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青
2015-03-24安澜
安澜
我牵着一只螃蟹在街上走,街坊们围过来看稀罕,跟着螃蟹一起横行,一会儿到东,一会儿向西,哈哈地笑。
一辆轿车在人群前停住,从车里走下个人对我吼:“小孩儿,你搞啥?阻碍交通!回家去!”我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我要叫他爹爹的人,我只当没看见他,继续作弄我的螃蟹。我的外婆从人群中钻出来对他叫:“你做麽子鬼昂(喊)?小伢子玩得正开心,你来搅个麽子?”他笑了,缩着头夹着包走了。
卖腐乳的挑着两只木盆走过来,一只木盆里装着红腐乳,一只装着臭腐乳,各用两张荷叶盖住,他站定说:“恁大的蟹!煮来吃!”我不理他,跟着我的螃蟹向东又向西。猛地卖腐乳的叫起来:“你想死!偷我的腐乳吃!”我回过头见香草的一只小手正掀开荷叶抓出一块红腐乳往嘴巴里填,满嘴都是红色的乳汁,她只有四、五岁,被吓住了,站起来不知怎么好,卖腐乳的轻轻打了她一下,她哇地哭了。
外婆上前狠推了卖腐乳的一把,用浓重的湖南话训斥道:“好一个卖腐乳的!你伢子好威风不是?拣小伢子打?不就是吃了你一块腐乳嘛,你就打,当心老娘踢翻你这两个破盆!”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分钱递给他,一边上前把香草揽在怀里,嘴里一连串地还在训斥他。卖腐乳的摇摇头,没有接那一分钱,满心委屈地说:“大娘,我也苦啊!不苦,我还在乎这一块豆腐乳……”他恹恹地把担子挑起走了。
外婆这才问:“这是谁家的女娃子?差点被那狗日的吓得背过去。”
香草是前面烧老虎灶家的独生女,我认识,她是个睁眼瞎,两只青青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我常牵着她的手上街,她老远就能听见我的声音,有时还会顺着墙根摸到我家院子里来找我。我对外婆说了这些。外婆的心一下紧了,拍着香草的背哄着:“啊呀我的个伢子哦我的伢!多好的伢子噢我的小心心,莫怕莫怕,有婆婆在!”说着从袖口里掏出手绢(她的宽大的袖口里总有数不清的东西)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腐乳汁,转过脸来对我说:“馋狠了!这女伢子硬是馋狠了!龙生,你记住,三天里带她来家一回,我煮东西给她吃!”我说:“阿婆,今天你就煮点东西给她吃吧!”外婆说好啊,今天就煮了这只蟹!
这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于今已过了至少半世纪,那时螃蟹比人多,并不稀罕,许是刚结束内战不久,人口少,再或是像街坊八公婆所说:富贵人吃螃蟹,穷人有米吃就不错,如今富贵人都被“文革”得差不多了,螃蟹没人吃了!
姆妈是长江边上长大的人,喜欢吃蟹,吃得仔细而且熟练。父亲是侉子,不怎么吃,即或吃蟹也是像啃甘蔗似的吐出一堆渣滓,我家子弟都是男孩儿,哪有耐心去吃?于是但凡有了螃蟹,就只有姆妈一个人吃。有口水缸靠在家里厨房的一角,有老家人送的或是买的螃蟹就放在空水缸里,螃蟹既爬不出又可接点地气,十多天都不会死。那时我比水缸高不多少,还须踮起脚朝水缸底部看,看那螃蟹摞成一堆嗞溜嗞溜吐泡泡。外婆见我没啥可玩的,顺手抓出一只用纳鞋底的线拴住,像牵狗一样任由我到处牵着去玩,每次都有一堆街坊们围过来,笑道:啊,这是只公的,你看那个脐,尖的!啊,这回是只母的了,你看那个脐,圆的!再接下去就是荤话了。
八公婆常来,她是个长得像女鬼一样的妇人,脸白得发青,总是穿绸缎的衣服,趿拖鞋,拖鞋是用彩色的珠珠串起来的,很好看。她原是南京一个大资本家的女人,几年前财产被没收后她的精神就显得不正常,经常会在晚间的街头上烧冥钱,不是祭这个就是祭那个,一边烧一边念唱:“哎呀呀——我的天呐——我们也是苦出身啊……我也当过穷人啊……你们走了我怎么活啊……”声音凄厉鬼怪。她之所以常来我家,是因为她爱吃蟹,又不舍得买,于是就来我家里要几只回去,说是这一向腰上油膘多了,螃蟹是瘦身的。后来干脆就在我家的水缸里抓了直接在锅里煮了吃,连回去都不用回去了,一边还跟外婆拉家常,说螃蟹刮油,富贵人吃得,穷人吃不得,腰里没有斤把油膘那是吃了要得病的。她说着吃着还笑着,一堆螃蟹壳子就在她面前堆了起来。
外婆是江湖中人,什么世面都见过,听她这样说就笑了:“你这个妹子说得好有学问,我自幼在漕帮堆里长大,我们那些跑船的哪个不是穷人,哪个不吃蟹,没见过吃了生病的。”姆妈回来后外婆把这些话对她说,姆妈也笑起来,说那个女子我认识,鬼话!穷人就不能吃螃蟹?我腰上一点油膘都没有,我不吃还会生馋病呢!她就是想白吃几只螃蟹罢了,还要端架子。
秋风一阵阵凉下来,树叶在风中打圈圈,螃蟹下市了,水缸里一只蟹也没有了。我从外面回来,见姆妈在露台上吃螃蟹,很高兴的样子,爹爹坐在小板凳上陪她,见了我说:“小孩儿,来,吃蟹青!”(我们家小孩多,清一色的男娃头,爹爹有时分不清哪个对哪个,干脆叫“小孩儿”)我问爹爹什么是蟹青?姆妈揶揄地说:“你爹爹是侉子,螃蟹就是螃蟹嘛,叫个麽子‘蟹青来了。”我说螃蟹不是吃完了吗?怎么还会有?姆妈笑起来说:“亏得你阿婆给你玩螃蟹,玩着玩着你就把它们玩跑了,昨天我在冬青树下逮住一只,今天我在墙根的洞子里又抓到两只,很鲜活的,小子,来,吃!”
又两年,我知道龙妈妈也爱吃螃蟹,她是我的同学安然的妈妈。后来知道她其实不是安然的生母,而是安然父亲的第五个老婆,并不能生育。安然的父亲是旧军人,解放后被送到北方的哪个监狱里关起来了,说是一辈子都回不了家,安然的生母丢下安然跟别人跑了,作为小老婆的龙妈妈却与安然相依为命,做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姆妈很看重龙妈妈能这样做,加上龙妈妈是教师,有文人气,姆妈对她自是好感有加,差遣我去给龙妈妈送过几次蟹。每次去,龙妈妈都手舞足蹈的样子,还把我按在椅子上,说不许跑,转身去厨房煮一个荷包蛋来给我吃,再或是叫安然到对面的小铺买碗馄饨给我。她不吃,安然也不吃,就看着我吃,搞得我很不自在,及至年长我才知道这就是那个年月此地普通人家的待客之道。那年月真是家家苦。
邻居钱妈妈家贫,到了秋天她就高兴,说又有工作了!她说的工作就是这时节可以去刘长兴包子铺打零工,因为店子里每年这个时令会推出蟹黄包子,这就需要人工把蟹黄挑出来,很费工,于是店家就找些临时工来做,钱妈妈被店里用得熟了,每年都请她去挑蟹黄。她一早出门半夜回来,每个月可以得到十多块钱,钱妈妈很看重这份季节性的工作。
那时的蟹黄包子不掺假,从半透明的表皮外就可以看到红色的蟹黄嵌在馅子里,咬开一包油,极其鲜美!姆妈这时也会领我去刘长兴吃蟹黄包。那是在三山街上的一家小铺子,里面很多人,每每要站在一边等候多时,等有人吃完让出位子来,姆妈和我就那样等着。有回钱妈妈看见了,迎出来说:“啊呀呀,怎么能让你们等呢!要死了!来,到后面去,我给你们支个桌子。”姆妈摇手说:“你别叫你别叫,我就是来吃包子的,你要是特意为我安排什么,我就不吃了!”钱妈妈所以这样吃惊乃至于殷勤,不但是因为邻居关系,还在于她知道姆妈就是那个区里的一个头头,她不能接受一个区里的头头在铺子里站着等位子这样一个事实,然而姆妈则不习惯也不允许自己习惯接受别人特别的照顾。钱妈妈大约理解了姆妈的意思,压低声音说:“那我给你搬个小凳子来,你两个坐下等吧。”
上三年级的时候,安然有天很神秘地对我说,他口袋里有点钱,想一起去吃蟹黄包,他请客,把香草也带去。香草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口咬下去被包子里的油汁烫到了舌头,她叫起来。安然叫她张开嘴,一个劲地朝她嘴里吹气,还用手当扇子朝她的小嘴里扇风,以期减轻香草的痛苦。
我以为香草必然要哭,她却撇了撇嘴欲哭不哭地说:“嗨呀!真好吃!”那时香草大约六、七岁,够不着桌面,是跪在椅子上吃蟹黄包的。吃过之后,我们三个唱着歌一路走回来,走得很累,到家时安然才说钱是龙妈妈给的,就是要安然带我和香草去吃蟹黄包。估计是龙妈妈不愿总是接收姆妈的馈赠,想着用这个办法来表示一点自己的心意。这是我年纪稍长学了点世故推测的。安然的性格比我好,沉静而且聪明,会画画,字也写得好,他对香草很耐心,香草也喜欢他,我们三个常在一起玩。
冬日里我的家搬走了,离开了那个小街。搬家的那天安然带着香草在车子后面追着跑,哭,我抓着车尾巴喊着:“安然,你不要把香草跑得摔倒了……”
搬到这个叫兰园的小街,靠近东郊,周围有很多水塘和溪流,到了秋天,在市府门前的小溪里我常能抓到螃蟹,有大有小,只捡大的拿回家,小的都放了。那时还没有人工养殖一说,螃蟹都是野生的,一家煮螃蟹半条街都能闻到美妙的气息,不像如今人工饲养的螃蟹,煮出来几乎没有味道,远不如以前鲜美,而小溪里也再看不到它们的影子。
那时在市区的河里还能捉到河虾,我练就出一套捉河虾的功夫,只消从树上撇下两根树枝,我就能把河里的虾子一只只夹上来,个把小时我能搞到半书包。虾也是姆妈的最爱,用辣椒炒了吃,算做一道好菜;爹爹也爱吃虾,我问他,你把螃蟹叫蟹青,是不是把河虾叫“虾青”呢?他说,嘿!你小子长大了嘛,学着调侃你爹爹来了!去你的“虾青”!
中学时去十月人民公社劳动,晚上在一条小河边看见有人支个马灯在抓螃蟹,十分悠闲的样子,设下一个局只等螃蟹顺水游过来掉进桶里,收获颇丰。我很快领会了其中的道理,知道螃蟹有趋光性,只消掌握它的习性就能用不同的方法抓到它,于是换了个时间和地点,我拿了老乡的马灯,解下自己的蚊帐去了另一河段,挖几锹泥巴设个豁口,把蚊帐沉在豁口下面,马灯摆在豁口边上,点亮,唱着歌打发时间:“小河的水静静地流……”就听得豁口不时传来哗踏哗踏的声音,那是螃蟹掉进我的蚊帐里了,它尖尖的脚趾嵌在蚊帐里休想挣脱开,个把小时把蚊帐拉起来,那上面少则有七、八只,多则十几只,个个硕大生猛!班里同学夜半起来在老乡的灶间烧熟了吃,没姜没醋,原汁原味,带着神秘的成就感来品尝,就更觉其鲜美。那是多么忘情的时光,我们都还是一群少男少女,全然不知“社会”为何物。
几十年后我有过在澳洲的咸水湖里抓螃蟹的经历,一种叫做蓝蟹的,一个晚上我能抓二百多只,每只一斤左右,也很鲜美,但再也没有当年用蚊帐捉蟹时的意趣和心境。
安然与香草之后还来找过我,那时外婆已病故了,香草非常怀念她,说外婆是世上最疼她的人。香草后来上了盲校,学会写盲文,说话也不一样了,出落得极为标致。我觉得她最美丽的地方恰恰是她的眼睛,青青的,深深的,看着你时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地对你说话,认真地听你说话,真是温婉可爱。还有她的那双手,纤纤如玉,每次见到都要摸我的脸和胳膊,说:“你又长骨头了,肉也比以前多,比上一次见到你要壮实。”她的双手就是她的眼睛和记忆。安然变化不大,一直就是那个样子,说话有点结巴,不是很爱说话,香草说安然与她说话时从来不结巴,所以安然愿意与她说话,愿意和她在一起。
“文革”来了,闹了好一阵子忽然静下来,这个城市的人几乎减去一多半,下放,插队,当兵,还有死了的关了的,街上时常静悄悄。很少有人还有心思吃螃蟹,甚至抓螃蟹的也少了,某个角落或许看见零星的卖蟹人,蟹很便宜,八、九角钱一斤。我久未见安然与香草,见到螃蟹就想起他俩,于是回到原先那条小街找寻。我只见安然的家空荡荡的,地板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说是安然已随他母亲遣散回四川老家。香草家的老虎灶还在,冷锅冷灶关闭了,灶台上胡乱放着用竹签做的茶水篚子,烧灶的砻糠还没用完,黑乌乌堆得到处都是,惟不见香草一家。邻居说香草家下放到苏北了,是今个儿早上从上新河码头坐船走,估计没走多远。
我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上新河码头,老远见码头上人头攒动,嘈杂一片,一条条机动船横七竖八地躺在江边,那些下放的人都是城市居民,他们像是跑反,又像是逃荒,拖家带口,失魂落魄,破破烂烂的东西一样舍不得丢,有的连蜂窝煤也带上船了。
码头的石阶上有个安静的身影,是香草,她青青的眼睛看向江面,一动不动,肩上披着的一条纱巾被风吹起,轻轻地飘起边角。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没喊她,那一刻我真是为她感到庆幸,庆幸她是个瞎子,看不到眼前乱七八糟的景象。我希望她内心永远保留着清澈与爱意,保持着宁静,永远也不要看见这世间的丑恶。
“你为什么还站着呢?龙生哥哥,你已经在我身后站了好久了。”香草说话了,她并没有回过头来。
我挨着她坐下,没说话,点上一颗烟抽起来。
“你学会抽烟了?不好!”她说。
“抽着玩儿呗。”
“你闷,是吧?”
“说不上来闷不闷。是我爹的烟,我偷的。”
“哈,龙生,你就是爱说实话,我喜欢。”她笑了。
说到安然母子俩去了四川,香草那失明的眼睛像是又蒙上一层雾,她竭力平静地说:“安然和他妈妈想叫我跟他们去四川,我也愿意,我妈不愿意,只好听我妈的了,但是我好像已经跟着安然走了。我不知道四川在哪里,只希望他们好。我也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会怎样……”
我们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她就被她的妈妈呼唤上了船,船开走了。
两个月后我去当兵,度过了两年极为艰苦的生活后,混了个驭手排的排长当,领着十几个人专门饲喂全营的骡马。那是一段好时光。我常独自策马而行,随意地在河边以至树林里缓缓走着,嘴里唱着《喀秋莎》,好像我就是喀秋莎站在梨花树下等待的那个情郎,脑子里尽量把自己想得伟大。
孤独时也常想起香草,谈不上爱情,全然是怀念与怜惜,对安然也是一样的情怀。我的心中有了一个女人,在入伍前我曾与她有过一段理不清的情感,虽然懵里懵懂,我还是把她看作是我的女人。
我那时还没具备怀人的情愫,却总是在秋风里想到家乡的螃蟹该是上市了,心里就有了点温暖。这时有人告诉我离此地四十里有个叫城东湖的大湖,里面放养着安徽水产研究所今年首次研究成功的人工繁殖螃蟹,这会儿长得贼大,到处爬,没人管,此地老百姓从没见过,抓了卖两分钱一只。我叫道:“弟兄们,明早提前半小时起床,抓螃蟹去!”
第二天我带着十多个弟兄策马奔过去,但见一片芦花,啥也没有。正失望间,发现芦苇下面的沙滩上都是螃蟹,密密麻麻,把沙滩的黄色都盖住了!看得我起鸡皮疙瘩。吔——!我们跳下马,光着屁股下水,那些螃蟹也迅即逃开,却还是被我们按住不少。战士多半是北方人,没见过螃蟹,不一会儿就嗷嗷叫,那是被螃蟹夹住了手,甩都甩不掉。我大叫道:“从后面抓,不能正面进攻,它们不是吃素的!”紧接着就听见笑啊叫啊荤话连篇,不一会儿装了两麻袋螃蟹,只埋怨麻袋少带了。我说差不多了,都他妈的给我滚到岸上去!战士怜惜衣衫,不愿把脏身体穿进衣服里,我也就由着他们,但见一个个穿着短裤跳上马,兴奋得鬼喊鬼叫,一路狂奔回来。路上的老百姓让开道,笑,说这些兵伢子喝多了,这冷的天穿裤衩子骑马乱跑!
回来烧水先洗澡,洗完洗螃蟹,实在太多了,有人干脆把装满螃蟹的麻袋甩到河里去,站在河水里上上下下地踹,黄色的泥水很快从麻袋里向河里漫溢开来,在清清的河水中形成一个大大的圆,浑浊的圆。拎上来烧大灶,把螃蟹倒进三尺大锅里,迅疾盖上锅盖,有个战士干脆坐在锅盖上,说防止螃蟹把锅盖顶开爬出来。我说你很聪明,但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下来,锅盖有缝,蒸汽几秒钟就会把你那两个蛋蒸熟,你用啥抱小鸡?他伸伸舌头跳下来,说感谢领导提醒!
一锅螃蟹上百个,红通通堆桌上,好吃自是不待说,吃完回看桌上的蟹壳,堆成小山状,好像比剥开前的还壮观。我们又去过城东湖几次,逮了很多螃蟹,足有上千斤,分送给很多人。
有天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找我,我一听并不熟悉,对方绕了很大个弯子,才使我弄明白他是三连的一个班长,太仓人,因为要回家探亲,想从我这里要些螃蟹带回去。我说你自己抓去,别在我这儿打主意。他说别别别,我不是就要些螃蟹吗,看你抠门的!我说行啦,别扯了,明天来拿吧。第二天他来了,是个小个子,墩实得很,我给他一百只大蟹,他探家回来对我说可把他累惨了,那一百只蟹有五、六十斤重,到家死了一半。这小子退伍回去慢慢混,居然混了个县长,几十年后他邀请我去他那里吃阳澄湖大闸蟹,我去了,他站在宾馆台阶上向我行军礼,毕恭毕敬。我说你别他妈的跟我装蒜,稍息!
出门几年没有回过家,那年我也该休假了,我问弟兄们带点什么回去才好,他们斩钉截铁地说:“螃蟹!”我想也是,我至少得为我以为的是我女人的那个女人带点去。于是找了个蒲包装满,坐车走了上千里路,再从中山码头搭乘31路电车到鸡鸣寺下车,刚下车就遇见了我的那个女人。她也当兵了,看到我她显得紧张而且尴尬,因为她身边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双双正准备上车,我立刻意识到这已不是我的女人了,这几年老子没回来事情有变化了。我朝她点点头,拎着我的螃蟹回家了,回到我久别的家,把那些螃蟹煮了给我姆妈吃。
三十年后那个女人成了我第三任太太,之后又再次别离,这里不待说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女儿上三年级时,我的工资只有几十块,螃蟹二百多块一斤,买不起了。好在恢复了稿费制,我每晚伏在灯下胡乱写,居然每月能挣到买一斤螃蟹的钱,可以满足我女儿吃螃蟹的愿望。每次可买三只大蟹,女儿两只,她妈妈一只,我不吃。她俩在灯下仔仔细细地吃,每条蟹腿的肉都剔得干干净净,直吃到夜阑更深。窗台上的黄菊十分明艳,外面秋风萧瑟,室内有温暖的光,这就是我对那段人生的印象。纵然女儿现在已为人母,但她当年坐在灯下和她妈妈一起吃螃蟹的小样子,却在我的脑子里消磨不去,每一想起,脸上就有幸福状浮现。
我的第二位夫人是个强人,她和所有女人一样都喜欢吃螃蟹,她创业伊始时并不舍得买螃蟹来吃,事业上又要奔命,我们不常在一起,但凡在秋天见到,我总是买最大最好的螃蟹管她吃足吃够。她说:“嗨呀!螃蟹就是爱情,爱情就是螃蟹!”后来我们分手了,她的十岁的侄女对她说:“姑姑,我长大给你买螃蟹吃,不然你就没有爱情了……”与她再聚首时她对我说了这件事,却又已十年过去,我凄然一笑。
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大搞建设,我原住过的那条小街听说已列入拆迁,我想回去看一看,藉以留住些能使我感到温暖的东西。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去了,街边大部分房屋已经推倒,瓦砾沙石到处都是,偏是安然住过的那个小院还在,立在一片狼藉之中,这让我惊喜,走了过去,心口怦怦跳,井台上有个妇人在洗衣,身段窈窕,背对着我,她忽然一动不动,自语般地说:“龙生哥哥?”那一刻我知道她是谁了,她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哦!那双青青的眼睛,那双纤纤的玉手,就是真切的香草!
“香草!我是龙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忘不掉的!除了你不喘气!来,牵住我的手,跟我回家!”
我抓住了她的手跟她走进小院,进门她就大喊:“安然,你知道谁来了吗?是龙生!你陕点,是龙生啊!”
屋子里叮哩咚隆响了几声,一个中年男人冲了出来,站在台阶上见了鬼似的看着我,不说话。那就是安然了,脸模子还是那样,只是老了些。我叫起来:“安然!你几时从四川回来的?”
安然笑了,闷着头冲下台阶一把抱住我,抱得紧紧的,抱得我想哭出来,他却先哭了,嗷嗷的。
我,安然,香草,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似乎都感到一种久久期待的情感不期而来,都感觉对方的血液似在自己的血管中混合以至流淌,那么温暖与欢乐。
有个老妇人从屋子里伸了一下头,说:“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她即刻认出了我,呀——地一声叫:“龙生呐——我的个儿——!”她颤巍巍走下台阶把我们都抱在一起。我泪眼迷蒙,双手捧着她的脸对她说:“龙妈妈,是我,龙生……你的儿子……”
进屋说话,无数的话,连不大说话的安然也抢着说。我因此知道香草的父母在下放后的第二年就先后死了,香草孑然一身,被送到县里民政部门办的一个鞋厂纳鞋底,日子很苦,安然从四川赶到苏北灌云找到她,把她接回四川。他们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儿,比我的女儿小三岁,我见到了,那是一个极为美丽聪慧的女孩儿,两只大大的眼睛发出黑宝石般的光亮,起了个男孩儿名字叫梦龙,说是为了纪念我这个叫龙生的人。香草说自今日起他们的女儿喊我叫老爸,喊安然叫二爸,因为安然小我一个月又十八天。那女孩儿下定决心似的叫了我一声,还说老爸比二爸长得胖,我搂着她,亲她,内心有无边的幸福。
龙老师告诉我,她是落实政策回来的,因为就安然一个儿子,所以他们能跟着回南京,安然现在在一家运输公司开卡车,香草在宗教部门工作,主要做基督教方面的事。这屋子所以还能保留着,据说跟《红楼梦》里贾家大院的遗址有点什么关系,真要拆了,就没有今天。
我们决定吃一顿!去哪儿吃由香草定,香草不假思索地说:“刘长兴!”我听见树叶被风吹得到处飘,我也听见螃蟹在说话!安然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做。
我们去了,我们五个人去了,他们的女儿跪在椅子上,真像那年的小香草。半透明的蟹黄包端上来,香草说她有点怕,太烫了,怕把舌头烫了。安然说,不要紧,我帮你吹!
年年秋风,带走多少人哦,姆妈和爹爹故去多年了,我心也已该痛不痛,纵是有点怀人的情愫,也还是只对幼时的伙伴。安然的叔叔多年前把安然和香草一家接到法国去了,再没见到,留给我的是一份情义。说来我们并无义薄云天的交情,但他们却如不竭的涓涓流水始终抚慰我的心脾。我的眼前满是新的生命,不想再去回头多看,但往事却像影子跟着我踯躅而行。
午后坐在炉边发怔,我的外孙女像天使一般在我眼前飞,哦,我的孩子,她在很远的南方,对她的思念竟使我坐卧不宁,隔日就飞去看她。她语声呢喃,跪在椅子上胡乱吃着我给她带去的螃蟹,吃得膏脂满脸都是。
我看着她,一再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