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学而》篇首章新释
2015-03-26卢梦雨
卢梦雨
(中央财经大学 文化与传媒学院,北京 102206)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现行的初中语文课本对其中的一些词语是这样注释的:“习:温习,复习。说:同‘悦’,愉悦。朋:朋友。君子:指有道德有修养的人。”这三句话合起来,即译为:学习并且能经常地温习知识,不是很高兴的事吗?有朋友从远方来了,不是很高兴的事吗?别人一时不理解自己,但是自己不生气,不也是君子的行为吗?
在大学教育中,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做了如下翻译:
孔子说:“学了,然后按一定的时间去实习它,不也高兴吗?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处来,不也快乐吗?人家不了解我,我却不怨恨,不也是君子吗?”[1]
应当说,上述的两种理解和翻译方式,都源于南宋朱熹的《论语集注》。朱熹集中阐述了“学为君子”的义理。朱氏注曰:
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说,悦,同。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悦,其进自不能已矣。程子曰:“习,重习也。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说也。”又曰:“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谢氏曰:“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坐如尸,坐时习也;立如齐,立时习也。”[2]
其实孔子的这三句话本来具有很强的针对性,朱熹的“误读”使其语义产生整体偏离,变成了枯燥干瘪的道德训示,在语言的深层逻辑上变得相互矛盾,无法自圆其说。我们稍加深入,便可以发现这些解释的乖谬之处。
释“时”为“时时”或“按一定的时间”、释“习”为“温习、复习”。心理学告诉我们,长时间地重复学习同一材料会导致注意力的下降和学习兴趣的减少,那么“喜悦”从何而来?
释“朋”为“朋友”或“志同道合的人”。“朋”自“远方”来,则“乐”。那么,近处之“朋”来访,又当如何?难道心情的愉悦程度会随着空间距离的远近发生变化?
释“人”为“别人”或“人家”。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不“了解”自己,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知者不为怪”是人之常情,为此而“不愠”,那对“君子”的道德要求岂不太低?
那么,到底该怎么理解呢?
一、释“习”与“时”
历代注家对“习”字的解释往往从“学”字着手。他们往往先对“学”的内容加以界定,再解释“习”字。
汉代注家认为“学”的内容是书面知识,“学”是从书本上求得知识。
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之。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说(悦)怿。[3]
从宋代朱熹的文集和语录来看,他也倾向于“学”即“读书”这一观点,把“学”的内容界定为书面知识。因此,汉、宋两代学者释“习”时,都与书面知识的学习方式联系起来,予以解释。
清代一些学者开始认识到,“学”的内容不应仅仅限于书面知识。孔子精通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射”“御”等操作性技能,自然也属于孔门弟子的学习内容,靠“诵习”“温习”之类的手段,根本无法掌握这些实践性很强的内容。可见,“习”字在实践层面上的意义不容忽视。颜元在这方面最具有代表性。他认为单纯靠口耳相授,根本无法掌握“六艺”,“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4],“某谓心上思过,口上讲过,书上见过,都不得力,临事时依旧是所习者出,正此意也”[4]。在指导门生时,他强调:“吾辈只向习行上做工夫,不可向言语、文字上著力。孔子之书名论语,试观门人所记,却句句是行。”[4]很明显,颜元认为“习”即是把理论知识付诸自身实践的一种行为。
汉宋注家在解释“学而时习之”这句话时,有个潜在的逻辑顺序,即把“时”与“习”连在一起理解,确定“习”义之后,再对“时”字做出解释。这种逻辑次序在朱熹的《论语集注》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他先说“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这一句,然后才是“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因此,将“习”解释为“温习,复习”后,那么以“时时”释“时”,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时”在《论语》大致有“时令”“时刻”“时机”“机会”四义。我们可以根据“时”字出现的语境,确定其具体意义。
“行夏之时”(《论语·卫灵公》);“四时行焉”(《论语·阳货》);“使民以时”(《论语·学而》)。在这三句中,“时”为“时令”之义。“不时,不食。”(《论语·乡党》);“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论语·季氏》)。在这两句中,“时”指某一特定的“时刻”。无论“时令”,还是“时刻”,都与宇宙运行,即“天”相关,即按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行事。杨伯峻把“时”解为“按一定的时间”,正是从“时令”“时刻”这一层意思出发的。在《论语译注》中,他还为此专门加注说明:
“时”字在周秦时候若作副词用,等于《孟子·梁惠王上》“斧斤以时入山林”的“以时”,“在一定的时候”或者“在适当的时候”的意思。王肃的“论语注”正是这样解释的。朱熹的《论语集注》把它解为“时常”,是用后代的语义解释古书。[1]
杨伯峻认为,朱熹将“时”解释为“时时”是错误的。因此,他用自然规律上的“时令”“时刻”解释“时”。不过,很遗憾,杨伯峻忽略了“时”字在世间人事变化这一层面上的意义。
孔子在《论语》中经常强调,说话做事要注意把握“时机”,这也是“时”。“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论语·宪问》)。孔子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才会说话,所以不会惹人讨厌。“山梁雌雉,时哉!时哉!”(《论语·乡党》)雉鸡对诱饵嗅而不食,谨慎地避开潜在危险,所以孔子(或子路)才会由衷地感喟:“(它)很善于把握时机啊!”“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论语·阳货》)。阳货想见孔子,孔子不见,他就留下礼物——“豚”,迫使孔子按照当时的礼节回拜他。孔子不愿见他又不愿失礼,所以就“趁其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访阳货。这三句中的“时”,即是对恰当时机的合理把握,可解为“时机”或“趁机”。
综上所述,“习”字可释为“使用”,“时”可释为“有机会”。如此,“学而时习之”的意思也就很明白了,即“学到了本领,而又有机会去使用”之意。这不但符合孔子“学以致用”的一贯主张,而且也符合正常的心理情感发生规律。学有所成,而又获得施展才能的机会,自然也就“不亦说乎”了。
二、释“朋”
在《论语》中,“朋友”八见,“友”字十八见。从出现的具体语境分析,它们存在着意义重叠现象,如:“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论语·学而》)“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论语·子张》)“朋”字则比较特殊,除了见于“朋友”八次之外,仅在“有朋自远方来”这一句中单独出现过一次。因此,我们无法借助《论语》的语料来考证它与“友”和“朋友”之间也存在着意义重叠现象,可以直接翻译为“朋友”。
汉代人认为,“朋”与“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关系,存在着比较严格的社会属性区分。郑玄曰:“同师曰朋,同志曰友。”[5]包咸曰:“同门曰朋。”[6]皇侃综合了他们的观点,并做了进一步的阐释:“同处师门曰朋,共执一志曰友。朋犹党也,共为党类在师门也。”[6]依据汉注,“朋”字指代的是一种在学习知识过程中建立的社会关系,即“同师”或“同门”。而在《论语》中,需要单独表示“同师”或“同门”这种社会关系时,都是使用“门人”一词。如: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
门人不敬子路。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
很明显,将《论语》中的“朋”字释为“同师”或“同门”的理由并不充分。因此,杨伯峻在《论语译注》把“朋”翻译为“志同道合的人”。
在甲骨文和金文中“朋”字出现的频率很高,学界普遍认为,“朋”是商周货币“贝”的计量单位。此义在《诗》和《易》中也有运用,如“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诗经·菁菁者莪》);“或益之十朋之龟”(《易·损》)。正因为“朋”由同类的“贝”所构成,因此可以用来表示“数量较多的同一类事物”,便衍生出“群”“成群”之义。因此,“朋”字之义与“类”“群”有着密切的关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凡是有共同目的或相同性质的“人群”或“物类”,皆可以称为“朋”。在《诗》《易》《尚书》等典籍中广泛存在,如:
《诗·豳风·七月》:“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易·坤·彖》:“‘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
《尚书·益稷》:“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
朱熹也以“类”“群”之义来解释“朋”字,“朋,同类也”[2]。
在春秋时代及其以前,“朋”字的使用有两种情况,或单用,或与“友”字组成复义词。不过,“朋”字在战国时期的运用,则出现了新变化。“朋”字开始与“党”字组合成词,并在意义上趋同。“朋党”一词大量出现在文献中,如:
《荀子·臣道》:“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
《韩非子·有度》:“交众、舆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
《韩非子·饰邪》:“群臣朋党比周以隐正道,行私曲……”
《战国策·赵策二》:“臣闻明王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
“凤飞,群鸟从以万数”的景象恰恰与春秋时代大量出现的“学团”组织,特别是“孔子学团”非常类似。孔子自诩为“凤鸟”,那么“三千弟子”也就是“从以万数”的“群鸟”了。因此,“有朋自远方来”,描述的便是大批学生从各地赶来向孔子求教的景象,这与《史记·孔子世家》中“弟子弥众,至自远方”的描述也相吻合。
三、释“人”
“人”字在《论语》中出现频率高,意义指向极为广泛。假如我们将“人不知而不愠”中的“人”泛泛地理解为“别人”,就必将使孔子陷入一种不能自圆其说的道德陷阱。在《论语》中,孔子以“君子”“小人”之辨来建构他的道德体系,“君子”是他道德理想具体化的缩影。因此,他对心目中的“君子”提出了比较高的道德要求,绝不轻许别人以“君子”之名。假如仅仅达到“别人不了解自己,自己却不生气”的要求,就可以成为“君子”,那对“君子”的道德要求也太低了!
在《论语新探》一书中,从语料的具体分析看出,春秋时代的“人”享有很多政治权利,可以“使民”“教民”“诲人”“立人”“举贤”,这些权利并非平民所能拥有。因此,春秋时代的“人”多为贵族或官吏,指士大夫以上各阶层的人。
春秋时代的贵族或官吏负有向上级举荐人才的义务。仲弓担任季氏宰后,询问孔子如何举荐人才。欲“举”人必先“知”人,所以孔子说:“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论语·季氏》)故被“知”往往意味着可以出仕。
孔子周游列国几十载,却终究未获一“知”。“不知”孔子之“人”,不就是那些“国王、诸侯”吗?“学以致用”方能快乐,终生未获一用胸中怎能没有牢骚?可是面对政治理想落空的巨大人生痛苦,孔子对“不知”之“人”却“不愠”,这是一种极高的道德修养。
四、结论
对“习”“时”“朋”“人”做出新的解释后,可以发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三句话之间有着严密的逻辑关系,是孔子晚年对平生遭际的自我感喟。试译如下:
学习、掌握了(治国之术)后,又有机会去使用,不也让人快乐吗?大批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向我求学),不也让人高兴吗?那些国君、诸侯不了解我、不重用我,我却并不因此怨怒,这难道不是君子的德行么?
杨伯峻、钱穆、南怀谨三人都认为,《论语》由孔门弟子精心编纂而成,各章之间有一定的组织脉络,章节下的各条语录互相联系、密不可分。孔门弟子将“学而”章置于篇首的目的,就是要在《论语》开篇,用孔子自己的话对他做一个总结,而且要符合他们的共识。
孔子一生,仕途坎坷。周游列国,处处遭拒;晚年回鲁,亦不见用。传统文化对人的评价往往着眼于“立德、立言、立功”,孔子的自我评价即围绕着这个中心展开,联成一个整体,循环往复、顿挫有致,各句之间有着严密的逻辑递进关系:第一句正话反说,拿自身境遇解嘲,着眼于“立功”;第二句用比喻的方式委婉肯定自己的文化业绩,着眼于“立言”;第三句含蓄地指出终生不能出仕的原因并不在于自身,但自己却不怨天、不尤人,能够坦然接受这种“天命”,着眼于“立德”。放眼《论语》,恐怕也只有这三句话,能够如此简洁、周到、准确地概括孔子生平。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朱熹.四书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1985.
[3]何晏.论语集解[A].新编诸子集成(一)[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14.
[4]颜元.颜元集[M].王星贤,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5]周礼注疏[A].十三经注疏(卷十)[C].
[6]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卷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