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蒲松龄的“美俗”思想
2015-03-30王海燕
王 海 燕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论蒲松龄的“美俗”思想
王海燕
(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摘 要:《荀子·儒效》云:“儒者在本朝而美政,在下位而美俗。”美政和美俗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最高治世理想。蒲松龄作为终老乡间的知识分子和伟大作家,毕生致力于济世化俗、敦厚人伦,其《聊斋志异》和诗文俚曲等都充分反映出对于当时伦理现状的关注以及对风衰俗怨的批判,他还提出了士君子修身为核心、以传统伦理道德观念为基础、带有近代人文主义色彩的美俗思想和伦理设计。
关键词:美俗;美政;蒲松龄; 《聊斋志异》;伦理
美俗,意思是使风俗淳美。蒲松龄毕生生活于乡间,认同当地传说、时岁节日、风习,并以小说、俚曲、实用文字等通俗文艺为主要手段,进行美俗实践。从其诗文词赋和《聊斋志异》、俚曲以及实用文字等创作中考察,可以发现,蒲松龄十分关注风俗现状,他对道德沦丧、风俗浇漓的社会现实进行了丰富和尖锐的揭示和批判,并提出了以传统伦理道德观念为基础、带有近代人文主义色彩的美俗思想及伦理设计。
一、蒲松龄对风俗现状的关切和批判
风俗,从广义上说,是一定区域积久成习的文化现象,包括人生仪礼风俗、岁时节令风俗、信仰风俗、社会风俗、生活风俗、经济风俗、游艺风俗等。有“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说法,风俗又有美俗、恶俗之别,所谓“无国而不有美俗,无国而不有恶俗”[1](P143)。但是明末清初由于宗法制的废弛,传统伦理道德不复能约束人心,山东风俗之整体恶化,实在有目共睹。顾炎武在《莱州任氏族谱序》借为任氏族谱写序,抨击伦理衰败的现实,维持风化、伦常,云:“余往来山东者十余年,则见夫巨室之日以微,而世族之日以散;货贿之日以乏,科名之日以衰,而人心之日以浇且伪;盗诬其主人而奴讦其长,日趋于祸败而莫知其所终。……余行天下,见好逋者必贫,好讼者必负,少陵长,小加大,则不旋踵而祸随之,故推任君之意,以告山东之人,使有警焉,或可以止横流而息燎原也。”[2](P30)风俗败坏往往体现为日常生活中的风俗败坏与人心沦丧。古云“百善孝为先”,但当时情况是:“人子之能养父母者,什百中无一二焉,有之,则为乡曲之细民,欲于富贵家求之,殆千不得一矣。”[3](P1719)蒲松龄在其文集中多次揭示和批判了当时风俗浇薄现状。如《颂张邑侯德政序》记淄川乡村不习礼仪、风俗浇薄:“李家疃,邑西鄙村也。疃去邑远,礼义之教,目不得见,耳亦罕所得闻,以故人多习为桀骜。或家收十斛麦,便易新宽博,以意气加乡人,更不信青山外仍有尔许天也。渐染既深,至有蒱博游荡,置翁媪冻饿而不之恤者,兄勉焉,则奋臂起矣。或言南面者能桎梏人,若以为老翁之欺我也者。地又接壤于章,黠者辄相习为诈;其朴懦者,章之蠹吏豪强,皆得过而蹂躏之。由此里益坏,为择邻者所不居,习俗至此,亦不知阅几官宰矣,人亦狃于固然,而卒未之稍改。”[4](P1073)写此地村民愚昧、顽固、浮薄、孝悌道丧,乃至恃强凌弱,民风桀骜顽劣。《族谱引》则载蒲氏本书香望族,宗支敦睦,家风良好,后逐渐凌夷衰微,乃至族人之间也不相扶助,反相凌虐:“卑者可挟其贵以凌尊,小者可恃其富以加大,能虐族人,自命为豪雄。甚至喜相妒,灾相庆,阋墙有之,御侮则未也。其初起于寡廉鲜耻之人,而后遂流为习气,祖宗之遗意,荡然无复存者,可不大哀乎!”[4](P1086)将传统的尊卑长有秩序都颠倒了。甚至闺阁亦染此不良世风,如《贺宋文学德佩彩堂孝妇序》载:“吾见世之为妇者矣:姑妇悖謑,习不为怪也;甚则厌其老丑,摈不与共食,食已,始以恶草具杂掷之;诃谴诟谇,不以齿人数焉。每里妇三五杂坐时,各诉若翁,诅若姑,诩其能牴牾,津津自豪,因为哗笑,有赞羡者。狎于不顺而莫知其非,人头而畜鸣者,比比皆是矣!”[4](P1086)妇女辈忤逆、厌弃翁姑,竟蔚成风气,当事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简直是人形畜类。因事关桑梓,蒲松龄对此深窃悼惋,言之痛心。
正是基于对风衰俗怨的社会状况的了解和忧虑,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也写了许多伦理道德题材小说,真实地反映出当时的伦理现状。以夫妻、妻妾、兄弟、朋友、亲族、邻居等各种社会关系而言,原有的伦常关系都岌岌可危。例如孝为百善之首,夫妻关系是五伦的基础,而《《江城》《马介甫》等写妇女悍妒,为家庭附骨之疽,辖制丈夫,虐待公公,尊卑阴阳倒置,造成家反宅乱、灾祸相继的恶果;《杜小雷》《单父宰》《堪舆》等则揭示了对父母生不能养,死不能葬的普遍事实;《邵氏》《林氏》《段氏》《恒娘》写尽了妻妾争宠、嫡妻虐妾的家庭活剧。再如,兄友弟恭是封建教义,《二商》写兄弟贫富悬殊,太重钱财,而手足之情淡薄,不能互助;兄弟反目,又有恶邻相嫉害,“邻人共嫉之”,加上盗寇凶残迫害,家破人亡,教训痛切。朋友本为“五伦”之一,有通财之义,然而《宫梦弼》中柳芳华生前挥霍好义,死后家财散尽,曾受过其资助的酒肉朋友一哄而散,除了宫梦弼以外,并无一人肯帮助其伶仃幼子,写尽了“宴笑友朋多,患难知交寡”的炎凉世态。《仇大娘》中仇仲一家困境中,因恶邻相害而雪上加霜,这样的恶邻完全违背了睦邻传统,庆其灾而乐其祸,表现出丑恶的人性。至于《段氏》《小梅》《乔女》等无不涉及家主死后族人侵夺家产的情景,《胡四相公》《纫针》批判了骨肉不恤的凉薄世态,在财产面前原有的建立在血缘关系上温情脉脉的面纱业已被无情剥去。蒲松龄在小说中进行伦理道德批判,批判的基本依据是传统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据《聊斋志异》,当时这些方面大都弄得颠倒混乱起来。例如,《韦公子》讽刺韦公子贪淫兽行,《饿鬼》批判懒惰,《瞳人语》批判轻薄,《种梨》《崂山道士》对贪吝的讽刺,《三朝元老》对贰臣的讽刺,以及不少作品对淫赌、淫祀的批判,后者莫过于《金和尚》。小说中这些关于伦理现状的描写,反映了蒲松龄的现实主义精神,其中多数具有实录性质。这深刻揭示出,在《聊斋志异》神鬼仙妖等浪漫传奇想象飞动、光怪陆离的表象之下,是普通人艰涩粗糙的现实生存层面,对风俗现状的关切,是《聊斋志异》写实主义伟大成就之一。
二、蒲松龄美俗思想的实践性
伟大的文人作家往往不但能够从时代中提炼出社会问题,还积极提出改进现实的方案。面对传统伦理道德沦丧的现状,如何改变?正能量从哪里来?蒲松龄以为,儒者应担当经世化俗的作用,“建致泽之业,端在儒生,发诗书之祥,非徒文具”[4](P1083)。这里包括官吏和生员。前述《颂张邑侯德政序》写张岷(字石年)莅任后,淄川风俗得到很大改观,“奸人改行,而良懦安其生,荡子归农,而父老得其养,竟居然仁里矣”[4](P1086)。《古香书屋存草序》又云,张岷是文学良吏,到淄川县后“不逾月而好风善政,流传井里,……又数月而百废俱兴,逆儿傲弟,始知有父兄,博场无赖者,削樗蒲为耒耜矣”[4](P1043)。他对于文学良吏县令张岷的赞扬,说明文人良吏的教化作用是关键和巨大的。他承认施行教化的官员的道德文章对于吏治水平和质量的决定作用,这“弦歌”之化其实是儒家政治理想。
儒家改善风俗的手段是礼乐制度,《礼记》云:“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简称为“弦歌之化”。“风俗”一词,按照《汉书》的解释:“上之所化为风,下之所化为俗。”又元代李果《风俗通义题解》说:“上行下效谓之风,众心安定谓之俗。”两者都强调自上而下地推广教化,使之象风一样遍布四面八方,人人传习成俗。“弦歌之化”谁来执行?按《荀子·儒效》的说法:“儒者在本朝而美政,在下位而美俗。”[1](P76)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序》也说:“为政之要,辨风正俗最其上也。”[5](P3)这里有两个要点:首先,吏治的基本价值在于“美政”和“美俗”。其次“美俗”是美政的基础,也是儒者的毕生使命。儒者做官要为社会制定各种行为规范、政策措施,以稳定社会秩序;不在位时,仍要修身齐家,引领社会风俗。因此,历代先贤们多将敦风化俗作为本务。
正是基于这样的观念认识,蒲松龄将美俗的职责特别寄望于文人出身的官员。他多次提出过“实心为政”[4](P840)“实心作牧”[4](P1081)的政治主张,也曾说过:“自古文人,多为良吏,可以知弦歌之化,非文学者不能致也。”[4](P1043)可见其政治理想不外是儒家“德治”政治观。他在《聊斋志异》还写了一些颂扬清官的作品,如爱才惜才、护法理平的施润章,敢于反抗不良官场风气的济南吴同知,以及一批擅长断狱的清官等,都能够惩恶扬善、弘扬正气。
但蒲松龄深知现实中一官清而百官浊。像吴同知那样的“强项令”,不过是“一员官”而已。因此《聊斋志异》中更多篇章揭露官僚政治黑暗,刺贪刺虐,不遗余力。《王大》篇末“异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为官者矫枉之过正也。”有些进士出身的官员执政,比起他途者更为糊涂荒唐。可以说,蒲松龄对现实中官员能否实行“弦歌之化”基本是否定的。相反,他将世风的衰败的源头归咎于官员不能秉公为政,正己正人,反而或逞其贪暴,或对法律任意解释,或害怕被指责为人作役而惰政。官僚阶层中还有一类人物是乡绅,维持风教,“表率乡闾”,在当时社会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但是,由于官僚阶层的整体堕落,出现不少恶绅横行乡里,乃至把持官府,武断乡曲,《聊斋志异》中就描写了不少恶绅。就连生员,由于持八股文做科考敲门砖,日益熏心利禄,也整体堕落了。这一点,我们只消看一看顾炎武《生员论》就可知大略了。顾炎武《生员论》指出当时生员的风气败坏:“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史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生员”与“乡宦”“吏胥”为“天下之病民者三”,于是他愤而发出“废天下之生员”的呼吁。[2](P23)然而蒲松龄或许本身为生员的缘故,他在洞悉官僚政治黑暗的同时,还是将改善风俗的重任,寄托于儒者。他自己在生活中也是美俗主张的践行者。
就蒲松龄来说,遵行儒家“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人生道路,美政和美俗是他毕生的理想。但是由于蒲松龄一生沉沦下层,不曾入仕,未能在“美政”实践上一试身手,他的美俗实践却成果良多。蒲松龄在生活中就是一个急公好义,“天性伉直,引嫌不避怨,不阿权贵”[4](P3438)的人物,在乡民中息争解纷,受人推重。朋友孙蕙在康熙十五年(1676)任户科给事中,其子孙横行乡里,百姓敢怒而不敢言,蒲松龄致书孙蕙历数其家族不公不法情状,要求其惩戒家人[4](P1121)。好友王鹿瞻惧内,任由悍妻虐待老父,致使其客店病危,蒲松龄写信给王鹿瞻称他的行为乃千夫所指,劝他星夜扶榇来归[4](P1127)。漕粮之弊为淄川大患,在蒲松龄晚年,康利贞任漕粮经承,肆意抬高粮价,蒲松龄拍案而起,上书王士祯等,与这个蠹吏进行了不屈不挠斗争。此外,其文章树立典型,惩恶劝善,如《贺宋文学德佩彩堂孝妇序》表彰孝妇以倡导良好的社会风气[4](P1086)。蒲松龄意图进取,他不仅在制艺和文学方面磨炼自己,而且践行儒家伦理人生。蒲松龄提倡官员“实心为政”的政治观,其“美俗”思想也有着很强的实践性,或许是由于受到清代“实学思潮”的影响所致,可另文研讨。
此外,在对现实失望之余,蒲松龄试图在《聊斋》艺术世界中建立其理想的人间法则,为此他还塑造了一批具有志行高洁的寒士形象,以及众多具有情、义、才、智的女性形象(包括异类女性),以他们的重情尚义、知恩图报、率性天真寄托人伦理想,来引领风俗。从这个角度看,蒲松龄美俗思想还具有很强的理想化色彩,下节详述。
三、蒲松龄美俗思想的理想色彩
儒家以修齐治平为理想,是一个以修身为根本,齐家为基础,层递式地施加社会影响力的过程。蒲松龄既有“美俗”之志、美俗之举,还形成其美俗思想,有完善乡村社会伦理道德的系统设计。这个伦理设计的内涵,就是以儒家伦理为基础,涵盖了社会、家庭、个人三个层面的美俗思想。蒲松龄渴望学而优则仕,向往仁风善政,颂扬清官良吏,提倡官吏“实心为政”,但他对于“长民者”终归失望,于是《聊斋志异》创作主题就化为刺贪刺虐,不遗余力。此外,他在家庭伦理,个人修养方面以士君子人格为中心提出了具有浓厚理想色彩的伦理设计。
(一)《聊斋志异》中的家庭伦理学。家庭是社会的细胞,齐家是修齐治平的人生观的重要环节。封建伦理,又叫伦常,具体有“五伦”:夫妇、父子、君臣,兄弟、朋友,其中有三个涉及家庭关系。但在蒲松龄的时代,是夫妻、妻妾、嫡庶、兄弟之间矛盾重重,蒲松龄以封建伦常为基础,褒美惩恶,善化风俗。例如为改良家庭关系,他树立了曾友于、二商、张诚兄弟等友爱兄弟、敦睦宗族的道德楷模,也塑造了一些贤妻(如《方鸿渐》《林氏》)、贤妾(如《邵女》)、贤媳(如《珊瑚》)、贤女(如《仇大娘》)的典型。《聊斋志异》中大量家庭伦理题材小说反映了蒲松龄维护封建宗法制的观念和致力。例如张讷、张诚,则天性诚朴友爱,能为兄弟自我牺牲,最后兄弟同归,家业因而兴旺,从张诚兄弟的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从《二十四孝》中走出来的一对好兄弟。
(二)关于修身,蒲松龄也写了大量的故事来劝善化俗。《菜根谭》云:“一念过差,足丧平生之善。”蒲松龄主张士人戒贪戒淫戒儇薄,写了很多引以为戒的例子,如《韦公子》 《仙人岛》《辛十四娘》《云翠仙》等可为代表。这些小说塑造了一些反面典型,作为教训:冯生性轻脱好纵酒,醉态失言惹来杀身之祸。郭生师狐,谦能受益别太狂,满会招损切忌躁。穆生贪财物而与丑狐进行性交易,斯文道丧,又患得患失,终遭恶报。王生遇鬼画美人皮,贪恋美色,昧心欺天,却误落陷阱,妻子蒙羞。黎氏自欺欺人,引狼入室,祸及儿女。姬生被狐祟,是由于自身不正所招致。所以修身十分必要,正所谓:引邪入正反为惑,正人须先正己身。
蒲松龄对于士人修身十分重视,《聊斋》中塑造了大量志行高洁的士人形象,特别是其中的寒士怀才不遇,境遇落魄,人格道义却不同流俗,有着蒲松龄自画像成分。例如《连城》中的寒士乔生,是当时社会中罕见的古道热肠、重情重义的人物。他才名冠一时,原本家境小康,却因为帮助两个早逝的好友而甘心破产,以至于久不能毕姻。他对于连城,也是真心倾情,为酬知己不惜割胸肉。乔生这样德才兼备的青年,其所作所为对当时人情淡薄的世俗人们的确有醒目醒心之效,最终赢得了连城的知己之爱,这是作者对他的褒奖。
《聂小倩》中的宁采臣是一个清正士子,人格楷模,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感动了女鬼,使其由鬼变成了人。小说开头介绍他“平生无二色”,对妻子绝对忠诚,在那个男尊女卑、一夫多妻制的社会是难能可贵的。女鬼聂小倩受恶鬼挟持,以美色和金钱相诱惑,遭到宁采臣义正辞严拒绝,真不愧是个廉隅自重的铁石汉子。《聂小倩》写道:
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铤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于是,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
接着,实言相告:投金和性诱,目的是取人性命,——金钱和美色都是投时俗所好,此言直指人心,足以振聋发聩。受到宁采臣凛然正气的感召,聂小倩敬重他、追随他,并彻底完成了由鬼到人的人性升华。这样的故事是富于感染力的,以至于后世文艺中一再得到演绎。
儒生以外,蒲松龄还把美好女性作为人格楷模。《聊斋》中不论人间女子还是神鬼妖异,都具有更多的德行人品和担当精神,甚至胜过须眉,超迈流俗。芸娘,家虽空匮不卖婚,稳重谨慎,宁死不作妾;胡四娘心如止水,贵者自贵,失意不低三下四,得势不趾高气扬,在危难和考验面前都表现出难能可贵的人格操守。还有些优秀女性,并非一味恪守传统道德的典范,却做出了超常之举,甚至令须眉含愧。如《乔女》中乔女容貌奇丑,与穆生非亲非友,却视同知己,在穆生死后仗义抚孤,家虽贫而一毫无所取,虽为弱女子,其伟岸人格却壁立千仞。狐女小翠多次对王家报恩,不啻再造,却承受着公婆无数的误解和责骂,最后鞠躬尽瘁,从容离去,结尾作者评道:“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者也!”《花姑子》中花姑子父女为报恩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作者说这样的异类足以让忘恩负义的人类愧怍死!在这些人物身上均寄托了劝善化俗的主旨。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在个人修养上,蒲松龄推崇的是正直自律、重情侠义乃至狂放天真的人物,一句话,是脱离了当时衰败世风和士风污染的人物,他们都是作者托言寄意的理想人格。侠义如崔猛,一见不平,苦不可忍,行侠仗义,排忧解难,仿佛不谙世事的赤子化身,蒲松龄称赞他“志意慷慨,盖鲜俪矣”。天真烂漫的婴宁,温婉灵秀的香玉,都是不受尘俗污染的好女儿。另外如孔生与娇娜的异性友情,朱尔旦与陆判、许姓渔夫与王六郎的人鬼交谊,都是那样矫矫不群,乃至惊世骇俗。这些人物身上,已不单是传统伦理道德所能涵盖,而是闪烁着近代人文主义理想的光芒。考虑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4](P312)的社会现实,蒲松龄塑造这类理想人格也有其悲剧底蕴。
从社会、家庭、修身三个层面看,蒲松龄的美俗思想和伦理设计是集中于士君子的人格修养和社会影响上,这与其“德治”政治观是一致的。由于受到明清之际启蒙思潮的影响,蒲松龄的理想人格带有近代人文主义的个性色彩。
四、蒲松龄美俗思想的背景及意义
美俗和美政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人生价值观和政治理想。语出《荀子·儒效》:“儒者在本朝而美政,在下位而美俗。”[10](P76)意思是儒者在朝做官应使政治美善,生活在民间社会当使风俗淳美。“美政”最早的杰出代表是屈原,其《离骚》结尾说:“国无人莫我知兮,有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6](P5)屈原美政理想的主要内容是明君贤臣共兴楚国,是其精心设计,并毕生上下求索、虽九死而未悔的理想中的完美政治,对后世文人产生深远影响。美俗观念也有着深厚的文化渊源。中国自古就有重视风俗的传统。“观风俗,知得失”是历代君主恪守的祖训。周王室曾有“天子巡守”,“以观民风”,设置采风之官等制度,以了解民情民风,考察政治得失,这种制度为后来封建统治者继承。《汉书》也说:“风行俗成,万世之基也。”由此可见对风俗文化的重视程度。不管是官员还是学者,“入境,必问其俗”,将观察风俗作为考察政治的门径。东汉后期下层文化占据了当时的主流,美俗思想渐受文人作者重视,出现了汉末应劭的《风俗通义》、晋人常璩的《华阳国志》、北魏杨玄之的《洛阳伽蓝记》、南朝宗懔的《荆楚岁时记》等风俗专著。以应劭《风俗通义》的写作为例,其所处的时代,正是政治昏暗的灵、献时期,“王室大坏,九州幅裂,乱靡有定,生民无几”。其写作目的是是通过辨证物类名号,解释时俗嫌疑,达到缓和社会矛盾,稳定统治秩序的目标。唐代杜甫一生“奉儒守官”,其政治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2](P646),不外乎美政与美俗两个方面。美政和美俗也成为此后很长历史时期里中国知识分子治世理想的最高实现形态。关于美俗,宋人苏轼曾提出“国之长短在风俗”的重要论点:“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因此,要“爱惜风俗,如护元气。”[8](P10801)诚为卓见。这时期风俗著作以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粱录》等为代表。
明清之际,顾炎武以“易姓改号”为“亡国”,以“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为“亡天下”。他认为,风俗败坏、人心颓丧是社会真正的危局,其破坏力甚至远胜于国之不国。他也认为,良风美俗的塑造上,士大夫理应发挥典范作用。他在《日知录》卷十三“廉耻”转引宋代大儒罗仲素语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风俗易毁而难成,“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2](P48)并痛斥“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曾国藩也非常重视仁人君子的导向作用,其《原才》指出:“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9](P256)
蒲松龄生活在清初风衰俗败的社会背景下,其《聊斋志异》等创作力图弘扬传统道德以美化风俗,其美俗理想尤其寄望于士君子人格修养。《聊斋志异》虽然是小说,其于“警发薄俗而扶树道教”[4](P3435)功就甚著,体现了作者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济世婆心,以至于被人称为“布道之书”而不辞。
因为《聊斋志异》是文言小说,不易传布于众口里耳,他为了更好地劝善风俗,就改编或创作戏曲、俚曲,使用方言教化百姓,如《妇姑曲》改编自《聊斋·珊瑚》讲婆媳关系,《禳妒咒》改编自《聊斋·江城》,惩戒妒妇,《墙头记》则宣扬孝亲。除了文艺作品外,蒲松龄还著有一些关注百姓生活的实用著作,《历日文》 《日用俗字》 《省身语录》《婚嫁全书》《怀刑录》《农桑经》《药祟书》《家政外编》《家政内编》等,体现出自觉的美俗意识。
以上探讨可见,蒲松龄对乡村社会风俗的了解和关注,丝毫不逊于历史上其他文人作者,他在美俗实践和理想探索方面所做的不懈努力,在文人作家中也是超卓的。就其美俗思想的实践性来说,体现了儒者高度的社会承担意识,仅此一点蒲松龄足以称得上“圣贤”。就《聊斋志异》对当时乡村社会风俗状况的反映,它对现实生存层面的描摹是杰出的;至于它对于合理社会伦理法则的建构,塑造的致力于美化风俗的士君子人格,体现出作家深厚的人文关怀,给读者带来希冀,也为现代和谐社会和人的建设提供有益启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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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 北京:中国书店,2011.
责任编辑:潘文竹
On Pu Songling's Thoughts on "Improving Customs"
WANG Hai-yan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China)
Abstract:Teachings of the Confucians of Xunzi says, "Confucians should purse better governance when in power and improve or purify social customs when in lower power." These two pursuits are the loftiest ideals of feudal intellectuals. Staying life-long in the countryside as a scholar and writer, Pu Songling devoted all his life to improving social customs and ethics. All the poems and folk songs in his famous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refl ect people's concern about ethics and criticism of social customs of his time. He also envisioned superior men's cultivation of the mind as the core and traditional ethics as the foundation.
Key words:improve social customs; purify politics; Pu Songling;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ethics
作者简介:王海燕(1967-),女,河南新乡人,文学博士,青岛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宋元明清文学。
收稿日期:2015-08-21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5)06-00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