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译本对勘下的原著解读*——以《哈姆雷特》两个中译本中的双关语翻译为例
2015-03-28樊彩霞
试论译本对勘下的原著解读*
——以《哈姆雷特》两个中译本中的双关语翻译为例
樊彩霞
(河南大学 图书馆,河南开封 475001)
摘要:在对经典文学文本的不同译文进行对比勘读时,它们的相异或相似之处能够作为明显的指示物指示阅读者更为有效地进入原著。作为莎剧汉译的两位巨擘,朱生豪对《哈姆雷特》双关语的翻译处理与梁实秋的处理差异显著。对比两者对第五幕第一场中的“lie”“quick”和“man”的翻译,映照出莎士比亚对哲人与常人的苏格拉底式区分;而在第二幕第二场中对于“private”的一个隐晦、一个直白的翻译,又反映出哲人对常人的道德憎恶。
关键词:原著;译本;对勘;哈姆雷特;双关语
收稿日期:*2015-01-09
作者简介:樊彩霞(1980-),女,河南郑州人,硕士,助理馆员,主要从事文献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H059
对于研究者和有心的普通读者来说,当自己对原著语言有着一定的掌握时,译本绝不能成为漠视、逃避原著的借口。当然对于译本的研究从来不会停止,也不应该停止,因为它本身即是至少两种文化相互交流的重要成果,也是进一步推动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但对译本的研究绝对不能是终点,笔者以为译本的最大价值可能在于它可以成为原著的指示物,这个指示物能够指示你更为有效地进入原著之中。尤其把不同译本进行对比、勘读时,可以发现它们的相异或相同之处——这种相同既可能是一样的精妙,也可能是共有的缺陷——但我们的意图不是比较孰优孰劣,或者探讨应该进行怎样的翻译,而是将这些相异或相同之处作为原著的指示物,它们可以清晰地向我们标记出原著中的隐微之处或精彩之处,甚至缺陷之处。而这些地方我们在阅读单一译本时,或者直接阅读原著时往往不能注意到。当我们注意到它们并努力理解时,我们便能够更为细腻而深入地进入原著,理解原著。
以莎剧为例,作为无可争议的经典,莎剧需要细细品味。当然最好是品味莎剧原文了。但对于一般人来讲,直接阅读原文是非常困难的,这种困难即使对于当今英语国家的读者来讲也是存在的,因为莎士比亚时代的语言(何况莎士比亚本人又使用了大量的俚语、俗语)与之阻隔了数百年,早已变得陌生了。而对于以中文为母语的我们来说,接近大师的一种最为便捷的方式无疑是阅读权威译本。应该说,国内莎剧译本中受众最多、普及最广、影响最大的是朱生豪的译本,典雅流畅,文辞丰赡,气势磅礴,在神髓上与莎剧最为接近;而梁实秋凭一己之力,耗费近40年之功完成的译本力求忠信,别具一格。奚永吉先生将两个译本并称为“莎译双璧”[1]246。既然朱译和梁译各有特色,对莎剧的理解、阐释也不尽相同,那么参照这两个译本,反观原著,将会帮助我们更为准确而全面地切近莎剧,更能在细微处领悟莎剧之妙。本文将尝试在比较朱译本的《哈姆雷特》[2]和梁译本的《哈姆雷特》[3]在翻译处理双关语的不同之中,展示莎士比亚如何通过双关语揭示人物个性及情态。
一
第五幕第一场,哈姆雷特偶然遇见两个掘墓人正在掘墓,便上前搭话。于是哈姆雷特与掘墓人甲利用“lie”“quick”和“man”的双关义互开玩笑,互耍嘴皮:
HAMLET Whose grave's this?
FIRST CLOWN Mine, sir.
O! a pit of clay for to be made
For such a guest is meet
HAMLETI think it be thine, indeed; for thou liest in 't.
FIRST CLOWNYou lies on 't, sir, and therefore it is not yours; For my part, I do not lie in 't, and yet it is mine.
HAMLETThou dost lie in 't, to be in 't and say it is thine: 'tis for the dead, not for the quick; Therefore you liest.
FIRST CLOWN ’Tis a quick lie, sir, 'twill away again; from me to you.
HAMLETWhat man dost thou dig it for?
FIRST CLOWNFor no man, sir.
HAMLETWhat women,then?
FIRST CLOWN For none, neither.
HAMLET Who is to be buried in 't?
FIRST CLOWNOne that was a woman, sir; but, rest her soul, she's dead.
此处朱译如下:
汉……喂,这是谁的坟墓?
甲丑 我的,先生——
挖松/泥土/深深掘下
掘了个/坑/招待客人
汉胡说!坟墓是死人睡的,怎么说是你的?你给什么人掘这坟墓?是个男人 吗?
甲丑不是男人,先生。
汉那是什么女人?
甲丑也不是女人。
汉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么谁葬在这里面?
甲丑先生,他本来是一个女人,可是上帝安息她的灵魂,她已经死了。
梁译如下:
哈这是谁的坟墓,伙计?
乡甲 我的,先生。——
[唱。]“啊,挖下一个黄土坑,
为这客人很适宜。”
哈我也以为是你的,因为你在里面卧。
乡甲你在外面卧,先生,所以这坟不是你的;至于我呢,我虽不卧在里面,这坟还是我的。
哈真说谎,你在坟里就说坟是你的;这是为死人的,不是为活人的;所以你必是说谎。
乡甲这真是个活活的谎,先生;还会跑呢,留神跑到你嘴上去。
哈你倒是为那个人挖的?
乡甲不为那个人。
哈那么哪个女人?
乡甲也不为哪个女人。
哈倒是也把谁埋进去呢?
乡甲要埋的乃是从前的一个女人,先生;但是,愿她的灵魂安息,她已经死了。
在这短短的一段中,双关语一个接一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如果对照朱译本,那么梁译本中哈姆雷特和掘墓人甲之间围绕“lie”“quick”的双关意进行的斗智便显得极为显眼,因为这一段在朱译中付之阙如。我们暂且不讨论所谓的忠实与否以及翻译效果之类的问题,我们要做的是由此返回原著,因为这种显眼的不同召唤我们去认真思考这段文字,刺激我们躬身自问:我们到底该如何理解此处两人的“耍嘴皮子”?它对这部戏剧来说到底是不是可有可无?如果不是,那么它对这部戏剧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如果不是通过两个译本的比较,我们可能就会忽略了,可能就会仅仅将之看作一时的笑料而已。这个笑料既能够逗莎士比亚时代的戏剧观众一乐,又能够逗我们读者一乐,但仅此而已。
那么到底这段文字有无意义呢?仔细分析原文可以看出,在问起“这是谁的坟墓”时,掘墓人却故意答非所问,哈姆雷特询问的“Whose grave's this?”可以说在当时情境下的所指非常清晰,即这座坟墓将会安葬何人?而哈姆雷特也想通过这个清晰的问题得到一个确凿的答案;但掘墓人故意理解为“这座坟墓由谁完成?”因而才回答“Mine”。可见掘墓人无意将真实答案告诉这位陌生人,反而试图与他逗乐。哈姆雷特心生不快之下,才反唇相讥,说:“I think it be thine, indeed; for thou liest in 't.”才有了此后围绕着“lie”“quick”等言辞上的你来我往。哪怕在哈姆雷特又一次认真地问“What man dost thou dig it for”即“你到底给谁挖的墓”时,掘墓人仍然抓住“man”的“人”和“男人”的双关义,以及“死人非人”做起了文章。在这里还要顺便指出来,对于“man”两者的翻译仍旧不同:朱译本译为“男人”,而梁译本译为“人”。这同样提醒我们思考莎士比亚对“man”的使用。实际上,文中哈姆雷特的本意即是一般性地询问是“什么人的墓地”,“man”只是标识出“人”这一类别,并无性别之分;只是在掘墓人那里,被故意理解为性别意义上的“man”,即“男人”。因此,此处“man”宜理解为“人”,而后一句“For no man”中的“man”才需要译为“男人”。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莎士比亚在使用“man”这个词语时,为随后的戏剧效果做足了铺垫。所以我们不能不佩服莎士比亚遣词造句的用心和巧妙。
进一步分析,我们能够看出哈姆雷特和掘墓人的不同个性特点:在机智上,双方几乎旗鼓相当——他们对语言的弹性(即双关含义)了如指掌,烂熟于心,需要时便能随手拈来,几乎不需经过搜肠刮肚的回忆,没有丝毫的犹疑;但在乐观上,哈姆雷特显然不及这些掘墓人——哈姆雷特虽然在这里与这个掘墓人斗起了嘴皮,但是掘墓人更多的是在调侃,而哈姆雷特却较为认真。正如我们在上文分析的那样,哈姆雷特发现这两个人在掘墓时,十分关心墓主人是谁,因为他刚刚从他叔父的一场阴谋中逃脱出来,返回他的故土——丹麦首都。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谁知道还会发生怎样的血腥和阴谋呢?是否真的有人成了另外一场阴谋的牺牲品?因此,此处哈姆雷特似乎不经意的询问,却是出于对不安稳的现实的隐隐担忧,出于一种不祥的预感。可以想象,此时哈姆雷特的心境是并不轻松。但是这个掘墓人却不合时宜地插科打诨,故意答非所问,故意无事生非。可以说,掘墓人的心境是轻松的,快乐的。对此,不但作为对话者的哈姆雷特几乎失去了耐心——哈姆雷特对身边的霍拉旭说:“这个家伙好难缠!”——就连作为读者的伏尔泰也简直不能容忍这个“没有良心”的掘墓人。他抱怨说:“您也不会不知道在《哈姆雷特》中的那些掘墓人吧,在掘墓穴的时候还饮着酒,唱着小调,对他们偶然见到的骷髅,开着适合他们那一行业的笑话。”[4]348顺便提一句,朱译对此段的删减,若不是出于对“滥用”双关语的文字游戏的厌恶,便是出于与伏尔泰一样的道德厌恶。
如果再将此段对话发生之前的两组对话——两个掘墓人的对话以及哈姆雷特与霍拉旭的对话——综合考虑的话,就会发现哈姆雷特和掘墓人之间的对比是一以贯之和相互呼应的——当两个掘墓人在掘墓、扔出挖出的骷髅时快乐歌唱、相互逗趣时,哈姆雷特面对这些骷髅时却思考生命之虚幻的形而上问题。因此,我们可以从中更清晰地看出普通人形而下的快乐生活与哈姆雷特形而上的痛苦生活之间的本质区分;用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的话来说,即是哲人与常人的区分。
二
不过,哈姆雷特并非仅仅是一个忧郁的形而上的思考者,他在某些时候是极为形而下乃至粗俗的。他在思想深邃的长篇独白之外,也会说出让人不堪入耳的粗话,并且不止一句两句,而是很多。他,以及莎剧中的其他诸多人物,都是复杂的混合体,没有谁是纯正而纯粹的。伏尔泰怀着复杂的情感评价莎剧说:“这里既有着人们所能想象的最有力、最伟大的东西,也有着比那些没有灵魂的粗俗性所能包含的更为卑鄙、更为令人憎恶的东西。”[4]252-253如果我们把伏尔泰过于愤激的感情色彩放在一边的话,我们可以说伏尔泰是对了。我们同样可以根据朱译本和梁译本中对粗俗的双关语的处理来体味原著之妙。
例如在第二幕第二场中,哈姆雷特曾经的两个总角之交受克劳狄斯之命,来刺探哈姆雷特的虚实。哈姆雷特当然心知肚明,与他们虚与委蛇。在寒暄之后他们很快谈起了命运女神:
HAMLETMy excellent good friends! How dost thou, Guildenstern? Ah, Rosencrtantz! Good lads, How do ye both?
ROSENCRTANTZAs the indifferent child of the earth.
GUILDENSTERNHappy in what we are not over happy; On Fortune's cap we are not the very button.
HAMLETNor the soles of her shoe?
GUILDENSTERNNeither, my lord.
HAMLETThen you live about her waist,or in the middle of her favors?
GUILDENSTERNFaith,her privates we.
HAMLETIn the secret parts of Fortune?O! Most true; She is a strumpet.
朱译如下:
汉我的好朋友们,你好!基腾史登?啊,罗森克兰滋!好孩子们,你们两人都好?
罗不过像这一般庸庸碌碌之辈,在这世上虚度时光而已。
基无荣无辱便是我们的幸福;我们不是幸运女神帽上的纽扣。
汉也不是她鞋子上的底吗?
基也不是,殿下。
汉那么你们是在她的腰上,或是在她的怀抱之中吗?
基说老实话,我们是在她的私处。
汉在命运身上秘密的那部分吗?啊,对了;她本来是一个娼妓。
梁译是:
哈我的好朋友!你好么,吉尔丹斯坦?——啊,还有罗珊克兰兹?好朋友,你们两位都好么?
罗我们不过是庸人,一切都平常。
吉我们倒还快乐,可是也不太快乐;我们不是幸运之神的帽上的顶结。
哈可也不是她的鞋?
罗那倒也不是,殿下。
哈那么你们是住在她的腰部一带,或是正在她的身体的中部?
吉对了,我们就是她的私处。
哈幸运之神的私处?啊,一点不错;她本是一个娼妇。
这两个译本大同小异,他们都使用了汉语中比较粗俗的语言对相应词语进行翻译,比如“私处”“娼妓”或“娼妇”。这些相近表明,两位译者对此处的理解和态度是接近的。由此我们可以认定,此段对话的基本倾向是文雅中暗含粗俗的,以至于最后成为赤裸裸的粗俗。因此我们需要思考的是,此处的粗俗有何意义?哈姆雷特为何使用这样的语言?他当时应该是怎样的心情?他想表达什么?另外,单从两个译本来看,我们还会疑惑,从哈姆雷特说到他两位朋友住在幸运女神的“腰上”(朱译)或“腰部一代”(梁译),如何“突然”转到了吉尔森斯坦粗俗不堪地提起了“私处”?难道在原著中本来就是这种语意的突转或者说“隔”?那么这也提醒我们关注,原著到底有着如何的文脉和文义。所有这些问题都带动我们重返原著,探求答案。
经过细细品味我们可以发现,既然哈姆雷特对这两位到访的目的心知肚明,就故意语带猥亵地打趣他们。原本罗森克兰滋是想拽文,试图通过文绉绉的“on Fortune's cap we are not the very button”来表明自己生活的稀松平常;却被哈姆雷特抓住了话头,紧跟着问:“也不是在幸运女神的鞋底吗?”从帽子引向了鞋子,从高走向了低,从而谈话的基调被哈姆雷特机巧地从高雅引向了尘俗,并进而引向粗俗。当帽子和鞋子这最高和最低的两处位置被否定之后,哈姆雷特自然而然地提出了“waist”“the middle of her favors”(双重含义:受命运女神的眷顾、在命运女神身体的中部)这种中间位置。在这里哈姆雷特在语气上似乎仍然是较为认真的,但已经开始通过双关语迫使他的两位朋友将自己定位于并不那么光彩的位置,显然在哈姆雷特看来这种位置恰恰是符合他们同样并不光彩的精神品质的。愚钝的两人显然并没有完全听出了哈姆雷特的第一层含义,即有关“性”的玩笑,更没有听出第二层对于自己讥讽的含义,因此便兴致颇高地对答出“Faith,her privates we”。这里他使用“private”本意是指自己处于幸运女神的私宠之中,可算是幸运女神的私密好友。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从一开始伪装出来的“谦虚谨慎”中自觉不自觉地走出来,回复到自身的真实心境:沾沾自喜。哈姆雷特完全明白他们的沾沾自喜当然是由于他们自以为被国王所器重,而心甘情愿背叛自己的发小。而他所用的“private”恰恰有着双重含义:私密好友和女性私密处,所以哈姆雷特干脆将遮盖在粗鄙之上的那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刺破:“In the secret parts of Fortune? O! Most true; She is a strumpet.”这里的“the secret parts of Fortune”已经不是“her privates”这种表达的犹抱琵琶半遮面,而是完全地赤裸无遮了;也正是顺此语境而下,哈姆雷特最后说出了“She is a strumpet”评断。如此直截了当、干干脆脆的粗鄙,恰恰也是在暗指这两人与国王的卑鄙关系,背后是哈姆雷特对双方以及双方关系的厌恶与愤怒。如果考虑到我们刚才所分析的哲人与常人在对尘世兴趣或者说形而上问题上的区分的话,那么也可以说哈姆雷特所代表的哲人对两个朋友所代表的常人亦有着道德憎恶。哲人在心智上、趣味上、道德上都严格区分于常人。所以这一段通过逐渐粗鄙化的双关将谈话情调的变化、各自心态的发展展现得非常细腻而微妙。而两个译本中的“隔”的问题也表现出源语之外的一种语言在处理源语中的双关语时不能尽善尽美的无奈。
三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当我们面对非母语的经典文学文本时,如果能够对勘不同的译本,将它们之间的同或异视为原著的标记物,从这些标记物出发,返回原著,细细品读,将有助于我们更为有效地理解经典。
(责任编辑杨文忠)
参考文献:
[1] 奚永吉.莎士比亚翻译比较美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
[2]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汉姆莱脱[M].朱生豪,译.上海:世界书局,1949.
[3]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哈姆雷特[M].梁实秋,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
[4] 伏尔泰.《哲学通信》第十八封信[G]∥杨周翰主编.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On Reading the Original under the Comparison
between Different Versions of Translation
——with an illustration with the example of the translation
of the puns in the two Chinese versions of Hamlet
FAN Cai-xia
(Library,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4)
Abstract:It is perhaps the most important value for different versions of translation to be indicators of the original because when they are compared with the others, the differences and the similarities of the translation will lead readers to comprehend the original more fruitfully. For example, we will know better about how Shakespeare reveal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philosopher and the common person especially on their attitude to metaphysics, after we compare the two Chinese versions of Hamlet ——Zhu Shenghao’s and Liang Shiqiu’s——with each other on the way they deal with the puns in Hamlet, such as “lie”,“quick”, “man”, and “private”.
Key words: the original; version; comparison; Hamlet; pu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