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俄罗斯族:跨境与原生态之辩
2015-03-20郝葵
郝 葵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河南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焦作 454000)
我国是一个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多民族国家。每一个民族无论人口数量多少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在我们的民族大家庭中,既有土生土长的,也有外来移入的,学界常常使用跨境民族或原生态民族来区分。然而,对于中国俄罗斯族,由于其历史形成过程的复杂性,使用单一的概念体系无法对一些民族学现象进行客观的描述、解释和研究。即便是目前学界广泛使用的一些概念,例如跨境民族,在用于描述和研究中国俄罗斯族时,仍有一些关键性的、基础性的问题亟待进行深入的辨析和厘清。
一、中国俄罗斯族的历史来源
俄罗斯族非中国历史上的原生态民族,而是一个自17世纪以来陆续从俄罗斯移民而来、并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逐渐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个跨境民族。中国俄罗斯族的历史实际上就是该族的跨境历史。
目前学界对中国俄罗斯族的历史来源大致分为以下几类:
1.一般认为中国俄罗斯族起源于17世纪末至19世纪末进入中国境内定居的俄罗斯人。这部分人口从构成上看主要是战俘,即在1685-1688年间,中俄雅克萨战役中被清军俘获的俄罗斯军人,后被清政府编为“镶黄旗”,在中国娶妻生子从而得以合法居留于中国境内。
2.中俄《恰克图条约》签订促进了中俄两国的民间交往,为俄罗斯人进入我国定居创造了条件。这一时期来华生活的俄罗斯人多为商贾。
3.从19世纪末至俄国十月革命,中俄之间的民间交流以劳工为主。这一时期大量俄国人进入中国开采金矿,同时有大量“闯关东”的中国人受雇于这些俄国人。这些“闯关东”的中国人中有一部分娶了俄国人为妻。还有一个部分“闯关东”的中国人以劳工的身份进入俄国,并在俄国娶妻生子,由此产生了中俄混血。此外,中东铁路的修建也引来一部分俄国人定居在铁路沿线地区。
4.十月革命和俄国内战引发了一股俄国移民潮,大量俄国难民涌入周边国家,包括我国,建立了俄国人聚居区。这波俄国移民成分较为复杂,主要包括白卫军官兵、知识分子、原沙俄和临时政府期间的社会上层人士,因不认可苏维埃政权而离家出走,系政治移民。
5.在20世纪20至30年代,除了上述政治移民外,还有一部分俄罗斯农业人口移入我国边境地区。他们移民的原因主要是对苏联集体化政策不满,为了躲避这项政策而移入我国。[1]从本质上看,他们并非政治移民,而是因生计或者是要保留俄国原来的、传统的农业生产和生活方式而移入我国的。
6.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中俄关系的逐渐改善,中俄边境贸易的迅猛发展带动了中俄两国的人员交流,来华经商的俄罗斯人逐渐增多,新一代俄罗斯侨民由此而产生。
二、跨境概念之辨
跨境民族是民族学的一个专用术语。与跨境民族这一概念相关的还有另外几个术语:跨界民族、跨国民族以及跨国界民族。上述四个概念虽然是基于不同的研究角度、对象以及视域而提出的,概念的内涵彼此间存在一定的交集。但是,这四个概念中存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区别点未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即:临时移居他国的移民是否应当被归入驻在国同源民族的族群中。在当今的历史条件下,该问题或许应当深思而答。中国俄罗斯族形成的历史过程以及中俄两国人民的交流与交融过程对解答该问题或许具有启发意义。
对于中国俄罗斯族来说,历史来源的多样性及其所经历的长期发展演化,导致其同时适用于这四个概念。本文重点讨论跨界与跨境视角下的中国俄罗斯族。
(一)跨界视角
总结学界对跨界民族的概念界定可知,跨界民族应具备3个要素,其中第一个要素是原生态民族应是历史上形成的民族。[2]如果用传统的观念来衡量,中国俄罗斯族不属于这一要素。因为中国俄罗斯族并非中国的原生态民族。但是这种判断是基于对中国俄罗斯族族群范围的狭义认定上的,即认为中国俄罗斯族仅仅是指长期居住在中国的“华俄后裔”或中俄混血人口。这种认定毫无疑问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突出了中国俄罗斯族与俄罗斯的俄罗斯族的区别。但同时这种认定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从整体来看,中国俄罗斯族族群中不仅包含中俄混血人口,也包含了纯血统的俄罗斯人。混血人是中俄两个民族交融过程的结晶,代表了一种历史;而纯血统的俄罗斯人则在每个历史时期都会存在,是对整个族群的即时补充,是该族群动态变化过程的一部分。因此,中国俄罗斯族理应包含中俄混血人口和纯血统的俄罗斯人两类。这样一来,可以认为中国俄罗斯族中的部分人群具备了跨界民族的特征。
(二)跨境视角
对跨境民族的理解可以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跨境民族包含如下要素:首先是同一民族;其次是跨国界线居住在不同国家;第三,在民族名称、风俗习惯、语言文字、生活方式等方面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或是密切的联系;广义的跨境民族的要素包括:迁出原生地后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迁入驻在地后经历了一定的变化与发展、受到迁入地主体民族的影响,或者经历了一定的历史时期后与母族产生了某些方面的差异,获得了某些鲜明个性,但是仍然与母族存在同一民族互相认同的民族意识。[3]从狭义的角度看,跨境民族的定义接近跨界民族,从而将混血人排除在外;从广义的角度看,纯血统人和混血人同视为跨境民族。跨境民族的狭义与广义之分在笔者看来是时间上的差别。狭义是以较短的时间段为单位进行研究,广义是以较长的时间段为单位进行研究。广义概念突出了民族交流与交融这一历史过程的长期性,认可了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混血人与纯血统人的动态变化,更加客观地反映出民族交流交融的历史过程。
前述中国俄罗斯族的六类历史来源反映了中俄两国人民之间的交流史,交流的方式包括了战争、商贸、劳动力输出输入等。交流中,人员的身份主要是军人、商贾、劳动力等。这些人员或者他们的配偶和混血后代移入中国,逐渐形成了中国俄罗斯族。因此,中国俄罗斯族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跨境民族。自17世纪末的三百余年来,在中国俄罗斯族的族群结构中,不断有新的中俄混血人和新的纯血统俄罗斯人出现,展现出了一幅动态的中俄民族交流画面。而上述六类中国俄罗斯族的历史来源本身就是该族群形成的历史过程。因此,广义的跨境概念能够更加客观全面地反映中国俄罗斯族形成的历史与族群状况,乃至中俄两国民族交流的历史。
三、中国俄罗斯族的“原生态化”
如果说广义的跨境民族概念为研究中国俄罗斯族的历史形成过程以及中俄两国人民的交往过程提供了一个概念框架的话,那么,研究中国俄罗斯族在长期的演化过程中所发生的一些具体变化方面同样需要一个合适的概念框架加以描述。
中国俄罗斯族从历史来源上虽然是一个外部移入的民族,但是经过了长期演化,这一族群受其所居环境的影响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这些变化使其逐渐具有了区别于俄罗斯乃至世界上其他地区所生活的俄罗斯族的特征。早期移入我国的俄罗斯族,在一些文献中通常被称为“华俄后裔”。这部分俄罗斯族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原生态化,即从一定的历史阶段来看,他们已经接近于原生态民族。这主要表现在语言、族群认同、甚至是人类学特征方面。
(一)语言使用
如今的中国俄罗斯族在俄语语言的掌握上远不如他们的祖辈。有俄罗斯学者在对黑龙江省“俄罗斯村”中的俄罗斯族俄语语言能力进行调研后发现,这里的俄罗斯移民后裔掌握俄语的情况呈现逐代下降的趋势,即第一代移民后裔掌握俄语,但是第二移民后裔和第三代移民后裔的俄语会话能力几乎完全丧失。[1]该研究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发现,就是在口语中出现了俄词汉用的现象。虽然第二和第三代移民的俄语会话能力几乎完全丧失,但是一些日常俄语词汇仍然在他们中广泛使用,这些词汇包括:“银行、浆果、机器或者小机器、大列巴”等。更有趣的是,这些词汇的使用范围竟然扩及他边境村庄。[1]这一语言使用现象表明,这些俄罗斯后裔的语言文化已经与汉语发生了融合,同时形成了独特的属于他们自己——中国俄罗斯族的语言文化,且这种语言文化还对邻近村庄的居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力。
(二)民族认同
一般认为,中国俄罗斯族在族群认同上具有复杂性和特殊性,或者说更多的是呈现出一种双重性,即同时对其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具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国内有学者认为:随着中国政府的民族识别和民族政策的落实,中国俄罗斯族的族群认同发生了变迁,即从认同“混血人”逐步转变为认同“俄罗斯族”。[4]如果从“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范围看,俄罗斯族实际上是具备了一种特殊的族群认同,他们不再视自己为“混血人”,而是将自己视为与我国其他55个民族同等的一个民族,即俄罗斯族。而同时,他们又与其他55个民族具有同样的国家认同,即他们认同自己是中国人。以上研究中的一项问卷调查给出充分的证明。研究者对额尔古纳市俄罗斯族关于国家认同的问卷中有如下两问:当问到,你的祖国是哪个国家?备选答中包括:俄罗斯、中国等;所有受访者都选择了中国。当问到,中国队和俄罗斯队踢足球,你希望哪个队赢?备选答案中包括:俄罗斯队、中国队等,所有人又都选择了中国队。[4]受访者对自己属于中国俄罗斯族的这种族群认同以及他们对自己的祖国是中国的这种国家认同表明,这一族群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原生态化。
(三)文化生活
中国俄罗斯族在日常生活方式和文化生活中体现出强烈的中俄合璧的特点。这不仅表现在服装和饮食上,例如:中国俄罗斯族同时穿着俄式长裙和中国传统服装;不仅使用刀、叉、勺也使用筷子。[5]能歌善舞是俄罗斯人的特质,这种特质不仅被中国俄罗斯族所继承,而且得到了发展。中国俄罗斯族将俄罗斯的音乐文化与中国的民间音乐巧妙结合,在演唱中同时使用俄汉两种语言的词汇,使两者相互取长补短,从而创造出了独具特色的音乐形式,进而使中国观众能够更容易地接受俄罗斯音乐。这也成为中国俄罗斯族的民间音乐艺术能够长期延续至今的原因之一。[6]这种文化生活的二元性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俄罗斯族的独特性愈加突出。
(四)人类学特征
在我国学者于2003年进行的一次对中国俄罗斯族与俄罗斯国5个群体人类学比较研究中显示:中国俄罗斯族成年人身体呈现如下特征:身材高大,(这一点类似欧罗巴人种),体格魁梧粗壮、体型敦实、四肢与身长的比例等则明显表现出蒙古人种的特征。[7]这次调查的抽样地域是一个较为典型的华俄后裔聚居地,且研究者选择以第2代和第3代后裔为主进行观测,确保了调查结果的典型性和客观性。调查结论表明:中国俄罗斯族具有欧洲人种和亚洲人种的双重人类学特征,这意味着这一族群在体质上正在发生原生态化。
值得指出的是,中国俄罗斯族在语言使用、文化生活和人类学特征这三个方面所体现出的“原生态化”,更多的是一种自然演化的结果。例如,在语言使用上出现俄词汉用的现象主要是由于中国俄罗斯族长期生活在汉语的语境下所导致;文化生活上的双重性也是因为他们生活在双重文化的氛围之中;人类学特征上的变化则是因为通婚。更为重要的是中国俄罗斯族在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上观念。在民族身份上,他们认为自己是中国俄罗斯族,即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进而区别于俄罗斯的俄罗斯族;在国家认同上,他们认为自己是中国人。这表明,在中国俄罗斯族的认同观念中已经达到了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协调一致。而这种认同观念上的协调符合中国多民族和谐发展的普遍规律,即“首先认同本民族,然后认同中华民族,最后上升到认同整个国家”。[8]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原生态化”可以成为研究中国俄罗斯族的一种新的概念框架。
四、结论
在当今世界全球化的条件下,民族之间的交流与交融过程,从速度上看比以往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更快、更广。因此,应当用全新的、发展的眼光去理解新的民族交流和交融过程。在传统的民族学观念中,对中国俄罗斯族的理解往往局限于中俄混血人口。这种观念忽视了近年来中俄民间交流过程中的俄罗斯移民群体,更重要的是忽视了民族发展的动态过程。在当前的历史条件下,中国俄罗斯族的族群范围应当具有一个的广义界定,即:不仅包含历史上形成的中俄混血人口,还应包含现代移民人口。实际上,历史上形成的中俄混血人,即传统观念中的中国俄罗斯族,由于其保留着一部分对俄罗斯国家、文化、生活习俗、语言等方面的认同,因此他们不可避免地受到现代俄罗斯的影响,他们与新移民之间既有差别,又存在共同点。如何看待这些差别与共同点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此外,在我国“一带一路”战略的推动下,中俄间交流日趋频繁,可以预料中俄民族间的交流与交融必将达到一个历史高峰,进而在未来必定会出现诸多新的、难以预计的民族问题。民族问题的复杂程度将随之增大。因此,对民族问题的认识和研究需要突破传统理论框架的局限。结合了不同研究角度与概念体系的综合性研究,兼顾族群内部的共性与个性的研究,将成为民族学研究方法的未来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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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陆舜华等.中国俄罗斯族与俄罗斯国5个群体体质特征的比较[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汉文版),2006,(1):102.
[8]陈海华.论少数民族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统一性[J].贵州民族研究,2014,(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