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八十年代的文论与批评”研讨会
2015-03-29刘锋杰
刘锋杰
随笔与书评
关于“八十年代的文论与批评”研讨会
刘锋杰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至二十四日,“八十年代的文论与批评”学术研讨会在苏州大学召开,后移师常熟理工学院举行,这次会议由中国文艺理论学会、苏州大学文学院、常熟理工学院共同举办,旨在回顾、探讨与反思中国当代文论史上这一特殊时期的特殊贡献及意义。
关于会题。商量召开这次会议大概起于一年前,我从学术界乃至主流媒体的报道中感觉到一种悄悄增长的力量,即回顾改革开放的文章不少,尤其是从事经济学研究的学人,回忆到八十年代的改革是如何出笼的,总是充满激情,期望再次扬帆起航。当代批评界也提出了“重返八十年代”的问题,好似一股新的批评力量在崛起。自己近年也作相关研究,在撰写新时期文论与批评的文章,不免发生共鸣。检读当年文献时,一些原本较少关注的议题,却发现大有深意,加深了对于八十年代的理解。不是要跟风,而是想实实在在地回顾与反思一下八十年代。中国当代文论若以“三十应立”为标准来看,它从八十年代起步,这个起点靠谱吗?它应当如何走下去?它该与八十年代建立什么样的关系?我们能否告别八十年代,如果告别,这是走在正途上抑或又进入了歧途呢?等等,等等。我将此意征询夏中义,他极力赞成召开一次会议。又询之于赵宪章,他也热情首肯。再征之于王尧,他写过《一个人的八十年代》,可见八十年代已经印入他的学术年轮,他当然爽快地予以支持。最后,在反复征询的过程中,决定不用“重返”、“重建”、“重构”、“重回”等字眼,以免眼光向后,或者事先定下会议调子,不便人们畅所欲言。我们平实地提出“八十年代的文论与批评”这么一个不煽情的会题,体现对于历史的尊重,这大概也是对学术自由的尊重。
历史感。既然为八十年代开会,当然要有历史现场感。会议设计之初,就拟定要请三代学者与会,一代是八十年代的领军学者,他们引领了八十年代;一代是八十年代开始学习的大学生们,现如今已成领军学者;一代是九十年代开始学习,如今是学术中坚。再加上与会的研究生,可谓四代同堂,能形成跨代际交流的思想景观。鉴于此,曾邀请刘再复、何西来、林兴宅、王先霈、程德培等光临会议,何西来已经买好来苏高铁票,但终因身体原因未能成行,他祝愿会议圆满召开。不幸的是,何西来已于十二月八日病逝,他未能参加他所喜欢的这次会议,而我们也永远失去了邀请何西来参加此类会议的机会。林兴宅、王先霈、程德培也均有事,未能与会。本来这次开会定在刘再复在香港讲学期间,便于他光临会议,此事交给林建法联系。可惜刘再复因课程安排无法抽身,但却写来长信阐述自己的观点,人未与会,可思想与会了。刘再复结合亲身经历提出了“八十年代的未完成”命题,认为自己也是一个未完成。他认为,以“论文学的主体性”而言,才刚讲了“主体性”(刚走了第一步)就中断了。按正常的思想逻辑,第二步还得讲“主体间性”(或称“主体际性”);第三步(一九八八年才想成熟)再讲“内在主体间性”。第二步哈本玛斯讲得较充分,但不是在文学范围内进行。而第三步,则完全可能只属于中国学者,因为我们有高行健提出的人称小说《灵山》可作依据。《灵山》的内部主体三坐标(你、我、他)所形成的复杂语际关系,把弗洛伊德的静态内主体(本我、自我、超我)化为动态的主体际性,正好让我们可借此讲些他同他人未曾说过的理论新说。可惜我们错过了时间上独创的可能。再如“忏悔意识”,也是刚一提起就烟消云散。此一理念题目好像很老,其实牵涉到人性的真实与灵魂的真实,也牵涉到作家的“大悲悯”等精神深度。刘再复庆幸到海外后能与林岗一起合编《罪与文学》,从而表述了一部分思想。刘再复的观点引起了与会者的讨论,验之以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改革开放、政治革新等方面,都是言之成理的。会前与吴予敏商量他的发言题目,他也认为八十年代是“一个未完成”。在八十年代后期,吴予敏在文学所学习,受刘再复、何西来等影响,多年后,他们师生又想到一处了。刘再复还提出了个人从事学术研究的“四不媚”原则:“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既不媚上也不媚下,既不媚左也不媚右,既不媚东也不媚西。”一贯坚持独立思考的吴炫,极为赞赏这种态度。“四不媚”反映了刘再复的一贯立场与坚守,是八十年代留下的一份思想遗产,值得今天的学者去践履。
难忘的八十年代,勾起的是回忆,也是反思。陆贵山以一句“难忘的八十年代”讲述了自己的文论活动,手中展示一张发黄的照片上印有多位当时学者的身影。据其说,当他将这个消息告诉朱立元时,朱立元很激动,要求立即扫描这张照片,让他看看自己当年年轻的身影。黄海澄无疑是八十年代文艺学方法论热的领军人物,他将信息论、控制论与系统论与文艺学美学相结合,提出了文艺学研究方法的变革问题,引起文坛的高度重视。后人不太了解他的研究缘起,大都认为这是跟风。其实,他回忆自己五十年代初期报考北大时,第一志愿是中文,第二志愿是物理,最后录取在中文系,学的是古代文学。可见在那时,高中生还是文理兼擅的,素养全面,不像现在的单一,早早分科,养成了文不犯理、理不犯文的单一思维习惯,又怎么能够做跨学科的研究呢?由黄海澄将自然科学的方法嫁接到文艺学美学的研究中来,实非临时起意,而是学养铸成。王保生于一九六四年就进入了文学所,他梳理了《文学评论》在八十年代的地位和作用,证明一个刊物可以影响一个时代,关键是看这个刊物的宗旨是为学术还是为功利。鲁枢元则借助于刚刚出版的八十年代的文学日记《梦里潮音》,回顾当年文学事件,说及日记出版时的删节,语气中带着难以平抑的不快。赵宪章的年龄稍小,但也是在八十年代学习,在八十年代开始研究,他回顾了拜访凌继尧的情景,那时的凌继尧还年轻,住在筒子楼里,满屋堆满书籍,要放下一张招待客人的凳子非常困难,只能将他连连往外推,在过道里交流,但那时的学者有理想、有热情。赵宪章感叹世事巨变,如今的学者首要生存,次才学问,学问已经没有那么纯粹与认真了。
但论及八十年代,更是一次深刻的学术反思。夏中义指出,将八十年代作为对象来谈,其参照系是一九四九-一九七六这段历史。对于经历“文革”创伤、受缚于阶级论反映论的人们来说,八十年代自然成为理性启蒙的年代,是张扬感性、人性的年代,是确立人的主体性的年代,它既是对极左思想政治的反拨,更是对五四启蒙的延续和超越。是的,明乎此,大概就明了八十年代的未完成,也明了五四的再次未完成。如陈剑澜认为,席勒至西马的审美自律论是德国处理他们现代主体性的并不能算成功的尝试,然而在中国这个连“个人”尚未树立的文化语境下,八十年代过度提倡审美、试图在审美世界中求得人的解放,无助于人的政治、法律主体权利的确立,甚至恰恰使我们错失了对于“个人”概念在现实方面的自觉意识。吴子林专门论述“诚的文学”,也是接着八十年代往下说,八十年代不正是处处见出真诚的一个时代?王洪岳讨论夏中义的《新潮学案》,是借助这本反思八十年代的著作,从学术史的角度再度进入八十年代的学术谱系。祁志祥讨论刘再复的主体论,看到了它的贡献,也想思考该如何接着说、再出发。“小将”罗成则认为,刘再复“性格组合论”的意义在于反驳反映论、高大全的僵化理论,但副作用是,人性既然都是善恶组合,便可能滑向“怎么都行”。如果人道主义曾经如此深入人心,为什么到九十年代就开始讨论人文精神沦丧了?罗成认为部分原因出在人道主义自身:过于强调人性的多面组合,以至于展露丑恶和粗鄙也成了一种坦率和纯真,忽视了组合也需要秩序感。周启超在全面梳理八十年代所引进的外国文论时,充分肯定八十年代的全面开放,为后来的文论发展提供了宏阔视野。陶东风则从一贯的反思立场出发,再论八十年代的审美问题,强调九十年代以降中国文化中的去政治化思潮产生了普遍的犬儒主义与物质主义趋向,担心它们削弱文学介入现实政治的力量。郭铁成曾为“审美祛魅”与陶东风发生过论争,参会之前,不无担心,怕见面不好交谈,可哪里知道,他们交流甚洽,基本意见竟是惊人一致。郭铁成坚持文学的审美性,其意在力争个人生存的独立性;陶东风强调文学介入生活,其意在建立公共空间,也是争取个人生存的独立性。他们道相同而谋不同,从不同角度思考了公共空间话题。
若概括此次会议的精神取向,我以为将八十年代视为三十多年来的理论起点、精神原型,恐怕是多数与会者的想法。在老一代学者心中,八十年代是他们展示思想魅力的年代。他们曾被意识形态束缚,到了八十年代才为自己说话。相互间也许争得面红耳赤,可一场又一场的争论正体现了八十年代的自由、开放与多样化。对于起步于八十年代的学者来说,八十年代培养了他们,从而可以肩负八十年代的理想,在九十年代以降,创造属于他们的历史,他们怎么不会向他们的青春致敬?而对于九十年代以后进入学界的学者来说,八十年代是一个传说,可这个传说通过各种方式向他们发送信息,与他们展开精神上的对话。他们蓦然回首,八十年代就在那里,甚至变得越来越清晰,成为他们思考的对象或远景。此次与会的年轻学者肖翠云讨论语言学批评被引入中国的状况,江守义梳理叙事学理论在八十年代的发展,潘华琴谈论女性主义话语的流变,许徐结合新媒体理论思考天安门诗歌运动,曹谦、赵学存探讨朱光潜“新时期”美学的内涵与价值,许丽讨论钱谷融与刘再复,都可见出八十年代在年轻一代学者心目中的历史分量是沉甸甸的,常说常新。即使揭示八十年代的不足,指出它的未完成,那也寄托了对于八十年代的整体性肯定。三十年来,若没有八十年代作为起点乃至支点,那是不可想象的。发生于那个年代里的真理标准大讨论、十一届三中全会、四次文代会、“为文艺正名”、现代派引进、文学主体性等,都成了与会代表津津乐道的思想盛事。关于八十年代,当然也有阴郁的记忆,可这又怎么能够掩映住八十年代的喷薄而出呢?八十年代成为理想,成为动力,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这次会议也有遗憾,一些本该出席的学者没有出席。如徐岱全力响应这次会议,可因出国时间延迟,不能与会。马驰听说举办这次会议,兴奋地说:我有话说,我一定参加,要说说八十年代是如何引进西马的,可他像陈晓明、陆扬、汪正龙一样,他们都因北京有会而未能与会。本来,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少几位学者发言,并不影响会议的召开与结束,但他们的缺席因与今时所体现的某些趋向相关联,是需要认真对待的。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十一日,于苏州
刘锋杰,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