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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土地、爱情的叙述——论路遥小说中的二元矛盾

2015-03-20吴学峰

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加林路遥抗争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4806(2015)01-0091-05

收稿日期:2014-08-13

基金项目:国家开放大学立项课题(G14A1402Q)

作者简介:吴学峰(1976—),男,江苏泗阳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社会教育。

A Study of Binary Conflicts in Lu Yao’s Novels

WUXue-feng

(Wuxi Radio and TV University, Wuxi 214011, China)

Abstract: Lu Yao has created a range of widely-known novels in realistic style. Compared with the rural novels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Lu Yao has made a breakthrough in his new-era novels on the narrative dimension from personal love and marriage to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China. Lu Yao is good at setting conflicts to create characters and promote plot development in the concrete narration of suffering, land, love, etc. On the one hand, his novels present the author's fierce struggle in the inner world, on the other hand, they embody his narrative ethics, i.e. sympathy for the misfortune of the people in the bottom of society, praise for the individual untiring struggle, weakening complex reasons for misery and emphasizing that the personal struggle on the basis of the obedience to the collective can create a better future of the individual and the collective.

Key words: Lu Yao; novel; conflict; suffering; land; love; farmer

在当代文学史的书写上,路遥及其小说处于被漠视冷落的状态,然而路遥的小说从诞生至今拥有着庞大的读者群,这种颇富意味的尴尬局面不断激起研究者对路遥及其小说进行重新审视。路遥在现代派写作手法席卷而来的时候,依旧固执地以现实主义之笔,描绘改革开放前后陕北城乡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塑造了一系列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与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的小说相比,路遥新时期小说不再受两条路线和两个阶级之间的局限,叙述维度有了多重性的突破,体现在从个体的爱情婚姻到整体的社会转型等多个方面。在每个维度的具体叙述上,路遥还是以二元思维设计矛盾冲突,以此来刻画人物形象和推动情节发展,显示了作者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继承。

一、挺身反抗还是默默忍耐

路遥出生在陕北农村,因家贫七岁时过继给伯父,在忍饥挨饿中能较早以成人的眼光看待世界,领悟到一切需要靠自己的奋斗。 [1]早熟而沉痛的领悟引领着作者的生活和写作,他的小说与苦难结下不解之缘,在主人公活动和成长背后,总有自然、经济、政治的苦难如影随形。“是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在奋斗中扫清那一切”,这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显然会摆在路遥的面前,也会呈现在他的小说人物身上。

暴雨洪水是路遥小说中经常出现的自然灾难,从前期的《基石》《夏》,到后期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都有表现。写于文革时期的《基石》,歌颂了残疾负伤的宁国钢是不畏艰难“革命基石”,他在暴雨洪水中抢运建桥基石弘扬了无私奉献、战天斗地的精神。《夏》中杨启迪在洪水中挽救了“情敌”张民,《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在翻滚的浊浪中挽救了“仇人”侯玉英。杨启迪和孙少平以德报怨,敢于在灾难到来之时挺身而出,是不畏牺牲的汉子。《人生》中高加林和《平凡的世界》中田晓霞不惧洪水,在第一时间发出新闻报道,文弱的身体蕴藏着难以压垮的执著精神,特别是田晓霞奋不顾身挽救儿童,更显现了她不平凡的品质。在自然灾难面前,人们显得非常渺小和无助,但在路遥的笔下,自然灾难成为了衬托主人公高尚品格与坚强性格的常见背景。政治与经济造成的苦难是路遥小说中主人公活动的主要背景,高加林、孙少平、马建强等人都在这种压抑而灰暗的苦难中努力跳脱挣扎。《在困难的日子》描写了主人公高中生马建强求学的艰难经历。来自农村的他经济困窘、饥饿缠身,通过打零工赚钱,捡东西充饥,忘我学习,与困苦做最大能力的抗争,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主人公的经历有作者成长的影子,也有对自己孜孜不倦于创作小说这种劳动的情感寄托。路遥是非常看重笔下主人公的抗争,这代表着他们一种不屈服的精神,展现着一种社会主义青年自力更生、积极向上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并没有改变苦难的表现和根源,洪水依然滔天,主人公依然饥饿。路遥笔下主人公的抗争与哈姆雷特式的抗争相距甚远。究其原因,苦难根源于政治秩序,追问根源必然指向社会批判主题。作者体制内作家的身份和现实主义创作理论决定了他批判的方向和肯定的对象。

《在困难的日子》中,路遥以三年困难时期为背景,灾难表述为“连续不断的干旱”造成的“连年歉收”, [2]意味着当时的灾难是无法抵御的天灾,是无可厚非的,显然他更愿意淡化灾难背后的复杂和敏感,避开历史问题只着眼主人公本身的行为。事实上,马建强的努力并不能改变自己生存困境,因为他面对的是席卷全国的经济灾难和政治灾难。然而,在小说中马建强面临的困难是农村贫困,小说中来自城市的吴亚玲、郑大卫、周文明在蔓延全国的饥饿中没有受到影响,吴亚玲更是两次送粮票。马建强依靠同学的纯洁友谊和无私帮助挺过了困难时期,延续学业。从这个意义上说,主人公对苦难抗争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抗争,而是痛苦迷惘的忍耐。抗争即使改变不了命运的格局,那也是主动地承受;忍耐是被动地接受,或生理上条件反射的选择。作者显然徘徊在这二元矛盾之中,寻找消解矛盾的办法。《在困难的日子》中,作者的解决办法就是大家的团结友爱。小说最后,同学们手拉手唱起了《游击队之歌》,这与官方鼓励人民自力更生,不惧艰难困苦的宣传保持了一致。

《平凡的世界》也有类似的情节设计,文革时期的高中生孙少平同样面临饥饿等问题。当时,吃饭问题仍在困扰着广大农村地区。与《在困难的日子》相比,《平凡的世界》对农村经济困难的原因有了新的认识,就是旧的土地所有制和落后思想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 [3]孙少平兄弟的行为与农村落后体制之间矛盾显得异常尖锐,特别是孙少安早期承包责任组的设想遭到了从村支书田福堂到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的坚决反对。在这个矛盾处理上,路遥意在赋予孙少平兄弟抗争强权的崇高感和对未来的前瞻性。但应注意的是,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时,官方对文化大革命已经作出了决议,国家开始实行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小说中的个体意识已经成为多数人的共识和国家的决策。路遥和其“导师”和“教父”的柳青一样, [4]创作小说是表述官方意识和全景式再现社会现实,人物形象和性格的表现是要服从于这个大主题的。换句话说,路遥只是将当时官方与民间形成的共识填充到孙氏兄弟身上,便可以解决孙少平兄弟的新气象与农村落后体制之间矛盾。兄弟俩不平凡的人生路除了依靠自强不息的抗争,但更多还是依靠国家政策的改变。

在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内,苦难是中国人存在的基本状况。莫言在《我想到的痛苦、爱情与艺术》中说:“人生的根本要义,我以为就是悲壮或凄婉的痛苦……大家都在痛苦中诞生,在痛苦中成长,在痛苦中升华,在痛苦中死亡。” [5]与苦难抗争至头破血流,或者承受苦难获得心灵的从容淡定,都能获得宗教意义上的崇高感。路遥笔下的苦难更多是社会的、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等综合因素构成。 [5]当社会政治经济发生改变时,苦难也就随之发生变化,路遥也根据苦难的不同调整着自己对抗争的定义。《平凡的世界》中,王世才在矿难中去世,煤矿没有安全检查和停产整顿,“对于煤矿来说,死人是常有的事。这不会引起过份的震动,更不会使生产和生活节奏有半点停顿”,“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来说,是由无数普通人的血汗乃至生命所建造的”。 [6]显然,路遥认为漠视生命、继续工作是一种抗争,或者说他在特殊的苦难面前丧失了对抗争和忍耐的区别能力,放弃了对苦难根源的追问。他祭出了百战百胜的官方的话语来消解抗争和忍耐的矛盾,“在无数艰难困苦之中,又何尝不包含人生的幸福?” [6]作者不但不深究苦难背后的复杂因素,反而歌颂苦难,将其视作锻炼意志的契机和幸福的来源,个人的抗争理所应当地服从于整体的发展需求。路遥对苦难认识和处理的逻辑也影响着对一些事件的叙述和理解。《平凡的世界》中田福堂、孙玉亭力图与自然“抗争”,修建哭咽河大坝。大坝最终因洪水冲刷而决堤,修坝与决堤都给农民带来了灾难。路遥无法歌颂这种荒诞的“抗争”,也不好歌颂农民对忍受暴虐命运的默然,但小说中也没有愤怒与不满,没有追问和批评,没有人对修建大坝的错误决策及造成损失的深刻忏悔和担责,只有轻微的戏谑和讥讽。

路遥笔下的苦难是无根的。面对苦难,将个人奋斗融进集体、国家的发展,最终消解和忘记苦难,这是路遥处理抗争和忍耐两者矛盾冲突的基础和目的。

二、离开土地还是留守农村

在路遥的意识中,土地与农村的内涵是一致的。他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农民”作家 [4],流露着对土地宗教般虔诚的眷恋。“离开大地和人民,任何人也不会成功。” [1]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路遥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故乡的毛乌素大沙漠——那是一块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 [1]他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坚忍上进的优秀农村青年形象,借此歌颂黄土地的美好与宽厚;另一方面,又为黄土高原的闭塞和贫困感到焦虑,笔下的主人公常在离开和留守的矛盾之间徘徊。离开土地是对城市的向往,留守土地是对农村的热爱,两者矛盾本质就是城乡二元矛盾。

农村的物质条件落后于城市是有目共睹的事实,陕北农村在改革开放前后更是经济落后,生活环境恶劣。“无论如何,城市是人类进步的标志”。 [1]城市精神文化生活丰富,但在路遥眼里农村也拥有城市不具备精神文明,比如深厚的传统文化和勤劳善良的传统美德。路遥深切关注中国农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强烈希望农村能改变落后的面貌。对他来讲,农民只要具备了现代科技和文化,拥有了城里人那样的开阔视野,继承自己的优秀传统,就可以实现这个愿望。文革时期的《父子俩》中的民兵队长高三星决心不报考大学,留下准备改变家乡干河畔的面貌,震撼了庄稼人兼小买卖出身的父亲的心灵。新时期小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的卢若琴拒绝哥哥将她调到城边上小学的好意,坚持留在乡下小学任教。《风雪腊梅》中的冯玉琴不愿做庸俗势利的地区招待所吴所长的儿媳妇,义无反顾辞职回到家乡。《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郑小芳从省林业学院毕业后坚决回到毛乌素大沙漠,并以自己的不懈努力取得了一些成绩。她对土的赤诚和热爱,甚至动摇了男朋友薛峰留在城里的念头。路遥对改变农村的愿望寄托在知识青年身上,倾向于让主人公扎根农村,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改变农村,这延续了“十七年”文学中主流文学的价值取向。社会转型期,他的愿望只能如同《月夜静悄悄》里的大牛希望兰兰不要离开农村一样,充满了理想主义情怀。兰兰没有留下,还是离开了农村。

路遥心底知道农村落后的条件很难让青年留下来,在离开与留守的矛盾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心里挣扎,并表现在《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的身上。高加林坚决不愿意做土地的奴隶,认为自己属于城市:“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 [7]为了变成城市人,他走了马占胜为他开的后门,接受了黄亚萍的爱情,抛弃了淳朴的刘巧珍,结果事业、爱情两手空空,在痛苦和悔恨中回到农村。小说最后着力表现农村人的仁爱和宽厚:巧珍宽恕了高加林,还为他争取继续教书的资格;村里乡亲对没有嘲讽,接纳安慰他;德顺老汉让高明楼不要捣鬼,为高加林在农村重新生活铺平道路。路遥为了让高加林能扎根土地,借德顺老汉的口说,“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 [7]路遥认识到虽然高加林扑倒在德顺脚下,手抓黄土,口念“亲人”,但这不是结局。理想不等于现实,在城市化进程中“千千万万的高加林们还要离开土地,而且还可能再不返回”。 [1]

路遥不断思考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在《平凡的世界》中,他将离开与留守分别呈现在孙氏兄妹四人身上:孙兰花和孙少安扎根土地,孙少平、孙兰香离开土地。具体来讲,孙兰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农民,孙少安是留守农村发展经济的新生代农民,孙少平是离开土地的农民工,孙兰香是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兄弟俩是双方的代表,他们观点的碰撞集中在两次旅馆谈话。第一次在黄原宾馆,少安劝说少平回乡帮他办砖厂,少平表达了独立闯荡的追求。第二次在煤矿的招待所,少平劝少安不要参加文化事业,而为村里办点实事。两次对话,明确了两人的人生路径,《平凡的世界》相比之前的小说,对离开与留守的之间矛盾的处理有了突破。路遥始终希望有像孙少安这样的农民不存非分之想,扎根农村,把农村建设得更加美好。但是,他不得不直面农民工涌入城市的趋势,所以在肯定孙少平在困境中顽强打拼的同时,注意连接他们与土地的血脉。少平在给兰香的信中,阐述了与土地的辩证关系:“我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又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 [8]

路遥让孙少平走出农村,并不意味着完全认同城市文化。他以柳青为导师,并在“文革”中就开始文学创作,对十七年文学的创作传统和思想认知必然有所承袭。在十七年文学中,城市更多“被表现为可疑的,与庸俗、腐败相联系的生存处所”,与此对抗的是“乡村的生活经验的传统”。 [9]另外,路遥以毛泽东关于“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理解农村问题, [4]认为农村相对于城市如同包括中国在内的第三世界相对于发达国家, [1]既然发达国家对第三世界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有所压迫,那么城市对农村也必然有相应的压迫。两个方面决定了路遥对城市人和城市带着批判性眼光。他小说中的很多市民阶层带着势利和小气,如《风雪腊梅》中的吴所长母子,《人生》中张克南的母亲,《平凡的世界》中侯生贵、侯生才、马顺等人。某些城市的新生活在路遥眼里是“庸俗堕落”的,《你怎么也想不到》贺敏喜欢迪斯科和现代派艺术,与此有联系的是她对男女关系的不严肃;《人生》高加林和黄亚萍追逐时尚的生活让人侧目。

城市虽然有着种种“庸俗、腐败”,还是阻挡不了农民进城的脚步,城乡二元矛盾根子在农村落后。路遥认为农村落后应由历史承担责任, [1]忽略了城乡差距与新中国之后的户籍制度, [10]以及与改革开放相配套的组织、福利滞后有关。他隐去了城乡差距背后的复杂原因,引导主人公和读者走向励志之途,即只要积极努力奋斗,无论离开还是留守都可以创造出不平凡的人生。

三、追求爱情还是放弃爱情

爱情不是单纯的情感问题,其还受制于政治、经济、文化、家庭诸多的社会因素,多数的爱情,特别是婚姻是在“门当户对”的基础上产生的,这才是平凡世界中的现实生活。换个角度讲,爱情有时也可以弥补双方经济、文化、家庭等方面的差距。如果爱情与婚姻是相辅相成的话,成功的爱情还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地位和处境。面对复杂的现实,追求爱情还是放弃爱情,这困扰路遥笔下主人公的大问题。

路遥笔下的爱情很多都建立在双方地位不对等基础之上,《青松与小红花》中的运生与吴月琴,《姐姐》中的高立民与小杏,《人生》中的高加林与刘巧珍、黄亚萍,《平凡的世界》孙少平与田晓霞、孙少安与润叶、吴仲平与孙兰香、顾养明与郝红梅都是如此。高立民与姐姐小杏、高加林与刘巧珍、顾养明与郝红梅几对恋人最终都因为男方地位提升而找出各种理由提出分手。高立民此类的现代“陈世美”有忘恩负义、玩弄感情之嫌,在传统道德上应该遭受谴责,但作者又将他们置于当时在城乡、文化、经济等方面存在的难以克服的困难之中,对男方的过错和爱情的悲剧给予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和同情,不去刻意分清好人和坏人。 [1]运生与吴月琴、孙少安与田润叶两对的爱情经历颇有相似之处,吴月琴、田润叶都是知识女性,运生和孙少安只是农民。当女方提出爱情诉求时,男方考虑到双方地位的差距,出于为女方的发展考虑拒绝了对方的追求,迅速寻找到了地位身份与自己相配的另一半,让女方断绝了恋爱的念头。吴月琴考上大学,润叶职位上升,都取得了事业的成功。男方并非不爱女方,理性告诉他们放弃爱情是现实和明智的选择。与前两类相比,高加林与黄亚萍、孙少平与田晓霞、吴仲平与孙兰香三对恋人的爱情是建立在共同语言和心灵相通基础之上的。高加林的爱情上完全受制于自身地位的升降,他丢掉在城市的工作后,毫不理会黄亚萍的哀求,坚决放弃了不实际的爱情。孙少平清楚地意识到与田晓霞的爱情如同“梦幻”,结果可能是个“悲剧”, [6]但他决定自己不再像哥哥那样, “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娘。无论命运会怎样无情,他决不准备屈服;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 [8]我们似乎要看到一个为爱碰个头破血流的英雄形象,但作者还是回归到现实,停止了自己浪漫主义的设计,安排田晓霞在洪水中牺牲,并让孙少平现实到底,拒绝了金秀的追求,与惠英嫂走到一起。吴仲平与孙兰香的爱情是以上所有情侣中结局最好的一对,当然也应注意到孙兰香是名牌大学生的身份,还有作者多次强调的孙兰香的美丽和没有农村人的味道。

可以肯定地说,路遥热切希望世间存在不含功利、纯洁美好的爱情,能够填平恋人之间地位的鸿沟,但以现实主义作家自居的他,在用浪漫主义之笔描绘了一场场美好爱情之后,不得不让情侣们回归严酷的现实。虽然如此,作者并不是爱情悲观主义者,还是尽可能地抒写人间美好婚恋,如刘巧珍无条件嫁给马栓,诗人贾冰与文盲妻子的“先结婚后恋爱”,孙少安与贺秀莲在困难中同心同德,润生毅然决然离开家走到郝红梅的身边,润叶在李向前车祸后回到家里。这些并非作者想重点表现的情节,却让人感受到符合生活逻辑。事实上,他们之间的情感并不是自由的恋爱和纯粹的爱情,刘巧珍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清晰的定位,润生、润叶对另一方的情感中有出于仁义的怜悯成分,贾冰与妻子的结合最初来自于母亲的逼迫,孙少安是为躲避润叶和少出彩礼才到山西相亲。这些让人感动难忘的婚恋背后还有传统的道德约束和“门当户对”的观念,意味着现实的爱情和婚姻是复杂的,也只有复杂才更真实。因此,像金波那样天方夜谭式传奇爱情必然是无疾而终,追求爱情或婚姻的美满,务必放弃虚妄不实的幻想。

设置追求爱情和放弃爱情的矛盾,是路遥凸显人物形象,传递自己思想的重要手段。《人生》中的高加林在放弃刘巧珍和选择黄亚萍之间痛苦挣扎,其形象更加真实生动,也启发了人们去思考造成爱情悲剧的社会原因。高加林的内心矛盾表明了人性不能用简单的善恶来划分。《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得到了郝红梅、侯玉英、田晓霞、金秀、惠英五位女性喜爱,对异性的追求和放弃都能凸显人物不凡的气质与形象,孙少安、孙兰香得到比自己地位高的异性喜欢同样如此。在有些小说中,作者会在人物爱情纠葛中明显表现出自己的价值观。《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贺敏对爱情毫不严肃,她又是个喜欢迪斯科、现代派艺术的时尚女性。《平凡的世界》中古风玲与杜丽丽不顾传统道德,放纵情感。古风玲是位前卫现代派诗人,杜丽丽深受其价值观影响。作者有意识将生活作风堕落与现代派联系在一起,也反映了自己身上残存的保守主义偏见,表现了对传统道德伦理受到现代主义冲击的忧虑和对现代派文艺及观点讥讽犹疑的态度。 [4]

路遥他深知因为城乡、文化等差距的影响,纯粹的爱情在现实土壤中很难生根开花;也知道爱情问题靠个人的奋斗和充实的精神更难解决。纯粹的爱情可以无限接近吗?恋人之间的差距如何消弭?造成差距的原因在哪儿?作者在小说中回避了这些思考与追问,只是让笔下的人物无奈地接受了残酷现实和命运安排,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去。

“作为血统的农民的儿子”,路遥“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焦灼的关切之情”, [1]具有强烈的农民作家的身份认知。也就是说,作者认为自己首先是一个农民,然后才是作家。路遥出身于农民家庭,身世非常不幸。“文革”中,他曾是当地红卫兵组织“井冈山”造反派领袖,后因武斗嫌疑被审查,回乡做队办小学教师。后因文学创作才华再次获得重视。1973年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被推荐到延安大学中文系就读。 [11]路遥在成长过程中有过辉煌,也遭遇低谷,最终凭借自己的努力得以出人头地。起起落落的经历充分证明他不愿意老老实实做个地道的农民,进城才是他的目标。事实非常清楚,他的身份不是农民,而是一个体制内的作家。对自己身份的错位认识在小说中会呈现出创作上的二元矛盾,比如高三星、郑小芳要留在土地,高加林、孙少平要离开土地。农村是路遥念兹在兹的心灵栖息地,为了获得心灵的安宁,他甚至愿意回到农村帮父亲种一年地。 [1]然而,他即使回到农村也不是农民回归土地,而是作家体验生活,是对苍生的俯视。他强调自己的农民身份,只是不肯忘怀文革前农民阶级对于知识分子具有政治上的优势,所以他让高加林扑倒在土地上,让孙少平说出土地给予自己的好处。作为体制内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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