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陶渊明的祭文
2015-03-23罗丹
罗丹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浅论陶渊明的祭文
罗丹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陶渊明一直以田园派诗歌鼻祖著称,他的诗歌恬静清淡;后人对他的文书评价也很高,其中以《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自祭文》三篇祭文的成就最为突出。本文从内容与艺术风格入手,分析了陶渊明三篇祭文及其隐藏的文化价值。
陶渊明祭文艺术风格文化价值
《论语·尧曰》中说:“子所重民,食、丧、祭。”[1]祭文是中国古代一种十分古老的实用文体,它最初产生于先秦时期的祭祀活动,还与我国古代的礼乐制度紧密联系在一起。随着人类认识的加深,祭文的祭祀对象从最初的庇护人类的神灵逐渐演变成祖先,内容也随即由告祭天地神灵向歌颂祖先功德转变。刘勰的《文心雕龙·祝盟》中提到:“若乃礼之祭祝,事止告飨;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祭而兼赞,盖引神之作也。”[2]到了两汉魏晋时期,当时祭文的内容进一步扩充到表达对逝者的哀情这一范畴,最能代表这种巨大变化的当属陶渊明的三篇祭文。
一、陶渊明祭文的内容概述
陶渊明的三篇祭文,总的来说是较前代祭文内容上的一种开拓,之前的祭文一般以敬重天神和凭吊先祖为主,但是陶渊明的《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和《自祭文》则是汉魏六朝这一时期“祭奠亲友、以寓哀伤”的突出典范。
(一)祭奠亲人:追忆过往,感痛逝去
《祭从弟敬远文》、《祭程氏妹文》这两篇祭文是陶渊明用来祭奠已故堂弟与妹妹的。两篇文章回顾了陶渊明与亲人之间的生活情节,以表达他与家人阴阳相隔的悲痛之感,让人为之动容。
《祭从弟敬远文》一文,开头即定格了文章哀伤与无奈的基调。“感平生之游处,悲一往之不返。”[3]陶渊明感念与堂弟敬远曾经的同游经历,为堂弟的一去不返而悲伤,同时直抒“情恻恻以摧心,泪愍愍而盈眼”[4]的悲痛心情。第二段主要回顾了堂弟敬远这一生的高尚品质,这其中还有陶渊明对其闲适生活状态的高度评价,文内以对比的写作手法以及引用古语的方式“曰仁者寿,窃独信之。如何斯言,徒能见欺。”[5]写出了陶渊明对堂弟去世的惊异与心痛惋惜。从第二段的叙述中可见敬远与陶渊明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观颇为相似。第三段的记叙也证实了这一点,他提到“念畴昔日,同房之欢。冬无缊褐,夏渴瓢箪。相将以道,相开以颜。岂不多乏,忽忘饥寒。余尝学仕,缠绵人事。”[6]陶渊明想到了与堂弟同住一处的欢乐,虽然冬天二人没有粗布棉衣可穿,夏天饿了渴了也只能靠箪食瓢饮勉强度日,但两人互相以共同的道义相互勉励以解忧愁,所以他们并没有因为生活的贫困而忧郁。陶渊明曾经外出做官,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忙于往来应酬之事,但最终却未能如愿。在他辞官回想后,“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寘彼众意。”[7]只有堂弟敬远知晓陶渊明的心意,时常与陶渊明携手同游。敬远与陶渊明既是亲人又是人生知音的缘分让陶渊明在失意之时倍感欣慰和开心。“每忆有秋,我将其刈。与汝偕行,舫舟同济。三宿水滨,乐饮川界。静月登高,温风始逝。”[8]每年秋天二人在河边饮酒,畅谈人生。而一句“奈何吾弟,先我离世。”[9]像是陶渊明从美好回忆中抽离后的嘶吼:这是为什么啊我的弟弟,你竟在我之前离开了人世!文章的末段陶渊明用一句 “事不可寻,思亦可及。”[10]表达了往事难以追寻,思念哪有尽头的无奈之情以及对堂弟去世“执笔涕盈”[11]的痛彻心扉,此外还提到了“神其有知,昭余忠诚”[12]的内心愿望。
《祭程氏妹文》相对于《祭从弟敬远文》而言,内容相对简单。陶渊明用不合当时礼节要求的“少牢之礼”祭拜程氏妹表现了他们之间深厚的兄妹情意。同时文中也回忆了妹妹的良好品性以及二人互通书信的事情,通过这些生活琐事的描写,突出了陶渊明对妹妹离世的痛心。
《祭从弟敬远文》在内容上要比《祭程氏妹文》更加丰富,堂弟的去世对陶渊明的打击是双倍的。陶渊明对堂弟的追思不仅是因为他注重家人的缘故,更蕴藏了一份“患难见真情”的知音情愫,堂弟对他的理解与鼓励,二人共度贫苦的怡然自得,成了陶渊明不可忘怀的往事。少了一人明白“悠然见南山”的乐趣,陶渊明的寂寞与无奈也只能以执笔来抒怀了。
(二)自祭人生:对生不哀,对死不惧
陶渊明的《自祭文》是他文书的代表作之一,与一般生者为死者所做祭文不同,这篇自我祭奠的文书是生者为自己死后所准备的。
文书一共有四段,开头短短十六字“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13]交代了当时九月寒冷的天气:漫长的黑夜,南飞的鸿雁以及发黄凋零的草木,为后文创下了一种落寞悲伤的基调。面对亲朋好友的送别以及美酒佳肴的款待,陶渊明的脸色渐渐昏暗,声音也渐渐远去,这一切都在预示着“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14]此处,陶渊明诙谐地将人生的旅程看作是“逆旅之馆”而将死亡看作是“归于本宅”,陶渊明对于死亡的认识,从文书的开头就已经表明。
第二段是陶渊明对自己人生的简单回顾。开头第一句提到了“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15]这其实是陶渊明生命意识的体现。他认为“茫茫大地,悠悠高天,天地生万物,我才得以成为人。”所以人的死亡就像化归尘土一样,不过是回到该回的地方。与《五柳先生传》中陶渊明多处提及生活的贫苦与艰难不同,这篇绝笔祭文中仅用16字回顾了生活的不易“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16]自从我降生,遇到的都是贫贱之命,饭碗水瓢常常是空的,冬天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而后文的大多数篇幅是表达了他活在苦中,却乐在其中的旷达心境。
第三段是集中表达了陶渊明的人生观。他认为人们贪恋时光是因为“惟此百年”的短暂,而自己对人生的“淡然”态度因为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不必强求什么。“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17]陶渊明认为别人对自己的宠爱不是自己的荣耀,别人对自己的玷污也不是自己的耻辱。即使在破败寒酸的茅庐里自己依旧傲兀而且还痛快地饮酒写诗,这是看破一切才可拥有的气度与心胸。虽然陶渊明在做官的时候壮志难酬,但他却说“识运知命,畴能罔眷。”[18]这其实就是他骨子里所追求的“清静”之味。
“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19]最后一段的开头,陶渊明用短短几语交代了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现状,语词间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20]陶渊明不看重生前的赞誉,更不会看重死后的歌颂,人生实在很艰难,死又算得上什么呢?全文的最后一句是他文章的核心也是他人生价值的集中体现。
二、陶渊明祭文的艺术风格
明代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题辞注》中提到:“陶文雅兼众体,岂独以诗绝哉。”[21]陶渊明较好地继承和发展了先秦文章简明质朴的特点,一改大量景物事物铺陈的浮华文气。他的祭文与其诗歌一样,有着清雅、平淡的风格。
(一)内容表达:细节见“真情”
《祭从弟敬远文》、《祭程氏妹文》中的哀祭对象是陶渊明的亲人,文中没有停留在述德的层面上进行笼统论述,而是抓取一些作者所熟悉的生活细节进行叙述,借以表达自己的哀伤之情。[22]这种描写方法比大量的铺陈排比要更加真实,他通过描述过往的生活细节、当季自然景物的生长细节表现出祭文这种文体所蕴含的 “生命载体”的意义和价值,写出了生活的真实,生命的无常以及生者对死者的“真情”,字字句句浸透着哀痛,令人摧心断肠。《自祭文》中陶渊明在内容安排上提及了早年隐居田园的贫苦生活细节以此抒发了自己对生死的旷达之情,“真情”是对自己毕生信念的坚定。与遗书不同,陶渊明做《自祭文》并没有交代财产后事,而是传达了自己用尽一生完成的生命体验,如果说“财富”,可能闲适与清雅就是他留给子孙的“遗产”。
(二)语言形式:骈体反显平淡自然
明代的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从整体上提到祭文的语言特点:“其辞有散文,有韵语,有俪语;而韵语之中,又有散文、四言、六言、杂言、骚体、俪体之不同。”[23]陶渊明的三篇祭文除了开头交代时间、地点的信息是散体外,通篇都是四六形式的骈文样式,读来朗朗上口。
更为难得的是,陶渊明并没有摒弃诗歌“平淡自然”的语言特色,他的祭文并没有因为骈体的缘故而走向虚华状态,而是以四字句为主,精炼地表达了文章内容与情义,让人在通篇四字句中感受到一个释然生死、有血有肉的文人形象。
布封提出“风格即人”,即作品的创作风格是作家心灵的外露和显现。陶渊明在艺术上向往平淡自然如同在做人上他追求真率淡泊,一切都以一个“真”字为核心。也正因如此,陶渊明的三篇祭文作出了对家人的真情真意,对死亡的真切无畏。
三、陶渊明祭文的文化价值
陶渊明祭文的文化价值不能仅仅局限在对三篇祭文的内容以及艺术风格的阐释,更重要的是体现在陶渊明个人形象的完善以及他对文体学发展的创新。
(一)陶渊明个人形象的完善
在陶渊明的诗歌以及自传类文书中,他寄情山水田园,摈弃官场不正之风,旷达于贫苦生活,这样的陶渊明为后人津津乐道。而在三篇祭文中,他对生命态度的集中阐释以及对家人的情深意重完善了陶渊明原有的个人形象,让我们更加全面地看到一个真实的文人形象。
1.陶渊明生命态度的探讨
自建安时期开始,由于时代的混乱,文人开始阐发对生命意识的思考。到了两晋时期,这股风气丝毫没有减退。在陶渊明的三篇祭文中,他对生命意识的探讨较诗歌与其他文章更为集中。
祭文这一应用文体发展到魏晋时期,本身带有“祭奠亲友、以寓哀伤”的特殊“生命意义”,是“生者对死者传递情感的工具”。陶渊明使用祭文追忆自己的妹妹与堂弟,表达了自己对生命遗失的无奈以及家人离去的悲伤。在《自祭文》中他说:“识运知命,畴能罔眷。”只有了解自己的命运,才能做到不眷恋人生,才能看透生死。陶渊明也曾痛苦过官场的失意,也许躬耕于田园是失望至极的无奈之选,但是他没有因此消沉,反而可以在田园过出新的人生,体悟释然于死亡的生命态度。“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这是陶渊明对自我生命的感悟与坚持。
2.追思亲人的重情重义文人形象
魏晋时期强调生命意识的思想浪潮侧面推动了文人朝着注重人情人性方向的发展。文人们将自己更多的细腻感情、日常生活放到诗文中,通过大量的笔墨去地表现人性的解放和自由。陶渊明在情感解放这一方面依旧保留自身特点,《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两篇祭文就是通过陶渊明对曾经平淡生活细节的描写,表达其追思亲人的写作目的。在陶渊明落魄的特殊时期,他与堂弟敬远“亲人兼人生知己”的双重关系,让陶渊明感到了幸运,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内心的欣喜与感激在文字间自然流露,也正因如此,他对堂弟的离世万分痛苦。而对妹妹的去世,陶渊明以兄长的身份回顾妹妹的一生以及二人的过往,体现了 “长兄如父”的温柔情怀和对妹妹的追思。这些都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对钟情家庭的文人形象。
在那样动乱的年代,这些家庭感情是极为难得的。陶渊明有着比常人更为敏锐的情感,所以他的祭文中所反映的兄妹情义更为浓烈,这些都从侧面映现了陶渊明的另一种人格魅力。
(二)文体学价值:社会功用性与文学性兼佳
明代的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里说:“按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24]两汉魏晋时期的祭文仍带有先秦时期请神颂祖的特点,同时也在时代思潮的影响下为祭文的创作注入了浓郁的抒情成分。这时期的祭文以其真情实感表达对逝者追思的实用功能为主,使其成为具有至情至性、感人至深的应用文体。而由于骈文的兴起,多数文人过分注重祭文的文学性,许多文章内容显得真切不足,肆意纵情,忘记了原本祭文的实用属性。陶渊明自我“求真”的人生态度,使得他用骈体四六句式短小简明地做百字祭文,在细节中呈真知酌情,在自然中现生死态度,这种全新的语言表达形式是他对实用文体祭文的文体发展又一重大创新。此外,他用骈体做祭文的同时不失平淡自然的生命意识和对逝者的尊敬与怀念的祭文实质内容,很好地处理了实用文体的社会功用性与文学性二者的关系。
陶渊明的祭文在我国古代文化史、文学史以及文体学发展过程中都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它“追忆过往,感痛逝者”、“对生不哀,对死不惧”的祭文内容以及独特的艺术风格开创了祭文这种古老文体内容与表达上的新道路。
[1]阮元著,吴树平,等点校.十三经全文标点本[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2099.
[2][梁]刘勰,著.周振甫,译.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117.
[3][4][5][6][7][8][9][10][11][12]郭维林,包景诚,译.陶渊明集全译[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287.
[13][14][15][16][17][18][19][20]郭维林,包景诚,译.陶渊明集全译[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292.
[21][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题辞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160.
[22]靳建强.汉魏晋哀祭文研究[D]吉林:东北师范大学,2010:23.
[23][24]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154.
[25]汤志岳.陶渊明——哀悼文的改造者[J].江西:九江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