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座新书》与“二拍”的本事*
2015-03-28
《惊座新书》与“二拍”的本事*
任明华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摘要:经过几代学人的辛勤稽考,“二拍”的本事大多已找到来源。我们从王兆云的《惊座新书》中新发现几篇本事。这对于研究凌濛初的小说创作及文言小说与话本小说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惊座新书》;“二拍”;本事
“二拍”是明代话本小说的经典,深受读者的喜爱和学界的关注。有关其思想、艺术、文化和文体等的研究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即使其本事经过几代学人的努力,也取得了丰硕可喜的成果。谭正璧的《三言两拍资料》、胡士莹的《话本小说概论》和孙楷第的《小说旁证》堪称上世纪的总结之作,而徐永斌的《凌濛初考证》则是近年较有代表性的成果。可以看出,“二拍”的本事大都已考知,为探究文言小说与话本小说的关系提供了可靠的文献依据。①由于“二拍”取材广泛,数量庞大,有少数篇目的本事尚付阙如。近来,笔者在研读王兆云《惊座新书》时,又新发现数条“二拍”的本事,特公诸学界。
《惊座新书》,明王兆云撰。兆云,字元桢,麻城人(今属湖北)。生卒年不详,约嘉靖、万历间人。著有《皇明词林人物考》十二卷、《王氏青箱余》十二卷等。《惊座新书》,《淡生堂藏书目》卷七小说家杂笔类著录,十卷,包括《湖海搜奇》《挥麈新谈》《白醉琐言》《说圃识余》《漱石闲谈》。《千顷堂书目》卷十二小说类著录,八卷,包括《漱石闲谈》一卷、《湖海搜竒》一卷、《白醉琐言》二卷、《说圃识余》二卷、《挥麈新谈》五(应为二)卷。《明史·艺文志》子类小说家类著录,八卷。现存《惊座新书》收录的五种书均为二卷,凡十卷,则《千顷堂书目》、《明史·艺文志》著录有误。现按照“二拍”的顺序,将出自《惊座新书》的“二拍”本事稽考如下:
1.《初刻拍案惊奇》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入话,诸家均阙,实取材于《漱石闲谈》卷下《被盗得金》:
吴人有王姓者,家贫落魄,不事生理。王有婶母寡居,颇富。一日,谓之曰:“视汝状貌似非久困穷者,何不贸易江湖,逐什一之利?”王氏对曰:“囊无一文,何以籍手?”婶慨然予千金为本,王氏挈其金行,不十日,遇江中盗劫之而去,空手来见。其婶母曰:“勿忧,吾仍以千金贷子。”及挈之至某处,仍为前盗所劫,又空手归。婶又慰之曰:“勿忧,吾仍以千金贷子。”及去,又逢前盗劫之。王氏于盗前叩首吐实:“吾三度挈金皆遭意外之厄,吾无面复见吾婶母矣!请投江死。”盗魁曰:“此人实有可怜。汝姑无死,吾今日掳纻丝一船,无所用之,与汝可也。”王氏授〔受〕之以归。及到家启之,皆裹白金在内,不啻数千两。王氏取以偿婶母,余者遂买城中一宅。其宅旧传多鬼,人居其中辄死,虽贱值无敢买者。王氏买而居之,人以为必死。及入宅内,其鬼自来告曰:“某非害人之鬼,为君守藏为日已久。今君来,其藏有主,吾等即去矣。”自是王每锄平地辄得金无算。一日游湖,见波间有二火滚滚而来,举钩钩之,得缸一片,不知为何。及到家锄园,得银二缸,其一缸缺一片,即湖中所钩者也。[1]
凌濛初改编时,增加了王氏之父的商贾背景,删除了最后锄地得金、得银二缸的情节。叙事时用“且说”、“正是”等话本体的语言,如“正是: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等,插入“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等俗语,突出、强化了话本小说的文体特征。
本卷的正话,诸家均认为取材于《情史》卷十八《邵御史》,其实,二者的情节差异较大。笔者认为《漱石闲谈》卷上《饭盗获报》似更近之:
广东林学博署吾庠,曾说彼中一举子家赀颇饶,会试京师,与畴辈饮食于店中。忽见一夫倚门,貌甚修伟,须长蔽腹,似有欲炙之色。举子谓之曰:“丈夫欲得食乎?”客曰:“适在穷途,实冀一飧。”举子因令店主具馒头数十,肉二斤,豆腐一方,酒一壶,恣其食。举子实见其须适过口,不见唇齿,不知饮食从何入,故令试,本非有意惠爱之也。及坐而食,则见其于顶中取银簮二根,各挽其须缴之于鬓而后纳食,颇知其非道路人矣。食已,问之曰:“是能充子之腹肠乎?”客曰:“但随君意如何能教充我腹肠?”举子又令店主取熟猪首一枚,猪肚杂一付,包子一百,羊一肩,豆腐一方,酒二壶,与之食。食毕才曰:“吾今日始饱矣。”称谢而去。举子与店主计帐,费至千余钱。举子竟不第。数年选授云南一县知县。三四年罢归,舟过洞庭,遇盗劫其行装,并缚县公以去。盗魁冠服如王者,一见县公,戒其下人勿惊动此位官人。因问曰:“君识我乎?”对曰:“不识。”盗魁曰:“君记京师客店有所与饮食者乎?”县公曰:“曾有此事,但相别多年,不甚记忆。县君仪别来体貌魁梧,不复类当时,是以不复能识矣。”盗魁曰:“我感君雅意,至今无报。吾但以云南一县宰宦囊当不赀,不意其止百三金也。君归,何以度日?”乃解其缚,退其金,呼其从以今日湖中所得者悉以与之,以服畴昔一饭之德,不啻数千金。县公恐怀璧为累,辞不敢受。盗魁曰:“无恐,吾与君一面小旗,至可疑处,出一示人,即无忧矣。”县公如其言,每至泊船处遇可疑,微示以小旗即散去,到家竟无恙。
2.《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一《恶船家计赚假尸银狠仆人误投真命状》入话,诸家以为取材于《智囊》卷二十七杂智部《邹老人》,其实直接来源应为《湖海搜奇》卷下《邹老人》。因《湖海搜奇》卷下有阙叶,《邹老人》仅存目录,正文已失,故无法与《智囊》比对。
3.《二刻拍案惊奇》卷四《青楼市探人踪红花场假鬼闹》正话,诸家均阙,实取材于《说圃识余》卷下《张廪生》:
四川新都某公官云南佥宪时,曾有张廪生者巨富,以庶弟构讼争家财不均事蒞巡道。张行五百金于佥宪,内有金银壶、缕丝金银首饰极工巧,佥宪受之。未及剖判,以入贺行。既归,更以考察罢官。后数年,张生以贡赴部,不挟行缠,乃由成都暂憇,然后往新都。新都去成都仅五十里,张生自明一见杨君,即五百金之半可得,入京之费必不少矣。来成都不一宿,即往妓馆,留数日去。行时谓妓家曰:“我往新都索金,来必厚遗汝家。”因留一衣囊在彼为信。张至新都见佥宪,佥宪一见意其欲复得前金也。自思金不足惜,惟金壶首饰不肯舍。杨有孤侄方七八岁,家颇饶,佥宪乃阴养剧寇三十人谋杀其侄,欲并其家,五起而五不中,剧寇犹在其家。一夕置酒款张生,乘其醉令群寇并其所从四仆支解之,主仆五人共瘗一窟。无何张生两子皆入庠校,怪其父入京久不得家信。两子躬至成都访求,因于妓家得其父衣囊,又闻其在妓家临去之言,潜至新都密探,方知其父所以死,乃赴巡察使者石公投牒。石公屏左右谓之曰:“此人罪恶贯盈,奸谋叵测,二生可速去,毋留此,必阴受其害。廉访得实,当有移文至彼,慎勿洩。”两生如其戒默还滇中。巡察袖其牒,候二司入揖辞出,独留宪长以牒付之密访其事。且嘱曰:“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士数十,苟不得其实迹,则吾辈反为所乘矣。”宪长颇有才干,既出,择其司中承差内可办此者两人,令其往新都密察。两人各持百金,以货买红花为由。佥宪有红花地千亩,一岁卖红花数百金。两人到彼,即主于佥宪纪纲之仆,厚其馈遗,结为兄弟,转移贸易,无虑往返数次,至忘形迹。两人每至彼处,即宿于红花间。一日酒酣,让之曰:“尔我空自契厚,何不宿我于安静之地,令我每次辄闻鬼叫,神魂不安。”仆目其党笑曰:“此鬼正人,云南那人也。”两人曰:“云南那人之死,我亦闻之,老兄彼时何不积些阴隲,与你家老爹略说些,方便与他一堆土,却抛弃其形骸,令其每夜苦叫如此。”仆曰:“休听人言,云南人之骨见埋于红花也。”两人佯不信,乃指其处。两人既得实,密以报廉使。廉使戒勿泄,待此仆来省城则密禀。会岁终,果至成都买办年节所需诸物。两人延至其家盛席以款,一面密报廉使。擒之至官,不须拷讯,一一吐实,正除夕之日也。廉使即差两承差檄新都令,谕以不得某佥事,即以知县代解。知县窘急,疾拨数百人围其第。值其家饮团年酒,群妾歌舞弹唱,不复知外事。其家门有九〔犬〕(“犬”字已磨灭,无法辨认,据《二拍》补),二承差梯墙而入,启其扉,令知县入坐于中厅,使人入言邑主在外有请。佥事意前事已发,急遁藏厨中灶内,知县亟入中堂,执其妾拶之,问主人所在。妾以手指厨,就执。连夜解赴会城,送入狱中。比佥事入狱,而廉使所遣取云南人之尸首俱到矣。佥事议重典,毙于狱中。佥宪本无子,后其家产悉归八岁孤侄。
凌濛初据上文虚构出人物姓名,且对张廪生留恋于妓院的情节大肆铺排,并大量运用“这段话文”、“看官”、“正是”等说书体语言,如“正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完成了由文言小说到话本体制的转变。
4.《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二《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入话,诸家均阙,实取材于《挥麈新谈》卷上《晦翁断墓狱》:
朱晦翁知同安县,一小民夜埋其祖墓志于大姓圹中而讼于翁,言此乃其先人墓,某氏夺之。晦翁鞫问不服,亲诣其穴启封验之,则民家墓志在焉,遂归其地于民。其主讼于监司,事下翁,翁执不许。士论不能平,遂弃官隐居武夷。已而经其地,问居民,言前事甚悉,乃誓曰:“此地若发,是有地理;此地不发,是有天理。”是夕大雷雨击破其墓,成巨潭云。
5.《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庵内看恶鬼善神井中谭前因后果》入话,诸家均阙,实取材于《挥麈新谈》卷上《丘伯皋》:
南京新桥有丘伯皋者,平生奉佛甚谨,性喜施舍。一日方独坐檐下诵经,有一人负小幞前揖丘曰:“我南贾也。来此欲觅访丘伯皋,其居在何处?”丘曰:“问彼所在何如,将素识乎?”商曰:“非素识,但闻其人长者,途路间将有少干耳。”丘曰:“仆是也。”乃与偕至家,通名里后,贾人曰:“某今欲诣北京少营干,计两月后还此。孤身远涉,此幞中有少物欲寓顿公处,此所谓干累者也。愿公留意。”丘曰:“第封记,置必无虞。”贾如言置其幞,留连两日别去。既而逾期不至,漠无音耗。丘无所访,乃问卜焉。卜人往往告以卦绝生气,行者应已沉没不可还矣。丘归乃谋之妇曰:“彼与我非素识而独寄物,幞中物试启一视之,但不损之耳,亦何害哉。”因启观,则黄白也,将千金。丘谓妇曰:“彼有重货如是而不返,殆已死乎?今取其赀五十金为营佛事,冀得佛力庇之。其存邪,庶可早还;亡邪,得免罪苦,早受生耳。”既毕事,其媵遂有娠。明年生一男,眉目竦秀可喜,父母甚爱之,名之曰丘俊。教之学,辄怒弃去。既长,大亡赖,结诸恶少恣睢酒色间,无如之何。而乡人则多感叹,以为好善之报如此也。居久之,益狂狠不可堪。一日父他出,锁之密室,固扄其户而去。其母念俊窃持饭往哺之,门尚未启,先从窗棂窥之,则见俊非复故容,俨然前日寄幞贾也。母惊惧不敢进,返室伺夫归告之故。丘大悟曰:“是矣。复何言。”即开门纵之出,任浮浪。数年,其所费不赀。后乃无病死,试校其所亡金,恰当其所寄数也。
凌濛初把上文中的南贾命名为南少营,在开头增加了一首诗,文中则插入“话说”、“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等套话俗语,从而转化成话本小说。
6.《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行三昧戏》正话中有下面一段情节:
(懒龙)连夜起身,竟走南京。诈妆了双盲的,在街上卖卦。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道:“这盲子来得蹊跷!”仔细一相,认得是懒龙诈妆的,一把扯住……张小舍首盗得实,受了官赏。过了几时,又到南京。撞见懒龙,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苏州事已明,前日说话的怎么忘了?”懒龙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晓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龙自来不掉谎的。”别了回去,到得家里,便到灰中一寻,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缠他,故虽把东西谢我,却又把刀来吓我。不知几时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其来源诸家均阙,实取材于《白醉琐言》卷下《张小舍》:
张小舍居夷亭,善捕盗。凡遇盗者,张往视其形迹,则知其盗为某。一日侨寓于南京水西门外,有一瞽者入,手持杖点地进城,朝出暮入,以为常。张一见之,谓众曰:“此巨盗也。其瞽乃诈尔。”明日复于途,张以身触之,瞽曰:“子为谁?”张曰:“我夷亭张也。”瞽曰:“我欲相见久矣。”张曰:“何时可至吾家?”瞽曰:“数日间。”张归,竟不见其来。他日,复之京,见瞽者已徙太平门。张谓曰:“尔何失信?”瞽曰:“有物在床褥下。”张归,发褥视之,有白银数锭,利刃一柄在焉。意盖以银啖张,利刃者示若不知止,则杀之也。张亦骇服。
考补“二拍”的素材来源,对于研究凌濛初的小说创作、文言小说与话本小说的关系及小说文体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①参谭正璧:《三言两拍资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参考文献:
[1]王兆云.漱石闲谈[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48册)[Z].济南:齐鲁书社,1995.
(责任编辑:谭淑娟)
Research on Original Stories in Jing Zuo Xin Shu and Er Pai
REN Ming-hua
(College of Literature,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 Shandong 273165,China)
Abstract:After several generations of hard study,most original stories in Er Pai have been found.Several ones were newly found in Jing Zuo Xin Shu written by Wang Zhaoyun.It has very important significance for the research on Ling Mengchu’s novel creation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lassical Chinese fictions and the talkbased writings.
Key words:Jing Zuo Xin Shu ; Er Pai ; original stories
作者简介:任明华(1970-),男,山东曹县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小说文体发展史”(项目编号:11&ZD106)
*收稿日期:2014-08-10
文章编号:1673-2103(2015) 01-0020-03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