对于立法行政事务，常缺少一种研究和注意的兴趣。无论州政府或市政府，通过什么狗屁不通的议案，老百姓终是关着大门，一概不管，过他安乐的日子。那辈议员先生，就利用老百姓的消极态度，贿赂公行，无所不为，结末来，遭殃的就为那辈消极的老百姓，老百姓何尝不知其中究竟，但他们竟不改那种消极的态度。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晓得，即使用尽心计，去注意研究他，他们的意思，终不能表白，他们的目的，终不能达到，横竖如此，又何必白用心思，耗费精神呢。所以消极的抵抗，他们算为最妙的方法。原来人类虽为有意思的动物，但他当不肯运用他的思想力；除非他的思想的结果，有见诸实行的机会，他才肯去运用他。所以我们若要刺激人民，使他们对于政治法律，有研究思维的兴趣，莫若给予选民的意思和目的，有一种表白和达到的机会。创议权和复议权的运用，最能达到这目的。何以呢？因为人民既得到这二种权利，就觉得他们个人的思想和意见，如果得着多数选民的同意，大有见诸实行的机会，兴趣自然浓了；对于各般问题，亦自然肯悉心尽意，去研究他了。换句话说，人民就可觉得非但理论上并且事实上，实为国家的主体。他自然要去利用这个机会和地位，行使这主权了。美国各州政府及市政府，要加添这直接立法制在教育上的价值；曾想出多种方法来。例如未将议案提交人民复议以前几个月内，往往印刷一种小本册子，将各该议案的原由性质，和赞成及反对二方面的利弊，详详细细讲个明白，分寄全体选民。一般选民，就可凭这小本册子，将各该议案细细研究，弄个头绪出来；何去何从，不难立即分明。又地方上各个公正团体，在选民投票以前，常开会讨论，以便创造真正及健全的舆论。他如报馆在这般场会，有指示舆论的责任，更不消说得。照此看来，说直接立法制有教育选民的价值，实在不差。

（二）符合民治的精神

现在民治的国家，岂不以代议制号召人民么？但试问什么叫做代议制，为什么要行代议制？人就要说，因为现代的国家，人口多者几万万，少者亦几千万，这多数人民，势不能个个列席议会，所以才创出代议制来；叫人民选出少数议员，代他们开口参政。即就州政府及市政府的运行，亦以人口太多的缘故，不能不照样办理。如此说来，议员与人民在法律上相互的地位，犹之主体代理人一样。代理人的一举一动，总要照主体的意思去做，否则即为违法举动。今又试问现在各国的议员，是否与人民主张一致，举动一致，恐怕十人走来，有九个半，都要摇头说不是。代议制已经失败，实为很彰明较著之事。代代议制而兴者，当为直接立法制无疑，因为行了直接立法制，一切通过得法律，多以民意为旨归，凡“强奸民意”，违背民意的法律，都可绝迹。这岂不是最合于民治的精神么？

（三）打破政党的专横

政党一物，有人认为民治国的必需品，但“天下几许罪恶，都假‘政党’之名以行”，中国人痛定思痛，更不消说得。就是欧洲美国政党所造的罪恶，亦是书不胜书。而且政党罪恶，犹之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中央政府州政府及市政府，多有他的足迹，亦都有他的恶迹。议员都是由政客中选出来的，选政都是由政党操纵的，议会中的议案，都是秉承政党的意思通过的，人民不过拥有主权的虚名罢了。他们有了意思，不得表白；有了苦痛，不得申诉；虽生存于号称自由政府的治下，与从前“天高皇帝远”的时代，有什么分别。倘若行了直接立法制，他们如有意思要表白出来，就可运用创议权。如感受法令的痛苦，就可运用复议权，将那种狗屁不通的臭议案，一律加以否决。民权既张，政党魔力虽大，就无从肆其淫威。所以在美国采用直接立法制各州及各城市，政党恶势力虽不能一时销声匿迹，至少减弱一半。

（四）养成人民尊重法律的习惯

各国人民中间，都有一种趋势，就是人民对于议会所制定的法律，都带有一种藐视的态度。非但没有程度的人民这样，即就智识阶级亦往往犯这毛病。推其原因，这并非人民天性使然；实在因为在代议制度底下的法令，都是照少数人的私意通过订定的。真能符合民意的法律，十不得一。法令与民意，既是互相抵触就怪不得人民不尊重遵守了。若然实行了直接立法制，一切法令，即归人民直接制定，民意与法律既是符合一致，人民对于法律有固结不解的关系；藐视法律的态度，自然可以渐渐减去。尊重法律，乃是民治国不可少的一种现象；直接立法制可以产出这种结果，岂不大好。

四、反对直接立法制论调

世界上不论何种制度，都是利害参半；有见识的人，不过能将其中利害；平均一下，视其轻重以为采取或反对的标准罢了。上文所讲的，都是赞成直接立法的论调，现为读者比较研究起见，将反对直接立法制的弱点，亦一一表示出来。

（一）减削议会的尊严

议会惟一的天职，就是立法。若所有的立法权，一旦为人民收归己有，议会的尊严，岂不大为减削。又有一相因而至的必然效果，就是议会的权限，既然收小，议会的尊严，既然减削；社会上一般有智识有能力的人，就不肯去当议员，于是被选的人，都为一般中下之材，议会自身，就要愈弄愈糟了。

（二）造成门户的政制

人民既可自动立法，于是地方上的大团体，如政党工团或宗教团体，就可利用这种机会，将有益自身的议案，哓哓不休的提出，请选民表决。如果表决实行，他们独享其利，其余百姓，都是不能获益的。

（三）阻碍大实业的发展

这句话说来，似乎有些稀奇①“稀奇”原文作“希奇”，现据今日通常用法改正。——校勘者注。，其实个中道理，亦极明显。大家岂不以为民意是大公无私的，不知民意亦有偏向的地方；人民对于财团法人，如铁道公司，电车公司，煤气公司之类，终以为这是大资本家的垄断事业，所以凡关于那种会社的法律，或议案，人民不管是非曲直，终是一律反对。其结果诸大实业一桩多不能发起，即就人民让步，其容许的条件，又非常苛细，资本家又不肯承受。这是美国行直接立法制各城市所公同经过的一种经验。

（四）减去立法的伸缩性

议会制定的法律，都是经过一场大辩论而制定的；其优点就在将各该案仔细审查及修正，往往通过的议案，经几次修正以后，与本来目的，大不相同。那种伸缩性，即就是代议制优点所在；直接立法制即就不能保持此优点。原议交给人民表决，人民只照原议案研究一番；他们以为可行，就表可决；以为不可行，就表否决；全无迥翔伸缩之余地，这又是直接立法制的弊害。

（五）违反近世办事效率的原理

近世各种事业，不论教育的实业的财政的多是分门别类，剖析极微极细，因这缘故，要各事处置适当，非借重各种专门人才不可。况立法大事，何等重要，何等复杂，要望茫无头绪之选民，予以适当的处置，实在顾望太奢了。议会中虽不免亦有缺乏常识之人，侧身其间，但对于一切事情，终较选民为熟悉，却是无可讳言的。

以上所讲的话，都是关于创议权的利害，罢官权尚未谈起，就下文讲来。

五、罢官权运用的方法

罢官权界说，已在上文讲过，现在不必再提。这种新民权，实发起于瑞士，运用的成绩极佳，美国市政府，首先采取此制者，就是Los Augels其时为一九零三年。后来随有三四州宪法承认该制的存在。到了后来，仿行委员式的各城市，约有一百多处，都运用该权，以为扩张民权的利器了。

运用罢官权的方法，各州各城大约相仿。起初罢官权，只用以对付选任及行政的官员，后来有几州对于简任的或司法官员，亦运用该权了。其运用的手续如下。先由发起人提出弹劾书，将该员不职的行为一一指出，请求选民签字同意，签字的选民，既到了相当成数，（大约自十五成至二十五成不等）。该弹劾书即可交给议会秘书收受。秘书收受该项弹劾书以后，当即点验人数，若然没有差误和伪造情事，选举手续，就立即开始办理。在选举候补人时候，被弹劾人的名字，若不由本人反对，亦可一律添入以观民意。因为大多数选民，果然不反对他，他仍旧有被选的机会，安于其位。倘然他果落选，就当立行去职，他未满的任期，就当由这次被选人代理完了。为防免滥用罢官权起见，州宪或城市约章，都有一种规定，即官员任期未满六个月以前，人民不能利用罢官权，要其去职。又罢官权的运用，每年至多一次。

六、运用罢官权的利益

现在先就罢官权的益处讲来

（一）监督官员的绝妙方法

罢官权的运用，可以防止在职官员，有违反民意的举动，因为官员既然晓得选民随时有罢免他的官权的可能性，自然不敢任性妄为，做出种种不法的举动出来。

（二）可以贯彻①“贯彻”原文作“贯澈”，现据今日通常用法改正，下同。——校勘者注。人民的主张

官员既不敢违背民意，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要根据民意做去。那么，人民的主张，自然可以贯彻无余，这岂不是民治政府所想望的境遇么？

（三）可以防止官员任期延长的流弊

官员任期过长，须防他的专擅，任期过短，又须防他的敷衍。在美国罢官权未通行以前，学者对于这点，争论颇烈。但若有罢官权的运用，那个问题，就不难解决了。因为官员的任期加长以后，若背后时时有罢官权去监督他，他决不敢专擅。又敷衍之弊，亦同时可以免去，因为他晓得如果一心为公，他必能久于其任。

（四）罢官权最合法理和论理

民治国的官员，本为让人民的公仆，人民和官员的关系，犹之雇主与被雇者的关系。雇主虽然与被雇者订定契约，说明时效，但若被雇者不能胜职或有渎职行为，雇主有随时辞退被雇者之权利。罢官权的运用，即本此原则与理论。

七、罢官权的弊害

就其弊害方面亦有二端。

（一）减弱官员办事的效率

官员行使职权，果然须尊重民意，但除了尊重民意以外，又须顾及他的办事的效率。要加添效率，非容许官员的才能和创造力，有发展的机会不可。罢官权通行以后，他一举一动，都要顾前虑后，自己的才能和创造力，都要因之汨没。产生多数［庸官］，为不可免之事实。

（二）降低官员的人格

罢官权通行以后，官员办事，一有不当，即有罢职的危险。罢职到底为不名誉的事；所以凡是人格高尚，爱惜名誉的人，都不肯轻于一试，自贬身价。以后奔走被选者，都为中下之才。行政方面，就难免愈弄愈糟了。

八、结论

各种制度，无论政治的，教育的，或社会的，都是有利有弊。就以本篇所论的直接立法制和罢官权讲来，亦有利害相反的两方面。到底何去何从，全在斟酌一国的风俗人情，然后细细研究，那种制度到底是利多害少，或害多利少，以之为取舍的一种标准，才不出什么大毛病。现在此种制度，在瑞士及美国已经行之有效，施之中国，究竟怎样，实在是一很紧要的问题，况且今日中国，方在倡议①“倡议”原文作“唱议”，现据今日通常用法改正。——校勘者注。制定省宪法的时候，而且已有人主张省宪法里头，当承认人民有此种创议复议及罢官的权利，所以更不得不悉心静气，将他研究一下。以我的眼光看来，那种制度实在极合中国情形，带我细细讲来。

（一）中国人民太缺乏政治的兴味，直接立法制和罢官权，最能够救济这种弊病

从前亚里士多德②“亚里士多德”原文作“亚力斯多德”，现据今日通常译法改正。——校勘者注。有句话说道：“人类是政治的动物”，但以中国人看来，这话实不的确，因为大多数中国人，多是做惯关门皇帝，除了自己私事以外，不论天翻地覆，一切皆置之不闻不问。宣统复辟啦，袁世凯帝制自为啦，督军兵谏啦，妖人卖国啦，他都不管。只须一年三百六十日，能得天天饱食暖衣，已经算称心适意得了不得。国家大事，有食肉者打干，与我们何关。这岂不是中国多数人的心理么？中国人不具那种心理，民国九年来的种种怪现状，何能积积不已的发现呢？这并不是因为中国人的天性如此，又不是亚氏这句话的不可靠，实在因为中国式的政治教育和哲学，造成那种心理，已二千年于兹，已经深不可拔，所以才有此种现象。直接立法制和罢官权，最能救济这种“政治睡眠”病，因为二者可以给予人民一种直接参政的机会；人民得了此种机会，就可晓得我为国家的主人翁，非但有其名，并且有其实；我若有意见，可以有见诸实行的机会；我若有苦痛，可以凭我自己的力量，有减少或免去的可能性。那种阍茸不法，贪黩无能的官僚，如齐耀琳王桂林之类，就可立行罢免其职，又何致酿出贻臭全球的捣毁议会的举动呢？又复议权如可在江苏省实行，那开放茧行一案，就可交给全省人民表决，又何致以一二县人民不利益，阻碍全省实业的发展呢？人民有了此种机会和实力，政治上的活动力，就可渐渐增进，这岂不是一桩极称人愿的事么？即就此一端而论，那种制度，在中国已大有采仿的价值。

（二）中国人民最缺乏常识，直接立法制，最能增进国民的常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中国政治家惟一的信条。所以中国国民程度，糟到如此地步。一切政治法律上的情形，非但他不知道，他亦不要知道。常识缺乏，乃亦自然之事。现在要增进他的常识，莫若利用直接参政制度，使他每天选举投票，常能得到一种间接的教育。什么叫做实业，什么叫做卫生，什么叫做治安，他渐渐可以领会及研究起来。再加了地方上公正的人物及团体，随时予以指导，中国人民的程度，不期高而自高了。

（三）中国的官员和议员，最没有责任心，直接立法制及罢官权，最可以唤起他们的责任心

中国议员及各种官僚，一经授任，往往就海阔天空，以为惟我独尊了。他们种种举动，都是任性妄为，唯利是图，何尝为小百姓负一毫责任，谋毫一利益。其原因以小百姓无权无柄，无如他何，所以他们敢胆大，至于此极。若立法权与罢官权，多操在百姓手中，他们那敢这样。

（四）中国人民已厌政党的罪恶，直接立法制和罢官权，就为抵制恶政党的利器

安福党毒流全国，人民一提了政党二字，就不免愁眉蹙额，掩耳而逃。人民若再没有利器去抵制他，将来死灰复燃，其党毒将遍及省政府及城市政府，更加不了。至直接立法制和罢官权，怎么能抵制政党，已在上文讲过，不必再谈。

以上是我一人的意见。我以为中国自治制度，方在复活时代，不可再以官治绅治或降而至于匪治的牌子，来冒充民治。要实行真正民治，这三种制度，是不可不绝对实行的。我并非不知道此种制度，行在中国，亦有流弊，但要走上民治轨道，这几种制度，实可算为必需品。若要免除各种弊害，有二事是不可不力行的；一为普及人民教育，二为创造公正舆论。说到结末，这是一国公正领袖的责任。中国人民的领袖啊！中国民治的时机已成熟了，快下个决心，负个责任，起来做罢！

*“的”原文作“底”，现据今日通常用法改正，下同。——校勘者注。

**本文原刊于《改造（上海1919）》，1921年，第3卷，第10期。

***陈霆锐（1890—1976），江苏吴县人，1920年东吴大学法科毕业，法学士。同年赴美留学，获美国密歇根大学法学博士学位。1923年回国，曾任东吴大学法律学院英美法教授、暨南大学教授。抗日战争时期，出任国民政府参政员。1944年赴美考察司法，次年回国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1948年3月去台湾，从事律师业务。1954年任台湾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著有：《商法》（英文本，商务印书馆）等。

（责任编辑：胡玉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