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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生平与思想考论

2015-03-30

东方论坛 2015年6期
关键词:孔融青州建安

林 榕 杰

(太原理工大学 政法学院,山西 太原 030024)



孔融生平与思想考论

林榕杰

(太原理工大学政法学院,山西太原030024)

摘 要:孔融在汉末以孝悌知名,走上仕途后在洛阳朝中则能不惧权臣。初平、兴平年间,他任职于青州北海郡,但因不善战且在用人方面存在问题数败于黄巾军。后来他又败于袁谭,来到在许的朝中。起初他与曹操关系尚可,但随着曹操野心日益暴露,两人间矛盾不断发展。后来曹操利用郗虑等人杀孔融。在放达(包括好酒)、雅量等方面,孔融可说是魏晋士风的开启者之一。他既符合汉末名士的标准,又具有魏晋名士的风度。他在儒学上有一定的造诣,但其思想中也有一些非儒家因素。

关键词:孔融;曹操;儒家;青州;建安

就建安政治史、思想史、文学史而言,孔融都是一个特殊的人物。他是“建安七子”之一,并且是七人中最年长者①有些论者认为孔融不属于“建安七子”之一,比如张虎刚在《“建安七子”何来孔融》(《天津师大学报》1993年第5期)一文中就提出孔融不应与其他六子并列。。有人认为他属于建安文学的先驱者,另外他也算是魏晋士风的开启者之一,这样“建安风骨”与“魏晋风度”在他身上都有所体现。他长期在宦海沉浮,先后在洛阳朝中及青州任职,建安初年又回到在许的朝中。最后他被曹操指使郗虑等人杀害——那时曹操已经彻底消灭袁氏势力,正在率军往攻荆州途中。②截止目前,国内学界关于孔融的论文对其生平的论述都不够完整。本文力图对其生平做出最详细的考证与论述,对其思想也力求做出新的分析与研究。

《后汉书》卷七〇《孔融传》记载:孔融字文举,鲁国人。他是孔子第二十世孙,生于东汉永兴元年(153)。他的高祖父孔尚是钜鹿太守[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续汉书》,P370),其父亲孔宙曾任太山都尉。如果按照陈寅恪在《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提出的“豪族”与“寒族”的区分[2](P2),那么孔融应该属于“豪族”出身。

孔融在兄弟七人中排行第六,他还在幼童时就有了“让梨”的举动。据《后汉书·孔融传》注引《孔融家传》记载:他“年四岁时,每与诸兄共食梨,融辄引小者。大人问其故,答曰:‘我小儿,法当取小者。’由是宗族奇之。”这样看来,他小时就比家中其他兄弟更能做到礼让,这可说是他以“悌”著称的一面。

除此之外,他少时也以“孝”知名,史书记载他“年十三,丧父,哀悴过毁,扶而后起,州里归其孝”[3](卷七〇《孔融传》,P2262)。《论语·子张》中有:“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孔融在父亲去世后就表现出“丧思哀”来,并由此以“孝”而为人所称。

后人多知道孔融让梨之事,而孔融在他那个时代出名还因为另一件事。据《后汉书·孔融传》记载:张俭为中常侍侯览所仇视,由此被州郡追捕。他“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3] (卷六七《张俭传》,P2210)他与孔融兄长孔褒有旧交,因此也曾避难到孔家。当时孔褒不在而孔融在家,但张俭又不愿将其困境告知年仅十六岁(一说当作十七岁)的孔融。不过孔融看出他面有窘色,就说:“兄虽在外,吾独不能为君主邪?”于是把他收留下来。后来此事泄露,张俭得以脱身,而孔融及其兄孔褒都被捕入狱。二人争相承担罪名,孔融说:“保纳舍藏者,融也,当坐之”。孔褒则说:“彼来求我,非弟之过,请甘其罪”。参与审理此案的吏员向孔融的母亲询问,而她则说:“家事任长,妾当其辜”。这就是“一门争死”[3](卷七〇《孔融传》,P2262),最后诏书还是定孔褒之罪。在生死问题上能显示一个人的气节,孔融就表现出这种“见危致命”的气节。因为此案他的名声更广泛地传扬开来。

后来孔融“辟司徒杨赐府”,他由此走上仕途。中平元年(184),河南尹何进将要迁为大将军,杨赐派孔融奉谒向他表示祝贺。但何进的下属却不及时通报,孔融一怒之下夺谒而归。何进属官以之为耻,欲暗中派剑客追杀孔融。这时有人劝说何进:“孔文举有重名,将军若造怨此人,则四方之士引领而去矣。不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天下。”何进同意此说,“既拜而辟融,兴高第,为侍御史”。[3](卷七〇《孔融传》,P2263)但孔融又与中丞赵舍不和,于是托病归家。这些事表现出孔融性格中孤傲的一面,而这一面并不很适合于官场周旋。

据《后汉书·灵帝纪》所载,何进任大将军在中平元年三月,那么孔融奉谒往贺当在此前,当时杨赐为太尉。杨赐被免太尉职在四月。孔融任侍御史也当在中平元年,同年他又托病回家。《后汉书》又载这年黄巾起义爆发后,王允被任为豫州刺史,他辟荀爽、孔融等为从事。[3](卷六六《王允传》,P2172)

后因辟司空掾,孔融又来到洛阳。其后他官拜北军中侯,在职三日即转任虎贲中郎将,这是在中平六年(189)董卓秉政期间。其前任虎贲中郎将为袁术,当时已成为后将军。[3](卷七五《袁术传》,P2438)

那一时期董卓启用(乃至破格提拔)了一些名士,包括荀爽、陈纪、韩融、蔡邕等,孔融当为其中之一(此前何进并未让孔融担任要职)。但因孔融多有“匡正之言”,不合董卓之意,这位权臣让他转任议郎。其后董卓又想将这位孔子后裔赶出都城,于是在他授意下孔融被外派为北海相。[3](卷七〇《孔融传》,P2263)当时黄巾军纵横数州,而青州的北海国受冲击最大。看来董卓虽不想直接杀孔融,但应该有“借刀杀人”之意。在此有必要一提的是,孔融与蔡邕关系较好。董卓曾欲杀尚书卢植,赖蔡邕劝解才作罢[1](卷六《董卓传》注引《献帝纪》,P174),孔融得以全身离开洛阳或也与蔡邕救护有关。

孔融前往北海任职是在初平元年(190),当时他三十八岁。[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续汉书》,P371)这样他就开始了作为地方官员的历程——在那时他甚至可说是一路“诸侯”。在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的时代,如果他是象曹操、孙策那样的人物,未尝不能以此起家。然而他显然不具有“跨州联郡”的能力,即便他有这样的抱负。

在那时的青州,一方面黄巾军纵横,另一方面袁绍、公孙瓒等人都想染指该州。初平年间,青州刺史先是焦和,他参与了关东诸将讨伐董卓之役。黄巾军在青州泛滥后,焦和手下兵卒虽多,但不敢与之交锋。[1](卷七《臧洪传》注引司马彪《九州春秋》,P232)焦和去世后,袁绍派臧洪领青州,后者在镇压黄巾军方面取得了相当大成效。[1](卷七《臧洪传》,P232)而与袁绍敌对的公孙瓒则任命田楷为青州刺史①他还以严纲为冀州刺史,单经为兖州刺史。[1](卷八《公孙瓒传》,P242),刘备也曾在一段时间内归属田楷。

孔融到北海就任后,“收合士民,起兵讲武”。[3](卷七〇《孔融传》,P2263)毕竟已经进入乱世,仅讲礼乐是不行的,讲武是必要的。史载他“自以智能优赡,溢才命世,当时豪俊皆不能及”[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司马彪《九州春秋》,P371),然而那时的他虽有大志,却无大略。另外,用兵作战显然非其所长,再加上他在用人方面也存在问题②那时孔融所用“皆轻剽之才。至于稽古之士,谬为恭敬,礼之虽备,不与论国事也”。参见《三国志》卷一二《崔琰传》注引司马彪《九州春秋》,第371页。,这样他在与黄巾军的交锋中失利。

那时黄巾军张饶等率二十万众从冀州返回,孔融率兵迎战,失败后收散兵保朱虚县——该县距徐州不远。不久他又集合被黄巾军所裹挟吏民四万余人,重新修建城邑,立学校,并表显儒术,又荐举贤良郑玄、彭璆、邴原等。他还告知高密县为郑玄特立一乡,名为郑公乡。[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续汉书》,P371)史书记载:“郡人甄子然、临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县社。其余虽一介之善,莫不加礼焉。郡人无后及四方游士有死亡者,皆为棺具而敛葬之。”[3](卷七〇《孔融传》,P2263)他在乱世能“表显儒术”,反映了他作为孔门后裔能尊崇儒学的一面。

后来黄巾军又侵入北海,孔融出屯都昌,被管亥围困。当时东莱太史慈奉母命援助孔融,并冒险为他突围求救于平原相刘备(平原距北海不算远,也属于青州)。史载刘备吃惊地说:“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邪!”于是他发精兵三千随太史慈前往救孔融。黄巾军听说孔融救兵到,随即解围散走。[1](卷四九《太史慈传》,P1188);[3](卷七〇《孔融传》,P2263)如果我们将刘备与孔融进行对比,就可以看出孔融这样的人显然难于在乱世独当一面。

当时袁绍、曹操势力方盛,而孔融并不附从于他们。有人劝孔融“有所结纳”,但孔融心知袁绍、曹操最终会图谋汉室,故不想与他们合作。他也没有与公孙瓒、田楷、陶谦等联合,尽管他与该阵营关系会相对密切些。这样,缺乏实力的孔融在东汉末年群雄混战的年代又显得较为孤立。

因败于黄巾军,孔融不得已弃郡而去,来到徐州,这应是在兴平元年(194)。[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司马彪《九州春秋》,P371)徐州与北海相邻,孔融避往该地较为方便,另外当时的徐州牧陶谦也愿意收留他。也就在这一年,兖州牧曹操进攻徐州,陶谦形势一度颇为危急,后来因吕布、张邈占领兖州大部曹操才不得不撤军。同年陶谦去世,那时孔融曾劝刘备继领徐州,不必过多顾虑对徐州有野心的袁术:“袁公路岂忧国忘家者邪?冢中枯骨,何足介意。今日之事,百姓与能,天与不取,悔不可追。”[1](卷三二《先主传》,P873)正是在他与陈登等人的劝说下,刘备才下定决心领徐州。从孔融的话中,可知他对袁术相当轻视,但却相信刘备适于领徐州。

兴平二年(195),刘备上表让孔融领青州刺史。①刘备此举应得到公孙瓒认可。那时公孙瓒陷于 与阎柔、鲜于辅等人的苦战中,已无暇考虑向青州扩张问题。参见《后汉书》卷七三《公孙瓒传》,第2363页。[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续汉书》,P371)就在这一年,吕布与曹操在兖州的战局从失利被动走向彻底失败,后来不得不投奔刘备。由于此前曹操曾两次向徐州进攻,在吕布彻底失败前后刘备都会考虑曹操夺回兖州后下一步的动向——这主要有三种可能:一是恢复对徐州的攻势,这会使刘备立即面临严重威胁;二是向青州进攻,如果曹操占领徐州北面的青州则会使得刘备战略形势变得相当不利;三是向豫州扩张,如果这样曹操应会在一段时间内无暇顾及徐州。刘备自己未向青州扩张,因为这可能使得他与袁绍直接发生冲突,并加大他与曹操间交战的可能性。他的做法是上表让孔融领青州刺史,其用意应该是要实现徐州与青州两方面的合作且阻止曹操向青州扩张,而这种合作对孔融也是有益的。孔融对刘备的用意应该是清楚的,而他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决心再回青州以期有所作为。

这样,孔融又回到青州北海。然而,他安定一郡已力不从心,又如何能控制一州。建安元年(196),袁绍派其长子袁谭攻青州。战斗从春季持续到夏季,孔融所部将士仅剩余数百人。不过在“流矢雨集,戈矛内接”的情况下,孔融仍“隐几读书,谈笑自若”。[3](卷七〇《孔融传》,P2264)他决心在那里坚持到底,不愿提前离开。后来城夜陷,孔融独自脱险,其家属都被袁谭俘获②该年刘备陷于与袁术的争战中,而后又有吕布袭取下邳之事,这样他不能援助孔融。。以后数年间青州即处于袁谭控制下③那时曹操还表袁谭为青州刺史,这应是他笼络袁氏父子之举。。此次孔融能脱险或许因为袁谭并不愿直接杀他(正如以前的董卓一样),于是为他留一条生路。

孔融在青州前后不到七年,终失地而去,此后再未回任该州。在青州任职期间,他缺乏深谋远虑,且又不善征战,但仍能得人死力。当他受困于黄巾军时,不仅太史慈曾经冒险为他突围求援,汉末著名经学家郑玄唯一的儿子、曾被他举为孝廉的郑益恩也“赴难陨身”。[3](卷三五《郑玄传》,P1212)

此时孔融可以投奔之地较为有限:他显然不能前往冀州袁绍处,而当时徐州局势也动荡不定,吕布借刘备与袁术交战之机控制了徐州大部,显然此处已非适于孔融避难之所。他应该会考虑投奔控制兖州的曹操。

建安元年,曹操迎汉献帝都许。就在该年,东汉朝廷征孔融为将作大匠,后迁少府,这样他就成为朝中九卿之一。让孔融到在许的朝廷中任职应是曹操所授意或许可的,毕竟此后可成为其反袁绍父子的一个政治工具,而且他在青州或还有一定的号召力①曾在扬州任郡守的王朗、华歆先后归降孙策。建安年间,他们又先后来到许。。曹操在迎汉献帝都许后,应会预见到以后他与袁绍的矛盾会激化。

孔融在许之初,曹操对他表现出容忍甚至保护的一面。孔融是被袁谭击败后到许去的,后来袁绍让曹操杀他,但曹操对此加以拒绝②在此有必要一提的是,建安二年(197),孔融持节到邺城,拜袁绍为大将军,“锡弓矢节钺,虎贲百人”。参见《后汉书》卷七四上《袁绍传》,第2389页。此次曹操之所以派孔融去,或意在让他与袁绍和解。。那时的孔融对曹操大致是支持的。他甚至写过这样的诗:“从洛到许巍巍,曹公辅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群僚率从祁祁”(《六言诗》)。③关于此《六言诗》,有人怀疑非孔融所作,也有人反对这种怀疑。徐公恃指出:“有人指此诗为伪,然而并无什么根据,不过是因后来孔融的被杀而作的逆推之词。”参见徐公恃:《建安七子论》,《文学评论》1981年第4期,第134页。[4](P4)这显然属于赞美曹操之作。

当时在许名士颇多,而孔融是其中一个重要人物。葛洪《抱朴子·外篇·弹祢》中有:“许下人物之海也,文举为之主”。[5](P489)当时孔融的交际活动应该是比较活跃的,他所言“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反映了他好待客且好与宾客饮酒的一面。[3](卷七〇《孔融传》,P2277)

孔融在曹操控制下的朝廷中并非“尸位素餐”者,史载“每朝会访对,融辄引正定议,公卿大夫皆隶名而已”。[3](卷七〇《孔融传》,P2264)当时有不少人主张恢复肉刑,孔融就提出异议:“末世陵迟,风化坏乱,政挠其俗,法害其人。故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而欲绳之以古刑,投之以残弃,非所谓与时消息者也。”他认为当时的犯罪现象之所以产生主要是因为“政挠其俗,法害其人”“上失其道”。他还提出:“且被刑之人,虑不念生,志在思死,类多趋恶,莫复归正。夙沙乱齐,伊戾祸宋,赵高、英布,为世大患。不能止人遂为非也,适足绝人还为善耳。”肉刑并不能使人改过向善,反而使他们趋于为恶。“虽忠如鬻拳,信如卞和,智如孙膑,冤如巷伯,才如史迁,达如子政,一离刀锯,没世不齿。是太甲之思庸,穆公之霸秦,南睢之骨立,卫武之初筵,陈汤之都赖,魏尚之守边,无所复施也。汉开改恶之路,凡为此也。”这就是说好人也有可能受到肉刑,而这种刑罚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是以后无法弥补的。最后他的结论是“故明德之君,远度深惟,弃短就长,不苟革其政者也”。[3](卷七〇《孔融传》,P2266-2267)朝廷采纳了他的意见,没有恢复肉刑。当时曹操政权施行严刑峻法,企图恢复肉刑应该与此有关。

史载汉献帝颇好文学,孔融与荀彧、荀悦等人“侍讲禁中,旦夕谈论”。[3](卷六二《荀淑传附荀悦传》,P2058)可见孔融与汉献帝的关系较好,他的基本立场应该是拥护汉室、反对篡汉的。对东汉政权,他表现出“忠”的一面。这样,在汉献帝与曹操矛盾激化后,他必然会改变对曹操的态度。

建安四年(199),车骑将军董承受汉献帝衣带中密诏后,与刘备等密谋诛杀曹操。次年,因密谋泄露,董承等人被杀。[1](卷一《武帝纪》,P18)此事暴露出汉献帝对专权的曹操已经难以忍受,而孔融或早或迟会明白这一点。

当时反对曹操的人们一般都希望他在与袁绍的战争中失利,孔融也是这样,他并且会散布曹操必会失败的言论,为此还与曹操主要谋士之一荀彧展开过辩论。他对荀彧说:“绍地广兵强;田丰、许攸,智计之士也,为之谋;审配、逢纪,尽忠之臣也,任其事;颜良、文丑,勇冠三军,统其兵:殆难克乎!”荀彧则加以反驳:“绍兵虽多而法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后事,若攸家犯其法,必不能纵也,不纵,攸必为变。颜良、文丑,一夫之勇耳,可一战而禽也。”[1](卷一〇《荀彧传》,P314)二者意见不一致并不仅仅涉及对袁绍方面强弱的认识问题,实际上还包括是否同情于袁绍立场的问题。

那时荆州牧刘表与袁绍交好,而他却与曹操之间多次发生战事。刘表在荆州“多行僭伪”,甚至曾郊祀天地,这就给其政敌曹操找到了口实。孔融上疏尽管对刘表进行了指责,但却主张“宜隐郊祀之事”:“愚谓虽有重戾,必宜隐忍。贾谊所谓‘掷鼠忌器’,盖谓此也”。[3](卷七〇《孔融传》,P2269-2270)孔融这样的主张实际上使得在许的东汉小朝廷不致与刘表公开决裂。在当时的群雄纷争中,孔融不愿意看到汉献帝朝廷完全成为曹操任意摆布的工具。

孔融在许数年后,“既见操雄诈渐著,数不能堪,故发辞偏宕,多致乖忤”。[3](卷七〇《孔融传》,P2272)这样,他与曹操的矛盾就日渐加深。建安九年(204),曹操攻占邺城后,袁家妇女多不能自保,而曹操之子曹丕私纳袁熙妻甄氏。那时孔融致信曹操,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起初不明白孔融此言何意,还问该典故的出处。孔融回答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3](卷七〇《孔融传》,P2271);[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魏氏春秋》,P372)这是公然在讽刺曹操。值得注意的是,袁绍过去曾让曹操杀孔融,但此时孔融仍对袁家妇女的遭遇抱不平①孔融对此不满或仅是表象而已,其内心深处担忧曹操在消灭袁氏势力后会逐渐走上篡汉之路。。后来他又写《与曹公书啁征乌桓》:“大将军远征,萧条海外。昔肃慎不贡楛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并案也”。[3](卷七〇《孔融传》,P2272)

孔融对曹操的法令也提出了反对意见,这里特别要指出的是他反对曹操的禁酒令,史载“时年饥兵兴,操表制酒禁,融频书争之,多侮慢之辞”。[3](卷七〇《孔融传》,P2272)当时孔融在写给曹操的一封书信中提到:“酒之为德久矣。古先哲王,类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济万国,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燿,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在致曹操的书信中他又写道:“昨承训答,陈二代之祸,及众人之败,以酒亡者,实如来诲。虽然,徐偃王行仁义而亡,今令不绝仁义;燕哙以让失社稷,今令不禁谦退;鲁因儒而损,今令不弃文学;夏、商亦以妇人失天下,今令不断婚姻。”[3](卷七〇《孔融传》注引《孔融集》,P2273)他对曹操的批驳是较有力的。对于“览申、商之法术”的曹操来说,孔融所作所为是挑战其法令的权威,这是他难以容忍的。

据史书记载,孔融还曾上奏“宜准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3](卷七〇《孔融传》,P2272)这种建议显然不利于曹操以后继续扩大其权势(乃至为篡位做准备),而曹操肯定也能猜出孔融此上奏的真实用意 。

曹操对孔融的嫌忌日渐加深,就与郗虑合谋让丞相军谋祭酒路粹上奏孔融的罪状,主要有四条:一是他在北海时图谋不轨,“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静,而招合徒众,欲规不轨,云‘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二是他对孙权使节“谤讪”朝廷;三是作为九卿之一,他不遵朝仪,“秃巾微行,唐突宫掖”;四是他与祢衡有大逆不道的谈论,比如“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缻中,出则离矣”。他还与祢衡相互夸奖:祢衡称孔融“仲尼不死”,孔融称祢衡“颜回复生”。[3](卷七〇《孔融传》,P2278)

不过据《后汉书》卷八〇《祢衡传》记载,狂傲的祢衡曾说过“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这样看来,祢衡也不太可能称孔融为“仲尼不死”。由此可推知路粹所说孔融其他方面的罪状也不很可靠,或有夸张之处,或有断章取义之嫌。关于孔融“父母与子无亲”论,有人认为这是受到王充的影响。王充《论衡·物势篇》中有:“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6](P144)王充的上述言论主要是为论证“天地不故生人”,孔融的上述“父母与子无亲”论是否也为论证某个特定观点而提出,因为缺乏史料难以判断。不过,路粹为罗织孔融的罪状,很可能对孔融的话断章取义。

路粹指控孔融不遵朝仪当是有根据的,这反映了他放达不羁的一面。而他在北海“招合徒众”之事应该存在,但肯定不会是因为“欲规不轨”,实际上他在黄巾军等方面的攻击下处境艰难。至于他对孙权使节“谤讪”朝廷之事,当是指他曾经在孙权使节面前批评曹操(或也涉及其属下要员)。孙盛《魏氏春秋》对此有如下记载:“十三年,融对孙权使,有讪谤之言,坐弃市”。[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魏氏春秋》,P372)可见孙盛认为他对孙权使节发“讪谤之言”是他被杀的主要原因。建安十三年(208)春孙权攻破刘表将黄祖,他遣使节往许或为告捷于朝廷。而曹操在彻底消灭袁氏势力后,除将荆州刘表选定为下一进攻目标外,还有吞并(包括诱降)江东之意。孔融对孙权使节所言,当深触曹操忌讳。

曹操指使他人以上述这些罪名除掉了孔融,时间是在建安十三年(208)八月。依据史书记载,曹操在七月份出发率师往攻刘表,这样孔融被杀时他并不在许,不过这并不说明此事与他无关。日本学者冈村繁推测由于孔融颇有名望且为天下所重,因此曹操不便自己直接出面杀他,而是利用远征荆州的机会让其属僚们动手。[7](P20)《后汉书》卷九《献帝纪》载:“八月丁未,光禄勋郗虑为御史大夫。壬子,曹操杀太中大夫孔融,夷其族。”可见,《后汉书》作者范晔仍将曹操视为杀孔融的凶手。另外,郗虑充任御史大夫与孔融之死间应该有某种关系,二人不和已久①《后汉书》卷七〇《孔融传》注引虞浦《江表传》载:“献帝尝时见虑及少府孔融。问融曰:‘鸿豫何所优长?’融曰:‘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虑举笏曰:‘融昔宰北海,政散人流,其权安在?’遂与融互相长短,以至不穆。”。在此有必要一提的是,郗虑是郑玄的弟子。

孔融被害时五十六岁,他妻子与孩子(一子一女)也都被杀。史载“融有高名清才,世多哀之”。[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魏氏春秋》,P373)曹操在孔融被杀后继续对他进行责难,甚至称他“败伦乱理”。而这种责难其实从一侧面表明孔融遇害与曹操有关。

孔融被杀的真实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因为他忠于汉室,对曹操日渐专横感到不满,并且怀疑曹操以后要篡汉;另一方面是因为对以法令治国的曹操而言,他属于不遵从其法令者;还有一方面,他以往与刘备有一定关系,并且曾劝阻曹操控制的东汉朝廷宣告刘表僭逆之罪,而曹操伐荆州针对的正是刘表与刘备;最后一方面(也是他被杀的直接原因),就是他与江东方面保持联系②目前存世的还有他致江东方面张紘、虞翻的数封书信。,并在曹操往攻荆州前对孙权使节“谤讪”朝廷也就是批评曹操(或也涉及其属下要员)。就孔融的性格而言,《颜氏家训·文章》中有:“孔融、祢衡,诞傲致殒”。[8](P237)但“诞傲”对他被害而言,应该说不是主要因素。还有一个次要因素就是曹操的性格,他“外虽宽容,而内不能平”[1](卷一二《崔琰传》注引张璠《汉纪》,P372),看似有度量,实则多猜忌。不过,曹操毕竟能容下曾著文痛诋他的陈琳那样的文人,因为后者能转而为其所用,而孔融就不同了。

孔融是作为忠于汉室而不服从曹氏的士人被曹操杀掉的。几年后荀彧也是因为不支持曹操进爵为公,于是不得已自杀(一说“以忧薨”)。[1](卷一〇《荀彧传》注引《魏氏春秋》,P317)值得注意的是,荀彧并不是“诞傲”之人,且对曹操立有大功,但仍然未得善终。

最后要说的一个问题是,孔融之死是否与袁绍有关系。《三国志》卷一《武帝纪》注引《魏书》中有:“袁绍宿与故太尉杨彪、大长秋梁绍、少府孔融有隙,欲使公以他过诛之。公曰:‘当今天下土崩瓦解,雄豪并起,辅相君长,人怀怏怏,各有自为之心,此上下相疑之秋也。虽以无嫌待之,犹惧未信;如有所除,则谁不自危?且夫起布衣,在尘垢之间,为庸人之所陵陷,可胜怨乎!高祖赦雍齿之仇而群情以安,如何忘之?’绍以为公外托公义,内实离异,深怀怨望。”对这条史料,裴松之指出,“杨彪亦曾为魏武所困,几至于死,孔融竟不免于诛灭,岂所谓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哉!”不过,在官渡之战前袁绍势力最盛时,曹操并未杀孔融,而到河北袁氏势力被彻底消灭后他才杀孔融,可见孔融被杀与袁绍无关。

在放达(包括好酒)、雅量等方面,孔融可说是魏晋士风的开启者之一。从这一方面来说,他的影响在他遇害后仍然存在,尤其在部分士大夫中。魏晋名士有不少好饮酒者,尤以阮籍著名。《世说新语·任诞》中记王孝伯云:“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9](P410)按照这种说法,名士离不开饮酒,离不开痛饮酒。而孔融可以说是汉魏之际开此风者之一。

另外,孔融尽管在官场沉浮,但却敢于表达自己一些独立见解。他并不阿附于权臣,甚至敢于对之讥刺,这在当时在许的东汉小朝廷中是相当罕见的。

至于孔融的性格,除有些许“诞傲”外,还有“性宽容少忌”的一面(这与曹操形成对比)。他待人有长者之风:“闻人之善,若出诸己”,“面告其短,而退称所长”。他乐意帮助后进,并好举荐贤士,“知而未言,以为己过”[3](卷七〇《孔融传》,P2277),这样当时海内英俊都信服他。可以说孔融的特殊性在于,他既符合汉末名士的标准,又具有魏晋名士的风度。③关于孔融的著述,《隋书·经籍志》中有《孔融集》九卷以及《春秋杂议难》五卷。《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中都有孔融集十卷。明代张溥所编《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则收有《孔少府集》。

孔融在文学方面成就较为突出。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指出:“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10](P2271)刘勰《文心雕龙·才略》对孔融则有如下评论:“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有偏美焉”。[11](P282)孔融代表作有《荐祢衡疏》《汝颍优劣论》等。

除文学外,孔融在儒学上也有一定的造诣,尤其在春秋学领域。他除写有《春秋杂议难》外,在《马日磾不宜加礼议》中也引用春秋大义对已去世的太傅马日磾进行贬斥:“《春秋》鲁叔孙得臣卒,以不发扬襄仲之罪,贬不书日。郑人讨幽公之乱,斫子家之棺”。①马日磾曾持节抚慰天下,但他在袁术处未能实现其任务,反而受到后者挟制,而袁术却是孔融颇看不起者。[3](卷七〇《孔融传》,P2265)他对《春秋》的掌握应非同一般。

值得注意的是,孔融对当时流行的郑学持批评态度。他的《与诸卿书》中有:“郑康成多臆说,人见其名学,谓有所出也。证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如非此文,近为妄矣。若子所执,以为郊天鼓必当騏驎之皮,写《孝经》本当曾子家策乎?”[12](卷六〇八《学部二》,P2736)他尊敬郑玄其人,却不推崇其学说。

他比较欣赏虞翻的易学,而后者的易学属于象数派。他在给虞翻的信中写到:“示所著《易传》,自商瞿以来,舛错多矣。去圣弥远,众说聘辞。曩闻延陵之理乐,今睹吾君之治《易》,知东南之美者,非但会稽之竹箭焉。又观象云物,察应寒温,本祸福,与神会契,可谓探赜穷道者已。方世清,圣上求贤者,梁丘以卦筮宁世,刘向以《洪范》昭名。想当来翔,追踪前烈,相见乃尽,不复多陈。”[13](卷五五《杂文部一》,P986);[1](卷五七《虞翻传》,P1320)

有些人认为,孔融思想中还有非儒家因素。这主要指上文提及的他与祢衡论及“父母与子无亲”,这种观点可引申出反名教的结论,开魏晋士人反名教的先声。另外,从其所言“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可以看出,在讥讽曹操父子时他敢于戏言“武王”“周公”这些儒家所推崇的圣人,也说明其思想并非全然“正统”。上文提到他在致曹操的书信中有“鲁因儒而损,今令不弃文学”这样的辞句,也可见他对儒家的政治作用持否定态度。关于他思想中存在的非儒家因素,置于建安战乱期间儒学衰落的大背景下是可以理解的,或也与他为人的放达不羁有一定关系。

结语

孔融的思想、性格都有一定的复杂性。就其思想而言,主体上属于儒家,但也有一些非儒家因素掺杂其中。就其性格而言,作为以孝悌著称者,他应有循规蹈矩的一面,但其不合流俗甚至“诞傲”的一面也相当突出;作为以雅量著称者,他有荐达贤士、愿称人长的一面,但对权臣又不愿无所指责。

在汉末名士中,孔融较为特别,甚至可以说独树一帜。就其政治立场而言,则是忠于汉室的。苏轼曾经这样评论孔融:“文举以英伟冠世之资,师表海内,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人中龙也。而曹操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其势决不两立,非公诛操,则操害公,此理之常”。[14](P224)他认为孔融与曹操的对立属于忠奸对立,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一定道理,不过他称孔融为“人中龙”并不很合适。另外,孔融并无除曹操之力,官渡之战前董承、刘备等人在许进行反曹密谋时也未想过联系他。我们可以说孔融终必为曹操所杀,不过说“非公诛操,则操害公”并不很确切。

孔融名气相当大,使得权臣虽欲杀他而不能不有所忌惮,因此他尽管不被何进、董卓所喜,但未遭他们杀害。不过,他还是未能逃脱曹操的屠戮,可以说他是乱世中的悲剧人物。《论语·宪问》中有:“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孔融处于无道之邦,仍然“危言危行”,最终未能全身免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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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曾枣庄,舒大刚.三苏全书[M]:第15册.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侯德彤

The Life and Thoughts of Kong Rong

LIN Rong-jie
( School of Politics and Law, Taiyuan University of Technolgy, Taiyuan 030024, China )

Abstract:Kong Rong was well known for his fi lial piety at the end of the Han Dynasty, and when he became an offi cial in the court of Luoyang, he showed no fear of the powerful ministers. Later when he took office in the Beihai Prefecture of Qingzhou, he was repeatedly defeated by the Yellow Scarves due to his weakness in war and problems with using people. Finally, he came to serve the emperor together with Cao Cao, with whom he was on good terms in the beginning. With infl ation of Cao's ambition, they were often in confl icts so that Cao wanted to rid him. As an unconventional and broad-minded person, he was considered one of the initiators of the Wei-and-jin scholar ethos. He made some achievements in Confucianism and non-Confucianism.

Key words:Kong Rong; Cao Cao; Confucianism; Qingzhou; Jian'an

作者简介:林榕杰(1971-),男,汉族,福建福州人,历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太原理工大学政法学院教师,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意大利米兰大学欧盟Erasmus Mundus博士后,爱尔兰都柏林大学欧盟Erasmus Mundus访问学者、香港中文大学短期访问学者。

基金项目:2011年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儒道思想双重转型研究——以魏晋时期为中心”(2011B234)。

收稿日期:2015-09-28

中图分类号:K23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5)06-006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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