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乃昌与《南陵县志》
2015-03-31李善强
李善强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0241)
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
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
这是唐代诗人杜牧在担任宣州团练判官时写的一首诗,名为《南陵道中》。
南陵山清水秀,历史上曾留下过许多名人的足迹。特别是李白,更是流传下十余首诗作,其中《宿五松山下荀媪家》几乎达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诗中南陵农家的酸辛悲苦与热情诚挚给人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民国3年(1914),时任南陵县知县的余谊密聘请县人徐乃昌纂修《南陵县志》。余谊密(1873—1935),字咏南,晚号疏园,别号疏髯,安徽潜山县人。徐乃昌又邀请刘富曾、李肇偁、冯澂等著名学者作编辑,通力协作,历时10年,至民国13年完稿付梓。
《南陵县志》48卷,另首尾各一卷,体例完备,史料翔实,条目清晰,考证精核,是一部颇为完善的志书。特别是编入《金石志》四卷,显示了编纂者的独到用心,保存了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献资料。
1 徐乃昌纂修《南陵县志》的有利条件
徐乃昌做县志总纂,是最合适的人选。首先,徐乃昌为本邑人,对本县的山川道里、风俗物产、武备教化、乡邦掌故十分熟悉,本地人写本地史,是再适合不过的了。其次,徐乃昌曾对本地历史沿革做过深入研究,撰写过《南陵县建置沿革表》一卷,对南陵的历史发展可以说了如指掌。第三,徐乃昌是一位金石收藏与出版家,他不但藏有大量金石器物、书画碑帖,还刊有《随庵吉金图录》《小檀栾室镜影》《镜影楼钩影》《积馀斋集拓古钱谱》《积馀斋金石拓片目录》《随庵藏器目》等大量金石图籍。徐乃昌在清末民初与缪荃孙、罗振玉等金石大家齐名,并有深交,是一位金石鉴赏与收藏家,由他编纂金石志,当是最佳选择。第四,徐乃昌藏书丰富,《积学斋藏书目》《积学斋藏善本书目》《徐乃昌藏词目录》等便是他的私家藏书目录。晚清民国间,徐乃昌刊刻了大量书籍,《积学斋丛书》十九种、《鄦斋丛书》二十种、《隨庵丛书》十种、《隨庵丛书续编》十种、《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十集等等,出版量之富,鲜有可比。由于徐氏又是作家,由他编纂《艺文志》《经籍志》,真可谓得心应手。
余谊密是颇有眼光的,徐乃昌确实给后人留下了一部好志书。
2 《南陵县志》编纂特点
2.1 体例周密,纲目清晰
县志目录前首为徐乃昌序,简叙了南陵县的地理位置、县志的纂修历史,对于条目内容的划分阐述得格外细致。次为《南陵县志例言》,即县志编纂体例,简明扼要,重点突出。次为《南陵县志重修题名》,即编修人员题名录,主修、纂修、编辑、经理、筹捐、采访、会计、庶务、收掌、测绘、书记、总校、分校、誊录、督印、监印,各有所掌,分工明确。
2.2 类目增改,与时俱进
历史上宋代、明代及清代顺治、雍正时期都曾修过南陵志,可是要么湮没无踪,要么多有缺失。至民国初年,只有嘉庆十三年(1808)徐心田所修《南陵县志》(以下简称徐志)全帙犹存,嗣后又四次兴修,皆迭遭散佚。徐乃昌所修《南陵县志》上承徐志,目录即依照徐志,同时又有所变化。光绪、宣统间发生了巨大的政治变化,政策不断更新,出现了一些新生事物,已非旧志所能概括,则依类另增子目,体现了因循与创新的结合,要在与时俱进,而非纯粹旧志的翻版。如南陵县天主堂、耶稣堂、福音堂等教堂的出现是在光绪年间,徐志中未载,就新增《教堂》一目附于《寺观》之后,并小字双行附录同治间传教谕单。再如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咨议局选举议员,宣统二年选举各区镇议员乡董,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于是在《选举志》下新增《议员》《自治区员》二子目。对于徐志分类不当之处,则予以改进。如徐志艺文志分疏、剳、议、辩、书、记、序、箴、铭、赞、赋、诗计十二类,显得细碎繁琐,徐乃昌改为文、赋、诗、词四类,以作者时代先后为序,感觉简洁明了。
2.3 内容上兼顾历史的延续性与发展性
其表现就是既保存了旧志之主要资料,又增加了后来之历史资料,做到了二者的融合统一。因事先协同讨论,商榷体裁,做过周密的前期准备工作,故全书各卷整齐划一,并无事出百手的感觉。“大都根据所固有藉存旧志之真,增益所本无俾竢新志之实,而其中事类旧有今无者仍录原文,今有旧无者推广子目,又或就其所有而量移之,就其所无而创置之,苟发例为专条,皆折衷于众意”,这是徐乃昌纂修《南陵县志》所遵循的原则。
如卷三十三人物志,该卷分助赈、隐逸、方伎、流寓、方外、寿民、五世同堂七门,每门皆注明“以上旧志”“以上新增”,且新增者均多于录自旧志者,体现了新修的特点。其余各卷,率皆如此。这种不掠前人之美的做法无论在当时还是以后都是不多见的。
2.4 金石志独立成目
徐乃昌在《南陵县志例言》中说:“金石文字足补史乘之遗,故郦道元《水经注》多叙汉魏碑碣,李吉甫《元和郡县志》《晋祠铭》亦加甄录,且《至元嘉禾志》三十二卷,碑碣一门占十一卷,后人不病其繁者,以所录多资考证也。”于是仿照《至元嘉禾志》,增入金石志。“足补史乘之遗”“多资考证”指出了金石碑版资料的重要性,这正是徐乃昌眼光不同于常人的高明之处。《南陵县志》卷四十四至卷四十七为《金石志》,上自周鼎铭文,下至明末碑记,无不一一照录。再加以按语,交代收藏者、碑藏地点、碑拓尺寸、碑刻年代、著录情况等,资料极为详尽。
3 金石与艺文并列成目及其地位的凸显
徐乃昌纂修《南陵县志》将金石独立成目,与艺文等志并列,并非他的首创,体现了对前人及同时代人成果的吸取过程。
《至元嘉禾志》为元代徐硕所撰,三十二卷。其独创之处是将碑碣独立成目,自卷十六至卷二十六共十一卷,皆为碑碣目,占全志的三分之一,可见徐硕对金石文献资料的重视。但是徐硕所收碑碣仅录正文,对于碑刻地、碑刻形制尺寸等丝毫没有涉及,所以虽名碑碣,实同艺文。
有清一代,志书的编纂盛况空前,许多著名学者俊彦被聘任为总纂,新修或续修之府志、县志层出不穷。从这些志书的类目看来,金石碑版中蕴含的文献价值确实得到了不少纂修者的注意。
乾隆十九年(1754)孙和相所修《中牟县志》,乾隆二十年(1755)邓正琮所修《洧川县志》,均将碑记作为艺文志之一子目,亦仅录正文,与徐硕《至元嘉禾志》相同。光绪九年(1883),冯桂芬纂修《苏州府志》,将金石与艺文并列为目,颇有见地,可是未录正文,仅罗列碑名,交代撰者、篆刻时间、碑刻地等少量信息,实为碑刻目录。
朱筠做安徽学政时,“尝慨史文阙略,蒐所部金石遗文得三百余通,别为安徽金石志三卷,拾遗刊谬,俾古事昭晳,于眞文忠公讲学丹阳及元张羽奉事不屈事尤核”[1],只是后世无传,后人无法窥其面貌。
宝应学者刘恭冕曾被延请纂修《湖北通志》,后来通志未修成,但是他的《拟纂修湖北通志凡例》却流传下来。在《拟纂修湖北通志凡例》中,他将金石独立成类,与艺文并列,是相当有见识的。可是在《例目并纂修事宜》中却将金石作为一子目附录于艺文之下,并说:“自元以前录之,然碑记诸作已分入各类,此卷宜为一子目,凡分载他类者,注明见某类,不必更叙。”[2]虽然级别有所下降,但将金石作为文献来源之一,这种观点还是一致的。民国十年(1921),缪荃孙所纂《江阴县续志》共二十八卷,卷二十一至二十三为石刻记,所占分量也很重。石刻记较碑记而言,范围更大了些,但远没有“金石”二字更为准确通行。
徐乃昌远溯《至元嘉禾志》,顺应清代重视金石的风气,将金石作为独立一目,与艺文等志并列,金石碑版的重要地位被凸显了出来。
4 徐乃昌对南陵碑刻资料保护的贡献
《南陵县志》卷四十至卷四十二为艺文志,收录上自晋宋下至明清有关南陵的文赋诗词,卷四十一还收录一些清代南陵县地域的碑记,但因收入艺文志,所以仅录正文,未有按语交代碑的形制款式、碑藏地点等信息。卷四十四至卷四十七为金石志,其中卷四十四收录周、魏、齐、隋、唐、五代、宋、元金石碑刻资料,卷四十五至四十七收录明代碑记。
《金石志》部分是《南陵县志》一大亮点,不禁大部分将碑文全数照录,还附以按语,交代金石的藏存地点、行款尺寸、字数、书体、立碑时间等,特别细致,有时还间有考证,为后人保存了翔实的文献资料。如卷四十六《明儒学建棂星门并丹墀碑记》,除正文之外,撰者、书丹者、撰文时间、立碑时间、立碑者等所有碑面文字全数照录,后面按语云:“右碑在文庙礼门外,高五尺四寸四分,广二尺九寸四分,二十四行,除抬头每行四十九字,正书,径一寸,万历三十九年立。”我们发现,相关信息著录十分全面。根据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徐乃昌金石拓片,他所收藏的南陵县地域的金石碑版拓片非常多,并且都完好无损,除几张整个碑文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外,其他皆收录于艺文志或金石志,可见在地方文献资料的保护方面,徐乃昌的贡献还是非常大的。
5 存在的问题
徐乃昌将金石独立成志,将碑面文字全数照录,还附加以详尽的按语,是他纂修《南陵县志》的独到之处。但是,《南陵县志》的金石志部分仍有些许问题值得商榷。
首先,金石志中有些特殊形制的金石器物仅录释文,文字亦为通行正书,仍不能形象传达出原物的神韵。这一点倒不如缪荃孙所纂《江阴县续志》,将器物铭文或碑刻之碑额文字照样摹写下来,无论是小篆还是其他字体,颇为传神。比如卷四十四首所列周鼎及造像记,皆为他私家收藏之物,完全可以将铭文等文字原样照摹下来,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将远远大于简单释文。从这一方面来说,《南陵县志》仍非尽善尽美之作。到了他后来编纂的《安徽通志金石古物考稿》时,才注意到了这一点,文字摹写精雕细刻,形神毕肖,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再配以释文及详细按语,可以说达到了完美的境地,极少有人能出其右了。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在这一方面进步的轨迹。
其次,金石志中有些碑文并未全数照录,如《明抚按禁筑马仁渡文村埂碑记》收入卷四十七《金石志》,据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徐乃昌金石拓片,后半部分尚有乡宦、举人、贡士、马仁渡居民等近百名同立碑者未录入。类似现象仍有不少,兹不赘述。
再次,徐乃昌将明代及以前碑刻资料收入金石志,却将清代金石碑刻资料收入艺文志,如此处理,着实令人不解。据《南陵县志》,金石志所收碑记下限为弘光二年(1645),即《明创建火神庙记》,末篇《明南陵学田图数碑》无年月。而徐乃昌所增补清代碑记下限为光绪二十四年(1898),即宗能徵的《请以漕折盈余作学堂练勇等费禀》,该部分碑记悉数置于卷四十一《艺文》。据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徐乃昌金石拓片,凡收入艺文志中的清代碑记皆未完整收录原碑内容,因为既然作为艺文来看,那么与艺文无关的信息则变得无足重轻了。比如秦凤仪撰文的《重建城隍庙碑记》收入卷四十一《艺文》,除文末小字注明“邑人许真儒书丹,顺治七年立石”外,其他信息比如“刘有源篆额”“在南陵县城隍庙门外”及碑文后半部分近百捐资人名皆略去不提。再如秦仁管撰文的《南陵县重修儒学碑记》亦收入卷四十一《艺文》,除文末小字注明“教谕史鉴宗书丹”外,其他如“何天骏篆额”“在南陵县圣庙戟门外”碑首篆书作“南陵县重修儒学尊经阁碑记”,落款“皇清康熙二年岁在癸卯孟冬谷旦”及同勒石者数十人均未著录,作为碑记重要组成部分的信息都被遗落,实在是可惜。这样取舍,作为艺文而言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作为碑记来讲却丧失了太多乡邦文献资料。时至今日,原碑早已毁坏殆尽,如果没有这些金石拓片存世,又有谁能想象到碑的原始信息究竟有多少呢。
总之,徐乃昌修《南陵县志》,将金石独立成志,保存了大量的乡邦文献资料,显示了独到的眼光。但是,他又将清代碑记全数收入艺文志,没有将他重视金石碑版文献的思想贯彻到底,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1]汪 中.述学别录·朱先生学政记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79.
[2]刘恭冕.广经室文抄未刻手稿·例目并纂修事宜[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