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入语体的选择与现代性别身份的建构——论20世纪初叶中国女性译者的译入语体
2015-03-30罗列
罗 列
(西南财经大学,成都,611130)
译入语体的选择与现代性别身份的建构——论20世纪初叶中国女性译者的译入语体
罗列
(西南财经大学,成都,611130)
摘要:20世纪初叶中国的书写语言经历了从文言到白话的演变,至五四白话作为现代性的表征得到大力提倡。在这一过程中,翻译为输入新表达方式、丰富汉语发挥了重要作用。对译入语体的选择,往往折射着译者对待自我和他者的文化态度。20世纪初叶中国首次出现了女性译者,她们对译入语体的选择呈现出阶段性特征,见证了女性译者对自我文化身份的审视和主动建构,她们译入语体的书写实践改变了目标语文化中各种语体之间的权力结构,推动了汉语的演进和现代汉语的形成。
关键词:译入语体,女性译者,身份建构
1. 引言
语言是民族身份认同的重要基础。“我们从自己生存的‘想象共同体’中获得身份,从一种需求成为一种归属,并与他者建立关系”(Wardhaugh 2006:5),语言在民族这个“想象共同体”的建构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中国历史上的书面语言以文言为主流,是精英文化的载体和象征。而20世纪初叶的中国面临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知识分子出于启蒙和建构现代民族身份的目的将汉语变革提上日程。从清末对白话的提倡,到五四将之奉为文学之正宗,白话在短短时间里迅速取代文言的正统地位,并在借鉴外语的基础上,成为现代汉语的发端。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翻译为输入新表达方式、丰富汉语语言形式发挥了重要作用。吸纳了异质元素的译入语体作为一种语言实践,成为汉语的一种变体,逐渐内化为推动汉语发生变迁的资源。
中国虽然翻译历史悠久,但由于古代中国的华夏文化中心意识,造成国人“从来没有学习外语的意愿”(王宏志2009:100),也未形成培养自己译员的传统。古代中国女性在传统性别隔离制度下,少有接受系统教育的机会,能从事书写的女性极其有限,近代之前的文献更是鲜见记载过女性参与翻译活动。而近代中国遭受列强入侵,在寻求强国保种之路的政治诉求中,塑造接受“新学”教育、身体强健的“新女性”成为进步的性别话语得到提倡。1898年国人开始创办新式女学堂,采用“中西并重”的办学方针,女学生可以学习西学和外语。清政府于1907年颁布女子学堂章程,赋予女子接受学校教育的合法性。虽然近代女学堂并无培养女性译者的办学意图,但在女学的发展中,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本土女性译者群体开始出现。据笔者统计,自1898年女性译者正式发表署名的译作,即裘毓芳(1871-1902)在《无锡白话报》上连载伊索寓言的白话译本《海国妙喻》至1930年间,中国出现了49位有署名译作发表的女性译者,共译有作品200种,其中文学译作170种,非文学译作30种。本文以女性译者的文学译作为分析对象,探讨在历史语境提供的文化可能中,她们对译入语体的选择,对自我身份的审视和不断建构,在推动汉语演进的语言实践中所作出的贡献。
*本文为西南财经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翻译与全球化重点研究基地”(编号JBK140401)及国家语委2015年度科研立项重点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2. 译入语体
林裕文(1957:91)将语体定义为:“由于交际目的、内容、范围不同,在运用民族语言时也会产生一些特点,这种特点的综合而形成的风格类型,叫做‘语体’”。翻译中译作虽是用目标语书写,但该语言往往与主体文化中的非翻译类文本所使用的语言有所差异,形成一种特殊的语体,即译入语体。译入语体的形态主要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原语及目标语文化中的各种语言变体。虽然“翻译绝非简单的平等对象之间的交流,因为翻译在根本上是民族中心主义的”(Venuti 1998:11),归化是难以避免的倾向,但由于翻译的中介者角色,绝大多数译入语体仍或多或少会受到原语的影响,呈现出一些异质特征。此外,翻译文本虽然是用目标语来书写,但目标语文化中存在多种语言变体,且彼此的关系并不平等,译者选择哪一种语言变体作为译入语并非单纯的语言行为。“任何语言的使用都是权力关系的场域,因为任何语言在任何历史时刻,都是主流形式影响边缘变体的特定结合体”(同上:10),译者如何选择译入语体,与译者如何认同原语与目标语之间的权力结构,以及目标语中各种语言变体之间的地位有关,也与译者的文化身份建构密不可分。
3. 20世纪初叶中国翻译文学的主要译入语体类型及女性译者的出现
对于20世纪初叶的中国译者,选择哪一种目标语语言变体作为译入语,与译者的意识形态诉求息息相关。中国古代形成文、言分离的传统,且文言与白话已然成为使用者文化身份和社会会地位分层的表征。至清末,知识分子“为广开民智之助”(裘廷梁1898:4)而倡导白话,为白话跻身于书写语言争取合法性提供了历史契机,也成为中国语言文字系统发生现代转型的开端。至五四,新文化知识分子将白话作为现代性的表征之一,将之标榜为“进步”、“活的”及“文学之正宗”,将文言贴上“死的”、“妖孽”等标签。通过一系列的理论话语建构,新文化知识分子以二元对立的阐释,贬低和消解文言的价值,来论证白话的合法身份。至1920年教育部下令,从当年秋季学期开始,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国文教科书改用白话,从此白话的中心地位得以最终确立。在这场中国语言文字系统的裂变中,翻译至始至终扮演了重要角色。“清末民初翻译文学的语言采用离不开当时语言文字现实中文言、白话等发展的纠葛,在翻译语言中呈现出适应时代语言文字变革的种种特征”(邓伟2009:146)。这一时期译入语体的选择催化了汉语各种变体对中心地位的争夺,以及汉语系统的演变。
从清末至五四前夕主要出现过四种有代表性的译入语体。一为文言译入语体。清末最受追捧的林译小说采用古意盎然的文言作为译入语,“其笔墨古朴顽艳,足占文学界一席而无愧色”(陈平原、夏晓虹1997:336),得到受众的高度认可。林纾用古雅隽永的文言译述域外故事唤起了读者强烈共鸣。第二种为白话译入语体。在林译小说为代表的文言译入语体广受欢迎之际,白话作为译入语体的提倡和尝试也同步开始。1898年裘廷梁(1898:4)以日本为例:“译书撰报,纯用和文……其书愈切于民用者,和文愈多,汉文愈少,务令易晓而已,是以变法不数载,民智大开”,将日本近代民智的开启归功于翻译和报纸选用了民众易懂的和文,其中暗含了选择译入语体的标准,即选择通俗易懂的语言。而当时的中国要达到启蒙的目的,白话是优于文言的选择,这与维新知识分子将翻译作为启蒙工具的观念是相辅相成的。第三种是文白夹杂的译入语体。不少译者在尝试白话翻译之初,难以娴熟运用白话,如梁启超译《十五小豪杰》时道:“本书原拟依《水浒》、《红楼》等书体裁,纯用俗话,但翻译之时,甚为困难。参用文言,劳半功倍”(参见陈平原、夏晓虹1997:64)。鲁迅译《月界旅行》时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法:“初拟译以俗语,稍逸读者之思索,然纯用俗语,复嫌冗繁,因参用文言,以省篇页”(鲁迅1973:11)。译者在翻译时不乏采用白话的初衷,可在实际运用中力不从心,继而采用“参用文言”、“文俗并用”的方法,形成文白夹杂的译入语体。第四种为带有欧化特征的古奥文言译入语体。鲁迅和周作人在《域外小说集》中指出:“《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同上:185),译者发现林纾翻译中存在误译颇多,于是采取直译,在古奥文言中夹进欧化的词汇和句法,使得“译文很艰涩”(鲁迅2005:196)。携带异质元素的古奥文言译入语体对当时的普通读者而言过于晦涩,导致译作接受不成功,也没有影响其他译者去尝试这类译入语体。
语言传统因袭的力量不但延伸在读者阅读习惯中,也会制约译者对目标语表达传统的突破,因而五四前虽然多种译入语体共存,但文言仍是主流。作为译入语体的文言因书写域外文化,与目标语中原有的文言已产生差异,开始出现欧化的词汇和表达方式。至五四,白话作为言说现代性唯一合法的语言被提上新文化运动日程,但五四知识分子同样感受到不适应。“我们使用的白话,仍然是浑身赤条条的,没有美术的培养;所以觉著非常的干枯,少得余味,不适用于文学”(傅斯年1919:179)。白话书写仍是新课题。对于如何增强白话的艺术表现力,傅斯年提出“惟有欧化中国语”(同上),直译被视作输入西洋词法、句法和章法的重要途径,作为发展白话的借鉴。这一译入语体的特点在于原文的语体特征得到有意识突出,与目标语的白话相结合,带有明显异质语体特征。而五四前的译入语体受到外语的影响要小很多。“随着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语体革命,西方语言,首先是英语,借助翻译的途径,直接参与了现代汉语语体文的创造”(潘文国2004:66)。译入语体,尤其是有意识借鉴原语的译入语体,成为改变目标语文化中各种语体之间权力结构的催化剂。
中国历史上虽然有丰富的翻译活动,但在近代之前,鲜有文献记载过女性的翻译活动及译作。晚清以降,在面对世界新秩序的焦虑中,启蒙知识分子将性别话语和国族话语相结合,将民族和国势的衰弱归咎于女子的无学,又将改造女性作为强国的手段。塑造符合现代性想象的新女性被提上历史日程。1898年国人开始创办自己的新式女学堂,虽在女学培养目标上存在争议和分歧,但使少数女子开始有机会接受较为系统的学校教育。而女学堂“中西并重”的办学方针让女学生可以了解西学,学习外语。虽然20世纪初叶的各类女学堂均无培养女性译者的主观意图,但却随着女学的发展,从中逐渐生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本土女性译者群体(罗列2011)。这一女性译者群体既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又在近代的女学发展中接受了新学的影响和教育,更有不少女性译者拥有走出国门留学海外的经历。穿越在不同的文化和地域空间,女性译者不断实现对原有性别身份禁锢的越界,从私有领域进入公共领域,成长为近代第一批先觉女性知识分子。自清末翻译作为开启民智的工具得到启蒙知识分子的提倡,几乎当时所有翻译的文本类型女性译者都有参与,从各式新小说、戏剧、儿童文学、寓言、新诗,到医学、经济、历史、教育、政治等非文学文本,不一而足,其中不少译作多次再版,得到读者和评论家的好评。从介入翻译活动开始,对译入语体的选择便体现出女性译者大胆的率先尝试。中国最早的白话译本就是1898年裘毓芳所译《海国妙喻》,在尝试白话译入语体的实践中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开拓性贡献。她们对译入语体的选择呈现出对自我文化身份的审视和主动建构。
4. 20世纪初叶女性译者的译入语体
1898年至1930年间,中国出现了49位有署名译作发表的本土女性译者,共译有翻译文学作品170种,她们在译入语体的选择上从一开始就呈现出多元、杂合的特征。根据其变化特征,可分为三个阶段:1898年至1912年,1913年至1919年,1920年至1930年。下面从共时和历时两个角度来观察女性译者译入语体选择变化的复杂性和主要趋势。
4.1 1898年至1912年:文言为主体,白话为尝试
第一阶段从有女性译者署名译作正式发表的1898年至1912年。1912年4月广学会创办月刊《女铎》,语言多用白话,中国本土女性译者开始在上面发表以白话为译入语体的翻译作品。这期间女性译者发表的翻译文学作品共计26种,其中白话译作4种,在数量上文言为译入语体占据绝对优势。
4.1.1偏离传统文言规范的文言译入语体
1898年至1912年期间,女性译者选择文言为译入语的居多数。共有10位女性译者发表了22种文言译作。最早用文言译入语体发表的译作,是薛绍徽与陈寿彭合译的凡尔纳所著《八十日环游记》,自1900年由经世文社刊行后,短短几年内多次再版。薛绍徽自幼修习儒家经典,诗文成就很高,并不通晓外文,与陈寿彭采用口译笔述的方式。陈鸿璧通晓外文,1907年《小说林》创刊号上推出她的三部长篇翻译小说:《电冠》、《第一百十三案》和《苏格兰独立记》。《小说林》共出版12期,每期都有陈鸿璧的译作发表。且杂志社还向其索稿:“小说林社发行社报。屡以笔墨见询。余性疏放。不喜拘拘于绳墨。即举簏以畀之。而谢吾责”(陈鸿璧1907:1)。《小说林》是中国近代最重要的文学期刊之一,主动向陈鸿璧约稿,其译作高频率被采用,足以说明她的翻译艺术得到读者认可。下面以林纾的文言译笔为参照,试比较薛绍徽、陈鸿璧和罗季芳三位女性译者的译作语言①:
迦茵者,非名门闺秀,盖村墟中一好女子,美文而通;文通之弊,其忧患转甚于目不知书者;顾蹇运虽乖,而赋秉绝厚,姿容既媚,复涉猎文史,操守至严。以清隽之才,乃所托不类,因是颇鞅鞅于造化之弗公。(林纾、魏易1981:6)
却说那一伙印度人,正在算计其牺牲。此牲乃有名最美巴司之苗裔,为孟买富商之女,曾在其地学习英国语言文字,秀颖出侪辈上,而思为欧洲之人也,小名曰阿黛,少孤露,及长误嫁于邦德尔戡特老王子。老王子之意,不过欲图阿黛,为送终之具而已。(陈绎如1990:48-49)
……余友结婚至今。已一年矣。伊近来恒家居。余因事出城数礼拜。昨日始回。即蒙余友卓君亲来招余。有暇同至其家晚膳。余明知我友此举。乃满意于其家庭之幸福。并欲以馀荫沃我也。卓君年中入息。足以供其心志所向。购置家具。装点其温饱气象。伊妻为大家闺秀。有殊色。琴瑟和好。余颇羡其艳福。余与卓君为总角交。其结婚时。余曾为伴新郎者。(陈鸿璧1906:1)
有亚瘦名。黑特生姓者。在噐浦塞特中办公处。操笔作书。手不停挥。当拒人入焉。忽有年近五旬。髮秃髭缁。身材短小之书傭入。谓之曰。顷有怪状富翁。踵门求见。再三拒之。彼固请焉。将奈何。言毕。书傭略作欬声。形不自安。以其达主人之命也。(罗季芳1906:119)
林译文描述女主人公迦茵的出身、教育背景及其品貌。原文中所有以she为主语的句子,在译文中均变成无主句。大量无主句和四字词组的频繁使用,使得译文语言紧凑练达。薛绍徽与林纾均不通外文,但在翻译《八十日环游记》时,薛绍徽(1990:7)注意到原文“旁行斜上,格磔钩辀”,不同于汉语的书写方式和读音。上述薛译文中,原文以she为主语的句子也多译成无主句。但四字词组的使用较少,单句的长度较之林纾更长。“却说”一词在白话小说中使用频繁,表示另开话题,薛绍徽的文言译入语体显露出白话渗透的痕迹。陈鸿璧的译文以第一人称叙事,带人称主语“余”和“伊”的句子明显增多,其实省去主语并不影响意义表达。此外是宾语的增加,如“即蒙余友卓君亲来招余”中的宾语“余”,根据汉语的习惯可以省略。陈鸿璧的文言译入语体显露出西方语言的句式特点,有评论道:“女士译品颇能保存原有的句法和风格,而又曲折委婉,善能达意,于林译之外别树一帜”(春雷女士1930:227-228),读者已注意到陈鸿璧的译入语体与林纾存在差异,在语言上体现出异质语言的特征,但并没因此削弱其表现力,形成了林纾译笔之外的不同风格。罗季芳的译文开头介绍人物,通过增补说明西方人姓名的特点,在整段译文中,无主句依然是主要的句式。但译文语言中出现了一些不符合传统汉语的表达方式,如“在噐浦塞特中办公处”介绍了人物所处的地点,“就中国语言而论,‘在’字当然是十足的动词”(王力1985:362),译文显然是表达英文中的in这一介词,具有比较明显的欧化倾向。又如“忽有年近五旬。髮秃髭缁。身材短小之书傭入”,在名词前排列了三个修饰词,造成句子的延长。文言句法通常具有判断句不用系词、省略主语和宾语的情况较多、倒装句较多等特点(陈志杰2009:49-50)。以上几种译文语言中,林纾更好体现出了上述句法特征,成为当时译入语体的范本。而女性译者的文言译入语体,悄然显露出更多吸收西方语言表达方式的一些语体特征,薛译文还呈现出白话的痕迹,她们的译入语体已经开始显现对传统文言规范的偏离。
4.1.2初现欧化的白话译入语体
1898年至1912年间女性译者发表4种白话译作:1898年裘毓芳在《无锡白话报》连载《海国妙喻》,即《伊索寓言》,这是中国译者最早使用白话为译入语体的尝试;1903~1906年《新民丛报》连载凤仙女史译述的《美人手》;1905年小说林社发行竞雄女史译《影之花》;1906年广智书局发行听荷女士译《铁假面》。这一阶段的翻译实践选择文言作为译入语体是主流,且“文言小说之销行,较之白话小说为优”(陈平原、夏晓虹1997:335),而女性译者的白话译作从在报刊上连载到发行单行本,以及再版的情形看,在同时代的白话小说中具有良好的读者接受。虽然数量仅4种,但无疑是同时代译者中实践白话译入语体的先驱。
首个尝试白话译入语体的裘毓芳是白话的积极推行者。比较裘译《海国妙喻》和张赤山1888年发表在《天津时报》上的《海国妙喻》②,发现裘译本中有些表达带有异质特征,如张译《蝇语》中“俄有一蝇从外飞入”,在裘译《苍蝇上学墨吃汁》中,译作“隔一小时,又看见一个苍蝇,从外面飞进来”,中国古代计时单位是“时辰”,“小时”这一概念是近代从西方传入的计时单位。张译《鼠防猫》中老鼠们“于是纷纷献策,皆格碍难行”,裘译本《老鼠献计结响铃》中为“一群老鼠都要想献出好计策来,你说这样,我说那样,却都是有关碍、做不到的”,跟Joseph Jacobs所辑英译本中Some said this,and some said that③的表达几乎一致。裘毓芳白话译入语体中的文言痕迹,较之梁启超和鲁迅“参与文言”的语体,已经甚少。汉语受西洋语法影响出现“欧化”有六种主要表现:复音词的创造;主语和系词的增加;句子的延长;可能式、被动式、记号的欧化;联结成分的欧化;新替代法和新称数法(王力1985:334-365)。以此分析女性译者的白话译入语体已经出现欧化现象。如裘译《老鼠献计结响铃》这则短短的寓言中,以“我”、“我们”、“你”、“他”等为主语的句子多达9处,与汉语习惯多用无主句的传统偏离。《美人手》和《铁假面》均采用章回体小说体例,每回增加了对仗工整的回目,译者不时以说书人的身份从叙事中抽离,站在局外的立场与“看官”们直接对话,发表自己的观点。两部译作带有典型白话章回小说的语言特征,但二者也存在差异。《美人手》的口语体特征更明显,浅显质朴,句式上“的”字结构使用较频繁,对人名、地名的翻译均采用音译法。《铁假面》的白话夹杂着文言语体的一些特征,四字词组使用较突出,措辞更简练,专有名词的翻译采用归化和音译两种方法。《影之花》并未采用章回体,译入语体译者有明确选择:“本书文过委屈。稍涉词华。便掩真境。今译者改用京话。取其流丽可听”(竞雄女史1905:2),可见选用京话是译者斟酌后的主动选择。一般认为,汉语书面语的欧化基本上是五四以后的事,但这三部翻译小说的译入语体,已经显现出受到西方语言影响的痕迹。
以《美人手》第11回“见色起心借端挑逗,即物示信无计弥缝”(香叶阁凤仙女史译述1904:323-329)为例,第一表现在主语使用增多。该回中出现大量以“我”、“你”人称代词为主语的句子,如“但我有一句话。要先同你讲定。你送到我住宅这条巷子。你就不要跟我进去。……我送到府上的巷口。我不进去就是了”。在人物对话中,人称代词主语出现的频率相当高,但在中国传统句法中,“当说话人和对话人都知道谓语所说的是谁(或什么)的时侯,主语可以不用”(王力1985:341),该译作频繁使用人称代词为主语,显现出受到西方语言每一个句子里通常必须有主语的影响。第二表现在连词使用上,“因为”、“如果”、“虽然”、“但”、“倘若”的使用较频繁,其中“因为”出现4次,“如果”出现3次,而从语意连接上看并非必须使用这些连词。第三表现在系词的增加,如“我是正正大大出来的”、“我就是在这里巴黎生长的”等,而这些“是”根据中国传统表达是可以省略的。
再以《假铁面》的第一回“风雪夜夫妇密谈心,血光灾英雄初遇劫”(听荷女士1906:1-14)为例,语言的异质元素更在多个层面得以呈现。第一表现在连词的使用更为常见,且类型更加丰富,如表条件的“一旦”、“若是”、“倘然”、“倘若”、“若”等,表因果的“所以”、“因为”、“因”、“因此”等,表转折的“纵然”、“但是”、“却”等。第二是主语的增加,人称代词“你”、“我们”、“我”作主语的情况比较常见,如“你试想一个受过伯爵封典。好好的武士”、“我这么问你。你却一言不答”,这些句子可以用无主句来表达。第三是句子的延长,如“今晚正是欧罗巴全洲的形势从此一变的大关键”、“只因接了一封系从一个许字女子寄来的信儿”、“倘见今日的荷兰新闻第三页上有了罗马那两个字”、“这回的马车是应该把那荷兰新闻送到的”等。第四是“地”(写作“的”)结构的增加,“的”字用来做末品(副词)的记号,如He works carefully译作“他很留心的工作”,这种用法欧化程度很深(王力1985:350),在《铁假面》中已经出现较多这类用法,如“旁若无人的要看那新闻”、“慢理斯条的准备好了”、“不转睛的看望”、“这般没精打采的把事情都忘记了”等。
裘毓芳作为维新时期活跃的女性知识分子,积极倡导和推广白话文。其译作选用白话译入语体,是推广白话以启蒙民众的主动实践。1903年裘毓芳去世,《政艺通报》第2年第2号上发表《吊裘女士梅侣三首》,其中“高冈凤哕彩云鲜,报界详明白话传。纵使须眉也心折,那教男女不平权”(高旭2003:339),高度评价了裘毓芳的白话成就。当梁启超、鲁迅等感慨无法自如运用白话来翻译,裘毓芳早已开始白话译入语体的大胆尝试。邱炜萲评价《美人手》为“如柳岸晓风,其叶湑湑”(阿英1960:420),评论家认为《铁假面》“布局致密,足以刻励人情,陶冶心性,益增其坚持忍耐之度。历史小说中之良构也”(同上:519)。在同时代男性译者感叹白话难以运用自如之际,女性译者已经悄然在白话中借鉴西方语言的表达方式,并达到良好的接受效果。
4.2 1913年至1919年:文言与白话的共荣
这一时段的划分有两个标志性事件:1912年《女铎》的创刊,增加了女性译者发表译作的途径,该报发表的译作中不少采用白话,大大增加了白话译入语体的实践。而1919年见证了女性译者文言翻译活动的尾声,1918年《小说大观》第13集开始连载陈翠娜的文言译作《露莳婚史》,1919年第14集连载完结,之后新的文言译作发表数量大大减少。这期间,女性译者共发表翻译文学作品68种,其中白话译作的数量与第一阶段相比增长很快。自《女铎》报创刊至1922年,该报上女性译者发表白话译作共计38种(朱静2007:64)。此外《妇女杂志》、《新青年》和《新潮》杂志上发表女性译者白话译作7种,白话译作的数量应该接近这一阶段女性译者翻译文学作品数量的一半左右。
女性白话翻译活动的赞助人主要有两类,一是基督教会机构的报刊《女铎》和广学会,另一类是新文化运动的刊物。《女铎》对白话的提倡,既与传教士汉语修养的局限性和传教的目的有关,也与该报以普通中国女性为读者相关。《女铎》对白话译入语体的提倡和实践,在清末白话运动和五四白话运动的历史间隙中,体现了语言变革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具有历史的延续性。这一时期的白话译入语体除了运用到小说翻译之外,还开始了戏剧的翻译。文言译入语体仍然是这一时期女性译者译作的重要语言载体,如在以下译文中:
米尔特来女士。性喜读书。手不释卷。一日。乘电车入纽约市。车中无聊。则倚窗而读。读何书。爱情小说邂逅缘也。细意咀嚼。神味隽永。忽有狂风掀帘而入。女士膝上之白手套不翼飞去。女士掩卷急起。欲下车拾之。(毛秀英1915:1)
……汝为窃贼之一。以五万元之多。决非一人所可负而趋也。汝试以详状告我。桥巨曰。我审知铁路公司发薪及捷运公司到款之时日。久欲设法窃取。后思得一策。每在咖啡肆中。辄与钦痕倾谈。久之。知公司中锁钥悉在钦痕怀中。(静英女士1915:45)
……妪步行甚疾。行数武。必俯视地上。似有所觅。且喃喃自语。依稀可闻。但不辨其何然耳。少顷。妪行渐近。去余辈仅十数武之远。且行且俯首至地如前状。口中微呻曰。此马拉之坟也。行数武。又曰。此巴拉之坟也。(高君珊1918:3)
这一时期的文言译入语体整体上变化不大。句式上仍以文言传统规范为主导,无主句、短句多,少用连接词。在词汇层面,人名和地名音译为主,此外出现了新名词,如“报馆”、“咖啡肆”、“电车”等无一不标识着现代生活空间的建构,原语文化的诸多异质元素以文言为载体呈现在译文中。这些新的语言因子,不经意地改变着传统文言原有的形态。
在体裁上,这一时期的白话译作除了小说之外,还增加了戏剧。女性译者的翻译戏剧,其译入语体均使用白话,或者以白话为主。如薛琪瑛译王尔德戏剧《意中人》:
(八角式室内。灯烛辉煌宾客满座。纪尔泰夫人立於楼梯口。容貌端丽。如希腊美人。年事约廿七岁。立此迎接宾客。……)
马你今晚赴哈脱洛克夜会吗。
裴我想要去的。你呢。(薛琪瑛1915:3)
这段译文中使用的语言呈现出分化特点,人物对白部分白话特征明显,舞台提示部分文言特征显著。整部译作均保持文言与白话各尽其责的特点。薛琪瑛(同上:1)指出该剧“每幕均为二人对谈,表情极真切可味”,译者清楚认识到原剧作的艺术表现形式以人物对白为核心,采用白话来翻译对白部分是译者有意识的选择。而舞台提示部分的语言除了文言特征外,还频繁使用“状”和“介”等中国传统戏曲的术语,译者良好的古典文学修养让其从中获得借鉴来表现新文学形式。《意中人》是使用白话翻译戏剧的早期代表,为后来探索翻译适于表演的剧本,奠定了一定的基础。再看郑申华1917年发表的翻译戏剧《薏波》:
太子(叹)若凡会纺纱的女子。都有你们三位的记号。我却情愿得一不会纺纱的女子为妃。
(言毕、四顾、瞥见薏波坐室隅、惊其艳、趋其前)
太子你是那一位。
薏波我名薏波。(郑申华1917:8-9)
郑申华的译入语体特征与薛琪瑛所译《意中人》相似,剧本的对白部分白话特征显著,而舞台提示部分依然保留了相当的文言特点,但传统戏剧使用的术语已经不再出现。再看1918年吴弱男译易卜生著《小爱友夫》(LittleEyolf)和同年沈性仁所译王尔德的《遗扇记》:
(顷之,亚斯达女士从右门入,着淡黄夏服。带冠,外套及一伞在手,另挟一手皮包。女士身材合度,微瘦,发黑,眼奕奕有光。年事二十五岁。)
亚斯达(甫入门)好早呀!荔达。
荔达(转面向女士点首)呀!是你吗?亚斯达你这早由城里来的吗?(吴弱男1918:598)
(布景)温特米尔爵邸之早憩室。室有二门(中左)。写字台上置有书籍报纸。(右)沙法一张,旁立一个小茶几(左)。一窗向草地开着(左)。长棹一(右)。
(温特米尔勋爵夫人立在棹前(右)。两手在那里摆弄一个蓝瓷碗里的玫瑰花。)
泊克尔(入)夫人,今天下午会客么?
温夫人会客谁来拜会我?(沈性仁1918:598)
吴弱男的译本延续了薛琪瑛的译入语体运用策略,舞台提示部分文言特征依然较为明显。在沈性仁的译本中却出现变化,虽然布景语言的文言特点尚有保留,但介绍人物的语言却已经是白话了。1919年女性译者新发表的翻译戏剧只一种,即沈性仁译Anatole France所著的《哑妻》,发表在《新潮》第2卷第2号,全剧均采用白话,文言不复存在。
同时期男性译者翻译戏剧的译入语体主要有三种类型:一种是无论对白、独白、旁白还是舞台提示语言均采用白话,如1908年广州革新书局出版的李石曾译廖抗夫的《夜未央》、1911年《女学生杂志》刊载包天笑编译的《女律师》、1918年《新青年》刊载的罗家伦、胡适译易卜生的《娜拉》等。一种是全部采用文言,如1915年《大中华杂志》连载的马君武译德国西喇的《威廉退尔》。一种是舞台提示语带有些许文言特点,对白部分用白话,如191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陈嘏译易卜生的《傀儡家庭》。从时间上看,男性译者翻译戏剧的译入语体并非逐步由文言过度到白话,白话的选用从第一部翻译戏剧《夜未央》开始一直存在,1919年之后不再有新的文言译本,同一译本中文言、白话分别发挥各自功能的现象也迅速减少。而女性译者没有发表过全文言的翻译剧本,译入语体选择具有持续性特征,文言、白话功能明确,且文言语体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出戏剧翻译。文言作为传统文人的身份符号,在清末以来受到诸多冲击,一方面是来自启蒙大众的需要,另一方面来自知识分子面对世界新秩序的焦虑。对于如何再现西方戏剧这种新文学形式,译者对译入语体的选择可以视作是对自我文化身份探寻和定位的体现。男性译者对译入语体的选择方式,隐含了对文言和白话更泾渭分明的取舍态度,折射出他们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对自我身份进行定位的迫切。相较而言,女性译者对译入语体的选择更具稳定性和持续性,认同文言和白话各自的优势并加以区分利用,逐步过度到全部使用白话,体现出面对传统和现代更为平和的文化态度。
4.3 1920年至1930年:白话为主流,文言退守
1917年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白话文学为文学之正宗的观点。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5号起全部改用白话,《新潮》、《每周评论》等白话刊物也相继出现。至1919年下半年白话刊物数量剧增,连《东方杂志》、《小说月报》等曾一直偏重文言的期刊也开始改用白话。1920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通令国民学校一、二年级的国文教科书改用白话,白话就此获得正统的合法地位。女性译者在1920年后,基本上都选用白话为译入语体。然而历史上长期的文言分离,以及原有语体文发展缓慢,造成新文化知识分子在白话书写实践中,感到难以充分表达新思想和新艺术形式,为改变困境,汉语的欧化得到提倡。“凡是思想精密、知道修辞、了解文法的人,一定不会反对语体文的欧化,而且认为必要”(陈望道1997:64)。20世纪20年代的欧化论争中,鲜见女性译者发表观点,她们在翻译中悄然实践自己的语言观。试看杨润馀1922年发表的《两老》:
他是非常得意这信从巴黎来的,这个很好的阿藏老……但不是我。那不过是告诉我这个巴黎人忽然在这个破晓的是从蒋仁夏克街落到我的桌上将要费去我一天的时光。我不要弄错了,快点看吧:
“我的朋友,你必须替我做一件事。你去将你的磨坊关闭一天并且马上就到伊齐儿去……”(杨润馀1922:3)
译文中的句式与汉语表达习惯出现较大差异,“是”字句、“将”字句原本都可以简洁化表达,第三段中长长的欧化句式一开始让读者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下文才知道,原来是朋友来信,要求男主人公放下一天的工作去帮忙。这个长句中用“那”来指代来信,并把来信的时间、寄信的地址和收到该信后将发生的情况并置在一起作为修饰语,可以看到原文语言表达方式对译入语的影响,形成了比较典型的欧化句。又看1923年高君箴译《缝针》:
有一只缝衣服的针,她自己以为是一根很细的绣花针。
当手指把她拿出来的时候,她对手指说道:“看呀!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不要把我丢掉了!如果把我丢掉了;你一定不能再找着我了,因为我是很细的。”(高君箴1923:1)
译文使用连接词“当……的时候”来翻译when、“如果”来翻译if,原文中的连接词均在译文中翻译出来,用“把”字句分别翻译let和被动句式,英文句式对译文语言的影响很明显。再看袁昌瑛1924年发表的《磨坊里的威罗》:
牧师的马爵利是一个十九岁上下的女儿,那时候威罗约有三十岁光景。她的容颜颇不恶;因为与她的父母位置相称的缘故,所受的教育比那乡中别的女儿也要高尚些。她的态度很是轩昂,并且很傲慢的拒绝了数次婚姻的提议,所以她在邻居之中得了许多恶名号。虽然如此,她总是一个好女儿,可以使一个男子十分的安慰。(杨袁昌英1924:1)
从语序看,除了“因为与她的父母位置相称的缘故,所受的教育比那乡中别的女儿也要高尚些”这一句根据汉语前因后果的表达习惯,把因果顺序进行调整外,译文其它部分较完整体现了原文的既有语序和表达形式,如所有格The parson’s Marjory直译为“牧师的马爵利是……的女儿”,原文中be动词构成的判断句在译文中均译成“是”字句结构,原文的连接成分如as、and、for all that在译文中纷纷译出,甚至译者还将原文隐性的逻辑关系显性化处理,增补了“所以”一词,如此多连接词的使用并非汉语的习惯表达方式。原文中表示非特指的冠词a,在译文中也一一译成“一个”。异质语言结构和表达方式影响的痕迹在译文语言中几乎无处不在。再看沈性仁1925年发表的《玛丽玛丽》:
一天早晨玛丽跳下床来点着了火。她狠惊奇这一次会这样容易点着。洋火刚凑近,火焰便直向黑烟囱里窜上去,这件事使她觉得对于这世界是没有困难的。她妈还在床上偎着,比往日格外高兴的讲着话。这时将近六点,初夏的阳光照满了那扇积满尘垢的窗子。头天晚上的邮差送来一张邮片给莫须有太太,要她去见一位叫奥康诺太太的,这位太太的房子是在阿库耳街上。(沈性仁1925:2)
对比原文与译本,译文在语序上与原文保持高度一致,其中For a wonder it lit easily和The previous evening’s post had brought a post-card for Mrs. Makebelieve的翻译更是具有典型意味,译文语句几乎对原文表达语序亦步亦趋。原文的句式结构,译文也保留较多,如scarcely...when...译为“刚……便……”;现在分词短语chatting译为“讲着话”,来再现原文所表达的伴随状态;所有格the previous evening’s post在译文中也保留,译作“头天晚上的邮差”;与格(dative)结构brought a post-card for Mrs. Makebelieve译为“送来一张邮片给莫须有太太”,译文根据原文的语言结构翻译,并未根据汉语习惯进行语言上的调整。
总体而言,20世纪20年代女性译者在小说翻译活动中,白话成为主流译入语体,目前仅发现一部文言翻译小说,即薛琪瑛所译《哥哥》。在戏剧翻译方面,除薛琪瑛1925年在《京报副刊》上连载的《产妇》一剧坚持在舞台提示语言中运用文言,对白采用白话外,其她女性译者的翻译剧本均全采用白话。这一时期女性译者的白话融入更多西方语言的特点,从语序、句式结构、修辞到短语表达方式,更为贴近原语,1922年杨润馀所译《两老》中甚至还出现了冗长难解的长句,很有鲁迅的“硬译”风范,但在鲁迅提出“硬译”主张的1929年,女性译者已经放弃了这种“硬译”,在译入语的表达上更倾向于适度欧化。
5. 结语
在男性知识分子倡导白话,对文言和白话优劣争辩的众声喧哗之中,女性译者鲜见发表激烈的相关评论,她们更多地是通过对译入语体的选择,来实践自己的语言观。清末民初文学翻译活动大规模展开,虽然最初归化是主流翻译规范,但在女性译者的译入语体中,从词汇、修辞到句法,都或多或少显现着原语影响的痕迹,文言译入语体亦不例外。至五四白话译入语体成为主流,但因白话的“模糊”和“不精密”,难以充分表达复杂的现代新思想,五四知识分子倡导借鉴西洋文法以实现白话的改良和不断完善。“语言形成民族凝聚的特定基础,但任何语言都具有吸纳新用法的开放性,让民族叙事得以重写——当这一语言是异化翻译的目标语时尤其如此,异化翻译最关注域外文本中的文化差异”(Venuti 1995:100)。五四对欧化的提倡,将大量异质语言用法引入了汉语。女性译者的白话译入语体在这一时期明显紧贴原语,虽然有女性译者尝试过极度欧化的语体,如杨润馀,但很快被放弃。她们对西洋文法的借鉴,没有过于极端的态度,可见对读者接受的考虑在她们译入语体欧化的过程中起到了平衡作用。对于文言和白话,女性译者表现出更为宽容的接纳态度,这一方面表现在同一女性译者既有文言译作发表,又有白话译作问世,如清末的凤仙女史和五四的薛琪瑛;另一方面表现在1919年前戏剧翻译的译入语体选择上,女性译者在这一时期形成了较为稳定的译入语体选用策略,文言翻译舞台提示语,白话翻译对白。女性译者充分利用两种语体各自的优势,并未将文言与白话视为势不两立的两个对垒阵营。在她们的译入语体书写中,呈现了传统与现代之间千丝万缕的承接、吸纳与转变的关系。在女性译者从传统身份向现代身份的转型过程中,她们以务实的态度,以兼容并蓄的方式,通过译入语体的不断试验,逐渐向新的文化身份敞开,体现了时代的共性和作为独立主体的个性,实现了现代身份建构的转身。
附注
① 为清晰展示对比效果,本文所引译例均以译者名(而非作者名)进行文内夹注。
② 本文引用的译文采用金匮梅侣女史演《海国妙喻》,载《无锡白话报》1898年第1期,标点为笔者所加。还有张赤山译《海国妙喻》,见施蛰存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集三(1840-1919)》(上海书店,1991年)。
③ 见Jacobs(2009)。该译本最早于1889年由Caxton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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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玄琰)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921-(2015)08-0055-08
[doi编码]10.3969/j.issn.1674-8921.2015.08.010
作者简介:罗列,西南财经大学经贸外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翻译史。电子邮箱:laurylu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