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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翻译术”课程教学初探

2015-03-20傅宏星

外国语文 2015年6期
关键词:吴宓清华课程

傅宏星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1.引言

1925年2月,吴宓在清华率先开设“翻译术”课程。这是中国翻译学教学史上的一件大事,可是,外语学界尤其是研究翻译教学史的学者对于此课一直都很隔膜,知之甚少。在为数不多的相关论著中,仅限于一般性的介绍,而对其整体价值和历史功绩的认识则严重不足,甚至误解。笔者通过对大量文献资料的梳理与分析,力图还原其历史真相,并对吴宓“翻译术”课程做出全面而审慎的评价。

2.“翻译术”课程的创设始末

吴宓绝不是第一个搞翻译的人,从东汉的佛经传译到明代的西洋天文历法的引介,再到晚清同文馆、译学馆的开办,从事翻译活动的人举不胜举,但是在中国现代大学里第一个系统传授翻译理论与实践的人则肯定是吴宓,而且他还是第一个对中西翻译理论进行系统研究,并将翻译理论运用于指导教学实践、策划撰写中国翻译史和从事翻译批评活动的第一人。以下结合清华的办学阶段和“翻译术”的开课特点,分为清华留美预备部与大学部并立时期、清华大学时期、西南联合大学时期三个阶段。

2.1 清华留美预备部与大学部并立时期(1925-1929)

20世纪20年代初,国内的翻译状况并不尽如人意。一方面,译者普遍缺乏专业素养和眼光,率而操觚,不知择取,正像吴宓所言“今日中国翻译之业方盛,而草率猥陋者居多”;另一方面,外国文学学科尚处于草创时期,问题很多,不仅课程、讲义和教学法急需探索与完善,而且海量的西洋文学名家名著等待译介,国内甚至连一部像样的文学概论、小说、戏剧等方面的理论教材都没有(刘霁,2007:73-86)。因此,如何培养一批高素质的翻译人才来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成为吴宓等人认真思考和迫切筹办的头等大事。

早在1922年夏,吴宓与梅光迪、刘伯明等学衡社友一道,在南京东南大学创立了中国第一个西洋文学系。同时,他又为该系制订了一整套既符合哈佛标准又兼顾中国国情的课程规划,其中第四类课程当中就包括一门“文学翻译”(东南大学,1923)。不过,由于东大内部的派系斗争,吴宓在南京的翻译教学活动并没有持续多久。

1925年2月,回归母校的吴宓出任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备主任。抵京后的第四天,他就与教务长张彭春商订为留美预备部开设一门选修课程“翻译术”(吴学昭,1998a:4),并很快聘请卫士生为助教(本刊记者,1925:49),做好了开课前的准备。几天后,吴宓接受了《清华周刊》的专访,向学生记者披露了“翻译术”的筹备消息和他关于翻译学科的最初规划:

关于翻译一科,闻本星期内经一种试验手续后,即可开班。翻译之工作,大抵可分为二种:——为翻译历史之考究,及翻译艺术之实习是也。前者因时间短促,书籍缺乏,本学期内恐不能实行;后者乃本学期所应作者也。(本刊记者,1925a:35)

这篇报道虽然简略,但是已经涉及了三个重要的翻译问题:一、翻译一直被看作不同语言之间的转换问题,非精通中外两种语言者,不足以从事;二、理论来源于对翻译历史之考究,只有经此一番训练之后,翻译批评方为有据;三、翻译不是作为外语教学或学习的一种辅助手段,而是一种文学上之艺术,由实习而得方法。何谓“试验手续”?即一种严格的中英文水平测试。《清华周刊》曾这样报道修习“翻译术”的同学:“吴宓先生所授翻译班学生,均系前应用文班内之高才生,又经先生考取者。”(本刊记者,1925b:49)无独有偶,吴宓当年的学生、莎学专家和翻译家水天同先生在《我与外语学习》一文中,亦明确反对把翻译列入英语基本功,认为翻译需要译出和译入的两种语言都达到相当的水平,方可从事之。

由于必须通过“试验手续”,最终能够选习此课的学生并不多。尽管如此,吴宓还是认真授课,除了讲解翻译理论、方法之外,还布置大量翻译练习,让大家在实践中增加对翻译的兴趣。贺麟(1986:81)后来回忆说:

在他鼓励下,我写了一篇题为《论严复的翻译》的文章,发表在《东方》杂志上,我们还翻译了培根著的《论学》、麦考莱著的《弥尔敦评传》及英国华茨华斯《放歌行》、《阿陵公之女》等诗。更有趣的是,吴宓先生自己和我们几个学生都翻译了英国罗色蒂女士(1860)的《愿君常忆我》一首,后来我和杨昌龄各自译的同一首诗收入《吴宓诗集》一书中。在这段时间,我和他接触较多,而在他的影响下,使我对翻译工作有了兴趣。1926年我在清华学校毕业时,吴宓先生写了《送贺麟君游学美国》的长诗作为临别赠言。其中“学派渊源一统贯,真理剖析万事基”一句,是指导我们做学问和做人的富有哲理的名言。此后,我就按照吴宓先生介绍西方古典文学的道路,以介绍与传播西方古典哲学作为自己终生的“志业”。

张荫麟也是“翻译术”课程的第一班学生。在《学衡》和《大公报·文学副刊》的译介活动中,他最为积极主动,发表的诗文也最多。他的同学贺麟(2002:188)曾写道:“在吴先生鼓励下,荫麟译了不少西洋诗。据我所读过的,除零星短诗外,他曾译了史考德的长诗《幸福的女郎》。这诗是用七言古诗译的,声调好,诗的境界也高,曾在《文学副刊》上发表过。他曾加以修改,剪贴好了寄给我一份。他自己曾说过,他的文学兴趣是雨僧先生启发的。”

在翻译班开课半年后,《清华周刊》记者又进行了后续报道:

翻译班成立,迄今半载,经吴宓博士指导,成绩已斐然可观。计其初时作品,都属短篇诗文之翻译;近来已从事长篇著作。闻同学作品之佳者吴宓博士已代为择登《学衡》杂志,传览全国,作者之荣,亦学校之光也。(本刊记者,1925c:25)

为了进一步激发学生学习的热情,吴宓选取了“翻译术”课堂上的部分佳作在《学衡》上发表,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当l925年《学衡》第39期刊发第二次译诗时,清华翻译班的学生已然成为了一支不可忽视的翻译力量;当然,又不仅限于诗歌。试以《学衡》“译诗”栏目为例,一共有7次两人(或多人)合译诗歌,其中最多的一次是8人共译华滋华斯的《佳人处幽僻》(She Dwelt Among the UntroddenWays)。粗略统计一下,从1925年至1929年间,连同单独翻译,清华“翻译术”同学一共在《学衡》上发表译文13篇、译诗137首。从杂志中译者来源分析,选修这门课的学生主要有两部分:留美预备部的顾谦吉(译诗6首)、贺麟(译诗3首)、杨昌龄(译诗2首)、崔钟秀(译诗1首)、李惟果(译诗2首)、陈铨(译诗8首)、张敷荣(译诗1首)、董承显(译诗1首)、张荫麟(译文7篇,译诗4首)、杨葆昌(译诗109首)、水天同(译文1篇)以及大学部的傅举丰(译文3篇)、梁敬钊(译文1篇)、乔友忠(译文1篇)等14位学生(刘霁,2007:32-33)。

其中,特别有意思的是,《学衡》曾刊登一组拜伦的《王孙哈鲁记游诗》(杨葆昌翻译),字斟句酌,贴切传神,令主编吴宓倍加赞赏。译者将该诗108首按照“抒己见者”“论古人者”“述风景者”划分成若干段落,目的在于“以清眉目而便读者”。这种段落分配是依照吴宓在1927-1928年度教授留美预备部高三级“英文读本”时所印发之英文《王孙哈鲁记游诗》(第三集)。这是《学衡》译介活动与翻译教学相配合的又一举措。

至1925年上学期结束之前,吴宓正式公布了“翻译术”的课程要旨,留美预备部和大学部西洋文学系(后改称外国语文学系)的同学均可选修。课程说明如下:

本学程特为各级中英文兼优之学生而设,每周三小时(办法:于本学年下学期,免除其每周应修之国文三小时,作为练习本学程之用),目的在视翻译为一种文学上之艺术,由练习而得方法,专取英文之诗文名篇杰作,译为中文,而合于信、达、雅之标准。先讲授翻译之原理,略述前人之学说,继以练习,注重下列三事,为翻译必经之步骤:(一)完全了解原文;(二)以译文表达之,而不失原意;(三)润色译文,使成为精美流畅之文字。练习分短篇、长篇二种:短篇一学期中多次,题目由教师发给,专取各种困难繁复之句法,译卷由教师批改;长篇一学期一次,学生各择专书翻译,而由教师随时指导之。(清华学校,1925)

课程安排合理,条理清晰,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恐怕未有第二个人能把大学翻译教学的课程要旨概括得如此精炼得体。这是迄今为止,笔者所能见到的时间最早的关于翻译课程的文字说明,弥足珍贵。

1925年秋季开学后不久,《清华周刊》再次就翻译班的教学安排采访了吴宓:

翻译班教授吴宓先生,擅长国学,精通译事。自客冬来清华后,即着手组织翻译班,就学者得益不浅。今季开学后,该班复继续进行。所有本年一切工作,已由吴先生宣布,共分为三项:(一)讲演——关于翻译之原理,原文之了解,以及文笔之研究。(二)练习——择英文中之诗歌散文使学生每周得练习翻译一次。(三)讨论——关于学生之译品及翻译时种种之困难问题,将在班上互相讨论,以求进步。并闻吴先生计划除上列三事外,今年尚拟增加课外工作二事:(一)调查本国现已翻译就绪之书籍。(二)批评国内现有之翻译品使学生对于吾国之翻译界下一番研究分析之功夫,将来获益,定不可限量。现吴先生已将调查表格式,发给学生,令即着手调查,并请定贺麟君总理此事。贺君前曾著有《中国之翻译史》一书,对于严复、林纾所译书籍,已尽数调查。今该班同学,复一同加入此项工作,将来成绩必大有可观,吾辈姑拭目以觇其后。(本刊记者,1925d:92-93)

这篇报道反映了吴宓当时对“翻译术”这门课的设计蓝图,其中的“课外工作”假如能顺利实现的话,对中国翻译事业的发展一定也会产生促进作用。此外,《申报》也以醒目的标题,将“翻译术”课程列入清华六大发展计划之一,进行专门报道:“翻译班系去年组织,本学年工作计划,前日由吴宓提出,大略如下:(1)练习笔记讲演;(2)讨论翻译方法;(3)调查本国翻译书籍;(4)批评国内翻译品。”(隐隐,1925)

吴宓所谓的“课外工作”,不论是发放调查表,收集国内现已翻译之书籍,还是批评翻译作品,再下一番研究分析之功夫,其实都是围绕着撰写中国翻译史和从事翻译批评活动而展开的,属于非常基础性的工作,意义重大,但耗时费力,绝非一日之功就能办到。清华报道中提及的《中国之翻译史》一书,又名《翻译西籍小史》。据贺麟(1925:75)《严复的翻译》一文的“作者识语”:

此节乃拙著《翻译西籍小史》第四章中之一节。原书共分五章,除第一章《绪论》,论研究翻译史之旨趣及我国翻译外籍之起源外,其余四章分论翻译西籍史上的四个时期:一、翻译西籍发轫时期——明末清初之翻译;二、翻译西籍复兴时期——江南制造厂及同文馆之翻译;三、林纾严复时期之翻译;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之翻译。全书尚未脱稿,兹先发表此节于此。

由此可知,该书计划分五章,其中第4章“林纾严复时期之翻译”后来被拆分成《严复的翻译》、《林纾严复时期之翻译》(贺麟,1926:235-239)两文予以单独发表;从内容上推测,此章应该还有一节《林纾的翻译》。可惜的是,这部由吴宓策划、贺麟撰写的世界上第一部“中国翻译史”著作,最终未能问世,留下了无法弥补的损失。

不过,通过这样一整套系统而完善的教学与训练之后,学生们大都能胜任一般的笔译工作。比如顾谦吉留美入康奈尔大学习农学,归国后即成为西北草原生态学和畜牧医学的权威学者,著作颇丰,译著则有《人与医学》(瑞士西格理斯 Henry E.Sigerist原著,胡适译序)等。而其中的另一些学生如贺麟、陈铨、张荫麟、水天同等,以文学翻译始,最终成为传承“学衡派”翻译学思想的重要力量。

2.2 清华大学时期(1929-1937)

1929年夏,最后一届留美预备部同学毕业出洋,自此开始,清华步入了清华大学发展的辉煌时期。同时,“翻译术”也结束了留美预备部与大学部外文系合选的情况。不过,除了本系四年级必修之外,文学院其他科系高年级同学亦可选修,比如1936年中文系学生蒋南翔就曾选修过“翻译术”。这一时期,除了1935-1936学年因故停开“翻译术”课程之外,基本做到了年年开课,但也存在特殊情况。其间,1929-1930学年和1932-1933学年,由吴宓(英译汉)和叶公超(汉译英)合开,各上一学期;1930-1931学年,因为吴宓休假去欧洲游学,所以“翻译术”课程改由叶公超代授;此外,1934-1937年3年间,“翻译术”还曾被列入清华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外国语文学部的研究生课程,替换了之前的“译诗”课程。

2.3 西南联合大学时期(1938-1944)

1937年抗战军兴,北大、清华、南开三所高校内迁云南昆明组建“西南联合大学”,恢复办学。因为采取三校合系的开课模式,既要考虑教师搭配,又要按照部颁课程标准上课,所以吴宓的“翻译术”教学不得不做出相应调整。

西南联大外文系的翻译课,为四年级学生必修。1938-1939学年称“英汉对译”,由吴宓(英译汉)和叶公超(汉译英)合开,各上一学期,直到1942年。1942-1943学年以后改称“翻译”,先后由袁家骅、卞之琳讲授。当年的联大外文系高年级同学基本都读过吴宓的这门课程,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吴宓的高足、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一届会长杨周翰先生回忆说:“我于1938年秋从欧洲回国到昆明西南联大复学。吴宓先生这年开翻译课,我上过他这门课。”(杨周翰,1990:15)而如今已94岁高龄的翻译大师许渊冲(1996:84)先生则评论道:

吴先生还为外文系四年级学生讲作文和翻译。我第一次听他讲翻译是一九三九年暑假在昆华工校的大教室里。记得他的讲话充满了柏拉图“多中见一”的精神,这就是说,翻译要通过现象见本质,通过文字见意义,不能译词而不译意。其实,他说的词就是后来乔姆斯基所谓的表层结构,他说的意就是所谓的深层结构,不过他是言简意赅,没有巧立名目、玩弄字眼而已。

3.“翻译术”课程之传播及其影响

吴宓自卸任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之后,一方面全力协助西洋文学系主任王文显办理系务,另一方面专心著述编辑,勤于授课,声誉日隆。从1928年至1950年间,国内各大高校(例如“国立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国立师范大学”“国立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国立四川大学”“国立重庆大学”“省立四川教育学院等”)纷纷邀请他去讲学,其中授课次数最多,同时也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课程,就包括这门“翻译术”。1944年7月,吴宓应“部聘教授”之需,曾撰写过一份简历。其中在“兼职职历”中有云:“民国十七年(1928)九月至十九年(1930)六月:“国立北京大学”外国语文学系讲师。授‘希腊罗马文学’、‘翻译术’;民国二十年(1931)九月至二十二年(1933)六月:北平燕京大学英国文学系讲师,授‘中西诗比较’、‘翻译术’。”(黄延复,1992:19-20)比照《吴宓日记》的相关记载,除了他在北大授课的起始时间略有误差之外,这段自述基本是可信的。有意思的是,在吴宓写下这份简历后的一年半,他又第二次为成都燕大同学开授“翻译术”课程,可谓“再续前缘”。

3.1 北京大学(1928-1930)

1928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按照南京政府教育部指令,北京“国立”九所高校被迫合并为“京师大学”,北京大学校务陷于停顿。同年7月19日,京师大学改为“国立中华大学”;9月21日,又改称“国立北平大学”,北大被并入为北大学院,院长陈大齐。此时,温源宁被任命为北大学院外国文学系主任。而老北大英文系中,胡适、陈源、张歆海、徐志摩等名教授均已离开,人才寥落,唯有温氏独撑局面。

在前任教授召回无望的情况下,温源宁不得已想到去借用清华的师资。此事见于1928年11月9日的《吴宓日记》:“午饭后,访 Winter,晤温源宁。1-2上课;2-3温源宁来,以将任北京大学外国文学系主办人,拟由学校与清华交涉,以李石曾之势力,强迫罗校长允许清华教员赴北京大学兼课。而届时欲宓往任课二三小时。宓答以未尝不可。”(吴学昭,1998:159)温源宁的努力最终有了回报,就体现在1929年9月14日的“英文系课程表(十八年至十九年)”上(本刊记者,1929)。虽说困难重重,但温源宁终于为北大英文系带来前所未有的局面:其一,聘请清华教授来北大兼课任教,例如清华文学院院长杨振声(比较文学)、外文系主任王文显(伊丽莎白时代文学4、戏剧)、吴宓(翻译、古代文学史)、毕莲(Miss A.M.Bille)(诗、音节学)、陈福田(散文)、温德(Mr R.Winter)(复兴时代文学、孟德论文)、翟孟生(Mr R.D.Jameson)(西洋文学、十八世纪文学)、艾克(Dr Gustav Ecke)(希腊文)等,几乎借用了清华外文系的全部精英;其二,应学生要求,又请来了剑桥学者瑞恰慈(Mr I.A.Richards),课程有“小说”、“文学批评”,同时安排瑞太太在女子学院担任讲师(国立北平大学校长办公处秘书室,1930:159);其三,应学生要求,请来傅塞德开设“英文教授法”;其四,温源宁自己身先士卒,任教“莎士比亚”、“中古代文学”、“十九世纪文学”、“米尔敦”、“亚诺得”、“瓦特·彼得”六门主干课程。同时,他的好友陈逵开有“英文作文”、“约翰孙、葛雷、柯林”两门,陈太太任“巢塞”;杨宗翰开有“莎士比亚”、“西文宗教史”、“但丁”三门。此时该系多借用自清华大学师资,精英荟萃,阵容强大,但是毕竟缺少自己的核心队伍(易永谊,2015:103)。

1929年3月6 日,北大学院即将开课,温源宁又与吴宓商定兼课事宜,即每星期(固定周五)任“古代文学史”及“翻译术”各二小时,共四小时,月薪一百元。(吴学昭,1998b:225)于是,3月15日,吴宓正式在北大学院开讲:“上午8:30-10:30赴汉花园北平大学北京大学院(旧北大第一院),上‘古代文学史’教课。系英文系二三四年级合班,学生共约三十人。是为宓兼课之第一日……4:30-6:30,再至北大,上‘翻译术’课。学生同前,教室为三层楼20号室。”(吴学昭,1998b:228-229)

由此可知,1929年3月至1930年6月,受温源宁之邀,吴宓曾出任国立北京大学外国语文学系兼职讲师,讲授“希腊罗马文学史”(或称古代文学史)和“翻译术”,前后共三学期。

3.2 燕京大学(1931-1933)

吴宓一生曾两度执教燕京大学。第一次是1931年9月至1933年6月,担任北平燕京大学西洋语言文学系(简称西语系)兼职讲师,讲授“中西诗比较”和“翻译术”。他不仅是燕大英文系第一位中国籍教师,而且也是燕大第一次开设与翻译学相关的课程。当时的系主任是桑美德(Miss M.B.Speer),系里清一色都是外籍教师。

由于1931年9月4日至1933年8月10日的《吴宓日记》遭到损毁,又无其他文字旁证,因此对于吴宓受聘燕大的原委,目前尚不十分清楚,也不便妄测。不过,吴宓的女儿却有一种说法:“30年代初期在北平,父亲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在燕京兼课。他大概是燕大英文系第一位中国籍教师。听赵萝蕤先生说,这是她们英文系同学由杨缤(杨刚)领头同校方交涉的结果,英文系以前全部是外籍教师授课。”(吴学昭,2001:169)燕大清华毗邻而居,一向声气相通,看来燕大学生的诉求,在中间起到了关键作用。

燕京大学英文系学生杨缤是国内第一个中译本《傲慢与偏见》的翻译者,此书的出版与吴宓密切相关。1928年刚刚入学不久,杨缤就练习翻译了该书,但1936年才被商务印书馆列入《世界文学名著》丛书出版。1932年春,吴宓曾为之校订并赐序,序文中说:“英国奥斯登女士Jane Austen(1775-1816)所撰《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小说,夙称名著,学校多采用为课本,以此书造句工细,能以繁密复杂之意思,委曲表达之极为明显,学生由是得所模仿,且能启发其心灵也。”(杨缤,1936)吴宓不仅点出了《傲慢与偏见》被许多国内高校采用为读本的原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正是杨缤第一次提出了《傲慢与偏见》这个至今通行的译名。

在该书后记中,杨缤对吴宓老师表示了“真诚的谢意”,因为“吴先生初读此稿,是在燕京大学英文系教授翻译的时候,彼时承先生鼓励,劝我尽快把它校完拿去出版,又亲自逐句对校,才使本书得有今日的形式。”(杨缤,1936)由此可见,没有吴宓的热情鼓励和辛勤付出,就没有这部高质量译本的问世。

班乃德(Arnold Bennett)的The Old Wives’Tale是新人文主义者大加赞赏的一部小说,谢尔曼在其《现代文学论》一书中设专章论述班乃德的写实主义,认为当今作者完全蔑弃道德观念及人生二元之见解,故其所反映者不合于现实人生,唯独班氏《老妇谭》一书与众不同。班氏的作品也得到了吴宓的积极推荐,除了课堂讲授之外,在1931年班乃德去世后,《大公报·文学副刊》还刊发专文纪念。在其影响下,选习“翻译术”课程的燕大学生王友竹译成了《老妇谭》一书。此译本前半部曾在《国闻周报》上连载,不少于31次,吴宓担任校订且为之序。他在序中指出道德、人生与艺术的关系:“……良知为人人所共具,而道德亦人生之本真。舍道德而言人生,则其所见偏而不全,而人生之实像莫明。舍道德而言文艺,则其所作浅而不深,而文艺之基础未立。至于道德在人生中之地位及道德与文艺关系如何,就《老妇谭》一书亦可得其大概。世徒知班乃德为写实派小说巨子,长于铺叙,纤细详尽,而不知其写实创作之成功,正以其窥见道德之要素,故能真能达。”(吴宓,1932)这也可看出吴宓将课堂教学与翻译小说相结合的又一成功案例。

3.3 燕京大学(1946)

吴宓第二次执教燕京大学发生在1944年9月。这一年吴宓休假,为了能与陈寅恪、萧公权、钱穆等好友团聚,他以“部聘教授”的身份,前往成都燕京大学讲学,担任英文系客座教授,同时兼任四川大学外文系和中文系双聘特约讲座。不料假期结束后,他又因故推迟返回联大。1946年2月,又在燕大英文系讲授“翻译”课程一学期。

抗战结束后,各大学陆续开始复员,燕京大学亦计划于1946年5月迁校,因此教学上有所调整,比如取消了1945年寒假,并缩短该学年第二学期授课时间,要求全校期中考试提前至1946年4月下旬结束。据《吴宓日记》记载:1946年2月22日,他开始在英文系讲授“翻译”课程,每周五上午一小时。4月5日《吴宓日记》有云:“上午,改译卷。10:30-11:30上课。女生陈其慧译诗,写作俱佳,美材也。”日记中提到的女生陈其慧,原是燕大新闻系1943级学生,1947年毕业。4月19日,吴宓上完了最后一节“翻译”课程。次日上午又亲赴教务处“缴入《翻译》班成绩”(吴学昭,1998c:37)。5月3日,成都燕大举行第三期毕业典礼,随后全部师生投入迁校工作。

3.4 重庆大学和四川教育学院(1949-1950)

1949年4月29 日,吴宓由武昌飞至重庆后,在渝短暂逗留即赴北碚私立相辉学院及勉仁文学院两校任教授。同时,他又在重庆大学外文系兼课,主讲“世界文学史”(外文四年级)和外文三、四年级的“翻译”课程(吴学昭,2006:12)。1950年初,吴宓改任省立四川教育学院英语系教授,主讲“世界文学史”(英语二、三年级)、“英散文选”(英语一年级)、“中西比较文学”(国文一、二、三、四年级)和英语四年级的“翻译”课程(吴学昭,2006:15)。

4.“翻译术”课程与清华译学传统

海内喜谈清华轶事者,不知凡几。自从徐葆耕先生倡导“清华学派”的研究以来,这类的文章屡见报章,可见其中确有耐人寻味之处。目前,已有清华学者关注“清华与译学”的课题,试图从翻译学的角度揭示清华人文传统的历史根源(许建平,2005:101-106)。不过,他们谈及的清华人文学者确实不少,但独独遗忘了在清华长期从事一线翻译教学的吴宓先生,舍本逐末,让人总觉得抓不住重点。

4.1 从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到清华大学

在全国高校当中,清华大学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其前身清华学堂则是由美国退还“庚款”而建立的“留美预备学校”。如果说满清政府出于被动接受庚款而兴办清华学堂,是一次无奈的选择;那么,清华人主动利用剩余庚款筹备清华大学,则是中国人力图走出屈辱、建立民族自信的关键一步。其间的思想转变与精神历程,是清华人独有的体验,也是支撑清华译学传统的一种内在精神力量。

1914年梁启超来清华演讲,引导学生反思校史,并以《周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相勖勉,无疑在清华学子的心中,播下了“忍辱负重”“再造文明”的思想种子。1920年冬,饱经人世沧桑的梁启超回到书斋,开始了他晚年在清华的讲学生涯。众所周知,梁氏早年参与维新变法,握言论之柄,他十分清楚西学的传播,往往依赖于翻译活动的进行,而新式学堂的开办,又包涵了翻译西籍与培养译学人才两个方面。这些看法,属于梁启超“多变”之中的“不变”之处,其实与孙嘉鼐、赵惟熙、李端棻、张百熙、盛宣怀等晚清重臣并无二致。其在《翻译文学与佛典》一文的结尾说:“读斯篇者,当已能略察翻译事业与一国文化关系之重大。今第二度之翻译时期至矣。从事于此者,宜思如何乃无愧古人也。”(梁启超,1921)殷切之情,溢于言表。

受梁氏之影响,1925年吴宓率先在清华开设“翻译术”课程,培养译学人才。自此,清华的翻译活动突飞猛进,以吴宓为核心的从事文学翻译的清华外文系师生无疑充当着急先锋的作用。赵惟熙所谓“百十人任其难,亿兆人获其益”的翻译事业,无论教师或者学生,都自觉其责任,这也逐渐成为清华人的一种共识。

在清华教师方面,亦不乏这样的有识之士,有人甚至把翻译与教学、科研并列,认为是清华各学科教师应当“贡献于国家社会”的义务。比如冯友兰就曾大声疾呼,指出翻译事业是“一件清华当做的事情”,并坦承现在中国所最需要的事情之一,就是译书,而清华则是现在“中国第一个能办这一种事情的机关”。他还希望广大教授们出其所长,致力于翻译西籍:“如能将译书事业,与学校教育‘兼举并行’,则清华每年可有二三十种以上的书‘随时刊布,廉价发售’,如此清华或可多尽一点对于国家社会的责任。”(冯友兰,1929:8)

在清华学生方面,他们很早就注意到了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翻译作品是那样的“糟糕”和不如人意,甚至已经成了中国翻译事业的“致命伤”;因此,清华学生有义务承担起翻译之责,乃无愧于古人。白晖(1926:5)撰文指出:

现在该说到清华学生了。我的题目要说得严密一些,应该说“旧制清华学生与英汉翻译事业”。所谓“旧制清华学生”包括归国的、留学的及在校的高年级诸君而言。他们因为预备留美的关系,受过充分的英文训练;除教会学校外,别的学校在这一点上,是不如他们的……他们自然有许多事业,有许多使命,但振兴中国的翻译事业,大规模地介绍西方文化,他们也得负一大部分的责任。在所谓“第二度之翻译时期”中,他们也得扮演几个重要的角色。况且现在又有了“翻译术”(英译汉)的功课,他们将更能自觉他们在这方面的责任了。

让人欣慰的是,清华学生并没有被理想冲昏了头脑,而是显示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与成熟,白晖(1926:6)又提醒说:

无论如何,最要紧的,翻译的取材,只能限于自己专攻的学科;要想兼差,侵入别人范围,是费力不讨好的。现在一般的翻译者正因为太多能了,结果是一无所能;什么都能翻,什么都翻不好!而尤不可缺的是忠于所事的态度。

1931年年底,清华大学学生又发起了一场关于“清华对于社会之贡献”的大讨论,历时半年。最后的结论是清华对于社会之最大贡献,既不是清华的工科,也不是金岳霖教授的时髦哲学,而是翻译。在此基础上,学生们还积极倡议组织“清华译述社”和创办“清华大学翻译丛书”(田,1932;薇郎,1932;多岛,1932;艺社主人,1932;本刊记者,1932),或分析,或献策,对如何促进清华翻译事业的健康发展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讨,瓣香所在,感人至深。

4.2 梁启超与吴宓

回顾清华译学传统的形成过程,我们有理由相信,梁启超和吴宓肯定是最为关键的两个灵魂人物。

1897年梁启超在《时务报》发表了轰动一时的言论巨著《变法通议》,其中第七章是《论译书》,大胆地提出了作者的翻译构想:“今日而言译书,当首立三义:一曰,择当译之本;二曰,订公译之例;三曰,养能译之才。”梁氏的“三义论”,第一义是关于翻译内容的选择,第二义是关于建立翻译学术规范的问题,第三义是关于翻译人才的培养。对于这些真知灼见,清华学子们大都耳熟能详,但吴宓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不仅心追口摹,而且身体力行,真正成了梁启超“三义论”的践行者。

其一,1922年6月,吴宓开始在《学衡》上连载《西洋文学精要书目》和指导门径的《西洋文学入门必读书目》。针对这一举措,有学者指出:“大学教育体系中的外国文学参考书目的编制,不仅是最明显最有效的建构文学经典的形式之一,而且客观上也划定了文学译介的范围。”(刘霁,2007:76)早在吴宓归国之前,他就计划通过编制书目向国内读者展示不同于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外国文学真正的经典,以纠偏见,以正视听。吴宓在日记中写道:“至今年暑假。亦决留此不他适。以三月之力,拟编成《精选古今英文书目提要》小册,不惟为国内购书者、读书者指示途径,并使国人得此知沧海之大,彼乱党所倡导者,乃只一偏之邪说,涓滴微细,不足以概全局,且又皆西方之糟粕粪土也。”(吴学昭,1998d:156)可见其刊登的书目系列早就在计划之中,这些书单确实是翻译内容的最佳选择。

其二,吴宓关于翻译规范的言论,在《学衡》上俯拾皆是。比如,他在《介绍〈文学评论之原理〉》一文中就屡次表示:“本志颇欲尽其一分力量,为中国文艺界树立标准。”(吴宓,1924)吴宓还提出了“选材、校勘、加注、修辞、择体”的翻译五大法则,认为“凡此五者皆本杂志同人所系之鹄的”,并希望对其作普遍化的推广:“然深望国内操翻译之业者咸用此为法。信能行此五者,则吾国翻译界之前途必辉煌灿烂矣。”(吴宓,1922)学衡同人在翻译活动中都非常关注学术规范,希望为译界立法,表现出自觉的建立翻译规范的学科意识。

其三,吴宓为培养清华译学人才所付出的巨大心血是有目共睹的。从1925年开始,直到1944年吴宓离开西南联大,直至脱离清华,他几乎每年都会给本科生开“翻译术”课程,前后近20年;不仅如此,清华外文系的课程设置也大都围绕着“汇通东西之精神思想,而互为介绍传布”而展开,甚至国内高校外文系学生可以用翻译文章或著作代替毕业论文的特殊做法,恐怕也是从吴宓那里首开先河的(葛兆光,1998:6)。而且,1934-1937年3年间,“翻译术”还被列入外国语文学部的研究生指导课程,因此这门翻译课程也就成了清华外文系的“明星”课程。

此外,梁启超提倡翻译政治小说,以达到“开启民智”“改良群治”的目的,也对吴宓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发表于1898年的梁氏《译印政治小说序》,被视为“20世纪中国第一次文学翻译高潮的前奏”,同时也开启了“译文载道”的先河。此后,吴宓主编《学衡》、《大公报·文学副刊》、《武汉日报·文学副刊》以及他在各高校的翻译教学活动都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这一传统,只是取径稍有不同而已。

4.3 “翻译术”与“译诗”课程之关系

“译诗”是吴宓所授的另一门翻译课程,属于早期清华外国文学研究所(后改称外国语文学部)的研究生指导学程。从字面解释,或可称之为“诗歌翻译”。可能是当时听课的同学太少,“译诗”的名气反而没有“翻译术”大。但作为清华翻译学学科的两门核心课程,“翻译术”与“译诗”应该说环环相扣,密不可分,它使得吴宓的翻译教学活动从本科阶段一直延伸到研究生阶段,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教育教学体系。这在民国时期的大学翻译学教学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4.4 清华翻译群体的形成

中国古代有一句老话叫“薪火相传”,原义是在谈形神灭与不灭,比喻未必精当,但用来比拟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传道授业却恰如其分。

吴宓不仅是一位成果丰硕的翻译家,而且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翻译教育家。在其曾经任教的大学如东南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燕京大学、西南联大等高校,他都开设过专门的翻译课程,几十年杏坛耕耘,由此培养了一大批兼通中西语言文学的外语人才和杰出的翻译家。仅以清华为例,诸如贺麟、陈铨、罗念生、陈嘉、张荫麟、水天同(清华留美预备部)、吴达元、杨业治、李健吾、张骏祥、田德望、赵萝蕤、杨绛、曹禺、钱锺书、石璞、季羡林、王泯源、盛澄华、吴景荣、张君川、翁同文(清华大学)、茅於美、李赋宁、周珏良、王佐良、许国璋、杨周翰、何兆武、许渊冲、赵瑞蕻(西南联大)等等,真可谓群星闪耀,桃李芬芳。

葛兆光(1998:7)先生有言:“教授使命之神圣在教书,学生使命之神圣在读书。”知识传播的历史就是在教师与学生、教书与读书之间绵延,薪尽火犹传。假如说在清华的历史上确实存在一种译学传统,其发展也必然,若火之传异薪,只有一点是代代相续的,那就是“火”,就是由梁启超开创而吴宓集大成的中国翻译学的理论方法和人文精神。

5.结语

综观“翻译术”课程的前前后后,笔者认为,吴宓是一位伟大的翻译家,译著浩繁,影响深远;他是20世纪中国第一个在大学开设翻译学课程的人,并且有着非常明确的学科理论意识的学者;其主编的学术刊物大量刊载翻译论著极大地推动了中西文化交流和翻译事业的发展。对于吴宓在中国翻译学史上的贡献,还需要我们进行严肃认真科学求实的探究,才可能得出恰如其分的评价。笔者此文只是抛砖引玉,至于具体精深的研究,尚祈后来者。

[1]白晖.翻译事业与清华学生[J].清华周刊,1926(382):5,6.

[2]本刊记者.与吴宓先生谈话记[J].清华周刊,1925a(336):35.

[3]本刊记者.清华新闻:翻译班助教请定[J].清华周刊,1925b(337):49.

[4]本刊记者.清华新闻:翻译班[J].清华周刊,1925c(349):25.

[5]本刊记者.清华新闻:翻译班进行计划[J].清华周刊,1925d(352):9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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