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绪尔语言学概念里的《帕洛马尔》分析
2015-03-23孙伟唯
孙伟唯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帕洛马尔》(Palomar)是卡尔维诺生前所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1983年出版。卡尔维诺曾表示,帕洛马尔就是他本人的化身,“帕洛马尔是我自身的写照,这是我创作中最富自传色彩的一部作品,一部用第三人称写的自传。帕洛马尔的任何经验,都是我的经验。”①正因如此,卡尔维诺对这部小说格外重视,在书中倾注了他大量的创作经验和哲学思考,表现了其对世界、人生、自我和宇宙等终极问题的沉思,同时,我们知道卡尔维诺曾隐居巴黎15年,与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特等人交往密切,而卡尔维诺的文学创作更是深受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索绪尔的几组重要概念如能指和所指、语言和言语、共时性和历时性,在卡尔维诺的小说《帕洛马尔》中有着深刻的体现。卡尔维诺将《帕洛马尔》分为三个部分,表明三个不同的主题,在绘制一幅展现认知和不确定性的地图,建构一个多面兼容的晶体模型过程中,他让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贯穿其中。
一、能指与所指概念里的《帕洛马尔》
语言是用声音表达思想的符号系统,符号是用以表示者和被表示者的结合。索绪尔把用以表示者称为 “能指”(signifier),把被表示者称为“所指”(signified),在索绪尔那里,所指是概念性的或干脆就是概念。“语言符号连结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式。”②所以,由此可知,能指对应的是声音,而所指对应的是概念,所指并非是事物本身,不是实物性的所在,而是指声音背后指向的概念。看《帕洛马尔》的目录,卡尔维诺在整本书中抛出很多概念,三个部分的标题,几乎全是由名词构成——海浪,乌龟,乌鸫,草坪,月亮,星辰,壁虎,椋鸟,鹅油,奶酪,大理石与血,长颈鹿,蛇与人头骨,宇宙等等,这些概念是习以为常的事物,卡尔维诺抛出这些熟悉的概念是要人们去探索事物的深意,其概念背后的蕴藏。
首先“帕洛马尔”的名字就与著名天文观测台的名字相同,主人公之名原是个专有名字,指美国加州一座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峰,山顶的帕洛玛天文台装有世界上直径最大的天文望远镜,按意大利语音译为“帕洛马尔”。作为一种符号,专有名词本身有固定的含义,有稳定地能指—所指关系,但此刻由于借用的缘故,原先的“能指—所指”链断裂,在新的语境中生成了新的语义。“帕洛马尔”在原先的语境中指称的世界上最大望远镜的天文台,其隐喻义在于能将世界的景观最大限度的尽收眼底。此种意义被卡尔维诺移植到了小说的新语境中,另一方面也可将“帕洛马尔”视为丧失了个性的名字,而仅仅成了一种宽泛的符号概念,帕洛马尔的确在小说中没有充分的相貌性格、经历状态的描述,卡尔维诺通过使如此重要的,也是书中作为唯一主人公的人物的自我淹没于世界之中,反映了他对整个人类生存状态的思考,“主体的失落”成为共同的处境。
在《乌鸫啭鸣》一节中,卡尔维诺写帕洛马尔对鸟语的认识与感知,寻找它的不同特点,以及鸟语与人类对话的差别,最后帕洛马尔想到人类若像乌鸫啭鸣一样打哨,那么极有可能在人与其他物种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如果人类把赋予言语的一切含义都赋予口哨,而且乌鸫也在口哨般的啭鸣中加进未曾尽言但符合自然的东西,那么就完成了消除差异的第一步……如果万物存在的目的只为了变成语词,如果从天地初开之时起世界上存在的只有语词,那么他如何才能自圆其说呢?帕洛马尔先生已感到惶惑不安了。”③由此可知,卡尔维诺想利用语言的能指功能消解语言的所指,从而使语言同化,不再对应概念,而他也深深担忧语言会丧失其真义,而使世界愈发混乱模糊,因而卡尔维诺重视语言的价值,在小说中继续发表语言能指与所指之间的逻辑含义。
索绪尔就语言的能指和所指概念提出了语言的任意性原则。任意性原则是指能指和所指结合而成一个符号是任意的。浅近理解为汉语里用“马”这个声音来指“马”这个概念,英语里用“horse”这个声音来指这个概念。而语言的任意性还有更深的含义:语言不是简单地为已经现成存在的事物或现成存在的概念命名,而是创造自己的所指。④我们可以从很多方面着眼来建构一个概念,如,河和溪以及river和steam的区别在于宽窄短长,fleuve和riviere的区别在于前者流入海洋。在《观察星辰》中,帕洛马尔认识到“要识别某一星座,最好的办法是看它是否符合它的名称:看那个亮点与其名称的对应关系,即看它能否迅速变成等同于那个声音的东西。”在此,正体现索绪尔语言学的能指与所指相对应的观点。可卡尔维诺深知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及宇宙间并没有事物存在绝对的关联,“用这种方法观察星辰只能得到不可靠且互相矛盾的知识。”而根据语言的任意性原则,卡尔维诺试图反抗如此的秩序,“我创造各种变体,把一个个单独的插曲,拼凑成一个规模更大的故事,把每个系列中反复出现的元素细加考虑和挑选,然后把它们联系起来,把这个系列与另一个系列混合起来,并重新发明新系列,把配角变成主角……我后来的创作,有些故事取材自塔罗纸牌的神秘人物,并每次以不同方式解释同一个人物。”⑤由此可见,语言具有强大的力量,语词并不是明确区分现成的已存在的事物,并为它们每一个都带上标签,语言是通过任意和创造的功能使整个世界加以鲜明准确,每种语言都以特有的、“任意的”方式把世界分成不同的概念和范畴。也正因如此,语言和世界之间也具有了更深刻的联系。我们在一个语言系统的世界里创造着与其的千万种关联,也因而让世界走向明确。
二、语言与言语概念里的《帕洛马尔》
在《帕洛马尔》中,主人公帕洛马尔透过自然事物去思考我们置身于其中的世界。在海滩上,帕洛马尔试图借助领悟海浪的本质来破解关于“人”的存在的迷惑,“我们是宇宙的一部分吗?还是宇宙只是我们想象的存在?”一个庄周梦蝶式的疑问,让我们人类个体与宇宙连结。在庭院里,他从草原上事物的数目繁多、组合复杂,联想到宇宙的繁杂、混乱和不可知;在动物园里,他从对长颈鹿的观察中反思自己在不和谐的世界中寻求某种不变模式的局限,也从大猩猩将轮胎当作有形支柱来支撑无言宣泄的行动中,归结人们想语词本身表达意义的企图。由此可知,帕洛马尔将人类、宇宙、自我看成一个统一整体,一个“合一”的系统。
而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最重要的一项要以则是——“语言是处于结构之中”,索绪尔强调,语音必须构成一个系统,人们才能区别这个词和那个词,概念也必须坐落在一个概念系统之中。所谓“语言系统”或“由形式构成的系统”和语言(系统)相对的,则是言语。言语是语言的体现,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总称为language,语言系统自成一体,具有自主性,它不受制于外界,因此“系统”和“整体”概念是结构主义语言学重要的概念,而正是因为语言是一个自足的系统,各个概念和声音都处于此系统之中,那么概念之间的关系则是通过互相“区别”而得以建立。
“概念是纯粹表示差别的,不能根据其内容从正面确定它们,只能根据它们与系统中其他成员的关系从反面确定它们。它们最确切的特征是:它们不是别的东西。”⑥简单来说,不管在一个人眼前堆起多少件棕色的东西,他都不会学到棕色概念,除非他学会了区别棕色和蓝色、红色等等。还有车站的一趟列车,无论车厢、司机、乘务员怎么变更,只要它在每天同一时间从同一地点,在另一同样时间到达另一同样的地点,那么它就是同一趟列车。甚至也可以出现这样的情况,一趟列车时刻表上显示12:00发车的列车每天都误点三分钟,我们仍然把它叫作“12:00那趟列车”,只要它能区别于其他另外的几趟列车就行。因为它们同处一个系统之中。
在《帕洛马尔》中,第一部分写帕洛马尔在海滨《阅读海浪》一节中,卡尔维诺写道:“总而言之,如果你对形成一个浪头的各种复杂因素以及同样复杂的各种伴生现象没有概念,那么就无法观察到它。这些因素与现象变化无穷,因此每一个浪头都有别于另一个浪头。”⑦这体现了在一个整体的系统中,一个概念区别于另一个概念,有“区别”和“差异”的存在,才能认识一个真正的世界。集合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构成集合的诸元素各不相同,而“区别”的存在,也时刻提醒着我们语言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系统。在《无限的草坪》里,卡尔维诺写帕洛马尔观察草坪,“这两个子集,各自都包括许多品种,每一个品种又构成一个子集,说得确切些,每一个品种又构成一个集合,它也有两个子集:一个子集包括属于草坪的诸元素。”索绪尔的语言学提出音位是构成语言的最小元素,无数个小元素处于一个整体之中,才能集合成一个完备周密的语言系统。在帕洛马尔观察草坪结束时,他想到:宇宙是各种天体、星云和尘埃的集,是各种力的场,各种场的交,各种集合的集合。语言是一个处于结构中的系统,而世界也是一个整体和系统。
语言和世界之间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在帕洛马尔的沉思中也触及到了语言与世界关系的层面。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也一直是卡尔维诺思考的问题。在《帕洛马尔》中主人公帕洛马尔对自然事物的观察多是用沉默的方式对待,用“缄默”勾连着此在的可领会状态,从而打通与世界的联系。在《从阳台上》,帕洛马尔想“你甚至不会追问它的内部隐藏着什么,因为你的眼睛在它表面上看到的东西已经十分丰富多彩,足够在你的头脑里填满各种信息与含义,而且还有剩余。”语言是一个自足的系统,有其外部结构和内部结构,卡尔维诺借助帕洛马尔的思考是想表达在语言与世界相遇之时,我们使用其外部结构即足以表达一个丰富多变的世界,无数的概念连接即可以填满外部世界的信息。
但卡尔维诺在后面的思考推倒自己的想法,“只有认识了事物的外表,才可以进一步去探索它的内部。但是事物的外表是不能尽知的呀。”即清楚而确切地通过语言外部结构所构筑的信息和含义,但始终有一部分因为人类认知的局限是不能识破和包揽的,于是我们有必要去探索语言的内部结构,进而去认知整个世界的内部结构。《奶酪博物馆》中帕洛马尔意识到语言,既有自己的语法来描述形形色色的变格、变位,又有自己的词汇来记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同义语、成语和具有丰富内涵与外延的词义;另外还有百十种方言滋养着它。语言的内部有自洽的机制,如同自行运转的世界及宇宙,语言给予事物以概念,确立我们的认知,“若不是通过语词表达,我们的思想只是一团不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⑧是语言的出现,使世界分工明确,有条不紊,语言之于世界的意义,一如当年的巴别塔神话。
三、共时性与历时性概念里的《帕洛马尔》
索绪尔指出语言是一个系统,他认为只有共时才构成系统历时只是个别事件,共时比历时更重要,共时是真正的、唯一的现实性。索绪尔将树干的解剖用于阐释语言的共时性与历时性,纵截面(历时)向我们表明构成植物纤维的本身,而横截面(共时)则向我们表明这些植物纤维在特定平面的集结。但后者不同于前者,因为它可以使人们看到纤维之间某些从纵的平面上永远不能理解的关系。同时从下棋也可以感知共时与历时的辩证关系。横盘上的布局就是所有棋子的共时状态,而所有棋子在开局和结局的这段时间的变化则是棋子的历时状态。棋局从一个共时状态过渡到另一个共时状态,只需要移动一个棋子就可以了。语言也是同理,语言中的某些要素的变化会影响到整个系统。
卡尔维诺进行创作,极为推崇的小说模式即为——晶体结构。卡尔维诺认为晶体具有精确的晶面和稳定地结构,并且能折射光线,而自身又可以通过结合生成稳定的新的结构并且原来的单个晶体并不被改变。晶体象征着一部作品具有许多个面,每个面都互相联系,但是却又不是主从关系,每个面都要求被精确地对待,作者的分析、想象与思想被体现于每时每刻,而面和面的连缀、叠加,交织成一张网,使得整部作品成为一个网络,这个网络可以如晶体一样按自身的结构自我生成,并趋向无限。
在《帕洛马尔》中,卡尔维诺以“共时性”的叙述建构起了以空间形式呈现的精致的“晶体”,处处与索绪尔的语言共时性相对应。从而在共时性的层面上,实现了小说结构与思想的规则有序。
在实践小说结构张力的过程中,卡尔维诺的首要努力和基本原则在于“共时性”的叙述。作品只展示帕洛马尔的当下直感,将主人公的所有行为都展现为当下的此时此刻,没有对此中观察思索行为的缘由进行解释,也不对情节进行回溯。这样,主人公的所有体验都采用现在时描述,一切都发生于现在。仿佛就是科学家在报告正在进行中的人生试验一样。卡尔维诺为实现“共时性”的追求,采用“片段化”的叙述方式,因为按照时间逻辑的直线型叙述是与 “共时性”的叙述相悖的。卡尔维诺使得帕洛马尔的一系列观察思索行为不具有时序和因果上的关系。我们抓出《帕洛马尔》中的任何一篇,都不会出现结构逻辑上的断裂,因为整个结构本身即是一一分割的片段。帕洛马尔关于人生所有的体验都与“一”“二”“三”等代码互相对应,以一个个叙述的片段出现。 不难看出,“一、一、一”至“三、三、三”这二十七种二十七种方式的排列,是将三种人生经验或彼此并置,或相对独立,或互相交融于读者面前。⑨此外,小说以“在海滨”“在庭院里”“在阳台上”“在动物园里”等明显标识着空间概念的主要词语连缀起来,因而在空间上也呈现出并置关系。可见,片段化使共时性叙述更加完善,同时片段化的文本形态也暗合“世界使零乱的,人生是破碎的”的主题意识。共时性的叙述,粘住了以零碎的“片段”形式出现的一切人生经验和沉思冥想,使读者脑海中的一切感觉和印象整合成一体,从而以画面的形式涌现。在《帕洛马尔》中,面对荒谬无序的世界,他同样构建了一个与此截然相反的完美世界,这一理想模式“图形清晰,图上的直线与曲线、图形、椭圆与平行四边形,横坐标与纵坐标,井井有条。”卡尔维诺力图超越现实的混乱,追求非现实的完美,建构一个秩序有度的晶体结构,维持系统的整一,明显是深受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影响的。
索绪尔在结构主义语言学上提出的能指、所指概念和语言、言语概念,以及共时性与历时性概念都深刻影响了卡尔维诺对于《帕洛马尔》的创作。语言是一座桥梁,把可见的痕迹与不可见的事物联系起来,通过对语言的思索、运用和超越,卡尔维诺塑造了一个系统而完整包罗宇宙万象的晶体王国。
注释:
①乔尔齐·维.二十世纪意大利长篇小说.1980:776.
②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1999.
③[意]卡尔维诺,著.萧天佑,译.帕洛马尔.译林出版社,2012:31.
④陈嘉映.索绪尔的几组基本概念.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3(2).
⑤[意]卡尔维诺,著.黄灿然,译.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译林出版社,2009:95.
⑥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1999.
⑦[意]卡尔维诺,著.萧天佑,译.帕洛马尔.译林出版社,2012:31.
⑧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1999.
⑨卜伟才.《帕洛马尔》主题和结构透视.当代外国文学,2003(4).
[1][意]卡尔维诺,著.萧天佑,译.帕洛马尔.译林出版社,2012.
[2][瑞士]索绪尔,著.高名凯,译.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1999.
[3][意]卡尔维诺,著.黄灿然,译.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译林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