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说新语·排调》调侃语看魏晋文化
2015-03-21张佳欣
张佳欣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从《世说新语·排调》调侃语看魏晋文化
张佳欣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调侃语即调笑戏弄的言语,《世说新语·排调》篇记录了大量的调侃语,其中包括嘲笑、讽刺、反击等。这些语言简单有力、机变有锋、活泼有趣,反映了当时士人的简傲、机警。我们将以此入手,选取“矫然懿实”、“俗物”、“小草”、“羊公鹤”等调侃语,结合语境来管窥魏晋时代风貌。
《世说新语·排调》调侃语会话原则魏晋文化
《世说新语》是由刘义庆及其门人编写的、以记录魏晋名士的逸闻轶事和玄言清谈为主的文言志人小说,按内容分为德行、言语、政事等三十六门,《排调》为第二十五篇,主要记载了一些有关戏弄嘲笑的趣事。
在中古时代的清言俊辩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种特别的言语游戏,言谈中,谈论双方常会互相提出或善意、或恶意、或难以捉摸的问题,让对方作答。这一般与学术研讨无关,但又经常发生在清谈的场合中,同样反映士人的辩才。言谈者需要审时度势,确定说话的语气,选择合适的言辞来应对那些针对他们的嘲戏。从这些突发的情境中我们常常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品质,甚至还可以管窥一个时代的文化特点。《世说新语》作为清谈名士的教科书,特别重视人物语言的润色,在《排调》篇中,这种对话语言的智慧反映得尤为明显。
一、矫然懿实
晋文帝与二陈共车,过唤钟会同载,即驶车委去。比出,已远。既至,因嘲之曰:”与人期行,何以迟迟?望卿遥遥不至。”会答曰:“矫然懿实,何必同群。”帝复问会:“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尧、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时之懿士。”(《世说新语·排调》二)
“矫然”《大词典》释为:“①坚劲貌②矫情饰行貌”,用这两个意思来解释此句中的“矫然”似乎不太恰切。《韵会》:“矫,娇庙切……又高举貌”;《大词典》“矫矫”条有“卓然不群貌”这一义项。推敲文义,“矫然”当作此解,与下文“何必同群”相呼应。《大词典》并未收录“懿实”一词,故当分而视之。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壹部》:“懿,嫥久而美也。嫥者,壹也”;《诗经·大雅·烝民》毛传曰:“懿,美也”。“懿”应作“专一而美好”讲。《说文解字注·宀部》:“实,富也”;《广韵·质韵》:“实,诚也,满也”。由此可以初步判断出“懿实”指美好而富足。差不多时代的作品《三国志·魏志·曹爽传》有:“论德则过于吉甫、樊仲,课功则踰于方叔、召虎。凡此数者,懿实兼之。”从此句可推知“懿实”当属不同品类的评价,即德美和功高。由此可确知“矫然懿实”作为钟会的自评,意为卓然不群、德美功高。《旧五代史·梁书二》:“但以鸿名难掩,懿实际须彰,宜且徇于奏陈,未便行于典册”、《宋大诏令集》·卷一百四十:“体无攸遂,式遵先典,仰图懿实,追正礼谥之失”等均出现“懿实”一词,《大词典》可考虑增补此词条。
此处的语境是:晋文帝与陈骞、陈泰一起乘车,邀请钟会同乘,未等他出来就丢下他先行,还反过来责怪他不守时。晋文帝司马昭语“遥遥不至”,此处“遥”与钟会父繇同音,属犯讳,这是当面称讳,属有意触讳,是一种大不敬。钟会虽然恼怒,但回答得很机智,用“矫然懿实,何必同羣”反唇相讥。根据刘孝标注,我们可以得知:陈骞父矫,文帝父懿,陈泰父群、祖父寔(与“实”同音),即钟会把含有这三人父辈、祖辈名讳的字组合成词,选择用含糊的、委婉的语言来回敬晋文帝的挑衅,而非直接的、鄙俗的怒骂,避免了生硬和粗鲁。在“含蓄”夸奖自己的同时,“礼貌”地贬损了他人。何自然云:“在交往中为了给自己面子,也为保留别人面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使用礼貌语言。”说话人出于礼貌的考虑有意违反“合作原则”,间接、含蓄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愿,英国语言学家利奇(Geoffrey Leech)据此提出了另一个重要的语用原则——礼貌原则(Polite Principle)。我们知道《世说新语》是一部描绘逸闻轶事的小说,它记录了当时人物的言行举止,具有一定的时代特色。钟会敢当面直呼掌权者晋文帝的父讳,说明在嘲戏排调之谈中,君臣不平等的等级特征被无限弱化,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当时的避讳不很严格。
类似的巧用他人字号做文章的用例还有:
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骙骙,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强,是以发迟。”(《世说新语·排调》九)
这句的语境是张华让本不相识却并有大才的荀隐和陆云二人用非“常语”对话。荀隐字鸣鹤、陆云字士龙,故陆云讥荀隐是白雉而非鹤,荀隐讥陆云没有云龙的雄壮,而只是山鹿野麋,不屑开弓。他们各自拿对方的名字打压对方以显示自己的不俗。这种直呼名讳或拿名讳做文章的现象在《世说新语·排调》篇中时有出现,可以说是当时特有的一种风尚,也反映了当时的士人通过贬损他人以抬高自己,自负而好辩。
二、俗物
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世说新语·排调》四)
嵇康、阮籍(步兵)、山涛、刘伶、王戎因为秉性相近、志趣相投,同为“竹林七贤”。阮籍比王戎年长二十余岁,本视王戎为好友,与之意气相投。《世说新语·简傲》二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戎年十五,随父浑在郎舍,阮籍见而说焉。每适浑俄顷,辄在戎室久之,乃谓浑:‘濬冲清尚,非卿伦也。’”《竹林七贤论》也有:“初,籍与戎父浑俱为尚书郎,每造浑,坐未安,辄曰:‘与卿语,不如与阿戎语。’”从这两则阮籍当着王浑的面夸奖其子王戎清朗高尚、遥胜父辈,我们不难看出阮籍对少年王戎的欣赏。然而,在这次竹林宴饮聚会上,阮籍却对迟到的王戎直呼“俗物”,且认为他是败兴之人,这对王戎而言是一种直白的、不礼貌的“羞辱”。“俗物”可视作魏晋时的俗语,《世说新语·方正》一八亦有“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之说。
英国语言学家布朗和列文森的经典著作《语言使用中的共性:礼貌现象》一直被语言学界奉为研究礼貌现象的经典理论。他们提出了谈话人在交谈时需要满足两种面子要求——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所谓积极面子就是在交流时参与者需要表现出和别人十分融洽,而消极面子就是在交流时不要得罪谈话对象。他们把危及言语双方任意一方面子的言语叫做“损害面子行为(FTA)”。由于言语交际的本质是理性的,任何理性的交谈者都会尽量避免损害面子的行为或采用某些策略将损害降到最低。布朗和列文森认为说话人会根据FTA对受话人面子的损害大小相应地选择直言、积极礼貌、消极礼貌、婉言、回避的这五种策略。他们把会话双方的社会差距、受话人对说话人的权力优势以及所处文化对损害面子行为的胁迫感的估值作为决定言语行为危害性的因素。阮籍的这一言语行为即属于布朗和列文森所提出的“损害面子行为”中的“损害说话人积极面子的言语行为”。此处以“俗物”直呼之,既是一种对王戎汲汲名位的不满,也是一种对熟人、晚辈的调侃。魏晋士人所谓的“俗”即指热衷追逐名位之事,因为追求“至人”的境界是当时的风尚。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就借“大人先生”之口发出了“必超世而绝群,移俗而独往”的慨叹。
再观察王戎对阮籍“羞辱”的回应:“卿辈意亦复可败邪?”他并没有使用正面冲突,而是巧妙地避开了之前关于“俗物”的讨论,采取委婉、回避的策略来缓解矛盾和尴尬,这种言语方式也与王戎和阮籍的社会地位、关系有关。王戎比阮籍整整小了二十四岁,曾受阮籍器重、举荐,是后生晚辈,也是曾经意气相投的知音。他采用这种言语应答,是对阮籍的尊重,同时也同样带有一丝调侃意味,即:既然你们都是不俗之人,清高而超逸,又怎么会因为区区“俗物”而败卿雅兴呢?运用二难推论,让对方陷入不得不承认你并非“俗物”的境地。
三、志大宇宙,勇迈终古
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世说新语·排调》二二)
阮裕(阮思旷)见何充(何次道)常拜佛祈祷,便“夸赞”他有志向和勇气。此处阮裕用“大宇宙”、“迈终古”,故意突破逻辑极限,扩大夸张,极言何充之志、勇比宇宙大、比古人强。何充对阮裕这样的夸赞表示不解,后经阮裕解释才知他是故意调侃自己,讽刺自己希图成佛的意愿。《世说新语·排调》五一刘孝标注引《晋阳秋》:“何充性好佛道,崇修佛寺,供给沙门以百数。久在扬州,征役吏民,功赏万计,是以为遐迩所讥。”何充笃信佛教,但他的所作所为劳民伤财,背离了泛爱众生的宗旨,故而为人所讥。阮裕在这句中的夸赞实际上也是对何充这种行为的嘲弄,是一种不怀好意地调侃。
四、小草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世说新语·排调》三二)
张揖《广雅》卷一〇《释草》:“棘苑,远志也,其上谓之小草。”即小草是“远志”之苗。郝隆用“小草”(中草药远志的别名)隐射谢安,旨在调侃嘲讽他改易隐居之高志,而成为追名逐利之徒。此处郝隆机敏地抓住这种同名异称的中草药的音义特征,巧妙地用“处”、“出”来与之相联,亦是在调侃中表达出对谢安出仕的不满,这又与当时魏晋士人追求归隐避世、清高闲远的至高境界不谋而合。
五、羊公鹤
刘遵祖少为殷中军所知,称之于庾公,庾公甚忻然,便取为佐。既见,坐之独榻上,与语。刘尔日殊不称,庾小失望,遂名之为羊公鹤。昔羊叔子有鹤善舞,尝向客称之。客试使驱来,氃氋而不肯舞。故称比之。(《世说新语·排调》四七)
殷浩(殷中军)向庾亮(庾公)引荐刘爰之(字遵祖),本是一件喜事,但从“刘尔日殊不称”可知当日刘爰之的言谈与他的名望大不相称,庾亮就此评价刘爰之“羊公鹤”,是讥讽他像羊祜(羊叔子)那只徒有其名的鹤一般。这里是用了羊公之鹤的典故,借不舞之名鹤来讽刺那些华而不实之人。庾亮直接而坦率,完全不因刘爰之的名望而左右自己的看法。而他的比喻使这处调侃讽刺显得诙谐幽默,生动恰切。
从以上五例,我们可以看到魏晋士人们对清谈辩论有着较为深入的钻研,能言善辩是名士必备的修养,机敏迅捷、直击要害的辩答是当时的一种风尚。同时,这种调侃戏谑往往不受长幼尊卑或者等级高下的制约,放荡不羁、蔑视礼法,这也是魏晋旷达洒脱、无拘无束风气的直接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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