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读者与大批评家——论伍尔夫文学批评随笔的印象性特征
2015-03-30胡艺珊
胡 艺 珊
(中国计量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普通读者与大批评家——论伍尔夫文学批评随笔的印象性特征
胡艺珊
(中国计量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摘 要:弗吉尼亚·伍尔夫是意识流小说家,也是卓有成就的文学批评家。知识贵族的出身与环境、天才的禀赋与“一流思想的陪伴”,造就了既是“普通读者”又是大批评家的伍尔夫。与一般文学批评不同的是,伍尔夫的文学批评是印象批评。两卷《普通读者》显示了伍尔夫文学批评随笔的感性、诗性、想象力与美文特质。
关键词:弗吉尼亚·伍尔夫;文学批评随笔; 《普通读者》
一
作为20世纪著名的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名声和地位,已经被认为“从现代主义英国文学的经典之列(乔伊斯、劳伦斯、艾略特与沃尔夫)提升到了永恒的经典之列。”[1](P430)她是意识流小说家,是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先驱,是《达洛卫夫人》 《墙上的斑点》 《一间自己的屋子》 的作者。但作为一个作家,伍尔夫的一个重要身份被忽略了,那就是她作为“传统散文大师”“英国散文大家中的最后一人”和文学批评家的身份。自然忽略的,还有伍尔夫100多万字的散文和文学批评随笔。
关于伍尔夫及其女性主义及其意识流小说,我们已经说了很多。这是因为伍尔夫首先是以女性主义者和意识流小说家著称的。她的《一间自己的屋子》,对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做了开拓性贡献。作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奠基作,其中所蕴含的自觉而强烈的性别意识,使伍尔夫与西蒙娜·德·波伏瓦声名相当,具有同等的感召力和影响力。尽管伍尔夫看起来不那么叛逆,不那么咄咄逼人,不那么具有颠覆和挑战意味。作为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的许多作品堪称经典,可以和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福克纳等大家相提并论。而意识流小说,又是在20世纪现代派文学中,在艺术上影响最大的流派。其影响即使是在意识流已经式微以后仍广为存在。因此,对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探讨,其视阈常在其女性主义和意识流小说,似乎无可厚非。但自觉不自觉地,我们就忽略了伍尔夫那些文采斐然且富有见地的批评文章或者文学批评随笔。
真实的情形是,伍尔夫是从写评论文章开始其文学生涯的。1904年,伍尔夫首次在《卫报》上发表书评,未署本名,可以不论。自1905年开始,伍尔夫应《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之邀写作书评,此后,随笔写作就一直伴随着她。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之外,伍尔夫还为《耶鲁评论》《纽约先驱论坛报》《大西洋月刊》等重要报刊杂志撰稿。在写作小说的同时,“文学批评与随笔写作纵贯于伍尔夫的整个创作生命之中,成为建构她文学声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2](P228)可以说,“如果弗吉尼亚·伍尔夫只作为一个散文批评家被知道,而不是同时作为一个小说家,她同样会是她的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一百多万字的散文批评文字对于一个专门从事评论职业的人也不算数量太少。”[3](P288)对于一生只做阅读和写作两件事的伍尔夫来说,文学批评随笔恰恰是这两件事最完美的结晶。
二
但是,谈论伍尔夫的文学批评随笔是难的。即使我们意识到了伍尔夫是批评大家,即使意识到了伍尔夫随笔的感性、诗性与独特性。这是因为,其一,在文体上 ,伍尔夫的文学批评文章是随笔或批评随笔,应归于散文之列。在文学体裁通常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的划分中,散文是最不容易讨论的文体。其二,在批评方法上,伍尔夫的文学批评是印象批评,不成体系。在文学批评越来越“流派”和“主义”的批评话语中,印象批评不受理论的束缚,无章法和招式可依。这对于擅长论证分析的理论家来说,少了些思辨的力度和快感。其三,面对着伍尔夫一百多万字的批评随笔,面对其批评随笔中所涉及到的作家作品,我们在由衷地感慨伍尔夫知识之广博、视野之开阔的同时,也难免像读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一样,有不着边际之感。因此,对伍尔夫文学批评随笔的缄默或者缺席,也就不言而喻。
而伦纳德却非常坦率地肯定了伍尔夫的批评才能。1953年,在出版伍尔夫日记时,伦纳德这样写道:“我在这篇序言里想指出这样的事实:即便是许多不理解、不喜欢甚或嘲笑弗吉尼亚小说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在《普通读者》一书中所体现的非凡批评才能。”[4](P2- 3)当然,伦纳德·伍尔夫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丈夫,对妻子的优雅风度和超凡智慧倾慕有加,但不要因此就以为这是溢美之辞。作为 “剑桥出身的知识分子”,伦纳德有着一流的鉴赏水平,完全有理性有眼光来判断伍尔夫的作品,公正而且坦率。对伍尔夫的批评才能,伦纳德肯定得直截了当、毫不含糊。
那么,这种被伦纳德作为“事实”指出并且肯定得毫不含糊的批评才能是什么呢?对此,福斯特有过到位的评价。爱·摩·福斯特,当年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成员,伍尔夫同时代的作家兼评论家,在伍尔夫去世后不久,在一次讲座中,曾经高度评价伍尔夫。在福斯特看来,伍尔夫是那种用“四分之四”的全部热情和心思来写作的作家:“她喜欢写作,并且带着一种专心致志的狂热来写作,很少有作家具有或者企求这种品格。大多数作家写作时,四分之一的心思放在版税上,四分之一的心思放在批评家身上,又有四分之一的心思放在如何改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的四分之一的心思放在他们集中了全部想象力的那个任务上。……在各个时代中,像她那样热爱写作的作家,确实是非常罕见的。”[5](P5)
像大多数谈论伍尔夫的评论家一样,对伍尔夫其人、其创作热情、诗人气质、感觉和智慧、女权主义、意识流小说……福斯特都有所涉及。但惟独对伍尔夫的批评随笔,福斯特却举重若轻,一笔带过。但大家毕竟是大家,即使着墨不多,却可能一语中的。而福斯特恰恰就一语中的地说出了伍尔夫的批评才能。那就是:“两卷《普通读者》显示了她广博的知识和深厚的文学感受力。”[5](P10)
这里,福斯特说的是伍尔夫的《普通读者》,伦纳德在出版伍尔夫日记的序言里,说的也是《普通读者》。除却《普通读者》,收录在《伍尔芙随笔全集》里的,还有大约一百多万字的书评和随笔。但伍尔夫在其生前,亲自编订的就是《普通读者》Ⅰ和《普通读者》Ⅱ。她的其它散文随笔,是在伍尔夫去世后辑录的。可以说,《普通读者》是最能体现伍尔夫随笔风格与批评才能的作品。而且,在伍尔夫所有的随笔中,影响最大的也是《普通读者》。因此,当谈论伍尔夫时,无论是伦纳德还是福斯特,以《普通读者》评价其批评随笔,不能说是以偏概全。
三
伍尔夫将自己的随笔集命名为《普通读者》,在其序言里,借用约翰逊博士的话表明自己“普通读者”的姿态:“我很高兴能与普通读者产生共鸣,因为在所有那些高雅微妙、学究教条之后,一切诗人的荣誉最终要由未受文学偏见腐蚀的读者的常识来决定。”[6](P1)如此坦率的表达,透出的是伍尔夫的率性与自信。事实上,伍尔夫所谓的“普通”,说的是不受任何偏见的腐蚀。但伍尔夫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读者”,是受过了严格的阅读训练的读者,是视野开阔、品味高雅、见地非凡的“普通读者”。这当然和伍尔夫的出身、教育、环境以及个人禀赋密切相关。
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作为读者,就个人出身和环境而言,伍尔夫称得上得天独厚。伍尔夫出身于典型的知识贵族之家,无论是其父亲的斯蒂芬家族、其父亲前妻的萨克雷家族、还是伍尔夫母亲所属的帕特尔家族,都属于人才辈出的知识贵族阶层。这些家族的男性,大多有过在伊登公学和剑桥读书的经历。尽管伍尔夫的父亲莱斯利·斯蒂芬为世俗所囿,不让女儿像男孩一样进入学校。但莱斯利·斯蒂芬有学者的明智和理性,懂得教育对女儿的重要,且深知弗吉尼亚的聪慧,对女儿期许极高。因此,弗吉尼亚从小就受到了足够严格和系统的阅读训练。这其中,父亲的角色是不可或缺的。可以说,“没有莱斯利就不可能有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7](P33)作为受剑桥学术精神濡染的学者,莱斯利·斯蒂芬激发了弗吉尼亚对读书对文学的兴趣,培养了女儿的鉴赏品味。当然,聪慧如弗吉尼亚没有让父亲失望。其阅读的热情和速度,常常超出父亲的期望。其见解独到与敏锐,每每让严谨而博学的莱斯利·斯蒂芬惊异。单看弗吉尼亚15岁时的阅读书目:司各特、乔治·艾略特、夏洛蒂·勃朗特、霍桑……;她20岁时的“读书狂欢节”,读勃朗宁、雪莱、奥斯丁、易卜生、萧伯纳……这个时期的弗吉尼亚还读了许多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是陌生的作品。正是如此,伍尔夫确实完全是在用“第一流的思想来陪伴自己”。
与伍尔夫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布鲁姆斯伯里集团。说到伍尔夫,很难绕开这个著名的知识精英团体。同是这个团体成员的福斯特,在伍尔夫去世后不久的演讲中,就不无幽默地提到“笼罩在这位布鲁姆斯伯里病妇身上的传奇色彩”。而这样的传奇色彩,是由伍尔夫以及这个集团所有成员的杰出和独特构成的。这个最初由弗吉尼亚、姐姐范尼莎、兄长索比为中心的团体,后来聚集了一批无论在文学史上还是在美学史上都赫赫有名的人物:小说家、评论家福斯特,著名的艺术批评家罗杰·弗莱,范尼莎的丈夫克莱夫·贝尔……这里,其他人不要说了,单是克莱夫·贝尔和罗杰·弗莱,就是20世纪形式主义美学的两个标志性人物。其中,贝尔所提出的“艺术乃是有意味的形式”的命题,“已成为西方现代美学中流行的口头禅,而且被公认为现代派艺术理论的柱石。”[8](P1)罗杰·弗莱则是后期印象派绘画的“热情的推崇者和宣传者”,是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理论家和精神领袖。其艺术理论,无疑对伍尔夫有着潜在的影响。当然,在这个集团里,还有伍尔夫的丈夫伦纳德。这是一个由一批智商极高、审美趣味极高同时又才华横溢的精英知识分子组成的精英团体。其中,贝尔对伍尔夫不无暧昧的激情和欣赏,伍尔夫对弗莱的钦慕之情与友谊,伦纳德对伍尔夫的忠诚与呵护。可以说,正是这个精英集团成员之间精神上的碰撞与相互启发、相互激赏,一定程度上,引导和影响了伍尔夫的审美趣味。
与其知识贵族出身和环境相得益彰的,还有伍尔夫身上“神明的禀赋”。毫无疑问,伍尔夫是天才。她的天赋来自父亲母亲两个家族的遗传,伴随着这种遗传的还有斯蒂芬家族精神疾病的因子。其实,天才和疯狂之间常常是一步之遥。在这一点上,莫泊桑如是,梵高如是,伍尔夫也如是。如邓比所言:“她极有天分,几乎到了吓人的地步……她是天才,但也奇怪又疯狂”。[1](P415-416)这样的遗传因子和“神明的禀赋”,使得伍尔夫对文学有着敏锐的无与伦比的感受力。对于伍尔夫而言,这种敏锐到极致的感受力是与生俱来的,是只属于伍尔夫的。这是一把双刃剑。这是伍尔夫命运的魔障,也是伍尔夫写作的福音。
知识贵族的出身,一流思想的陪伴,精英集团的影响,还有与生俱来的“神明的禀赋”,这一切,造就了一个独特的伍尔夫,一个不同于传统小说家的意识流大师,一个不同于学院派批评家的的散文批评家,一个突破了高雅微妙的学究教条、有着不凡见地和过人才情的“普通读者”。
四
当伍尔夫借用约翰逊博士的说法,表明自己“普通读者”姿态的时候,无独有偶,另一位著名的批评家布鲁姆,将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称之为“理想的读者”。 哈罗德·布鲁姆是当代美国著名文学教授、“耶鲁学派”批评家、文学理论家,被称为文学批评界的巨人和领军人物。其著名的《西方正典》在孙甘露看来“推荐这本书不需要什么理由”,只因为作者的名字是布鲁姆。就是这个布鲁姆,在其著作《如何读,为什么读》的前言里,将约翰逊博士称之为“我师法的批评大师”。布鲁姆还特别提到伍尔夫以及她的《普通读者》,并不无幽默地将伍尔夫在《我们该如何读书》中关于读书的建议,说成是“迷人地警告”。黄灿然在翻译《如何读,为什么读》之后,在出版前言里,称布鲁姆是“大作家式的批评家”。因为“哈罗德·布鲁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批评家,但一般意义上的批评家的资格他又都具备。他是专业批评家,但他几乎从不在书里加注或卖弄学问……实际上有眼界的读者都能看出,他才是一位大修养的读者。”[9](P1)这里无意于探讨布鲁姆。但是,如果说布鲁姆是“大作家式的批评家”的话,而伍尔夫就是一位大作家(不是式的),一位大批评家。
谈到伍尔夫的文学批评,不能忽略的是伍尔夫小说家与批评家合二为一的身份。与专业批评家不同,伍尔夫是一位作家,而且是意识流小说家。同时,伍尔夫骨子里又是一位诗人。正如福斯特所说:“她属于诗的世界,但又迷恋于另一个世界……她是位诗人,却想写一点尽可能接近于小说的作品。”[5](P13)当然,在伍尔夫的遗传基因里,还有精神疾病的因子,内心敏感度极高。因此,伍尔夫的阅读、欣赏、写作和批评,就不可能是专业批评家或者学院派的理性思辨,而是作家甚至诗人的思维方式。作家与诗人兼批评家的身份、视角和禀赋,使得其文学批评,是阅读-感悟-写作-批评的循环交通,从外在的认知的立场,转化为内在的感知甚至感同身受的立场。因此,其文学批评随笔,不是概念,不是主义,没有套话。其文章感性、鲜活、充满想象力和创造性。
与其意识流小说家并行不悖的,是伍尔夫在阅读和写作时,是面向心灵的阅读与写作。在《俄国人的角度》这篇随笔里,伍尔夫写道:“俄国文学让我们感觉到的那种朴素和人性,仿佛惊骇中脱去了所有掩饰和伪装……‘但不要用头脑去同情——因为用头脑是容易的,要用心灵去同情,带着对他们的爱。’”[6](P149)用心灵,而不是用头脑,说的是伍尔夫对俄国小说的理解,其实也可以如此理解伍尔夫的阅读、写作和批评。是的,伍尔夫就是这样阅读、写作和批评的。在这一点上,大作家兼大批评家伍尔夫,又与大作家式的批评家布鲁姆的做法不谋而合。布鲁姆对阅读有这样的阐释:“我们阅读,往往是在追求一颗比我们自己的心灵更原创的心灵,尽管我们未必自知。”[9](P10)可见,在见地深刻和独到方面,大家总是如此神奇的一致。可以说,伍尔夫的阅读是心灵的阅读,是按照爱默生视为阅读原则的“内心之光”来阅读,其书写也是发自心灵的书写。表现在其批评中,尽管不同于其小说,但在书写的指向上,是向着感觉和情绪的全面开放。用心灵,而不是用头脑,阅读-感悟-评论,全面唤醒自己和读者的感觉,因此,这样的批评就能够直达作品的灵魂。
作为批评家,伍尔夫是作家,作为作家,伍尔夫又是一位内心深处对世界对自我对文学极度敏感的诗人。如福斯特所言,伍尔夫是诗人,却要写一点小说的作品。如果接着福斯特的话继续说,那就是:伍尔夫是作家,又要写大量的文学批评。其作家禀赋和诗人气质,使得伍尔夫的批评是印象批评,而且只能是印象批评。如福斯特所想象的,伍尔夫会对先穿戴好“方帽长袍”来评价她的作品不以为然。事实上,伍尔夫的批评写作,也不是穿戴着“方帽长袍”来书写的。伍尔夫无意于作一个学者式的批评家,无意于学院派的“方帽长袍”。伍尔夫的批评重感觉、重体验,这是最本色的也是最具文学性的。在这一点上,伍尔夫这位20世纪的先锋作家,在思维方式上,与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重体验重感觉重直觉印象、与西方近现代印象主义文学批评重直觉感悟和情感体验,有着内在的相似。正如福斯特所言:“她提醒了我们感觉的重要性。”[5](P15)
五
在两卷本的《普通读者》中,相当数量的文章是写英国作家的随笔。与传统文学史和一般理论文章对作家作品的条分缕析不同,伍尔夫的批评,是以心灵化的阅读,以诗性的充满想象力的文字,以“点睛”之笔为作家“画像”。其笔下的每一位作家都充满灵魂和生命力,字里行间洋溢着伍尔夫对作家作品的诗意的理解。
在伍尔夫关于英国作家的批评随笔中,奥斯丁是被谈论次数最多的作家之一。在伍尔夫笔下,那个写出了《傲慢与偏见》的简·奥斯丁,毫无疑问是“是一位大家”,而“《傲慢与偏见》是一本杰作”。尽管伍尔夫自己“情愿不要单独跟她一起呆在同一个房间”,但奥斯丁“活鲜鲜地存在”着,“受到推崇”,“并且就在那儿熠熠生辉”。 在《一间自己的屋子》里,在《我们应该怎样读书》里,在《简·奥斯丁》里。当然,最重要的是,伍尔夫比所有人都意识到:在所有伟大的作家中,奥斯丁的伟大之处是“最最难以捕捉到的”。但伍尔夫却捕捉到了。在伍尔夫看来,奥斯丁“伟大艺术的所有要素”,就在于“认识到日常琐事的深刻性”,“给外表琐碎的生活场景赋予最持久的生命形式”,因此,其作品就具有了“永久的文学性”。
自《傲慢与偏见》问世以来,奥斯丁受到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阅读和欣赏。一百多年来,英国“曾发生过几次趣味的革命。文学口味的翻新影响了几乎所有作家的声望,唯独莎士比亚和简·奥斯丁经久不衰。”[10](P1)在这里,艾德蒙·威尔逊是把奥斯丁和莎士比亚相提并论的,虽然奥斯丁的文学地位没有莎士比亚那么崇高,但“经过近两百年来读者的鉴赏和批评家的鉴定”,奥斯丁“已是公认的经典作家了”,[10](P1)赢得了读者的热爱和批评家的称赞。
司各特是奥斯丁几乎同时代的作家,以其历史小说称雄文坛近20年。尽管奥斯丁对司各特有点不以为然,但司各特对奥斯丁却欣赏有加。司各特认为奥斯丁的小说“是按照普通阶层生活的真实面貌来描摹自然的艺术,它向读者提供的,不是灿烂辉煌的想象世界的画面,而是对于她周围日常发生的事情所作的正确而引人注目的描绘。”[10](P17)司各特甚至承认,自己做不到像奥斯丁这样把平平常常的凡人小事勾勒得津津有味。
作为“读书家“与鉴赏家,毛姆的见地和判断力也是不容置疑的。毛姆称赞奥斯丁出色的描写日常琐事的本领:“她的出色的观察力和生动的幽默感使她从不耽于幻想;她感兴趣的不是不寻常的事件,而是平凡的日常生活。只要凭借自己敏锐的观察力、生动的幽默感和巧妙的措辞,她便足以使最平凡的生活变得不平凡了。”[11](P109)
大家就是大家。大家尽管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表达方式不同,但在见解的到位与深刻上,却是异曲同工。无论是司各特还是毛姆,都敏锐地看到了奥斯丁在平凡琐事中展示生活的本领,以及其诙谐幽默的喜剧性风格。当然,伍尔夫也感觉到了。不同的是,在伍尔夫的随笔里,表达得更感性、更生动、更妙趣横生。伍尔夫的《简·奥斯丁》一文,情趣盎然,行文率性,笔致洒脱,富有见地与想象力。作为作家,在奥斯丁早期小说里,伍尔夫就看到了其艺术上的逐渐成熟,“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姑娘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我们不会猜到简·奥斯丁强迫她的笔写过多么艰难的初稿。这里我们看到她毕竟不是魔术师。像其他作家一样,她必须营造一个氛围,使她自己特殊的天才能够结出果实。这里她在摸索,这里她还在让我们等待。突然,她做到了……她的天才开始释放。我们的感觉立刻兴奋起来;我们被只有她才能传达的那种特殊的强烈感所支配。但它是由什么构成的呢?一个乡下小镇的舞会;几对夫妇在会客室里见面握手;吃吃饭喝喝茶;至于结局呢,一个男孩被一位年轻女士冷落,被另一位温柔相待。没有悲剧也没有英雄事迹。但不知为何这小小的场景具有与表面的沉闷不相称的动人魅力。[6](P116-117)
这就是奥斯丁的成长过程,这就是奥斯丁的伟大之处,小小的场景沉闷的表面,绽放出富有光彩的动人魅力。这也是伍尔夫所谓的奥斯丁的深刻性、“永久的文学性”、和“最持久的生命形式”。当然,与许多人一样,伍尔夫也会心地读懂了奥斯丁的诙谐与讽刺:
她是整个文学史上最一贯的讽刺作家……她一个接一个地塑造出她的傻瓜、她的道学先生、她的俗人、她的柯林斯先生……她的班尼特夫人。她用鞭子似的语句环绕着他们,抽打着他们,削出了他们永恒的轮廓。但他们留在那里,没有借口,没有怜悯……有时让人觉得她的人物生下来只是为了让简·奥斯丁享受将他们斩首的莫大快乐。[6](P118-119)
同样是幽默,同样是讽刺,在伍尔夫淋漓酣畅、富有情趣的描述中。奥斯丁小说的“深度、美感和复杂性”被呈现得淋漓尽致,妙趣横生。
说到英国女作家,要提到的肯定还有勃朗特姐妹及其《《简·爱》《呼啸山庄》。在伍尔夫看来,无论是夏洛蒂·勃朗特还是艾米莉·勃朗特,都是天才,而且是诗意的天才。在伍尔夫的笔下,单是勃朗特姐妹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和对大自然的描写,以及其描写所散发出的天才的光芒,就照亮了作品进而照亮了读者。
艾米莉和夏洛蒂都经常求助于自然。她们都感到需要某种比语言或行动更强大的象征,来揭示人性中沉睡的巨大激情……她们抓住了大自然中最接近她们或是笔下人物的感觉的东西,所以她们笔下的风暴、荒野、夏天可爱的场地,不是用来点缀沉闷文章或显示作者观察力的装饰品——而是带有感情和照亮全书的意义。[6](P135)
但夏洛蒂和勃朗特两人又不一样。在读《简·爱》时:
作者牵着我们的手,拉我们走她的路,让我们看她看到的东西,从不离开片刻,或允许我们忘记她。最后我们深深地沉浸在夏洛蒂·勃朗特的天才、激情和愤怒中……[6](P133)
这是《简·爱》这部自传性质的小说给予伍尔夫的感觉。而艾米莉及其《呼啸山庄》给人的感觉不同。在伍尔夫看来:
《呼啸山庄》比《简·爱》难懂一些,因为艾米莉的诗人气质比夏洛蒂更浓。夏洛蒂写作时,鲜明有力、饱含激情地说出“我爱”、“我恨”、“我痛苦”。她的体验虽然更加强烈,但还是与我们共同的。但在《呼啸山庄》中却没有“我”,没有家庭教师,没有雇主,有爱情,但不是男女之爱……她似乎能够把我们借以了解人类的东西统统撕掉,在这些不可识别的透明体中注入一股如此强烈的生命,使之超越了现实。因此,她的天才是一种最罕见的能力。她能够使生命摆脱对事实的依赖;寥寥数笔就画出一张面孔的灵魂,从而不需要有身体;一说荒野就能使狂风呼啸,电闪雷鸣。[6](P136-137)
多么诗意的表达方式,带着伍尔夫对勃朗特姐妹的诗意的理解,带着心灵的体验、感悟、情绪和只属于作家的想象力。这就是伍尔夫笔下的勃朗特姐妹,而且夏洛蒂是夏洛蒂,艾米莉是艾米莉。在读伍尔夫的文字时,我们的思绪随着伍尔夫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19世纪,回到一百多年前。在约克郡,在那个偏僻的教区,夏洛蒂和艾米莉,两个天才的女人,就那样留在那里——“在那些荒野上,忧伤而孤独,”体验着“贫穷和幸福”,但带着爱、激情、狂野以及鲜活的生命力。
在英国作家中,伍尔夫把自己的尊敬和热爱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了哈代。在《托马斯·哈代的小说》一文开篇,伍尔夫这样写道:“哈代的逝世使英国小说失去了首领,我们这样说的意思是,惟有他才享有举世公认的崇高地位,惟有他才适合人们由衷地表示崇敬。”[12](P232)在伍尔夫看来,哈代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是使小说这门艺术成为受人尊敬行当的惟一小说家。”[12](P232)在伍尔夫笔下,哈代是有着“温情与仁爱的灵魂”的“诗性的天才”。当伍尔夫面对着哈代的维塞克斯小说,面对着其小说中的山谷、村庄、苍翠而广袤的英格兰南部原野,以及原野上点缀着的“牧民的茅舍和逝去的坟冢”,面对着哈代笔下的那些男男女女……沉浸、痴迷、热爱进而被感动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当然,作为作家,即使是在哈代早期的尚不成熟的作品里,伍尔夫也看出到了哈代“擅长观察大自然”的才能:
……他明白雨滴打在根茎上与落到耕地里的差异;他知道风掠过树木的枝桠会发生不同的声响。但在更大意义上,他体会到大自然是一种力量,意识到大自然蕴含着某种精神,会对人类命运产生同情、嘲讽或无动于衷……[12](P233)
在读哈代小说时:
我们深深地吸吮了大地的美色。同时,我们也被领进了一个悲伤而忧思的精神深处,即使处在最凄苦的时候,也能严正地自持,即使当大多数人都变得愤怒的时候,也绝不会丧失对遭受痛苦的男人和女人的深切同情心。[12](P244)
如此感性诗意的解读,大概只有做过小说家的批评家才能感受得到,或者说只有如伍尔夫这样敏感的诗人兼小说家兼批评家才能够感受得到。读这样的文字,仿佛如闻天籁一般。同样感受得到的,还有伍尔夫评论中字里行间洋溢着的诗意才情智慧与想象力。
可以说,伍尔夫作家画廊中的每一位作家,都是独特的“这一个”。都是我们感觉到了,却很难用感性的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来。那些被我们似乎感觉到了但又表达不出的体验和感觉,伍尔夫“一再地捕捉住它”(邓比语),看似随性散漫实则笔致灵动地写出来了,而且写得如此生动形象,如此富有激情和美感。伍尔夫的批评文章,如福斯特所说:甚至“比她的小说更能显示出她是个小说家。”[5](P12)
当然,与伍尔夫感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她作为一位大作家,一位富有才情的女作家在其批评随笔中所显示出的美文特质,她的文采斐然。正如邓比所说:“她那些谈文学的随笔(收录在《普通读者》中)从容优雅。”[1](P415)伍尔夫的批评,不搬弄术语,无八股气和学究气,没有“洋溢着道貌岸然的陈词滥调”的虚伪套话。她的每一篇批评文章,都笔致洒脱,行文活泼,语言如行云流水,轻灵而富有弹性。正因如此,“她把英国语言的光芒向前推进了一小步。”[5](P22)这样的美文特质,让伍尔夫拥有了“传统散文大师,新散文首创者”“英国散文大家中的最后一人”的美誉。而这样的美誉,对于美丽而优雅的女作家伍尔夫来说,实在是名至实归。
参考文献:
[1]大卫·邓比.伟大的书——西方经典的当代阅读[M].韦杭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
{2}杨莉馨.20世纪文坛上的英伦百合——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中国[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易晓明.优美与疯癫——弗吉尼亚·伍尔夫传[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
[4]伦纳德·伍尔夫.《一个作家的日记》序[A].伍尔夫日记选[M].戴红珍,宋炳辉译.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
[5]爱·摩·福斯特.弗吉尼亚·伍尔夫[A].瞿世镜编选.伍尔夫研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6]弗吉尼亚·吴尔夫.普通读者Ⅰ[M].马爱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7]伍厚恺.弗吉尼亚·伍尔夫:存在的瞬间[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
[8]滕守尧.《艺术》前言[A].克莱夫·贝尔艺术[M].周金环,马钟元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
[9]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M].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10]朱虹.奥斯丁研究[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
[11]毛姆.毛姆读书笔记[M].刘文荣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
[12]弗吉尼亚·吴尔夫.普通读者Ⅱ[M].石永礼,蓝仁哲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冯济平
Ordinary Reader and the Great Critic
HU Yi-shan
( College of Humanities, China Jil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China )
Abstract:Virginia Woolf is not only a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novelist, but also a literary critic with remarkable achievements. Knowledge, noble origin and environment, genius talent and the company of "first-class mind" made Virginia Woolf both an "ordinary reader" and great critic. Unlike general literary criticism, Woolf 's literary criticism is impressional. Two volumes of "Ordinary Reader" show the characteristics of Woolf 's literary criticism: sensibility, poetic quality, imagination and beauty.
Key words:Virginia Woolf;literary criticism; Ordinary Reader
作者简介:胡艺珊(1961-),女,山东潍坊人,中国计量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现代文学。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伍尔夫文学批评随笔研究”( 批准号:14YJA752003)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09-26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5)06-00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