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的散文化倾向*
2015-03-28左攀峰
左攀峰
(新乡学院 文 学院,河南 新 乡 453003)
小说的散文化是我国现当代文坛一部分作家的创作追求,汪曾祺先生将其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疏落有致的结构、充满诗意的内容、独具特色的人物刻画以及精致典雅的语言,都为其小说散文化的形成做出了贡献。
1 结构:“苦心经营的随便”
汪曾祺的散文化小说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结构松散。汪曾祺主张“信马由缰,为文无法”[1]187,他的创作有意打破小说、诗歌和散文的界限,重点不是讲述故事,而在于营造气氛、创造意境,这正是散文的一个基本特征。林斤澜先生就曾戏言汪曾祺的小说结构是“苦心经营的随便”,可以说这个评价是非常妥切恰当的,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汪曾祺的小说都有一种内在的气质,这种气质可以把那些看似信手拈来的材料如同串珍珠似的串连起来,在气氛的笼罩之下,达到散文“形散而神不散”的境界。
由于创作态度上的这种“随便”,使汪曾祺小说的结构极其多样化,但综观他的作品,还是能够从中总结出一二的,最明显有以下两种:
1.1 传记式结构
在传记式结构的小说中,人物被推到了幕前,整部小说仿佛就是为了塑造一个或几个人物,故事反倒被隐藏到了幕后。如果一部作品中讲述了多个人物的话,那么这几个人物的章节就是相互独立的,然而其中又有内在的气韵贯穿。例如《岁寒三友》《晚饭花》《故乡人》《故里三陈》等,这些作品均是由三个短篇连缀而成,每个短篇都讲了一个人,冠上一个标题,放到一起却又极其和谐融洽。小说正是以这种内在的相似作为隐形的线,将三篇独立的传记串连了起来,从而形成了似散实紧的小说结构。
1.2 风俗画式结构
汪曾祺小说最为人称道的一点就是对民风民俗的细致刻画,在他的一些小说中,风俗描写极其多,将故事的主线和主人公挤到了角落里,看似成了风俗的陪衬。其实不然,对风景、风情和风俗的描写都是为故事和人物服务的,大量的描写为人物的出场和故事的发展造足了势,将全文笼罩在一层独特的气氛之下,人物出场后,不需过多描写,就显得非常生动自然,这种小说的结构,可以称作风俗画式的结构。例如《大淖记事》《陈四》,这种风俗画式的小说结构,其意不在于讲故事,而在于营造气氛,为人物的出场做铺垫,也正因为此,汪曾祺的小说总是充满了浓浓的中国味儿。
2 内容:于平淡中见诗意
散文讲述的往往是日常琐事,人们触景生情,感时伤怀,将自己的情感记录下来,因此,与小说相比,散文的抒情味更浓,具有诗歌的优美情调。散文化小说正是将小说的叙事性和散文的抒情性糅合到了一起,于平平淡淡的诉说中,生发出无穷的韵味。
2.1 平凡的人物,诗意的生活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是散文的创作旨趣,也是我国许多古典散文大家的审美追求。宗白华就认为“初发芙蓉”比之“错彩镂金”是一种更美的境界。汪曾祺的小说与传统小说的一个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没有起伏跌宕的情节,而是以貌似漫不经心的态度来随意点染世俗生活,情节淡化,情感冷漠,就好像兴之所至,挥墨即就,从而使得小说有了散文的意蕴。
《岁寒三友》开门见山,开篇就介绍三位主人公: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接着分别介绍三人的生活状况,写他们交了好运,又写他们各自的沦落,结尾处笔锋一转,写靳彝甫卖了三块田黄,接济王瘦吾和陶虎臣。这三人都是世俗社会中的普通人,他们的生活经历再也平凡不过了,而作者对三人友谊的描写也着墨甚少,但通读全文,却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和感慨。
然而,平凡的生活并不代表着庸庸碌碌得过且过,相反,汪曾祺笔下的世界总是诗意的,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受戒》以神来之笔描写小和尚明海和小英子之间纯洁的爱情,充满了童真童趣,全文笼罩着一层诗的氛围。在写到小和尚明海情愫初发时,只有这么几句描述: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都搞乱了。
这一部分的描写非常细腻,极其传神的描绘出了小和尚的心理变化,读来回味无穷。
2.2 民间的情怀,抒情的氛围
汪曾祺小说的散文化还与作者本人的民间视野有关,从民间的角度来观察故事,就为作品奠定了抒情的基调,抒情性正是散文应有的品格。所谓民间,陈思和先生有过精辟的解释:“它的活动背景往往是国家权力不能完全控制、或者控制力相对薄弱的边缘地带。”“它拥有来自民间的伦理道德信仰审美等文化传统,虽然与封建文化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具有浓厚的自由色彩,而且带有强烈的自在的原始形态。”[2]28汪曾祺长期与底层劳动人民接触,对他们的生活有较多的了解,在创作中,他常常以民间视野来观照平凡的人生,这突出地表现在对民间审美价值取向和伦理道德观念的认同上。在《大淖记事》中,作者写道:“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站在这样一个民间的立场上,作者就顺应了一种更为温和的民间价值观念来处理巧云和十一子的爱情,以一种疏离的姿态去反抗传统的道德礼教。巧云被刘号长破了身子,事情发生后,人们并没有强烈地控诉刘号长,作者平静地写道:“这种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发生。巧云的残废爹当时就知道了。他拿着这十块钱,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邻居们知道了,姑娘、媳妇并未多议论,只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而巧云呢,她“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只是为什么是这个人?真不该是这个人!”她只是非常后悔,没有把自己给了十一子。与传统道德礼教的背离,使得作者能够从人性最本真的角度出发去描写纯洁自由的爱情,这种爱情是超越了肉体的,已经上升到了一个精神层面,从而将爱情衬托得更加圣洁美好,充满了诗情画意。而更为重要的是,作者以民间视野来审视世俗生活,可以以一种赞美和欣赏的态度来描摹世态人情,从而使全文呈现出诗歌般的咏叹情调,与传统小说平静冷漠的叙述语调大不相同,这是汪曾祺散文化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
3 人物:世俗社会里的人情人性美
汪曾祺小说的人物塑造也体现了其散文化的特点,具体表现为以人物而非故事为中心,重神似而非形似,讴歌世俗平民的人情人性美等方面。
首先,汪曾祺小说不以情节故事为主导,他曾经说过:“我以为氛围及人物。一篇小说要在字里行间都浸透了人物。”[3]194综观他的小说创作,可以发现,人物塑造占了很大的比重,有些篇章甚至围绕着人物展开描写,仿佛是一篇传记。但又不是纯粹的传记,因为它并没有把人物的生平详细地记叙下来,只是挑了些有代表性的事件,三言两笔,人物便活灵活现。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是名副其实的小人物,他们没有高贵的身世,也没有显赫的声名,作者着力书写的是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八千岁》主要讲了八千岁这个吝啬鬼的人生经历,他原本极为俭省,俭省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然而被当地驻军敲了一笔后,终于看开了。《故里杂记》包括三个短篇,分别叙写李三、侉奶奶、庞家三兄弟的日常生活,每篇围绕着一个或一组人物展开,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幅世俗的风情画,读来令人唏嘘不已。
其次,汪曾祺塑造人物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重神似,这有点像中国画。在他的作品中,读者很难找到一个具体的外貌描写,即使是《受戒》里边对小英子姐妹的描写,“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也是抓住了主要特征,以比喻的方式给人以形象化的感受,再加上方言词语的运用,小英子姐妹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很难找到工笔式的人物描绘,他大多以言谈举止来表现主人公的性格特征,例如《岁寒三友》中:“靳彝甫回来了。他一到家,听说陶虎臣的事,连脸都没洗,拔脚就往陶家去……跟脚,他又奔王瘦吾家。”文中对三人的友情并没有做正面的介绍,然而看到此处,又有谁能否认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呢?这些人物并没有具体的五官特征,作者只是抓住了他们的主要特点,三言两语就栩栩如生,仿佛是欣赏国画里的人物画,面貌看得并不大清,但人物又都具有各自的神韵,正如汪曾祺所说的:“散文化小说的人物不具有雕塑性,特别不具有米开朗琪罗那样的把精神扩及到肌肉的力度。……最多是列宾的钢笔淡彩。”[4]145
最后,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美,这不是外貌的美,而是人情美和人性美。先来说说人情美。《大淖记事》里十一子被打成重伤,巧云主动承担了照顾的任务,“东头的几家大娘、大婶杀了下蛋的老母鸡,给巧云送来了。锡匠们凑了钱,买了人参,熬了参汤。挑夫,锡匠,姑娘,媳妇,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十一子”。县政府没有给乡亲们一个满意的答复,锡匠们便自发地上街游行请愿,“他们表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动摇的决心”,多么古朴而又温馨的一幕啊。《故乡人·钓鱼的医生》里的王淡人,给人治病从来不为了名利,他给汪炳治搭背,让他在家里白吃白喝白治病,还用去了三分之一祖上传下来的麝香、冰片,有人问他干吗给汪炳治病,王淡人回答:“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是挂在王淡人医室里的一副对子,但这又何尝不是他高尚人格的写照呢?
通过塑造一系列市井人物,汪曾祺构建了一个充满了人情美人性美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不仅是作者对人生的理解,更是他对和谐人生的一种向往。以人物为中心,以神似的方式刻画人物,并用人物来表现世俗人生的美好,这些人物塑造的手法已经超越了传统小说,因为揉入了散文的写法,形成了散文化的人物描写技巧。
4 语言:清新自然,精致典雅
汪曾祺小说的散文化还体现在其语言上,他将小说的叙事和散文的抒情结合了起来,注重语言的简洁凝练,反对堆砌文藻,强调起承转合自然流畅,于是形成了清新自然、精致典雅的语言风格。
首先,汪曾祺的语言是非常质朴平淡的,但却淡而有味别有情致,这主要是因为他的语言少事雕琢,看似平平常常,却又贴切自然,极其传神。例如:“村里人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受戒》),“黑”是非常普通的词语,但用在这里形容字写得好,就非常形象,耐人寻味。再比如“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大淖记事》),“花”也是极其平常的词语,但用在这里,既写出了巧云外在的美貌动人,也写出了她内在的青春活力,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啊。
其次,作为文学作品,尤其是散文化的小说,其语言必定也是精致典雅的,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如《复仇》:
人看远处如烟。/自在烟里,看帆蓬远去。/来了一船瓜,一船颜色和欲望。/一船是石头,比赛者棱角。也许——/一船鸟,一船百合花。/深巷卖杏花。骆驼。/骆驼的铃声在柳烟中摇荡。鸭子叫,一只通红的蜻蜓。/惨绿色的雨前的磷火。/一城灯。/嗨,客人!/客人,这仅仅是一夜。
这哪里是小说,明明就是诗歌啊!汪曾祺成功地将日常口语和书面语结合了起来,使文章充满了书卷气,朴素淡然,如行云流水,这是他散文化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
汪曾祺的散文化小说,显示了一种成熟的小说文体的典范,同时也更新了小说观念,启动了当代作家的文体意识和语言感觉,对当代小说文体起到巨大影响。
(责任编辑杨文忠)
[1]汪曾祺.汪曾祺短篇小说选[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
[2]陈思和.鸡鸣风雨[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5.
[3]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
[4]汪曾祺.中国当代名人随笔汪曾祺卷·小说的散文化[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