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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的认知转向——认知文学研究系列之一

2015-03-20熊沐清

外国语文 2015年6期
关键词:认知科学心智诗学

熊沐清

(四川外国语大学 外国语文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1.认知科学的崛起与“认知革命”

20世纪40年代以后,随着科学技术尤其是计算机科学的迅猛发展,认知科学作为一门“以研究智能系统的工作原理为对象的交叉学科”开始萌生,在“70年代末正式宣告诞生”(章士嵘,1992:1)。Salsbury(2011:530)指出:“认知科学是多个不同学科的复杂交集,包括神经科学、语言学、心理学、人类学、心智哲学、计算机科学(特别是人工智能)、生物学和社会学。”它有3大特点:第一,它不是一个学科而是“跨学科领域”,“是逻辑、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电子工程和计算机科学等学科之间的一系列相互作用”(Stenning,Lascarides & Calder,2006:9);第二,“它最基本的方法论是科学方法,其他许多方法对它也有贡献”(Friedenberg&Silverman,2006:2);第三,它“研究各种形式的人类智力,从知觉和行动到语言和推理”(Gleitman& Liberman,1995:xi)。Friedenberg和Silverman(2006:2)对上述特点作了精辟概括:“把认知科学聚拢在一起的粘聚力是有关心智的话题以及多数情况下对科学方法的使用。”在50来年间,认知科学经历了至少3次浪潮:第一次是20世纪50年代,认知科学取代了行为主义,建立了自己的领域,这一时期的关键词是“信息”;第二次浪潮是20世纪70年代,把物质与能量推到了前台,这一时期的关键词是“大脑”;第三次浪潮是21世纪,带来了进化理论和发展的论题,其关键词是“变化”(Tommasi,Peterson & Nadel,2009:4)。这些发展浪潮被形容为两次“认知革命”。

Friedenberg和Silverman(2006:96)概括了“认知革命”3个主要的起因,其一是行为主义不能解释一些领域(比如语言习得领域)的新发现,其二是考察心理活动的新的测量工具与技术的发明,其三是计算机的兴起和“计算机思维”这一隐喻的广泛采用。Rom Harré则这样描述这两次“革命”:

第一次认知革命发生于20世纪中期,以杰罗姆·布鲁纳(Jerome Bruner)、乔治·米勒(George Miller)等人的著作为标志。”到了“80年代中期,认知心理学的发展要求它为科学的心理学提供坚实的基础。语言作为认知的主要工具,开始成为各种研究(包括发展研究)的焦点。与此同时,人们也意识到第一次认知革命被个体主义的推定拖入了困境。人们认识到社会认知过程要优先于个体的思维活动,杰罗姆·布鲁纳就是其中之一。这就是第二次认知革命的开始。(Leidlmair,2009:181)

2.“认知转向”与认知文学研究

1959年,英国科学家、小说家查尔斯·珀西·斯诺就已经预见到了认知科学对人文学科未来的影响,他呼吁要搭建科学与人文这“两种文化”之间的桥梁。虽然当时很少有人知道该如何并且在何处搭建这座“桥梁”,但“认知转向”仍然不期而至,开始这项“架桥”工程(Aldama,2010:1)。

“认知革命”引发了许多学科的“认知转向”,也就是将自身的研究与认知科学结合起来,从认知科学中吸取灵感、方法和研究范式。这种影响遍及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社会学、哲学、宗教、教育、伦理、文化学、政治学等领域。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认知转向”开始影响到文学研究领域。时至今日,已经初步形成了“认知诗学”和“认知文学研究”这种新的边缘学科或新的研究范式。Salsbury(2011:531)在《文学和文化理论百科》中指出:“由于认知科学日益成为理解人类自身的一种主导性研究范式,因此,运用它的知识来形成阐释人类文化产品的各种方式也就越来越具有影响,于是,1998年在美国现代语言协会的大会上把它确定为一个分组讨论的话题,从此,认知研究就成为文学理论的一个独特分支而实现了体制化。”

如同“认知科学”一样,“认知文学研究”也是一个宽泛的涵盖性术语,目前还不是一个有着共享的范式与方法论的连贯、统一的学科。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所涵盖的众多研究领域与方法仍然有着一些共同的特征,可以视为它的学科标志。美国学者Zunshine(2015:1)指出:认知文学研究的最佳定义是Richardson于2004年提出的。Richardson把它定义为“痴迷于认知科学的文学批评家和理论家们的研究,他们之间有许多东西可以交流,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意见分歧”。Richardson和 Steen(2002:1)这样描述说:

一批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通过与人工智能、认知心理学、后乔姆斯基语言学、心智哲学、神经科学和进化生物学等认知科学不同领域的对话,从中汲取灵感、方法和研究范式,取得了大量的研究成果:Reuven Tsur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直在发展他的“认知诗学”;著名心理分析批评家Norman Holland在1988年展示了从认知神经科学中发展出来的“更强大的心理学”的优势;Mark Turner(1991)推进了他那影响深远的“认知修辞”研究项目;Ellen Spolsky(1993)把“认知不稳定性”引入文学阐释。

但笔者以为,Salsbury(2011:530)的描述可能更为简洁明了:“认知研究是文学文本的一种批评分析模式(a mode of critical analysis),它的基本前提是这样的信念:心智及其推理过程,以及它的文化产品和情感经验,可以用生物的和进化的理论框架加以系统地分析。”

显然,认知文学研究也像认知科学一样是一个复杂交集,包括认知诗学、认知修辞学、认知文体学、认知文化研究和狭义的认知文学研究。其中,特别需要理清的是认知诗学与狭义认知文学研究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尚未有人做出明确区分,但从学界的实际处理来看,似乎有广义与狭义之分。按广义的说法,“认知文学研究”可以涵盖“认知诗学”,前述Richardson和 Steen的描述即持这种观点。此外,Salsbury在为《文学和文化理论百科》撰写的“认知研究”条目中也把认知诗学纳入其中,而她的“认知研究”其实就是“认知文学研究”。我们之所以要对“认知文学研究”做出广义与狭义的区分,有两个主要的原因:一是从学理上有区分的必要;二是一些相关学者似乎有意无意在做出某种区分,比如,Zunshine(2015)主编的《牛津认知文学研究指南》没有包含认知诗学,显然她的“认知文学研究”是一个相对狭义的指称。她在与笔者的通信中承认,认知文学研究与认知诗学确有不同,但除了地域上的原因外,她并未深谈导致两者不同的其他原因。

广义的认知文学研究包括认知诗学等研究方法或路径,但笔者同时认为,狭义的“认知文学研究”与“认知诗学”是平行关系。两者的区别是:认知诗学以欧陆(英国为代表)为主,其学理和方法与认知修辞学特别是认知文体学非常接近;认知文化研究和狭义的“认知文学研究”则以北美为主,并且两者基本重合。学理和方法上,认知诗学的理论来源主要是认知语言学和认知心理学(Stockwell,2002),而认知文学研究的认知科学基础主要是神经科学、进化心理学、发展心理学等;认知诗学方法论上侧重文体学传统,因此,许多人把认知诗学等同于认知文体学,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Stylistics(Burke,2014)就有一章认知诗学的专论,相比之下,认知文学研究更注重实验。文体学传统使认知诗学更关注情境性的语言语境,而认知文学研究则更关注历史性的社会—文化语境,因此在Zunshine等人看来,认知文化研究也是认知文学研究的一个方面,只是它更侧重文化维度(Zunshine,2010)。此外,认知诗学的语言—形式取向比较明显,而认知文学研究的主题—意义取向更为突出,因此,认知文学研究的视域更广阔一些。

当然,两者间的相同点也是明显的,他们的主要理论和方法论来源都是认知科学,都注重从心智角度关注和研究文学尤其是文学阅读,主要哲学基础都是现象学理论,都重视读者接受理论,关注读者。这是它们被统称为“认知文学研究”或文学“认知研究”的根本原因,表明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实际上,两者各有侧重又互为补充。在2015年10月的第二届认知诗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认知诗学的主要代表人物Stockwell、认知修辞学的代表人物Turner、认知文学研究的代表人物Zunshine和认知文体学的代表人物Semino同时出席,交流甚欢。Zunshine充分肯定了这一会议,认为可以使不同领域、方法或流派的学者有机会一起交流。

至于认知文学研究的发展时间,按Richardson和Steen(2002:1)的概括,文学认知研究领域最早的有影响力人物是Reuven Tsur,他“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直在发展他的‘认知诗学’”,那么至今已有30来年。

3.孕育期:认知诗学与认知修辞学的出现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认知文学研究的孕育期。在这一时期出现了“认知诗学”一词,同时,“认知革命”也促成了“认知修辞学”的出现。

虽然Richardson和Steen(2002:1)对认知文学研究的概述仅仅始于Tsur,但事实上,在Tsur等人之前即已有学者们开始从认知科学各种不同领域中吸取灵感或方法进行文学研究了。比如Conklin强调:科幻小说中创造的世界还没有被科学证实,但它们对读者的想象力构成了挑战。这里不仅涉及认知问题,而且明确以可能世界理论为立论依据,而可能世界理论也是认知科学理论库藏中的一部分。此外,Foss(1971:234)在《科学哲学》刊物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作为认知的艺术——超越科学实在论”的文章,认为艺术和科学一样极大地影响着我们的知觉和思维,帮助我们表现这个世界。这一观点的提出显然早于Tsur。Sircello(1972)的《心智与艺术》(Mind and Art)是较早讨论心智的专著。该书主旨是讨论艺术的“表现”(expression)问题,论及多种不同的艺术表现,其论题或主题是论证某种心理模型。作者认为,艺术作品中存在着“主观因素”(subjective factors),这个“主观因素”指的是复杂的心智活动,而不是一般谈论那一话题。全书主要从心智哲学角度进行论述,涉及艺术的表现性特征、语言与表现、表现客观世界、概念的表现、符号与表现、因果关系与表现、“显示”(showing)与表现、自我的表现等等,该书实际上是一部艺术哲学,其特点是突出了心智与艺术的关系,显然受到了正在兴起的认知科学的影响,但整体而言仍然是在传统的理论和方法论视野之内。

这一时期有三部相关著作值得关注:约翰·海曼的专著《自然句法:象似性与磨损》(1985)和编著《句法中的象似性》(1985)以及萨宾(Theodore R.Sarbin)(1986)主编的《叙事心理学:人类行为的故事性》。海曼的两部著作贯穿了这样一个基本观点是:象似性大量存在于语言之中。所以,虽然这两部著作讨论的是语言问题而不是文学问题,其观点促进了语言象似性研究,也间接促进了认知诗学研究,美国学者玛格丽特·H.弗里曼(Margaret H.Freeman)发展出了她的诗学象似性理论。《叙事心理学》一书的出版,则使叙事心理学从此成为心理学的一个正式的研究领域或者分支。该书分为“科学理论中的叙事”、“叙事能力研究”、“自我叙事的利用”和“自我叙事的建构与解构”四大部分,共14章。萨宾提出:叙事是心理学的根隐喻,他的文章即以此为题(The Narrative as a Root Metaphor for Psychology)。全书基本观点是:人类的思维、知觉、想象、道德抉择等都依据叙事的结构,叙事是事件乃至人生的基本组织原则和理解方式。这部文集虽然不是文学研究,但运用了许多“文学元素”,每个人都是“社会演员”,会遇到许多“戏剧性场合”,这时就需要一个“过去”,由此产生叙事(Sarbin,1986:276)。这部文集不仅确立了叙事心理学的学科地位,而且使叙事及叙事研究开始广为人知,不再拘囿于小说范围内,也为认知叙事学提供了可供借鉴的资源。

不过,长期执着地从事认知文学研究,具有学科构建的自觉性并且成果丰硕的,仍然是Reuven Tsur。Tsur是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希伯来文学和文学理论教授,出生于罗马尼亚,母语是匈牙利语。Tsur在他的博士论文(1971)中使用了认知的文学研究方法,此后即一直从事这方面的研究。1977年,他出版了《知觉指向的韵律理论》一书,从心理学角度系统论述诗歌韵律,是他后来认知诗学研究的诗学基础。1983年,他在特拉维夫大学正式出版了专著《什么是认知诗学?》,“认知诗学”一词开始问世。在这本书里,楚尔明确提出了“认知诗学”术语,运用了认知心理学等认知科学理论,比较系统地阐述了知觉、认知结构、认知过程、认知稳定性、隐喻、意象、图式、脚本等认知科学概念。

这一时期也是认知修辞学(cognitive rhetoric)蓬勃兴起的时期。认知修辞与文学的认知研究有密切关系。认知修辞学运用认知科学的一些原理和方法研究修辞、写作、教学,同时也研究语言和文学。马克·特纳是这一领域的主要人物。Richardson和Steen说,Turner在1991年推进了他那影响深远的“认知修辞”研究,这表明他的认知修辞研究始于90年代之前。Turner于1987年出版了《死亡是美丽之母:心智,隐喻和批评》。他开宗明义地指出:“本书是运用了来自当代认知科学和语言学深刻见解的现代修辞学。”(1987:9)同时,他批评了传统修辞,认为“修辞学放弃了思想而仅仅关注风格,就使自己堕落了。不关注隐藏在语言表层形式下的心智,修辞学就使自己降格为分类登记那些可以视为表层文字游戏的东西,似乎它们与认知毫无关联”(Turner,1987:9)。然后,在之后,他在本书第三章专门运用一些基本隐喻、隐喻推理模式和理想化认知模型分析了相当数量的文学作品片段,包括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神谱》(Theogony),斯宾塞的《仙后》(The Faerie Queene)以及《圣经·创世记》(Genesis)等。在该书的最后他总结道:文学和人类心智的相互关系犹如各自给对方打开了一扇门。作者的目的就是想把文学、语义学和认知的探索结合起来,他相信这种结合的前景是有效的,丰富多彩而又令人兴奋的(Turner,1987:165)。

认知修辞学的另一部重要著作是Lakoff与Turner(1989)合著的《不只是冷静的理性:诗歌隐喻的实践指南》。作者认为,隐喻绝不仅仅是词语的问题,而是思维的问题——是各种各样的思考:关于情感的、关于社会的、关于人性的、关于语言的、关于生与死的本质的——各种思考。它在我们的想象和推理活动中是必不可少的。隐喻能以某种别的思维方式所不能代替的方式帮助我们理解自身和理解这个世界(Lakoff& Turner,1989:xi)。全书分为六章,主要内容为前面四章。第一章题为“生、死、时间”,详尽讨论了生、死的基本隐喻,如“诞生是到来”、“人生是在场”和“死亡是离去”,以及它们的一些更为具体的形式,如“人如植物”(意即人有生死枯荣),“人生如一日”(意即黎明、正午、黄昏指人的初生、成熟和暮年三个阶段)等等。第二章题为“诗歌隐喻的力量”,指出:诗歌隐喻能够从结构、选择(即留下联想与想象的余地)、推理、评价和在场(即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等五个方面发挥作用。第三章集中分析了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一首诗。第四章题为“存在之长链”,作者认为这是一个“巨型的”认知模型,是一个文化模型(166),也是许多具体隐喻的母体和背景或框架。全书不是抽象地论述理论,而是结合理论具体分析了艾米莉·狄金森、丁尼生、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马维尔、狄兰·托马斯等人的诗作。

另一部认知修辞学的著作是Johnson(1987)的《心智中的身体:意义、想象和推理中的身体基础》。Johnson(1987:ix)认为,没有想象,世界就没有了意义;没有想象,我们就不能理解我们的经验;没有想象,我们也就不能通过推理获得关于实在的知识。他批评此前的客观主义关于意义和理性的理论缺乏对想象的足够重视和扎实研究,认为这是我们当前关于人类认知研究中存在的一个深层问题。他(1987:171-172)认为,“想象”涉及五个方面的要素:范畴化、图式、隐喻投射、转喻和叙述结构,如果我们要解释人类是如何以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去体验他们的世界,那就必须把“叙事统一性”概念置于中心地位。我们不仅生来就处于复杂的公共叙事之中,而且我们以故事的形式去经历、理解和组织我们的人生。不管人类理性由哪些东西组成,它一定与叙述结构和对叙事统一性的追求紧密相连。

不过,这一时期的认知修辞学并不专注于文学的研究,文学只是话题之一,而Johnson的《心智中的身体》主要讨论哲学中的意义问题,除了关于叙事的论述外,没有论及文学。楚尔虽然专注于诗歌研究,而且提出了“认知诗学”术语,但他的《什么是认知诗学?》篇幅短小,仅有66页,论述不够充分和有力,所以没有产生多大回应和影响,因此我们说,七八十年代只是认知文学研究的孕育期。

认知修辞学至今仍在发展,且有与认知诗学融汇的趋势。Kwiatkowska(2011)主编的《文本与心智:认知诗学和认知修辞学论文集》收录了22篇“2010罗兹认知诗学和认知修辞学国际会议”提交的论文。Kwiatkowska指出,“认知诗学”、“认知文体学”和“认知修辞学”界限模糊,常交替使用于文学分析中。该书分为文学思想的认知方法和认知修辞学研究两部分,探讨意义——尤其是源自创造性活动的微妙和不明显的意义——的生成的心智过程,具有跨学科的学术研究视野。所选论文的研究兴趣和出发点、研究主题和所选用的分析材料、所运用的研究方法各不相同,这表明认知研究的开放性特征,无论认知诗学还是认知修辞学都能够进行多维视角的研究。

4.发轫期:“走向认知诗学理论”

20世纪90年代是认知文学研究的发轫期。所谓“发轫”,意指新事业的开始。认知文学研究正是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兴起,逐步成规模、稳定地发展。“认知转向”已经形成,诗学理论的建构已经成为一些研究者的学术追求,与“心智”或“认知”相关的“诗学”理论开始出现,不少著作把“心智”和“认知”作为书名关键词。最显著的标志之一就是认知诗学的正式诞生,有代表性的著作相继出版,如Tsur的《走向认知诗学理论》(1992)和《诗歌节奏:结构与表现——认知诗学的实证研究》(1998)、Gerrig(1993)的《体验叙事世界:论阅读的心理活动》、Spolsky(1993)的《本性的空白:文学阐释与心智模块》、Gibbs(1993)的《心智诗学:比喻性思维,语言和理解》、Turner(1996)的《文学心灵》以及 Hobbs(1990)的《文学与认知》等。

这些著作有两个共同点:第一,注重理论和方法论体系的构建,而不仅仅是借用认知科学理论进行文本分析,体现了理论和学科建设的自觉。第二是都趋向于认知的文学分析理论,有理论建构的自觉,即“走向认知诗学理论”。这里的“走向认知诗学理论”借用自Tsur的著作名称,意在隐喻两者之间大目标的一致,并且现状也相似,都是处于探索前行之中,因而有“走向”之说。Tsur的两部著作不仅专注于文学,而且作者有着鲜明而强烈的理论创新意识和学科创建意识,他不仅发明了“认知诗学”这个术语,还颇为自信地把自己的知觉指向的韵律理论称为“一场小小的哥白尼式的革命”(Tsur,1998:13)。《走向认知诗学理论》在2008年出版了修订版本,认知诗学的诞生。

标志着《诗歌节奏:结构与表现——认知诗学的实证研究》在作者的知觉指向的韵律理论基础上,继续发展他的认知诗学理论。Tsur研究的理论基础主要是认知心理学和声音研究,并且把作者自70年代以来的理论研究与近期的实证研究结合起来。他指出,知觉指向的韵律理论基于格式塔理论、声音研究和有限信道容量假设(13)。而他的诗学理论的核心是区分两种风格,即聚合的风格(convergent style)和发散的风格(divergent style),后者构成诗歌情感的基础,而前者则是诙谐的或者催眠的和出神的诗歌品质的基础。他认为,把韵律风格与诗歌的句法和语义信息整合起来是一种有效的方法(8)。在他的知觉指向的韵律理论中,读者“节奏能力”(rhythmic competence)的可接受性制约是一个重要内容,也就是说,读者是不是能够或者愿意把诗行的节奏表现出来。(13)

认知修辞学依然在发展,Gibbs(1993)的《心智诗学:比喻性思维,语言和理解》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性著作之一。这部著作同样把关注的焦点放在隐喻上,认为我们日常的思维也具有隐喻的性质,这一点不仅表现在诗人们的作品中,也表现在普通人大量的日常表达中(9)。该书较多地引证并分析了诗歌作品。不过,这种认知修辞学的研究无疑促进了认知文学研究的发展,而且,本书提出“诗学”概念,并把“心智”列入书名,命名自己的诗学理论,体现了理论自觉,这就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事实上,把“心智”和“认知”作为书名关键词的著作开始大量出现,比如Ellen Spolsky(1993)的《本性的空白:文学阐释与心智模块》、Currie(1995)的《图像与心智——电影、哲学和认知科学》和Turner(1996)的《文学的心智》等。

Spolsky(1993)的《本性的空白:文学阐释与心智模块》运用模糊范畴化理论和心智模块理论探讨有经验的读者如何理解文本,论证文学阐释中文学系统的创新能力可以看作是不同阐释的心智反应能力。Spolsky认为,模块之间信息不能互通的空白是我们的经验中大多被忽视的一部分,我们的心智填补了这些空白。Turner(1996)的《文学思维》论述了故事、寓言在人类认知中的重要作用,认为故事是心智的一个基本原则,我们的经验、知识乃至思维,绝大多数都是基于故事的。故事通过映射到另一个故事就构成寓言。Turner运用脑科学和心智科学的知识来研究寓言的认知机制,认为寓言动态进程是构建意义和语言的基础,故事先于语法,映射先于语法,寓言先于语法,语言是这些心智能力的一种产物。他认为寓言是无处不在的一种基本的认知准则,是人类思维(思考、认知、行为、创造和言行)的根源。日常思想和行为都离不开文学思维,文学思维造就语言。

Hobbs(1990)的《文学与认知》也值得关注。Hobbs主要研究计算机语言学、话语分析和人工智能。因为这一学术背景的缘故,相比后来的认知文学研究,该书依然停留在话语分析的视域内,较少采用认知科学的理论和科学方法。该书主要从想象、隐喻、连贯、话语结构等角度研究叙事作品。作者认为,文学首先是话语(discourse),但最近20年来,话语分析尤其是话语理解方面的认知心理学和人工智能研究取得了相当的进展,其中,人脑的“计算机隐喻”(即居于“认知即计算”的立场)这一观点有很大促进作用(1)。显然,Hobbs的研究还属于第一代认知科学。这其实是最早专门论述文学与认知关系的著作,它的研究对象不是诗歌,而是叙事作品,对推动认知文学研究尤其是认知叙事学的发展有一定历史意义。

叙事作品越来越引起认知文学研究者的关注。Gerrig(1993)的《体验叙事世界:论阅读的心理活动》和Fludernik(1996)的《建构自然叙事学》可以算是这一领域在20世纪90年代的代表作。Gerrig认为,在人们的各种叙事体验中存在着某种核心的东西,他写作该书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读者的认知过程中是哪些东西使种种不同的叙事世界得以形成。他说自己引用了一些其他学者的相关成果,意在展示对叙事理解的心理学解释需要深化或完善。同时,也要探讨心理学理论是可以用来发现被忽略了的叙事体验的一些特征。他的总体目标则是要建构一种理论,这种理论既能够顾及作家们创造的效果,又能够解释他们取得哪些效果的机制。他的研究主要围绕读者反应,特别集中于推测和参与反应。他还讨论了叙事语言即叙事信息,认为,语言使得叙事世界既平常又特别,而叙事信息具有真实世界的效果(Gerrig,1993:197)。至于 Fludernik(1996)的《建构自然叙事学》,申丹(2004)对它作了如此评价:Fludernik在书中“提出了一个以自然叙事(即口头叙事)为基础的叙事认知模式,认为该模式适用于所有的叙事,包括大大拓展了口头叙事框架的近当代虚构作品。该书出版后,在叙事学界引起了较大反响。”申丹(2004:1-8)认为,“Fludernik的模式有以下新意:(1)将注意力转向了日常口头叙事,将之视为一切叙事之基本形式,开拓了新的视野。(2)将注意力从文本结构转向了读者认知,有利于揭示读者和文本在意义产生过程中的互动。(3)从读者认知的角度来看叙事文类的发展,令人耳目一新。”

Duchan等(1995)编撰的《叙事中的指示语:认知科学视角》收录了20篇文章,多角度地对叙事文本中的指示语及其相关领域进行了认知研究,论题除指示语外还涉及叙事时间、空间的计算表征、学龄前儿童对叙事的指示语组织、空间指示语理解的心理证据、叙事中的主观性、指示语理论的延展,等等。该书虽然未提出认知叙事学的概念,但由于它对指示语的详尽探讨,使之成为后来认知叙事学研究的重要参考文献之一。

Rivera和 Sarbin(1998)主编的《可信任的想象——现实的叙事构建》在理论心理学和实证心理学、科学心理学和临床心理学之间建立了一个纽带,以“可信任的想象”为核心概念探讨创伤的叙事治疗问题,让人们远离浪漫主义情感而回到务实之中。该文集从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等不同角度分别论述了想象、信仰、记忆和记忆重建等问题。该书的意义在于突出了叙事与认知的关系。

这一时期认知文学研究对象开始从诗歌、小说领域向其他领域拓展,比如口头文学、电影和戏剧研究。大卫·C.鲁宾(David C.Rubin)是自传式记忆和口头传统领域的专家,在《口头传统记忆》(1995)中,他解释了像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样的史诗故事是如何通过诗歌的形式口头传下来的。他认为,数千年前以来,音乐一直是一种重要的助忆手段,口头传统取决于记忆。该书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记忆与口头传统的关系,旨在探讨口头传统中呈现的稳定与变化产生的机制,并重点讨论了数数顺口溜(counting-out rhyme)、史诗和民谣三种文学体裁。Gregory Currie(1995)的《图像与心智——电影、哲学和认知科学》则主要论述电影与心智的关系。Currie认为,电影本质上是一种图片性的媒介,图像移动真实而非虚幻;他提出了图片再现一般的理论,强调了画面的现实主义和把画面转化为语言的不可能性;批评了把观众看作是电影画面中的一个虚拟人物的心理分析阐释,认为观看电影几乎总是客观的。该书的论述关乎电影的本质:动态图像的性质、观众和电影的关系,以及电影所能呈现的各种叙事,突破了占统治地位的符号和心理分析理论的桎梏。Plantinga和Smith(1999)主编的《充满激情的观点——电影、认知与情感》收集了电影、哲学和心理学界13位国际知名学者对电影的情感诉求的论述,采用新颖的认知视角,考察了风格和情感的关系,探讨如何运用电影叙事、音乐和特写等影视技巧来激发情感,审视了观众对电影角色的认同和响应,为理解电影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Herman(1995)的《戏剧话语:戏剧中作为互动的对白》虽然是在话语分析和语用学的框架中展开讨论的,但作者也采用了一些认知语言学的概念和视角,作者指出:对话双方大脑中的信息是作为原型信息以板块的形式存储的,适应于某种图式。对话中,听者激活并利用恰当的语境和一系列假设与信念去获得预期的解释,而说话人也要假定听者会作出恰当的假设以达成交际的成功,所以这种语境的因素不是给定的,而是一种认知的语境(cognitive contexts),是有选择性的。但对话双方也在根据对话中的信息不断增加或修正自己的假设,所以认知环境(cognitive environment)是流动不居的。(Herman,1995:184-185)

20世纪90年代另一件标志性的事件是有关认知文学研究的丛书开始出现。John Benjamins出版社从1999年开始编辑出版“语言和文学中的象似性”(Iconicity i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丛书,这套丛书的编辑出版持续至今。其中,《形式模仿意义——语言与文学中象似性》(Nnny& Fischer,1999)遴选了1997在瑞士苏黎世举行的“首届语言与文学中的象似性国际研讨会”的20篇论文,分为一般理论、声音与韵律、信件、排版和图形设计,构词,句法和语篇,共五部分,从两个角度探讨象似性。一是论述了象似性理据在话语规则、构词规则、语音规则等方面多大程度上映象语法,象似性模型如何得到认可的;二是探讨二次编码中的象似性;同时指出象似性作为一种创造力对于语言和文学的重要性,并用大量实例讨论了“映象像似性”和“拟象象似性”;认为“映象象似性”在实际语言中虽然不起主要作用,但在文学语言里作用更大,“拟象象似性”更为抽象,却更广泛存在于更高的语言层面。拟象象似性又分为“结构象似性”和“语义象似性”。

在该系列第五辑《反复突出的映像》(Insistent Images)(Tabakowska et al.,2007)的“导论”中,Ljungberg&Tabakowska扼要介绍了该系列前面五辑的主要内容。其中,第一辑(即《形式模仿意义》)清晰地勾勒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令人信服地指出了象似性作为语言和文学中一种创造性力量的重要性。第二辑题为《具有理据的符号——语言与文学中的象似性》(Fischer& Nnny 2001),选用了1999年阿姆斯特丹“第二届语言与文学中的象似性国际研讨会”的17篇论文,分为一般理论、声音与声音以外、视觉象似性:排版与图像的使用、句法结构的象似性和语篇结构的象似性,共五部分,是《形式模仿意义——语言和文学中的象似性》(Nnny&Fischer,1999)的续作。该书从符号学、语言学和文学理论视角考察了象似性在语言、文学文本和口头话语的其他表达形式的各个层面的运作机制。对“具体理据的符号”的分析再一次对“任意性教条”发起了强有力的挑战。第三辑《从符号到符指——语言与文学中的象似性之三》(Müller&Fischer,2003)是“第三届语言与文学中的象似性国际研讨会”部分的论文集,全书分为五章:第一章为听觉视觉符号与符号表征;第二章为视觉象似性与象似投射;第三章为结构象似性;第四章为媒际象似性;第五章为符号理论的新运用。该文集展现了象似性研究的一些新的发展方向,如:对非语言的视觉符号(如手势)或听觉符号(如鸟叫声)的研究,符号如何影响语义概念化;视觉符号与时间、空间的再现如何在文学语言、小说、诗歌中得到融合或者反映;艺术的媒介发生改变之后的象似性问题以及后皮尔斯的研究方法(比如读者反应论的运用问题和用系统论研究象似性问题)。Fischer和Wolfgang指出,语言学和文学因为学科细化而遗憾地分道扬镳,但象似性却是语言学和文学两者少有的有效合作的领域。第四辑《由内及外——由外及内:语言与文学中的象似性之四》(Fischer,et al.,2005)选用了“第四届语言与文学中的象似性国际研讨会”有关“方向”的20篇论文,分为理论问题、否定的或相反的象似性、象似性与声音、象似性与结构、象似性与叙事五部分,认为象似性是一种文化现象,它依赖于人们如何判断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象似性研究与文化研究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它可以让我们了解不同的文化如何从心智上表征他们的世界和价值。该书一如既往地致力于语言和文学上各种形式的象似性研究。有些“由内及外”研究象似性,有些则关注对“外”部世界呈现象似性现象很重要的大脑“内”的认知因素。第五辑《反复突出的映像》收录了2005年在波兰克拉科夫雅盖隆大学召开的第五届语言与文学象似性国际研讨会的18篇论文。该文集在以往从听觉、视觉、概念、结构等层面对象似性进行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了研究领域,讨论了电影的象似性特征和多媒体表演中的象似性。电影与真实世界具有类比关系,因此它本质上是象似性的;多媒体表演中的象似性则通过整合并反映知觉与概念化过程,在跨媒介的层面上发挥其功能。

2009年出版的第八辑《从互动到符号》讨论象似性与传播的关系,涉及艺术、图像等,间或论及叙事性。第九辑《符号的力量》(Conradie,et al.,2010)收集的文章涵盖面广,分析视角多样化,涉及语言与文学、符号与翻译等诸多方面,讨论了理论方法、视觉象似性、象似性和历史变迁、象似性和位置关系、象似性和翻译等论题,特别是理论方面提出对文化研究的重视,认为象似性是一种文化现象,取决于人们是如何评判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所以,象似性的研究与文化研究有着直接的关联,因为它能够使我们理解不同文化是如何从心理上表征他们的世界和价值体系的。由于象似性具有文化涵义,它也就成了人们解释自己的价值观以及文化的修辞手段。基于这种立场,象似性的研究已经有别于早期的那种观点了,早期的观点把象似性赋予信号,却忽视了产生与接收这些信号的语境。现在的研究已经把象似性视为在各种艺术中都能够觉察到的意识形态操控的关键工具(Conradie,et al.,2010:7-8)。

《表象与意义》(Michelucci,Fischer&Ljungberg,2011)是该系列第十辑,选用了“第七届语言与文学中的象似性国际研讨会”的23篇论文,分为词的形式、词的构造和意义,一般理论方法,叙事语法结构,认知诗学,听觉象似性与视觉象似性,媒介象似性五部分,质疑了象似性在概念和交际形成过程及其编码与解码中的作用,不仅关注其必要的作用,也关注其在象似符号与非象似符号的新创结构的新功能,探讨了象似性的相关性和运作机制,涵盖不同语言(英语、日语、汉语等)、不同的艺术媒介(戏剧、电影、音乐等)以及象似性和符号学其他关键问题的交叉议题,也着重探讨了象似性的认知基础和多模态视角下象似性的作品。Michelucci指出,认知诗学和认知语言学已经注意到语言表达对自动生成的认知结构和认知过程进行特殊的和创造性地运用——不同程度或偶尔地使用,但效果惊人。该系列2015年的专辑题为《象似性:东方与西方》,分为一般问题、声音象征与模仿、文学语篇中的象似性、语法的象似性理据四个专题。

至此,象似性成为认知诗学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迄今经久不衰。Hiraga(2005)的《隐喻与象似性:文本分析的认知路径》从认知视角探讨口头文本与书面文本创作和解读过程中隐喻与象似性的互动问题。作者认为,在文本中,无论是诗学话语中的声音象征、平行结构,抑或是日常话语中的词序、形态曲折变化以及其他语法结构,隐喻和象似性总有某种程度的象似性呈现。玛格丽特·H.弗里曼自新世纪以来也一直致力于诗学象似性的研究。弗里曼(Freeman,2009:3)认为:

“诗学象似性”,它是结果性的,而不是原因性的,也不是“复制”意义上的再现,是一种审美象似性,它的获得来自于运用完整的符号表征,以便抓住并表现意义与形式在创造前范畴现实的相似性中的关系,这种相似性来自动机、成分相似和摹仿三者的整合。我认为诗学象似性产生的条件在于:促成整合的类属空间的成分结构依赖于隐喻图式。如果我们当前生活经验的情感投入被感知到并通过创造复杂的整合即作为整体的这首诗而表现出来,我们就获得了诗学象似性。

5.结语

简而言之,由于认知革命的驱动和影响的扩散,文学批评在西方经历了以认知诗学与认知修辞学的为主流的孕育期、以走向认知诗学理论为目标的发轫期;同时,认知文学批评还经历了以认知诗学的成形和认知叙事学作为认知机制的生成期,最后进入了以多种认知研究范式为特点的发展阶段。至于生成期与发展期,由于篇幅的原因,笔者将在近期作进一步阐释。总之,认知文学批评在经历了其自身生成与发展的阶段后已经实现了认知转向。认知文学批评将迎来广阔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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