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乐”再探——兼释“大音希声”的含义
2015-03-20胡健
胡 健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关于“宇宙之乐”的思想,我曾在《“大乐”简释——<吕氏春秋>音乐美学思想再探》[1]中作过初步探讨,现拟对此问题再作更系统点的探讨。
一
把宇宙天体有规则的运行视作无声的音乐,并以此“音乐”作为生活的“模式”或“依据”,这不仅在中国上古文化中是如此,而且在其它的上古文化中也是如此。对此,恩格斯曾说:“首先是天文学——旅牧民族与农业民族为了定季节,就已经绝对需要它。”[2]弗罗依德也说:“秩序……是从自然界模仿来的。人类通过对浩翰天体规律的观察,不仅发现了把秩序引入生活的模式,而且也找到了这种作法的出发点。”[3]我在《“大乐”简释——<吕氏春秋>音乐美学思想再探》中就曾举过两个例子:
第一,据有些国外学者介绍,古埃及人把天体赤道带的星分为三十六群,他们将一年分为十天为周期的三十六段,每当一个星群的黎明前恰好升到地平线上时,就标志着一个十天周期的开始。古埃及人知道一年差不多是三十六个周期之外又加上五天,而这个发现可能刚好是尼罗河每年定期泛滥之间相融的天数加以平均而得出的,而埃及人就是以尼罗河泛滥作为新的一年的开始。每逢这时,他们便在尼罗河边歌唱,感谢神的恩赐,准备新一年的农耕[4]。这个例子中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古埃及发现了宇宙“变动”又“恒常”的规律,并依此而安排自己的生活,生活也因之有了“秩序”;其次,这种宇宙的规律被理解为是循环往复的,因而是“变动”的也是“恒常”的;再次,在一年之始“他们便在尼罗河边歌唱,感谢神的恩赐”,这一方面表达了他们对发现的神秘的宇宙规律的依赖与感激,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了天人和合与交感的人类早期文化的特点。还有,人类早期的音乐活动与宇宙规律的发现有着一定关联,这也可以说上古人们的音乐活动是依“宇宙之乐”而起的。
第二,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数,美就是和谐与比例,而“音乐是对立因素的和谐的统一,把杂多导致统一,把不协调导致协调”,他们还把这一思想应用到宇宙方面,认为“整个天体就是一种和谐和一种数”[5],因而也是一种音乐,music of the spheres,一种美。这正像徐纪敏先生介绍的:“他们坚信物体在空间运动时会发出声音,音调的高低与运动的速度有关,因此天上数星体在遵行某种规道运动时也演奏出一种和谐的音乐,整个宇宙就是一首和谐的乐章。在他们看来,宇宙中所发生的一切自然现象都具有美学的性质。[6]吉尔伯特与库恩合著的《美学史》中也介绍:“毕达哥拉斯所讲的这个宇宙,乃是一个‘神妙的百音盒’(divine music box):星体以和谐的距离彼此相间隔,以预定的路线运行,而为它们的运行扬激起的灵气,则发出强有力的旋律。可是对人的耳朵来说,这无比美妙的音乐却是绝对静寂无声的。犹如一位生长和居住在海边的人,到了后来对波浪冲击海岸的昼夜不停的噪声毫无所闻一样,由于同样的道理,我们的听觉则无法发现天体的那种和声。”[7]在这个例子中,宇宙之乐的思想表现得更为明确。首先,宇宙是有规律的,它“变动”而又“恒常”,并依照一定的节奏与韵律运转,因而天体运行也就变成了音乐——宇宙之乐。其次,因为“天道”“变动”而“恒常”,所以这种宇宙之乐也是非常协调而和谐的。第三,宇宙之乐虽然无比的协调而和谐,但它对人的耳朵而言却是“希声”的,因而宇宙之乐或许只能是一种观念与想象中的音乐。
从上可见,宇宙之乐的思想表达了古代的人们对生活秩序依据的找寻,人们通过对浩翰天体规律的观察,发现了“变动”而又“恒常”的天道,并把它想象成“宇宙之乐”,并把它引入自己的生活模式,并以之作为自己生活秩序的依据与理想 (和谐)。
三
相比较而言,中国古代宇宙之乐的思想要更为丰富,也更有特点。这显然与古代中国是一种内陆型的并以农耕为主的文化有着密切关系(农耕文化对“天”的依赖或需要显然要比游牧民族要大得多)。
先民们对天道的认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远古先民最初的宇宙观是图腾神话到神话的。图腾神以及后来神话中的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其实都是远古先民对宇宙现象的神话解释(《玄中记》就曾这样解释宇宙:“有钟山,山上有石,首如人首,左目为日,右目为月,开左目为昼,开右目为夜,开口为春夏,闭口为秋冬。”)宋人乐史在《太平环宇记·儋州风俗》中说:“观鸟兽之产,认春秋之气;占墸芋之熟,纪天文之岁。”这实际反映的是在神话之后,远古先民从物候学的角度去辨别与认识季节与时间的遗俗,在这之后,上古的人们才从天文学的角度去认识季节与时间的。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讲:“三代以上,人人知晓天文。”《周易·系辞》中说,包牺氏“仰则观象于文,始作八卦。”“八卦”就“易”,“《易》以道阴阳”,《易经》之“易”也就是“日”与“月”的合体,而且“易”有变易与不易之二义。随着人们的理性逐渐觉醒,上古的人们在日常的劳动与生活中逐渐对“变动”而又“恒常”的“天道”——宇宙的规律——有了了解,并开始依照“恒常”而又“变动”的“天道”来安排自己的劳动与生活。这主要成果就表现在“时间”的发现上。
这同样是一个十分漫长的历史过程。这里依《史记·五帝本纪》来略加介绍:首先,是黄帝“迎日推策”。这是说,黄帝的时代发现了生活中光明与黑暗的比例尺度,人们可以不再用鬼神来解释昼夜了,而是把太阳出来当作一个时间的开始,昼夜的发现使人的生产与生活有了节奏,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到了高幸氏的时代,发现了“历日月而迎送之”,这就是说,发现夜里也有光明的时候,发光的月亮圆缺也有一定规律,而且,月的盈亏与地面水的涨落有关。有日有月,劳动与生活就更富节奏了。到了尧的时代,“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这是说,尧时发现了比月更长的时段——春夏秋冬四季。而之后,夏历与殷历的发现与发明则意味着当时的人们对宇宙规律——“变动”而“恒常”的“天道”的理解更深入了。这里稍谈点殷历,首先,它是阴阳合历的,以地球围绕太阳纪年,以月球围绕地球纪月。其次,因为阴阳合历,便会出现岁差,便以闺月补之。夏历还出现天干、地支与甲子的说法……由于人们对宇宙规律——“变动”而“恒常”的“天道”的理解更为深入,人们的劳作与生活也就变得更有秩序与节律了。
四
对宇宙规律——“变动”而“恒常”的“天道”的发现,在各种文化中可以说都有类似的历程,但这里最为重要的是,中国古代文化对“变动”而“恒常”的“天道”的独特理解。中国古代文化认为人是可以“参天地,赞化育”的。张法先生在《中与中国审美观念的起源》中,曾对《周礼·考工记》的“(立杆测影)昼测太阳,夜测极星”作过分析,他的分析有个特别之处,这就是他把“立杆测影”与中国的哲学观念结合起来了,因而颇值重视。
先看“昼测太阳”。太阳一天乃至一年的变化,都可以通过杆柱反映出来,因此人便可以借此来把握或形成一天一月一季一年的变化规律或观念。中国文化对此解释有两个要点,其一是由太阳运行体现出了宇宙既是不息运动的而且又是具有规律的,其二是太阳昼出夜没,次昼复出,循环往复,于是,昼出被理解为阳为实为显,而夜则被理解为阴为虚为隐,这样一来,由太阳体现出来的“变动”而“恒常”的运行便具有一种是虚实相生的特点。
再看“夜测极星”。夜空中的星相主要有极星与月亮。月亮与太阳有太多相同点,它们都是永恒运动的,又都是互补的,即昼夜的照明(日月为明),太阳给出了昼与年,月亮给出了夜与月,日月共同形成了日(由太阳之昼和月亮之夜合成),月(由月一周构成)、年(由在南北回归线周构成)。而由于日月皆动,而极星不动,因此上古的人们便更重视“夜测极星”。夜测极星的重要性有三:其一是强化了文化的南北向的重要意义,二是季节得到了突出,就如《鹖冠子·环流》所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其三是天上中心由之形成。从天文学上讲,只要在北纬地区,夜观天象,群星每天都在变动,而只有北极星是不变的,而中天北斗的运行之所以能影响到整个宇宙,是因为气。极星也就是太极。《春秋·文耀钩》说:“中宫大帝,其精北极星。含元出气,流精生一也。”《御览》22卷引徐整《长历》语说:“北斗当昆仑,气注天下。”日月季年的变化就是因北斗运行,气流四方而起。北斗成为气的本原,中国的宇宙就进一步地便被理解为了一个气的宇宙。
这样一来,“立杆测影”引出了中国古代宇宙观中最重要的概念,这就“气”、“阴阳”以及“虚实”,可以 说中国古人对宇宙规律的理解就是借它们来表达的。还有,由于极星是天上之中,部落或氏族首领(即可以通“天”的大巫师)“立杆测影”的地方,也就成了天下之中。在甲骨文里“中”就是指“杆测影测”的标杆[8]。我们知道,中国上古文化中,有个由“巫史”向“史巫”的转变。商周的史官也就是“主天道”的司天官,其职就是观测天象,制订历法,并根据天文星象,预言及占验国家大事。《说文》训“史”为“从又持中”,“又”为手,史官手中所持即“立杆测影”之“杆”(后来此杆还用来测风向、风力),“中”又具有把天地宇宙整合起来的意味,即“和”或“中和”。《大戴礼·五帝德》谓颛顼:“执中而获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顺。”
五
老子的“大音希声”,自蒋孔阳先生对它作了开创性的研究以来[9],后继的研究不断,可谓聚讼纷纭。有的学者认为老子的“大音希声”是一个哲学美学的命题,有的认为是一个音乐美学的命题。本文认为,仅从理论上推论“大音希声”的美学思想是不够的,应该采取一种历史还原的方法,即努力地把这一命题放到相关的历史语境中,才能发现它的真正原义。老子的“大音希声”其实也就是对“宇宙之乐”的一种赞美。
据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就是“周之史官”。《老子》第一章开宗明义地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关于“道”的原义,据萧兵与叶舒宪通过对神话的比较作出过有趣的解释,认为“道”中的“走”,就是天体运行轨道,即“天道”,而“道”中的“首”则是长着日月双眼的创世大神,“道”就是这位创世大神周行于天的形象。[10]这个说法很有参考价值。在老子之前,人们对生成万物的根源已经开始不用神去推论了,而把它推到了天,至于天还有没有根源,似乎还没有能触及到。到了老子,才开始推求天的来源,这就是他提出的“道”。老子认为,道才是生育万物的母亲,但它不是“神”,所以“象帝之先”,它不是“天”,所以是“天地母”。他这样描绘“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二十五章)。老子之道也就是原始的混沌,就是元气,也就是太一。因为道是原始混沌,是元气,所以它虽然是“有”却又似“无”,就如《老子》第二十一章所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法自然”,它是“先天地生”,是“天地母”,而且作为天地万物存在的根据,它还蕴涵于天地万物自身的运动之中的,因而它也是普遍地存在着的,无间不入,无处不在,无所不包,无穷无尽。老子的“道”实际上表现就是他对宇宙规律的理解。
《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抑阳以为和”。这一章可以当作一首关于宇宙之乐的赞美诗来读,它确实美妙无比。这里的“一”也就是太极,就是元气,就是原始混沌,“二”则是指日月,指阴阳二气,“三”则是指天地人,天地万物都产生于道,分享着元气与阴阳的旋律与节奏,因而天地万物才能有序而和谐地运行,周而复始 (日、夜、天、月、季、年是其表现),“万物负阴抱阳以为和”(地震则被视作是一种自然灾害,被解释成是阴阳的失和)。这正如吉尔伯特与库恩所说:“宇宙——美的源泉”[7]11,“关于节奏的学说,显然是从以下一些基本的周期性活动中引中出来的:天分为昼和夜,年分为冬与夏,乃至更长的时间单位——时代,亦分为连续不断的进化与衰退。宇宙论学说把这个基本的周期性,与植物的动物的生活节奏,即花开和花谢、青春和老年、生和死,连接在一起。实际上,人类生活本身亦呈现着同样的上升与下降的过程,即欢乐与痛苦、幸福与灾难、富贵荣华与穷途末路的交替和平衡。这个主宰各种不同活动范围的伟大节奏,导致哲学家认为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本原,即认为有一实体(至于这个实体的名称是什么,则无关紧要)——一个类似神灵的在存在在对立现象的永不休止的流动与变化中始终保持着均衡状态。”[7]13这个“至高无上的本原”在老子那里就是“道”。在老子看来,“道”的音乐或“宇宙之乐”是无比和谐的,但是,这种“道”的音乐或宇宙之乐虽然永远地存在于天地万物的运动之中,但却又不同于可感觉的具体事物,因而它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它只是构成天地万物共同本质的东西。因而,在老子看来,“道”或宇宙之乐靠语言与感官是无法把握的,只能用比喻和描述、只能用“玄览”的方法才能说明它或发现它的存在。老子“宇宙之乐”的思想,在庄子那里也有别具特色的发挥,庄子那“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的“天乐”也就是宇宙之乐,我在别处已有论述[11],限于篇幅此处不赘。
现在,我们可以来看老子的“大音希声”了。“大音希声”一语出自《老子》第四十一章:“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帛书本作“免”,义更胜),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对老子的这句话,我的理解是:最大的方形是没有角的 (当时有所谓“天圆地方”之说,此“方”是指此),最大的器皿是不用人工做成的(“器”即当时人们追逐着天下神器的鼎),最大的音乐是没有声音的(当时贵族们正追逐着“以巨为观,以众为美”的乐舞),最大的形象是没有形状的,用老子的话说这就是“无状之象”。老子用这些“正道若反”的话语来表达对世俗的超越,来表达道的超越性质。《老子》第十四章中还说,道是“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的,那么,老子的“大音希声”实际上就是对“存在却又似无”的“道”(即元气与阴阳有规则的运动)性质的描绘,“大音”实际上就是指“道的音乐”,就是指“万物负阴抱阳以为和”的“宇宙之乐”。“五音”是有声的,是可以被人感觉到的,但“大音”却是“希声”的,是听不到的,它就是《庄子·知北游》中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它就像吉尔伯特与库恩所说的:“对人的耳朵来说,这无比美妙的音乐却是绝对静寂无声的。犹如一位生长和居住在海边的人,到了后来对波浪冲击海岸的昼夜不停的噪声毫无所闻一样。”我们知道,对于人为的音乐,老子所用的词汇不是“大音”而是“五音”。对把“小国寡民”当作“理想国”的老子,他是赞成愚民政策的,所以他要“擢乱六律,铄绝竽笙”,因为“五音令人耳聋”。由此也可见,老子的“大音希声”根本就不是一个音乐美学的命题。
六
除了老子的“大音希声”外,另一个与“宇宙之乐”有关的概念是《吕氏春秋》中的“大乐”。我在《〈吕氏春秋〉音乐美学思想初探》[12]中曾对此作过探讨,现拟再作探讨。《吕氏春秋·大乐》中有这样一段话:
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返,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萌芽始震,凝寒以形。形体有处,莫不有声。声出于和,和出于适。和适先王定乐,由此而生。
《大乐》在解释“太一”时说:“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疆为之谓之太一。”“太一”就是道,就是元气,就是原始浑沌,是天地万物的母亲,它生养天地,化育万物,天地万物便是它最好的化身与作品,天地万物也分享着它的韵律与律动而自由自在地运行。“形体有处,莫不有声”,这不正是老子所说的“万物负阴抱阳以为和”吗?在《吕氏春秋》看来,这种宇宙之乐的特点就是“和适”,而所谓“和适”也就是有序,就是和谐。日月的运行是如此,四时的交替是如此……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大乐”在描绘“宇宙之乐”时,用的最重要的概念依然是“太一(元气)”“阴阳”与“和”。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13]英国诗人济慈说:“听见的乐曲很美,听不见的却更美。”“大乐”即“宇宙之乐”就是这样一种“听不见”但却“最和谐”的音乐。可以说,“大乐”以上的思想与老子“大音希声”的思想是非常近似的。《吕氏春秋·大乐》中的这一大段文字,其实就像《老子》第四十二章一样,简直就是一首非常漂亮的关于宇宙之乐的赞美诗。这就像郭沫若在评《吕氏春秋·大乐》时说的那样:“写这些字句的人简直在做诗,他在这些观念中感到高度的陶醉,他的精神在随着宇宙的盈虚而波动,随着精气的上下而抑扬,他在宇宙万汇中显然是看出了音乐。”[14]《吕氏春秋·大乐》也有超出老子“大音希声”的内容,这就是它认为宇宙之乐(“大音”)还是人间之乐(“礼乐”)的依据与理想,这也就是说人间之乐(“礼乐”)就是宇宙之乐的延伸,宇宙之乐是人间之乐(“礼乐”)的范本与理想。所以《大乐》在“声出于和,和出于适”之后,紧接着写道:“和适先王定乐,由此而生。”于是,“礼乐”就成了宇宙之乐的生发、引申与合一,并以它为范本与理想,“天乐”“和适”的特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礼乐”的根本要求。所以《大乐》才说:“大乐,君臣父子长少之所欢欣而说也。欢欣生于平,平生于道,”“故惟得道之人,其可与言乐乎!”《吕氏春秋·适音》也说:“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特以欢耳目、极口腹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行理礼也。”《察传》也说:“夫乐,天地之精也,得失之节也,故唯圣人为能和。”而《大乐》则说得更明白:“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和谐的“天乐”便与“礼乐”一起构成了《吕氏春秋》“大乐”这一独特的美学范畴全部内容。由此也可见,主要由太极(气)与阴阳以及虚实构成的和适的“宇宙之乐”的思想,在当时的影响还是非常巨大的。
七
元气、阴阳以及和谐的思想,与五行结合起来,还产生了“律历相融”式的“宇宙之乐”的思想,这可以说是“宇宙之乐”的一种变异与发展。我在《吕氏春秋》音乐美学思想初探》等文中也曾作过探讨,现再作探讨。
一些研究者们早就指出,中国古代(乐)律与(天)历的制定,皆与观察辨别“风”(天地之气)的起止去来的规律有关。中国古代历的制定是依据观察星象,圭表测景和辨别风向等多种方法综合推断的,其中辨别风向是判断“四时”(历)时不可或缺的手段,特别是商代以前。而十二律的制定,同样与“风”密切相关。《吕氏春秋·季夏纪》曰:“大圣至理之世,天地之气,合而生风。日至则月钟其风,以生十二律。仲冬日短至,则生黄钟。季冬生大吕。孟春生太蔟。仲春生夹钟。季春生姑洗。孟夏生仲吕。仲夏日长至。则生蕤宾。季夏生林钟。孟秋生夷则。仲秋生南吕。季秋生无射。孟冬生应钟。天地之风气正,则十二律定矣。”这也就是说,“北斗、气、风、乐紧密地连系在一起。中国宇宙是一个乐的宇宙也是与北斗观测结合在一起的。”[8]另外,十二律与十二月之风彼此谐调,而在这十二律中,“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为上,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为下”,陈奇猷先生解释道:“上生者皆是阳律,下生者皆是阴律。”[8]“律历相融”的产生与上古音乐“省风”“宣气”的功能都有关系,此处不再赘述。“北斗”为“太一”“元气”,“一阴一阳之为道”,因为有元气、阴阳与五行的观念,“律历相融”才有可能。可以说,正因为农耕文明对自然环境的依赖与关注,古人才能由风而知历,进而又知律,“气同则合,声比则应”,并借助于五行的思想把“律历融合”起来,使“北斗、气、风、乐”交融起来,从而体现出更为重要的对宇宙之和的关注。因而,“律历相融”使音乐是宇宙化了,也使宇宙音乐化了。这种“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思想,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评述的,中国古人是“本能地找到了宇宙旋律的秘密”,“四时的运行,生育万物,对我们展示着天地创造性的旋律的奥秘。一切在此中生长流动,具有节奏与和谐,古人拿音乐里的五声配合四时五行,拿十二律分配十二月,使我们一岁的生活融化在音乐的节奏中,从容不迫而感到内部有意义与价值,充实而美。”[15]或许,“律历相融”的“宇宙之乐”的思想对实际的音乐影响并不很直接,但作为一种宇宙观(气化宇宙以及阴阳五行的和谐)却对中国古代艺术的整体特征发生了极为重要的深刻影响,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宇宙的音乐化是华夏艺术的核心与灵魂”[16]。
有趣的是,“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律历相融”式的思想在美索不达米亚人那里也出现过,他们认为数学与神界的宇宙有关,并把数字与星辰和众神等量齐观,并在产生的种种关系之中提出了天体协调学说和音乐宇宙论定位的观点。古巴比伦人也用四季之间的关系来说明音乐的音程。春与秋相互是一个四度音程的关系,春与冬构成一个五度音程,而春与夏则是一个八度音程[17]。可见“律历相融”式的思想也并非中国古代所仅有。
八
老子的“大音希声”表达的是对“宇宙之乐”的礼赞,真正把“大音希音”转化为文艺美学命题的是魏晋的王弼。[18]中国早期的音乐观念的发展变化是非常复杂的。如果把“百兽率舞,人神以和”的原始图腾礼仪(乐舞)当作乐舞之源头,可以发现,随着天道观的渐渐觉醒,原始歌舞中对“神”的解释逐渐地被消解了,并为“变动”而“恒常”的天道思想所替代,并由此衍生出宇宙之乐的观念,如老子的“大音希声”;而随着理性的不断觉醒,还有一个重要变化,这就是图腾歌舞对“人神以和”的强调逐渐地转化为“礼乐”以及对“天人以和”的强调,如荀子的“乐论”、《吕氏春秋》的“大乐”;同样,随着理性的不断觉醒,春秋战国时期还出现了以形式为美的“新声”,出现了“乐以为乐”的观念……尽管老子的“大音希声”并不是一个音乐美学的命题,但它却给了后人以巨大的重新解释的空间。而到了魏晋,哲学上本体论开始代替了此前的宇宙论,“人的觉醒”带来了“文的自觉”,玄学家王弼通过注《老子》,来以道证玄,这才真正把“大音希声”的命题转化为了一个文艺美学的命题。
结语
老子认为“大音”(宇宙之乐)与“五音”(真正的音乐作品)是对立的,他耽于“大音”而欲废除“五音”。王弼在注老子时,则以玄学“以无为本”“崇本息末”的精神。就如他对名教与自然的关系作了重新解释一样,他对老子“五音”与“大音”的关系也作了重新的解释。
王弼在《老子指略》中说:“五音不声,则大音无以所至”,又说:“五音声而心无所适焉,则大音至矣。”他在《〈论语〉释疑》中也说:“大成之乐。五音不分。”楼宇烈先生在《王弼集校释》中对这些有很好的解说:“虽然声音通过‘五音’表达出来,但并不执著于‘五音’。如此,‘大音’才通达。”[19]这也就是说,真正的音乐总是由具体的“五音”构成,没有“五音”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音乐,但具体的有声的“五音”,却只不过是音乐之“末”,而非音乐之“本”,在王弼看来,音乐之“本”就在于“五音不分”的“大成之乐”,在于“希声”的“大音”——即那只可意会而无法言说的音乐的意味与意境。很显然,在主张“崇本息末”“以无为本”的王弼看来,如果没有有声的具体的“五音”(音响),那也就没有了真正的音乐,而仅满足于此,却也并不能真正领悟富有弦外之音的音乐。所以“听无声者聪”,欣赏音乐不但要注意有声的具体音响(“五音”),而更要注意欣赏无声的与无限的音乐的意味与意境(“大音”),因为不是“具体”的“五音”而是“这个“希声”的“大音”,才真正是音乐之“无”,音乐之“本”。魏晋是中国文艺美学的自觉时期,老子的“大音希声”到了王弼这里,可以说才真正转化为一个深刻的音乐美学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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