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部小说的电影改编:《黑骏马》和《狼图腾》
——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
2015-03-29杨慧仪
杨慧仪
两部小说的电影改编:《黑骏马》和《狼图腾》
——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
杨慧仪
《黑骏马》描述内蒙古城市青年到草原生活后回到城市,再回头看草原这过程中,经历与传统草原文化既远又近的复杂关系;《狼图腾》叙述文革时期汉族青年到内蒙古草原插队,从传统蒙古文化观照汉文化的心路历程。两个故事格式虽有相似,内涵却相距甚远;然而,二者都突出了跨文化处境能成就的辨证视角。
张承志;黑骏马;姜戎;狼图腾;内蒙古;跨文化经验
洪庆福(常熟理工学院教授):从大家热烈的掌声中,我可以看出,我的任何介绍都是多余的,因为自家的姐姐回来了。的确如此:我们今天的主讲嘉宾杨慧仪老师,不仅仅是香港浸会大学的博士生导师,而且还是我们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翻译方向的编外导师。
杨慧仪:谢谢老师们和同学们的掌声!谢谢林老师再次把我领回来,带回到常熟理工学院,并再一次登上东吴讲堂。正如洪老师所说,我每一次来常熟理工,都有回家的感觉。今天给家人带来的礼物就是:两部小说的电影改编:《黑骏马》和《狼图腾》。
林建法(《东吴学术》执行主编):各位同学可能不太了解,张承志的《黑骏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轰动一时。杨慧仪老师将《黑骏马》和《狼图腾》联系在一起进行比较,这还是第一次。
洪庆福:谢谢林老师的发言。各位同学,就我所了解,林老师在大型学术活动中基本上不大主动发言,更多的是倾听。今天这样的主动地说,还是我看到的第一次,可见林老师对我们在座各位莘莘学子的爱之深切。杨老师有一句英语名言:How can I live without a baby in my arms for me to nurture ? 其寓意是非常深刻的。受她的启发,我也想问各位一句:How can I study without a good story in my eyes for me to read ? 今天,杨老师给我们带来的就是这样的“story”,而且是两个。现在,我们就有请杨老师开讲。
首先我想感谢洪院长和林老师把我再次带到东吴讲坛,跟大家分享我读书学习到的东西;上次我来这里,应该是一年多两年前了,跟你们的师兄师姐聊过戏曲翻译的一些事情。非常高兴,今天又可以来跟你们聊天。
我准备今天的材料的时候想:在这里可爱的年轻人今天听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讲座,我就不要跟大家说些太沉重的话题了。那讲什么呢?所以我决定说说近期大家都留意到的东西,我们可以用分享的心情来聊聊天。我就讲大家近来都留意到的《狼图腾》吧;这书可能有些同学看过,电影应该更多同学看过;不过我又想为大家带来一些额外的资料,所以我决定加入另一个文学作品,作一个比较,这个作品就是在我成长和学习文学的路途上都十分重要的,它就是《黑骏马》。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这中篇小说?它是张承志先生的作品,张承志是当代中国文学一位非常重要的作家。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寻根文学”?简单来说,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很多年轻作者在文革时期上山下乡插队之后回到城市生活,把这些经验带进作品之中,有些是怀想农村、草原的简朴,有些是以那里的简朴来批评当下当地的问题。与张承志同期也经过同时代经验、并同期崛起的作家包括贾平凹、莫言、韩少功等,他们都写出了非常精彩的作品,有些评论家认为这一代作家群的成就如果没有超越五四文学,最少也看齐了;我是同意这看法的,我对当代中国文学的评价的确是这么高。
回来先说《黑骏马》。张承志在“文革”时期到了内蒙古草原,回到北京后在一九八一年写下了《黑骏马》,把他认识的内蒙古草原写了进去。《狼图腾》与《黑骏马》的创作年份虽然相差很远,它是二○○五年作家姜戎的长篇小说作品,可是两者的产生背景却是有相似的地方。姜戎也是在“文革”时期到内蒙古草原插队,也是把他认识的内蒙古草原写到这作品中去,而且他非常直接明了的表示过,小说有自传成分,虽然他也说那些事情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而是在他的一些朋友身上。
《黑骏马》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蒙古青年的成长。巴音宝力格六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觉得他在城里会学坏,便把他带到草原一个家庭,由一位老奶奶照顾,同住的还有她的孙女索米亚,和他们救回来养大的一匹黑骏马,他们一家在草原上过着纯朴快乐的生活。当时在草原上没有很多书,巴音宝力格得到一本跟现代科学牧业有关的书,感到非常有趣,从此对以现代科学辅助草原生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便到了城里学习。在他暂离草原之前,他和索米亚订下他回来时便结婚之约,但在他回来之前,索米亚遭一个本地流氓强暴怀孕。后来巴音宝力格回来,准备在草原成家立业,以现代科学发展草原,却发现索米亚的情况,他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她和奶奶对这事情的态度:她们好像不觉得这是一件大事,非常接受她腹中的孩子,似乎强暴这野蛮的行为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奶奶甚至说:这是草原女人的命,现在你起码知道索米亚是能生育的。他觉得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这态度,草原突然在他心中改变了,不再像过去他眼中一样美丽,便离开了草原。很多年后,他在城里成为了科学生产研究员,回到草原,奶奶已经死了,他重见已经结婚和生了几个孩子的索米亚,她的生活过得并不太好,巴音宝力格再看草原,已经不是他认识的样子了。故事的结局是怎样呢?我一会讲到主题的时候才告诉大家。
《狼图腾》说的故事也与动物有关,也发生在内蒙古草原,故事的主角陈阵也是到内蒙古插队的知青,故事的背景也是“文革”,虽然这背景在故事中非常隐晦,可能是因为与小说主题没有最直接的关系。陈阵与一些北京知青到了内蒙古草原,在这些人之中,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真正融进当地蒙古牧民之中,与族长毕力格老人结交,学习蒙古草原的生活方式,开始理解动物,以及人与动物、与大自然的关系;陈阵对狼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掏一只狼崽回去养。其他到草原的人除了知青外,还有从东北移民过来的外来户,不知尊重草原的生态平衡,强把农耕的生活方式加诸草原上,破坏了草原的生态。在小说里,像《黑骏马》的奶奶一样在文本里代表蒙古传统智慧的毕力格老人最后去世,陈阵也必须把小狼勒死,因为它既不能在人群中生活,也回不了野外;这是一个非常悲惨的结局,与电影的结局不同。
这两个故事一看就看出有相似的地方,但它们的主题分别是什么呢?我常对学生说:相同的文本,不同人看出不同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动员我们自己的学问、常识、经验来阅读文本;在这过程中,我们不仅是去理解眼前的文本,还去丰富它,以我们的学问、常识、经验去印证文本的内容。所以,一个文本的深度,不仅视乎作者的功力,还依赖读者的功力;我现在就考考你们的功力。这两个故事的主题是什么呢?它们讲的都是当代中国文学不断探究的命题: 现代性。《黑骏马》的巴音宝力格在索米亚的事情上,面对奶奶和索米亚的传统观念,感到不能接受,他选择离开,投入城市的科学事业。这是巴音宝力格的立场,但这等同小说的立场吗?《黑骏马》这文本在现代性上采取什么立场呢?我们看看主角与草原的关系:他小时候在城里学坏,父亲才让他去草原,草原的传统生活给予了他一个孕育他的环境,但这对他来说并不足够,他对现代科技着迷,才到城里念书;但到了城里,他又思念草原;回去了,又接受不了一些观念,最终离开,但回到草原又万分懊悔。就是说:他不断在传统价值观和现代性之间徘徊。在故事叙述中,对大自然的描述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主角对草原的主观感受:故事前半部对大自然——杭盖——的描述是非常美丽的,中间发生索米亚受害的事情,草原的人似乎都很能接受这样的事情,这是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所以他离开了。后半部他再回到草原,看到索米亚的生活不太好,她的环境已经不是过去的杭盖,而是她移居的邋遢的小乡。似乎巴音宝力格过去离开草原拥抱现代性和科学的决定是对的,因为索米亚现在的生活,不就证明了她和奶奶那种草原的传统价值观不能带来幸福吗?可是,小说的高潮在最后:在这一次索米亚送巴音宝力格离开时,她告诉他自己因为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出了问题,现在已经不能生育,要求他以后与妻子生了孩子,要带来给她抚养,她告诉他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孕育别的生命,如果没有新生命给她孕育,她不能活下去。这对巴音宝力格造成极大震撼,他终于明白,奶奶和索米亚接受她受强暴而得的身孕,不是因为“野蛮”的价值观或对命运的低头,而是因为她们对生命的理解及爱惜。对她们来说,所有生命都是宝贵的,奶奶收养他、救护黑骏马、保护索米亚的孩子,都是源于传统草原对生命的珍爱;生命就是生命,不管是怎样产生的。就是这顿悟彻底颠覆了巴音宝力格本来清楚自信的那拥抱现代性、蔑视传统价值的立场。可以看到,《黑骏马》是个非常复杂、多层次的故事,角色的价值观在事件和与其他角色的互动中不断转变,提供对于传统/现代多元且多面的反思。
《狼图腾》又是怎样的一个作品呢?《狼图腾》的重点不在于价值观的多重矛盾,而在于生态。我认为狼图腾对传统/现代的思考是比较直接的,没有《黑骏马》复杂和多层次,而且比较一面倒地倾向草原传统价值观。在故事里,草原的蒙古牧民都是非常可爱的人物,他们爱动物、爱大地、纯朴又自然。外来户和很多别的知青就不一样,他们非常贪心,把黄羊全偷走,猎杀天鹅,破坏环境,又不尊重毕力格老人,都是非常讨厌的人物。在人物和对生态的立场上,故事是黑白分明、比较简单的。唯一说得上有复杂层次的,就是狼崽的命运和陈阵在这事情上的心情。《狼图腾》电影略去了很多细节,由于小说和电影篇幅不同,这是可以理解的;其中略去的,是狼崽非常悲惨的命运,小说里有这样的情节:小狼慢慢长大,可能伤人,陈阵把牠的牙齿磨平,免他咬人,这是非常残酷、对小狼来说非常悲惨的一幕。到了最后,小狼没法再留在人类的社群中,陈阵只能把他勒死,这也是电影改写了的;在电影里,小狼返回野外,最后一个镜头是在回北京路上的陈阵看见长大了、似乎来与他送别的小狼。在捕养小狼一事上,文本的态度也是非常清楚的,就是陈阵根本就不应该这样做。人对自然的崇拜以至驯服,本来牵涉非常复杂的道德问题,但文本没有在这点上多议论,而把话题集中到中国文化失去“狼性”这一看法上,而且在书的最后部分,大洒笔墨论述历史上以农立国的中国文化怎样渐渐失去狼性,形成今日不太让人满意的民族性。我对这小说的评价是这样的:它是一个极精彩的故事,戏剧性特浓,可是,最后对历史的论述却非常简单,把许多综错复杂的历史因素严重简化了,给本来可以非常有趣的文本一个不幸的肤浅结论,非常可惜。这与我是否同意他对中国文化失去“狼性”的看法无关,我们可以同意这观点、也可以不同意,但作为文学一个评论家,我对于小说对历史过于简单化的叙述,是感到非常可惜的。
《黑骏马》与《狼图腾》两个故事可能很多地方有很多不同,但它们有着一个本质上共通的地方,是它们的主题都在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而且在两个文本里,人对自然的背弃,都是因为现代性的介入。但我更有兴趣问的是:到底是什么启发这两个作品有这样的反思呢?刚才一开始的时候,我已经介绍过张承志和姜戎有着相似的经验,就是“文革”时候从城市到草原插队的知青生活。有趣的是在两部小说里,主角都是第一次接触到草原生活,都是带着一对新鲜的眼睛来看草原的传统生活。陈阵是汉族,发生在他身上的是一种跨文化的碰撞;巴音宝力格虽然是蒙古族,但他是从城里去草原的,他第二次回到草原,也是在城里生活了很多年之后,基本上就是草原的陌生人了。
我觉得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更身体化的因素。两位作者都是到草原插队的知青,在他们的访谈和其他作品里,都写过他们在草原马背上放羊的生活。我不知道在座有没有同学对马是非常熟悉的?我是非常爱马的,同学可以想象,你一旦骑上马背,你的状态就有很彻底的转变。首先,你与眼前事物有了相对高度的转变,你脱离了你的身高赋予你的日常视点;第二,你的节奏有了改变,因为马在踱步和小跑的时候,你整个身体必须顺着它四蹄的节奏活动;另外,你的速度也有了改变,随此而来的是距离感的改变。换言之,在马背上,你整个人的状态及与事物的关系都不一样了。很多人在“文革”、或者在其他情况下,都到过草原,到见过与自己的世界不一样的事物,但为什么他们没有写出这两位插队知青笔下这样深深陷入文化碰撞迷思的作品来?我认为就是这两位作家作为知青,到草原的经验是一种身体经验,而不是一种泛思考单维度的知性经验。转换视点是非常常见的现象,比如转换语言,就是一个转换视点的现象。我是每天或在广东话、英文、普通话之间来回生活的人,在座很多同学也是在普通话、主修的外语、英语、以至家乡的方言之间游走生活的人,我们明白转换语言、转换语境、转换交流对象都可以形成转换视点的框架,但我相信没有一种经验比身体经验更彻底,也没有一种处境的改变比身体经验的改变更能造就视点转移的条件。这里我们可以继续讲下去,但那会是另一个大题目。
比较这两个文本,还启发我们有另一个思考:就是时代精神这命题。当然,每一个作家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就算是面对同一件事情处于同一处境,都会有不同的反应和感受,这正是我们承认、尊重、而且必须保护“多元”的原因。不过,个人始终是活于社群之中,我们与社群内的别人当然有着千变万化的差异,但我们往往在面对相同的处境,拥有相似的条件(例如科技水平、气候、知识发展阶段的限制),需要对同一的宏观问题作出回应,甚至受到相同或相似的意识形态(包括宗教、道德观、政治理想等)的影响。于是,我们与同一个社群里其他人在同一时期内,关心和需要思考相同或相约的问题,甚至也从相同或相似的视点出发,这就是我们说的“时代精神”;像张承志和姜戎在《黑骏马》和《狼图腾》里的两个主角,就参与在相似的社会发展过程——即现代性的介入——之中。可是,这两个文本形成的时间,有着挺大的距离:《黑骏马》是一九八一年写成的,《狼图腾》是二○○五年出版,这二十四年之中,时代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对现代性的看法又有什么改变呢?我觉得这两个文本又揭示了两个不同时代的精神面貌:一九八一年“文革”方艾,社会从新开始追赶现代化发展,人们对传统虽然依恋,但对于现代性的确是充满希望和憧憬的,《黑骏马》表现的,也是这种徘徊不定的矛盾。到了二○○五年,社会经过多年开发和发展,一些无节制或走了歪路的现代化工程对环境和社群的破坏已经尽露,这些都是一九八一年人们无法预见的;因此,二○○五年的《狼图腾》有了《黑骏马》不可能蕴含的后见之明,从生态破坏的视点来审视传统与现代性的关系。这两个文本在这层面上,又显示出两个形成作品的不同时代之间不同的时代精神。如果我们这样看文本,就可以从微观看到宏观,把文本与更广大的社会、时代、文化、历史联起来;这样去看文学,我们会看到更多,并让文学成为我们认知世界非常有用的方法。今天说到这里,谢谢。
洪庆福:杨老师,同学们的掌声再次告诉我,你能做他们的学习和学术指导老师,他们是多么的愉快和幸福!我要说,你的《黑骏马》和《狼图腾》的比较研究就是一个文学与文化的双重的比较研究。你谦虚地说,你是我的跟班;我要认真地说,我和大家愿意做你的书童,这样我们就能经常在一起,从张承志以及其他中国作家作品的翻译,走向翻译和改编,从文字走向画面。杨老师,你刚才的一声“close”,在我的理解中,并不是“结束”的意思,而是对我们发出的“聚焦”(“close up”)文本的多样性与多样性的统一的号召。老师们,同学们,现象地看,杨老师今天谈的是两个作品的改编与翻译,传播与接受,以及互文性;但深层地看,杨老师是在与我们一起通过讨论外在的社会与生活,真正走向内在的生命与价值的探寻之路。杨老师的讲演风格总是那样的清新和自然,总是在我们的不经意之间,用新的内容碰撞既有结构,从而导致结构的重组,而这就是知识创新和文化创新的一大路径。再次谢谢杨老师!
杨慧仪(Jessica Yeung),英国米杜息斯大学哲学博士(表演艺术)。现为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英文系翻译课程副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