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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斗的困窘:鲁迅笔下的新都市知识阶级探索
——以《采薇》、《出关》为例

2015-03-21黄晗艳

文教资料 2015年36期
关键词:伯夷采薇隐士

黄晗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缠斗的困窘:鲁迅笔下的新都市知识阶级探索
——以《采薇》、《出关》为例

黄晗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一直以来,主流评论界都认为《采薇》、《出关》以批判三十年代虚伪的隐士类文人为主题。本文经过详细的文本分析,认为鲁迅还原了三十年代知识阶级生存状态,创造了一类不同以往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关心着他们的命运轨迹,并在他们身上投注了复杂的情感,虽有批判,但更多的却是同情和感叹。

《故事新编》知识阶级都市

1927年鲁迅定居上海,在这个当时最大的现代都市里度过了最后十年。环境的变化自然带来了思想创作上的变化。如果说上个十年鲁迅在《呐喊》、《彷徨》中是通过绍兴这个传统乡村社会认识中国,那么在这个十年,他通过《故事新编》思考了在十里洋场被物质围困的知识分子的新处境。经过严肃的考察和选择,经过对历史材料加以生发和改造,鲁迅创造了新的人物形象——新的生存危机下的知识阶级。从以孔乙己为代表的旧式文人,到以魏连殳、吕纬甫为代表的新型知识分子,再到如今以老子、叔齐、伯夷为代表的三十年代知识阶级,我们可以发现,知识阶级虽有所抗争,由被动变为主动,却陷入了更深的困境,显出缠斗乏力的困窘。调笑、戏谑的外衣之下,是鲁迅深广的思虑和深刻的体认。

一、从寂漠到喧嚣

不同于二十年代“先觉者”的境遇,三十年代的知识阶级与人民群众之间处于一种新的互动关系:原先无声的群众变得嘈杂,原先有声的知识阶级反而变得安静。一方面,知识阶级缺少启蒙愿望,不再以自己的哲学引导世人。以前的知识分子,无论是狂人、吕纬甫还是魏连殳、涓生,都有着救国救民、改革社会的志愿和雄心。无奈激进抗争失败了,战斗的意气也就消失了,于是变化成如今的“伯夷”、“叔齐”和“老子”。外面时局不好,伯夷苦口婆心的劝叔齐少出门,少说话,仍旧每天练太极拳就好。他们叩马而谏、不食周粟,都是一己的行为,却从不发表异论,也不再向人群呐喊。他们从未试图与其他人交流,甚至连所有的消息都是被动的听来。老子也是如此。答应讲学是因知道“这是免不掉的”,讲学时听众都睡的七倒八歪,他也毫无动静。补发的讲义写了五千字,他想的是“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①。

同样,群众对于知识阶级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之前知识阶级被人们视为异类,不为社会所容,饱受流言与失业的威胁。而现在,无论是伯夷叔齐还是老子,文本中的人们在面对他们时几乎都是正面的态度。姜太公评价他们是“义士”,人们听说了他们让位的事迹后“连声赞叹”,就连打劫的穷奇也对他们“肃然起敬”。逃到首阳山采薇而食后,伯夷将他们的故事说了出去,“舆论还是好的方面多”。然而人们只是出于猎奇的心理、用一种新奇的眼光在打量他们,就像在游览一处名胜古迹,或是围观一个稀奇的东西。那些特地上山来看他们的人,是像看“名人”、“怪物”、“古董”一样在看他们,“甚至于跟着看怎样采,围着看怎样吃,指手画脚,问长问短”,“后来连小姐太太,也有几个人来看了,回家去都摇头,说是不好看,上了一个大当”②。群众看客用最世俗的眼光看待一切,消解了文化精英,使历史呈现怪诞化,使文化精神变为虚空。还有一处细节颇为引人注目——伯夷晕倒后,一位太太送来了姜汤,但伯夷已经醒来,“失望”之余她仍劝伯夷喝下去。伯夷不肯喝,她有点不高兴:“这怎么办好呢?还是八年陈的老姜熬的呀。别人家还拿不出这样的东西来呢。我们的家里又没有爱吃辣的人……”③这一细节充分表现了群众身上小市民式的市侩,他们只是有表现的欲望,他们的尊敬是虚伪的。

对知识阶级表面尊敬而背后戏谑的态度在老子这里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关尹喜表面上对老子恭恭敬敬,又是请他讲学,又是请他写讲义,背后却把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至理理解成“一有所爱,就无所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④并由此推断“他压根儿就没有过恋爱”,老子高深思想的价值顷刻间归于乌有。

如果说之前的环境是“寂漠”,所以知识分子要大声呼号,激昂慷慨,那现在的环境则是喧嚣,于是知识阶级反倒沉寂了下去,渐渐的安于寂寞了。他们自顾不及,又哪有余心余力去拯救国家?与此同时,群众的身份也有了变化。他们不再是愚昧麻木的农民,而变成了由读者和书商组成的市民阶层,用世俗的眼光消解着最后的一点崇高。

二、由心灵到物质

新的生存环境带来了主要矛盾的变化。二十年代的鲁迅重在书写知识分子的思想经历和心灵创伤。他们因启蒙理想的失落,“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⑤而饱受精神折磨,要么意气消沉,失去前进的目标,落入心灰意冷的悲观与虚无,要么激愤之下仇视一切,自己也归于毁灭。经济原因虽常常是他们失败的导火索,但主要还是为了引出势利冷酷的群众的轻蔑与嘲笑,为了说明戕害人性的封建传统的强大。譬如魏连殳,就是因报纸上的匿名攻击和学界的流言影响而被辞,尔后生活愈发困窘。又譬如涓生和子君,虽然经济是原因之一,并说出了“首要是生活,爱情才有所附丽”⑥的至理名言,但在更早之前,子君婚后回归庸碌的日常生活而逐渐平庸就已经为他们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可见,鲁迅固然重视经济压力,但更注重精神悲剧。

但在《故事新编》中,鲁迅几乎完全淡化了心灵描写,而代之以无处不在的物质性存在,作为城市生活的基本渗透,篇篇离不开“物化”叙事和物质生活。《采薇》中,物质以食物的形态进入文本,反映在知识阶级的生活里,渗透在他们的意识中,成为叙事的中心。烙饼的大小与粉粗不粗成为了判断局势的依据,十张烙饼、三百五十二张烙饼等烙饼的张数变成了度量时间的单位……物质以如此形式彰显着它的无处不在,也迫促着人们在意识深处体会着它巨大的力量。而最终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的结局,也可看成一种物质的巨大胜利的隐喻,它吞噬一切有思想而妄图反抗之人。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表面上伯夷叔齐是死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带来的思想矛盾,但实则即使没有阿金姐落井下石,他们依然难逃悲剧结局。文本里几次强调薇菜渐渐采完,这就预示了物质胜利的必然性。老子的遭遇也说明了这一点。在老子处,物质可以度量人的价值,与知识进行交易。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这就是老子思想的全部价值,而且还是作为老作家的优待。知识思想沦为商品的一种,有人要看、要买就是有价值。最后关尹喜将老子所著的《道德经》与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放在一起,也是一个知识商品化的隐喻。文学创作成为商品生产,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和食物袋中的“饽饽”联系了起来,物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在作家的意识中凸现出来,解构了所有的崇高与庄严。可以说,在《故事新编》中,鲁迅还原了一个世俗喧嚣的环境,对物质化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深刻思考。

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有人认为鲁迅是通过《采薇》、《出关》的书写对以伯夷、叔齐和老子为代表的“隐士”进行了讽刺和批判,证实了逃避现实的道路走不通。可鲁迅真的是把他们当成反面人物进行了嘲讽吗?笔者以为不尽然。商王“变乱旧章”,武王“以下犯上”,两者皆不符合“先王之道”,所以伯夷、叔齐听闻纣王战败只是烦躁而心酸。真正促使他们做出不食周栗的决定的,是纣王自焚、纣王的“小老婆”自缢后,武王又射了三箭、砍了一剑,最后还用斧头砍下他们的脑袋挂在旗上。他们这才沉默了许多时,困难的叹一口气,得出武王不孝不仁、这里的饭吃不得了的结论。由此可见,他们并非愚忠,盲目维护正统,甚至可以认为,他们是有着人道主义立场的。

而同时,他们也有着坚定的信仰和道德立场,并用行动矢志不渝地践行着信仰,甚至用生命捍卫,而绝非那类虚伪的“隐士”。鲁迅曾作文讽刺所谓的“隐士”“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算是“候补的帮忙帮闲”,又提到“非隐士的心目中的隐士,是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⑦。将《采薇》与《隐士》互相对照,可见伯夷、叔齐并非鲁迅所讽刺的那类“隐士”。他们不是乐于隐居者,而是为了信仰不得不出走隐居,这是一种反抗,即使是消极的反抗、是个人的无用的反抗。到首阳山之后,他们也无意传播自己的事迹以表白、张扬,在伯夷或因一时高兴、或争一时之气将他们的经历说出去后,叔齐是怪他“多嘴”的。

至于老子,虽然他所遵循的道未免太过怯弱,但他始终笃信强弱相依、知雄守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以之为出发点,无论现实如何与之抵触,都虔诚的相信。这种坚守在旁人看来是不合时宜的迂腐,被嬉笑成“没有过恋爱”,但这又与他何干?他只管自己出关。老子“出关”的意义更多在于一种反抗的姿态和自我价值确认的选择,用此方式坚守自我的信仰和价值,以此来拒绝孔子思想和学说的压迫。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鲁迅批评了那些常常变化、又引经据典辩护自己变化的文人,并称之为流氓。那如老子此种,虽然可笑,不也有点可敬吗?

由是观之,说《采薇》、《出关》是讽刺了虚伪的隐士,未免有失偏颇,鲁迅更多的是意在描绘三十年代知识阶级被物质围困而无力招架的局促的身影。他们经历了二十年代的激烈抗争,内外交困之下只能归于沉寂。而在三十年代,又因喧嚣物欲的环境处于新的困境。

四、现实的投注

虽然鲁迅曾经否认过《出关》是他的自况,但细观文本,笔者认为,在《故事新编》创作过程中,鲁迅不可避免的融入了个人的生命体验。毕竟,联系他的其他文字,在这两篇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太多相似的感性体验。

早在《文化偏至论》里,鲁迅就开始了对现代性弊端的思考——“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⑧但这个思考在归国后即被打断,因为当日落后的中国面临着另一种社会境况的困扰。到了三十年代,置身于上海这个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感受着现代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翻天覆地的变化,鲁迅的创作悄然发生了变化。在这一观察现代性核心困境的最佳地点,他对文艺的发展抱着深痛的隐忧。他对上海的最大感觉是浮躁,气候浮躁,文坛也浮躁,从1927年10月21日给廖立峨的信中说到周围“闹惯了”起,对上海“闹”的印象就一直没有变过。而他在上海的生活则可概况为应酬和糊口。自由撰稿人这一身份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压力,政治对文艺的打压力度的增大更是雪上加霜。1933年在致山本初枝信中,他表达了政治对出版物进行压迫必定会影响经济、从而影响到生活的忧虑。

政治化和商业化的环境不可避免地使文学变成大规模的商品生产,文艺因此走向堕落。面对环境的浮躁和日益增大的经济压力,知识阶级只能“借笔墨为生活”。他们看似被高高抬起,受着民众的追捧,但却仍然与民众始终有着深深的隔阂。思想变得愈发无用,文坛受着商人摆布。于是越来越多的知识阶级变得世故,失去了基本的道德责任,“文豪”变为“商定”,批评需有“圈子”……鲁迅后期的杂文一再关注这些文坛的怪现象,对文人的市民化、文学作品成为商品的现象不断批判。我们有理由相信,鲁迅将知识阶级被物质围困的忧虑也融入了《故事新编》:他还原了三十年代知识阶级生存状态,关心着他们的命运轨迹。他塑造了这样一种知识阶级的形象:虽然迂腐的有点可笑,却也坚持的有点可敬,然而最终还是逃不脱物质的压迫。在他们身上,鲁迅投注了复杂的情感,既有批判,更多的却是同情和感叹。

鲁迅的作品中没有跑马场、夜总会、金融界等生活场景的痕迹,但他描写的恰恰是最本质的上海。他在文坛处境的特殊和他思想的深刻性与超前性使他与其他驻扎于上海的作家有着本质的不同,对于现代化的上海的观照既与其二十年代思想一脉相承,又有自己独特的体认。这就决定了他笔下的知识阶级,既有都市知识阶级群像的一点影子,又有他独有的个性与感受。通过古今的重叠与交错,他还原了现代商业城市中人的生存处境,写出了由此急剧产生的价值观念的变迁,从眼花缭乱中剥离出真的人,思考着知识阶级从古至今的生存困境。

注释:

①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46.

②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08.

③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99.

④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47.

⑤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01.

⑥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21.

⑦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3.

⑧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4.

[1]乔文.人与文:都市体验观照下的鲁迅30年代杂文.硕士论文,山西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2010.

[2]丁颖.都市语境与鲁迅上海创作的关联研究.博士论文,吉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2010.

[3]钱旭初.都市空间与知识分子的生存方式——兼谈鲁迅的都市化生存.江苏社会科学,2013(1).

[4]王吉鹏,李思思.论《故事新编》的孤独感受.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2(5).

[5]鲁迅.鲁迅全集.中国人民出版社,1981.

[6]王彬彬.鲁迅的晚年情怀.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

[7]林贤治.鲁迅的最后十年.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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