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散文理论研究的新维面:评颜水生《中国散文理论的现代转型》
2015-03-28王瑞瑞
基金项目:2014年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学术新人奖”基金资助(资助编号: XRZZ2014013)
收稿日期:2014-12-21
作者简介:王瑞瑞(1985-),女,山东东营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学2012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
我们经常可以读到这样的学术著作,它们热衷于史的描述,以近乎凝滞的书写节奏,去平实、客观地呈现历史全景。这类著作颇近似于教科书,尽管周全而稳当,但常需付出创见寥寥的代价。显然,颜水生在有意规避这样一种学术书写形态。王景科教授在《中国散文理论的现代转型》(以下简称《转型》)一书的“序言”中如是说:“颜水生是一个积极进取的人,在每次跟他讨论问题时,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他那种探索进取精神。”颜水生自身的这种性格特质,也全面地投射到了《转型》一书中。该书最大的特点就是以一种“探索进取精神”去重估“散文理论”,进而努力开拓出散文理论研究的诸多新维面。
一、共时与历时的辩证统一
《转型》一书在方法论上特别注重共时与历时维度的辩证统一。
这其实是颜水生较为自觉的方法追求,他在导论中就指出:“以历时的线性研究与共时的结构研究相结合的方法,研究中国散文理论现代性转变的动态和静态模式,对散文及散文史研究、散文理论及散文理论史研究,乃至对整个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思想文化都有重大的意义。” [1]17这一阐述意味深长,也暗含了颜水生的研究理路。散文理论研究作为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领域,必须首先面对这一成熟学科施予的学术影响与压力,在此甚至借用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一词也是恰当的。尽管《转型》一书在史料方面屡有斩获,但依旧需要直面一个事实,即这一学科在史料挖掘、文学史写作以及具体作家作品研究等层面均已相当成熟。任何研究者在这一领域的贸然介入均可能导致研究流于粗疏或浅薄。因此,《转型》一书力求在方法层面有所作为。通过转换研究范式,研究者完全可能在既有材料的基础上,呈现新的意义与阐释空间。福柯曾指出:“历史的首要任务已不是解释文献、确定它的真伪及其表述的价值,而是研究文献的内涵和制定文献:历史对文献进行组织、分割、分配、安排、划分层次、建立序列、从不合理的因素中提炼出合理的因素、测定各种成分、确定各种单位、描述各种关系。” [2]
“共时”与“历时”是索绪尔语言学中的一对核心概念。在索绪尔以及随后的结构主义那里,其实都强调了共时性结构研究的重要性,而对“历时”保持了持久的警惕与排拒。这正是结构主义陷入危机的部分因由。在近乎静态的共时平面中,结构成为一个封闭自足的体系,自然也就失去了阐释历史的效力。《转型》一书对“共时”与“历时”采取了辩证的态度,借由“历时”维度来呈现历史的动态性与延续性,而经由“共时”维度,则可以有效呈现历史的多元与复杂。
在处理现代性概念时,《转型》一书就采用了这一辩证的方法论。如果一味地对“现代性”概念进行“历时”的梳理,将陷入理论话语无可穷尽的能指链条中。当年索绪尔在改造语言学之前就曾遭遇类似的困境。再者,这种线性描述也可能遭遇学理层面的困境,中国“现代性”的发生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迄今亦难以彻底弄清现代性发生的具体时间。李欧梵在《未完成的现代性》中,把中国现代性时间观念的产生追溯到晚晴的梁启超;汪晖把鸦片战争作为中国现代性发生的分期标志;王一川则另辟蹊径,更着重于从生活方式的现代性体验角度去考察中国的现代性问题。 [1]3-4这些多元的意见表明,要对有关中国的“现代性”概念进行一个线性的描述几乎是不可能的。《转型》采取了删繁就简的态度:“本书不再纠结于现代性概念的阐释,也无法穷尽现代性概念的所有内容,而只是抓住了现代性的两个主要内容: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虽然此种做法有简化‘现代性’的嫌疑,但是也只有启蒙和审美代表了中国散文理论现代性转变的方向,因此,与其于纠结于无法穷尽的、无法统一的、复杂多样的现代性概念,不如择其要点,紧扣研究对象。” [1]3在此,《转型》抓住了“现代性”的两个“共时”维度: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并有效地将与这两个维度相关的所有层面囊括进来。
《转型》的整个架构也体现了共时与历时维度的辩证统一。在第一章“中国散文理论现代转型的缘起”中,作者特别强调了晚清在整个启蒙历程中的重要位置。他借用夏晓虹的研究指出:晚清的文学运动与“五四”文学革命存在紧密联系,报章文体、文界革命、白话文运动、“五四”文学革命、现代散文都是中国文学现代性链条上的必要环节。在恢复“历时”维度的延续性与完整性之后,《转型》很快就转入对“共时”维度的关注。在第二章“中国散文理论现代转型的路径”中,则以胡适的观念为论述展开的前提。胡适曾说:“我们的中心理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活的文学’,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人的文学’。前一个理论是文字工具的革新,后一种是文学内容的革新。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一切理论都可以包括在这两个中心思想的里面。” [3]这样就从“内容”与“形式”两个层面,完成了对中国散文理论现代转型路径的“共时”性建构。第三章从“美的散文”、“Essay”、“小品文”等三个层面来阐发中国现代散文理论的主要范式,无疑秉承了与第二章类似的叙述理路。
二、理论与问题的高度契合
对“共时”、“历时”这类语言学与结构主义概念的借鉴表明,《转型》一书有另一鲜明的特点,即尽可能地将域外理论资源与本土问题完美地结合起来。理论往往能为研究者提供全新的视角,让习以为常的材料亦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在确立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理论视野后,一些散文史上的理论话语就获得了新的历史意义。《转型》一书在谈到刘半农时认为,他在文学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文学散文”概念,是中国散文理论现代性转变的关键节点。这一概念一方面排除了“文字的散文”,极大地缩小了散文的范围;另一方面强调了散文的文学性,极大地促进了中国散文理论的现代性转变。“文学散文”概念成为散文理论现代性的关键节点,其原因在于刘半农的“文学”界说负载了众多的现代性因素,正是因为“文学散文”概念使“散文”获得了文学性,才真正使中国散文理论获得了审美现代性。 [1]49之所以如是肯定刘半农的价值,与《转型》一书在前面做的理论铺垫有关,它比较集中地介绍了李欧梵与王德威有关中国文学审美现代性的思想。李欧梵强调“五四”文学的现代性的二重性,当“五四”作家在某种程度上与西方美学中的现代主义那种艺术上的反抗意识声气相通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抛弃自己对科学、理性和进步的信仰。他还特别指出,“颓废”也是一种现代性美学。王德威则认为,美学现代性作为“被压抑的现代性”,正为“五四”典律添加了另一向度。 [1]6-7这样,“五四”的现代性追求自然包含了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这两个基本的维度。也正是在审美现代性这一维度上,刘半农散文观的价值才得以凸现出来。在此全新的理论视域中,王国维在散文理论史上的价值也可以得到反思与重估。王国维把文学定位为“游戏的事业”,与梁启超所谓的“经国大业”相对立。在肯定梁启超启蒙之价值的同时,又如何评价王国维呢?这显然需要引入“审美现代性”这一度量标准。《转型》一书认为,王国维更多地接受了西方的影响,尤其是德国美学的影响,他把文学从各种重负中解放出来,认为文学不负载“经国新民”之责任,也不应承担各种繁杂的功利任务。因此,从对文学的定位来看,王国维的思想具有明确的审美现代性特征。以审美现代性理论为准则,《转型》还进行了更为尖锐大胆的批评:“既然中国现代性是以西方现代性为参照系,那么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应该也是以西方话语为参照;然而,梁启超对文学的定位不仅没有以西方话语为参照,反而仍然徘徊在中国传统道路上,对文学的认识并没有取得新的突破,他非但不能解放文学,更有可能压抑文学。王国维对文学的定位则完全摆脱了中国传统思想的束缚,以德国美学思想为依托,强调文学的游戏性质;虽然‘游戏说’也具有片面性,但是‘游戏说’强调‘无所谓争存之事’,排除了文学的功利性质,实为文学松绑,为中国文学释放由来已久的重负;王国维的‘游戏说’具有明确的反传统性质,尤其是反对曹丕以降的‘经国大业’论,因此王国维的文学定位具有明确的现代性特征,这种现代性是更能体现‘文学’性质的审美现代性。” [1]56这样的理论阐释畅快淋漓,也自有其内在的学理逻辑。
作者在书后致谢词中说,《转型》一书的一个特征就是理论性,诚如斯言。在该书的每一章节,我们都可以探寻到理论的踪迹。当然,作者并非为理论而理论,或者为循学院化的路径而增添人为的晦涩。除了前述的要在旧材料中寻新意外,《转型》征用理论,还要力求增强阐释之效力。也可以说,是否有阐释效力是其对理论进行取舍的基本标准。比如,裘廷梁在《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中曾把文言视作亡国、愚国的罪魁祸首,把白话视作智国、智民的途径,并认为日本正是因为白话之效而成为雄视全球的国家。后来王照等人则倡导国语运动,提出了“统一国语”的口号。这些话语暗含了怎样的历史诉求呢?借助索绪尔、柄谷行人的理论,《转型》一书认为,语言共同体与民族统一体具有密切关系。文言中心主义始终包含了政治性动机,文言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甚至可以说是中国封建帝国的象征;因此,晚清以来的白话文运动对文言的反抗,内在地包含了对封建帝国的政治性反抗,白话文运动也成为中国形成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契机。 [1]93-94在这里,理论与问题无疑达到了较高程度的契合。
三、史料与创见的相得益彰
《转型》一书还有着高度自觉的史料意识,并在此基础上勇于提出创见。
书末的致谢词中有这么一段话:“本人在写作博士论文的过程中,查阅了大量的民国期刊杂志,发现了一些散文理论方面的佚文,论文中引用的资料有不少是被初次发现,因此,史料性是本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1]274由此可见,作者本人对史料的发现是颇为看重的。书末的“主要参考文献”也表明,作者确实在这方面下了苦功,如《新青年》《语丝》《现代评论》《晨报副镌》《浅草》《论语》《人间世》《宇宙风》《逸经》《西风》《西风副刊》《太白》《新语林》《文艺阵地》《文饭小品》《每周评论》《努力周报》《安徽俗话报》《创造季刊》《东方杂志》《申报》《独立评论》《京报副刊》《新潮》《新月》《学衡》《国粹学报》《国闻报》《时务报》《新民丛报》等等,尽皆在搜罗之列,而且几乎不遗漏每一报刊的任何一期。正因为这样,《转型》一书能在史料方面做到有“初次发现”。附录四“关于沈启无的一篇佚文”就记录了这样的一次“发现”。 [1]258经这篇文章考证,《朝华月刊》1930年第1卷第6期上刊载的《谈谈小品文》(署名“其无”)一文,实为沈启无的一篇佚作。 ①
《转型》一书还善于做出判断,因此创见迭出。因为有高度自觉的史料意识为依托,这些“创见”不再是浮泛的空想,而是持论有据,有坚实的学理基础。比如在详尽考察了刘半农、傅斯年有关“文学散文”的概念后,再结合俞元桂的研究,《转型》认为,刘半农、傅斯年等人对“文学散文”并没有明确的界定,使这一文学概念具有模糊性,所以“文学散文”观只能是意味着中国散文理论现代性转变的关键起点。在社会历史发展的推动下,人们在“文学散文”观的基础上提出了“美的散文”观,中国散文理论的现代性转变才真正地得以实现。 [1]148-149这就将“美的散文”,而不是“文学散文”确立为中国现代散文理论的主要范式之一。
胡适、周作人都曾否定晚清白话文运动的成就。对此,《转型》一书有独特的看法:这仅仅是他们的主观愿望或一己私心。因为仅就胡适个人来说,他本人就是在晚清白话文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他的白话文创作及其理论都直接来源于晚清的白话报刊。胡适在《四十自述》中列举清末的白话报有八种,他详细叙述了自己参与白话报刊《竞业旬报》的经历以及所受到的锻炼。《转型》还转引了胡适《四十自述》中的原话:“这几十期的竞业旬报,不但给我了一个发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机会,还给了我一年多作白话文的训练……我知道这一年多的训练给了我自己绝大的好处,白话文从此形成了我的一种工具。”《转型》一书最后得出如下结论:胡适的白话文也是清末白话文运动的产物。 [1]97即便是仅就“文学革命”而言,胡适的作用也需理性分析。胡适在《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中就强调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即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胡适的实际作为也是如此。因此,在文学革命的初期,文学内容的革新更多地是一个口号,缺乏付诸实践的具体措施。相比而言,鲁迅在20世纪初就大声疾呼人的“精神”,开始了“内容”层面的文学革命:《人之历史》介绍了人类的进化历史;《科学史教篇》论述了科学与精神之关系;《文化偏至论》则提出“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大力推崇“个人主义”。 [1]116-117
当然,《转型》一书也存在一些瑕疵。比如在将“启蒙”与“审美”确立为现代性的两翼之后,在整个行文中却没有将两者的动态关系足够详尽地呈现出来,尤其没有展现“审美现代性”浪漫主义式的批判维度。再有,论述对象的宏大,可能会冲淡问题意识,使得全书的后半部分难以维系一种必要的学术张力。毋庸置疑,所有这些瑕疵比起前述的成绩都是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