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对《论语》“辞达说”的继承及创新
2015-03-21徐天韵
徐天韵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苏轼对《论语》“辞达说”的继承及创新
徐天韵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论语》中的很多文学批评言论对后世作家及作品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如“思无邪”、“兴观群怨”、“文质彬彬”、“绘事后素”、“辞达而已矣”等等。影响最为深广的应是“辞达”说,而苏轼对“辞达”的继承及发展可谓是集大成后的丰富与升华。
辞达苏轼文以载道
自孔子在《论语·卫灵公》里发表了关于“辞达而已矣”[1]的言论之后,后世的文人学者便开始围绕着这个言论进行近一步的诠释和延伸。
一、“辞达而已矣”
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对“辞达而已矣”的解释是:“言辞,足以达意便罢了”[1]P170。“辞”可以指言或者是文学作品;“达”应有通达,明了之意。总体上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言辞或文学作品能用准确的语言表达所说或是作品的内容,不必徒事与内容无关的文饰。孔子在《论语·八佾》也中有过比较内容和形式轻重的言论: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1]P25
“绘事后素”便是强调先有白底即“质”,后有花即“文”;此处内容形式在其心中分量不言而喻。
但无论是“辞达而已矣”还是“绘事后素”,都与孔子曾解释《志》书时一段话有些矛盾:
孔子闻之,谓子贡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之不远。”[2]
“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便是强调说话没有文采就不能恒久地流传下去;孔子在《礼记·表记》之中又有了“情欲信,辞欲巧”[3]的言论。似乎孔子本人在百家争鸣的先秦时期,对于言辞以及文学作品的评价也没有一个严格的标准。就是因为孔老圣人的这一句看似终究是“不达”的“辞达而已矣”,给了后世的文学家、思想家、历史学家、哲学家甚至是政治家一个想象发挥的空间。孔子在参悟先贤文化时仅给了后世一个大概的方向,让后人们亲身去实践、发现、思考、验证、总结乃至创新。
二、“华彩”派与“质实”派的分歧
既然留下了疑点,后世的分歧必然接踵而至。孔子也曾在《论语·雍也》中言: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P61
即是主张文与质要相互配合,相得益彰。至于文与质如何配合,实不好把握。关于文辞及文学到底应该重“文”还是尚“质”,或是说文质到底孰轻孰重,在后世文坛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这也就必然产生了“华彩”派和“质实”派的唇枪舌战。
汉代扬雄在孔子“文质彬彬”言论的基础上提出“实无华则野,华无实则贾,华实相副则礼”[4]。姑且看作是介于“华彩”和“质实”之间的美学思想。
南梁刘勰提出“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5]的言论。他还强调“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5]P44但是他也有“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5]P45的言论,似乎又是处于中间地带,但是大体还是属于“华彩”派。
晋陆机于《文赋》中发表“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6]的看法。意为文章体裁的区分虽都如上所说,也必须禁止立意邪曲,抑制文辞过度放浪。重要的是文辞能够充分表达文意,说明的道理能够成立。
到了唐代,“质实”派开始崛起。在古文运动的大环境下,韩愈、柳宗元等文人纷纷对“华彩”派所崇尚的骈辞俪句进行口诛笔伐,并大肆宣扬文以载道、文以明道之说,倡导“文从字顺”的“质实”之文。韩愈在《答尉迟生书》中说:“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柳宗元也反对“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迥密以为能”[7]的华彩颓靡文风。他认为真正优秀的作品,形式固然重要,但必须要有正确而充实的内容。
宋代开国时期,“华彩”派的西昆体似乎又开始侵袭文坛。司马光、王安石等人利用政治手段试图压倒“华彩”一派。司马光只取“而已矣”三字片面认为文章明了意思便可,无需藻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王安石强调文章的功用性,认为文章应为政治服务,适用便好,何必使用华辞艳藻。但是过于强调质实而反对文饰,最终会违反文学自身发展规律,使内容极度盖过形式,文辞粗槁无味,文章只求效用而忽视美感。直到苏轼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个局面。
三、苏轼之“辞达”
苏轼是北宋杰出的文学家,他的辞达说上承了孔子的“辞达而已矣”,并下接了他自己的文学创作理论,是集合了千百年文学创作观念之大成后的创新,某些文章或是期刊曾将苏轼由“辞达而已矣”推出的“辞达”乃至“求物之妙”归于是对孔子的公然曲解,这未免太过武断,与其说是曲解,不如说是一种丰富和升华。其文学理论的核心可见于《答谢氏师书》: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迭。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8]。
根据上文,可发现他所强调的“辞达”的方式方法是“求物之妙”,即寻求出能表达事物特征的神妙之处。在追求物之妙的时候,不仅要“能使是物了然于心”,且要使是物“了然于手与口”,换句话说,苏轼所谓“达”是要穷物之理,先备万物于心,再心手相应,由心到笔,以上便要求作家认真观察研究所描之物,在掌握特征的情况下用熟练地艺术技巧表现出来,这就不仅仅是在文字表面上做功夫了,而是深入到写作的每一个过程当中。
他在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南行前集序》中说: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谓之《南行集》。将以识一时之事,为他日之所寻绎,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所为之文也[9]。
苏轼认为,诗文创作要像山川的云雾起,草木的开花结果一样,是由内容的充实郁勃自然地表现出来,即“有触于中,而发为咏叹”,批评无病呻吟的文章和勉强为文的写作态度。这点便是孔子“辞达而已矣”说的丰富:语言不单单是达意或者能够达意便罢了,积蓄能量于心中乃是初步,其次得必须认真思考有所感悟,自然而然地将真情真意流露于笔尖,加之精妙的论述才能够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辞达”。他在自评:“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8]P2064
由此知辞达的具体方法就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这似乎有点不可捉摸,但与反对“丛错采绣”和“求深务奇”,合而观之,知就是恰好达意而止,不要拘于古文家的“求深务奇”。可见苏轼不是一味的反对“质实”派或是抨击“华彩”派,而且将两者巧妙结合起来,在自己的加工和提取之下,变唯圣人之言是从为丰富和创新,创造出一种“新辞达”说,颇有辩证哲学家的风范。
苏轼没有专门的文论著作,但他具有丰富的创作经验,能够突破前人创作的种种限制,并且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并不认为作文章的目的完全是儒家的道德观念,文不应仅仅用来“明道”和“载道”,文学应该发挥表现生活情感、人生体验和哲理思考的作用。但是宋代在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时代大环境下,道学尤为兴盛,“文以载道”的艺术命题是宋代理学家周敦颐提出,《周子通书·文辞》: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涂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10]。
其中他提到“文辞,艺也;道德,实也”,认为“道”即为“实”,也就是可以理解为儒家的“道”便是文章所要传达的实质,也即是孔子所说“辞达”所达之物。“道”指的是儒家的伦理道德及思想体系。周敦颐认为文章不宣扬儒家仁义道德为政治教服务,就偏离了写文章的目的。若文章仅文辞漂亮而缺乏道德内容,是难以流传下来的。该观点是以唐代古文运动“文以载道”、“文以明道”的思想作为支撑,对孔子“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及“辞达而已矣”的片面解读。宋代的文学变革虽然早于理学转盛,但却大大的受到道统文学观的影响和约制。宋初针对浮艳的西昆体,文学家石介便以“道者文之本也,循本以求末易,循末以求本难”讨伐之;在周敦颐之后,程颢、程颐提出了更加纯粹的道学立场,强调了道统文学的必然结果,修正石介等人尊韩的不彻底性及韩愈本身的矛盾,认为致力于文章有害于道,《二程遗书》中言:“退之晚来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这便是更加偏离了文学创作的规律,与圣人初心背道而驰。
文学家欧阳修的出现,使道学的气焰渐渐平息。他主张问道并重,不一味打压西昆体,在《归田录》中他称赞杨亿:“真一代之文豪也。”[11];于《与石推官第一书》也批评石介抹杀西昆“好异以取高,以惊世人”[12]。在他的带领下,北宋的文学革新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嘉祐二年他主持科举,利用政治手段排抑险怪僻涩的太学体,而提拔文章晓畅的苏轼、王安石等人,遵从韩愈、白居易“文从字顺”的观点,提倡朴素流畅的文风,在一定程度上抵制了更为极端的道学家的主张,同时孕育了文学的新特色。
苏轼作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必然是继承了欧阳修的文学革新理念,并将其发扬光大。他的思想之中既有儒家思想的经世致用,也存在着黄老之学的随缘自适,他不仅仅强调文章的道德意义及政治作用,而且十分赞同欧阳修对文章本身艺术价值的重视,也同认为文章如“精金美玉”、“金玉珠贝”各有定价。苏轼既反对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也反对怪僻而不可读。他批评杨雄“杨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为所谓‘雕虫篆刻者’”。[8]P1418苏轼比欧阳修更加重视文章的艺术性,他对文学创作的观念可以借用其对画家绘画的要求来形容,即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13],这也正好迂回地反映了苏轼的“新辞达”对孔子的“旧辞达”的合理创新以及大幅度升华。
四、后世对“辞达”的丰富及延伸
苏轼之文以意为主,以个人的感受力为基础,达前人所未能达之辞,形成了超然物外,豪放自由,变化无端的艺术风格,他对孔夫子“辞达”说的继承与创新可谓是革命性的,非常值得后人借鉴。
苏轼之后,人们对“辞达”说的丰富和延伸依然在继续。
苏辙的养气说“文不可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14],与曹丕的“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15]有着后天气势与先天体气的区别。
秦观的事理说,他虽注重事理,但也不废辞章,他所推尊的韩愈的成体之文,就包括托词在内。
张耒的脉理说及至诚说“自六经以下,至于诸子百氏骚人辩士论述,大抵皆以为寓理之具也。故学文之端,急于明理。欲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此未尝有是也”[16],在他看来,知理不难,难在能言能文,能言能文然后才能使理益明。
晁补之的事文无关说将事理之事与文学分家。
李廌的文章四要说又开始强调文辞与事理并重,“凡文章之不可无者有四,一曰体,二曰志,三曰气,四曰韵”,“体”和“志”是文章的内容,“气”和“韵”是文章的形式;李之仪的才性说及方法说,完全割断了文学与事业的关联,他的《折渭州文集序》云:
司马相如杨雄之于词赋,司马迁刘向之于叙事,李陵苏武之于诗,是以其所长自得,而因其所自得者发之于言耳。主于离娄之社,不能代师旷之聪,轮扁庖丁不能互易其手。故能叙事者未必工于诗,而善词赋者未必达于叙事,盖各有所专,而其他虽通,终不得而胜也。[17]
这便与曹丕《典论·论文》“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15]P158的观点如出一辙。
再往后的还有三孔的怨刺说、文难说;黄裳的性理说;叶燮“通乎理、通乎事、通乎情”[18]的“三通”说;章学诚的“文以气行,亦以情至”[19]的“情至”论;陶望龄的“言有蓄”说;宋濂的“养气”“明道”说及李贽的“童心”说等等。
三千年前孔子的一句“辞达而已矣”,延伸出众多派别及学说,文学同历史一样,每天都在前进后退,再前进再后退再前进,最后遵循事物发展的规律,“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从孔子的“辞达”到苏轼的“新辞达”再至后世各种学说,正是见证了文学发展、丰富、创新、延伸的过程,后人正循迹着前人的脚印,行走在文学探索的路上,永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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