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中国曲学的衍进模式与中国戏曲史的理论构成
2015-03-20刘竞飞
刘竞飞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32)
略论中国曲学的衍进模式与中国戏曲史的理论构成
刘竞飞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32)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考虑,戏曲的产生并不一定要以“诗”的形成为基础,但从理论生成的角度来考虑,中国的曲学却是在诗学基础上建立的。中国曲学的这种理论生成方式最终影响到了中国戏曲的诗词化走向。然而,戏曲毕竟是一种不同于传统诗词的文学体裁,曲学终不能完全为诗学所涵盖,因此,诗学与曲学必将走上各自的分途。由诗学向曲学进行理论过渡,这代表了一种文人传统的延续,而这种传统的赓续则在理论层面上造成了一种假象,即中国戏曲的发展依照的是一条“由诗而词,由词而曲”的线索,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文人依据其既有知识构建起来的“理论历史”,并非是戏曲自然发生的原初风貌。
诗学;曲学;衍进模式;雅化;理论构成
研究中国戏曲史,近现代的大多数学者都是从戏曲的起源谈起:或认为发展于古代的巫覡(此说以王国维为代表);或认为是始于春秋时代的优孟“摇头而歌”(优孟事参见《史记·滑稽列传》);或认为系创自宫廷乐舞(此说可以纳兰性德为代表);或认为是传自西域(此说可以许地山为代表);或认为系模仿傀儡而来(此说可以孙楷第为代表)——种种不同的说法,代表了众多学者对于中国戏曲特征的不同体认,盖有一种文体标准则生一种起源之说。
然考较以上所举诸说,多为一种回溯式的研究,即以一种相对成熟的戏剧形式为参照,以一种相对成熟的戏曲观念为基础,依靠一种“历史追忆”的方法去建构戏曲发生的历史想象。此种方法之运用,一方面固可代表学术之进步,可明今日文体观之成熟,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免有以今人之衣冠着于古人之嫌。盖无论戏曲亦或其理论,皆有一不断建构之过程,古人之戏曲观念在今人看来虽未必尽为“科学”,然其作为一种历史事实却确曾影响到中国戏曲的历史走向——故探讨中国戏曲之发生史,切不可仅依一种自然进化之观念进行简单描述,还必须将中国戏曲理论的生成模式以及这种“模式”对历史的重塑能力考虑到其中。
考察中国曲学理论的衍生方式,是一项十分复杂的工作,限于篇幅,本文仅选取“中国曲学与诗学的关系”这一角度略作探讨,并将这种关系带给中国戏曲(史)的影响略述于后。
一、诗学的分衍:中国曲学创生方式之一种
中国古代的诗学,在最宽泛的意义上,可以说是包括了诗学(狭义)、词学、和曲学三个部分,而曲学在广义上又可以包括散曲学和剧(戏)曲学。
中国曲学的逐步建立是在中国的传统诗学(狭义)已经完成了它向词学领域的扩散之后的,因此,本文在讨论时所说的“诗学”实际上包括了旧有的狭义诗学和词学两个部分。
王世贞说:“曲者,词之变。”[1]他的这种说法也许并不完全正确,但他至少已经指明了词与曲是有着很多的共通之处的。词与曲的共通之处甚多,比如二者都可以用来演唱,二者都要依律合声,二者都有一整套相似的用典方法等等——因此要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对这二者做出划分是十分困难的,于是,最初的曲学家在谈论词与曲的区别时借用了一种并不具有普遍意义的标准:“俗与雅。”之所以说这个标准是借用来的,是因为这样的定体方法在诗学进入到词学领域的时候已经被多次应用过了。曲之俗最初只是相对于词之雅而言的——就像是词相对于诗来说是俗的一样——但到后来却变为了一种成见,成了人们对于曲的观念性文体设想中所包含的一个部分。这种对于曲(包括剧曲)的俗雅之见,一直延续到明清以后,并在这个过程中导致了一次又一次的关于雅与俗的论争,成为曲学发展贯穿始终的一条线索,即使到了清代的戏曲理论大家李渔也仍然认为“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雅俗相和之间”[2]。李渔这种说法是比较典型的,很好地表明了中国古代诗学(广义)对于诗、词、曲三者在雅俗关系上的看法。
在借用雅俗对立的方法将曲(广义)的创作纳入到理论批评视野之后,随后开展的就是所谓“尊体”运动。宋元文人为提高曲的地位所进行的努力是多方面的:包括文人参与散曲与剧曲的创作,收集和整理曲(剧)作家及演员的资料,编选曲作的选本等等,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将曲学纳入到业已得到承认的诗学系统中去。
宋元时代的散曲(也包括一些文人创作的俗化的词)又称乐府,这个名称本身就直接体现了宋元人对于曲的两种认识:第一,它是来自于民间的、可以演唱的;二,它是诗。“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古乐府者,诗之傍行也”[3],这是张炎论词的句子,但到了杨维桢,“乐府”这个词的涵义已经扩大,他在《周月湖今乐府序》里把新兴的曲称为“今乐”,说:“士大夫以今乐成鸣者,奇巧莫如关汉卿庾吉甫杨淡斋卢苏斋;豪爽则有如冯海粟滕王霄;醖藉者则有如贯酸斋马昂父……”[4]从他所举的这些作家来看,不难明白他所说的“今乐”是指什么。在同一篇文章里,他又说:“夫诗词本古诗之流,既以乐府名编,则宜有风雅余韵在焉。”[4]按照这种说法,则曲与词不仅因形式上和古乐府的相似而获得了同诗在逻辑上相等的地位,而且在风格上也向正统诗学的风雅标准靠拢,在这里,曲与诗词的共同之处被突出和强调,也为旧的诗学范畴向曲学范畴过渡奠定了基础。
诗学对于曲学的渗透是多角度和多方面的,在曲学建立的过程中,原来诗学的一些固有观念被以曲学的形式再一次重复,而最能显示其自身普遍意义的则是从《尚书》、《乐记》就已开始建立的心理动力模型,刘祁曾在他的《归潜志》中说俗词俚曲最能“见其真情而反荡人血气”,很明显这是中国古代“诗言志”以及“情动于中故形于舞咏”观念的一个变形,这个心理动力模型的逆向应用,就是所谓的教化论。杨维桢所谓“缀于君臣夫妇仙释氏之典故,以警人视听,使痴儿女知有古今美恶成败之观懲”[5],其实就是对这种观点的发挥与完善。教化论的引入,是在社会学意义上对曲进行的尊体运动,而这运动本身则反映了一个儒家意识形态向民间曲学领域扩散的过程。这种基于心理学基础上的教化理论与其他那些从词学领域移植过来的批评概念相比显然更加具有普适性,因为,它不仅可以用来批评散曲,还可以用来批评范围更为宽泛的剧曲。
由传统诗学所分化推衍而来的曲学,至明代而大备。文人曲学正式建立的一个标志,就是原来的所谓“俗曲”完全丧失了它的民间形态特性:“夫诗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歌曲,则歌曲乃诗之流别”[6]——这里描述的是一条逻辑线索,却不是真正发生学意义的叙述——这进一步印证了前文所涉及到的一种观点:中国曲学的建立,更多依赖的是旧有的诗学理论资源,而它自身则是中国传统诗学分衍变化的一个结果。
二、叙事标准与表演规范的介入:诗学与曲学的分途
建立在诗学基础上的曲学,一开始就包含着很多弱点,突出的一条就是它的理论视野或者说是它所能批评的范围是非常有限的。在元代,散曲和杂剧的兴起几乎可以说是不分先后的,但元代曲学关注的重点却始终都在散曲——之所以会这样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散曲和杂剧有着等级上的差别(散曲主要的作家多为文人墨客,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高于杂剧的),另一方面则是由中国曲学理论的增衍方式决定的:曲学的基础是诗学,而散曲比剧曲更接近于诗词,因此对于新兴的曲学而言,显然散曲更适合作为它的批评对象。但剧曲和散曲毕竟还是有所区别,由旧的诗学所移植过来的概念和范畴并不能应对所有的新情况,曲学与诗学必将走上各自的分途。
“曲”的观念的变化,也可以在一些元曲选本中寻出一点痕迹。
元人元曲选本中声名最盛者为杨朝英的《阳春白雪》和《太平乐府》,在杨朝英之前则有燕南芝庵《唱论》对元代散曲进行了简单的分类。在《唱论》里,燕南芝庵采取了一种乐府、小令、套数的三分法,并以是否“成文章”来区分乐府和小令——这种分法存在着严重的缺陷,但这本身却反映了元人对于散曲的最初认识:所谓的是否“成文章”正是前文提到过的“雅俗”标准。杨朝英在借鉴燕南芝庵《唱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它的分类法。杨朝英将乐府的概念升格,而把小令和套曲通统归入了乐府之下,在《阳春白雪》中他尚仿照燕南芝庵在乐府之下收录宋金人词,而在《太平乐府》中他则剔除了全部的词作,这表现了元人散曲观的进步,也初步显示了词与曲在理论层面上的分离。杨朝英的这种分法影响很大,后人多有沿袭,至钟嗣成《录鬼簿》将“乐府家”与“传奇(杂剧)家”并立,则不仅反映了元人散曲观念的成熟,也反映了他们对于散曲和剧曲区别的认识,虽然这种认识也并非是无有反复的——例如后来臧懋循的《元曲选》就采用了一种在学术上更为原始的元曲概念。
散曲与剧曲不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二者服务的对象不同:散曲是更接近于诗和词的,作家创作它往往是为了抒个人之情,而剧曲则不同,它往往是为了叙事的需要而存在,它服务于一个更大的故事。由传统诗学所衍化而来的曲学对于散曲往往是可以批评得恰到好处,但对于服务于一个整体叙事的剧曲则常常显得无话可说,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剧曲的独有特性并没有在曲学里得到显现,对于剧曲的批评,除了上文提过的“雅俗论”和“教化论”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发展。
对于剧曲学的兴盛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是南曲的兴起。在与新的剧曲样式进行了对照之后,原来北曲的一些被忽略的特征被凸显了出来,同时,中国戏曲在戏剧学意义上的成熟也推动了剧曲学的发展。“本色”、“当行”成了明人评价元人戏曲的两个最常用的词汇,而这两个词汇最恰当的用法是用来评论那些为表演而专门创作的剧曲。“本色”的说法也许还是诗词本位的,但“当行”则确已经变成了戏剧本位了。
剧曲学进一步的完善的标志,是叙事理论的发展。从明代吕天成谈论的“事佳”、“关目好”[7]到清代李渔谈论的“立头脑”、“密针线”、“减头绪”、“戒荒唐”[8],甚至包括金圣叹的《西厢记读法》……这其中包含着巨大的进步。至此,对于剧曲,不但要求其要合乎诗学的标准,比如要雅正、合律、守谱等等,还要求其符合戏剧学的标准,“各肖其声口”,“各肖其身份”,以达到传神写照的目的。
剧曲学的发展,使曲学逐渐突破了传统诗学的苑囿,进而厘定了其自身的领地,因此,明清时代的曲学显现出了与传统诗学分途并驾的趋势。当然,这种分途并不是绝然的分离,因为,诗学与曲学本身就是两个相关联的领域。就像上面提到的吕天成,他虽然谈到了南剧的“事”与“关目”,但他却依然借用那种钟嵘评论诗人的方法去评论所谓的曲家及其作品。
三、中国曲学的衍进模式对于中国戏曲(史)的影响
中国的(戏)曲学以诗(词)学理论为其衍生母体,使得中国戏曲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固持了其诗词本位的传统特性,并在某种程度上促使昆曲走上了一条“雅化”的发展之途。除去这种影响,中国曲学的这种衍生方式也深深影响到中国戏曲(理论)史的构成形态:
按照以上所提到的线索,到了明清两代,中国传统的曲学已经构筑起了一连串的观念上的事实:诗、骚、乐府、诗、词、散曲形成了一条前后起伏的线索,它们相继而出,却依照相同的儒家逻辑而显现其社会学的功能意义——但倘若我们认真思考一下,就会发现历史的真实并非如此。就像是元代南戏和杂剧同时并起,但在元代曲论里却只单单表现了杂剧一样,文人的理论传统和历史事实之间其实是在按照两种不同的逻辑发展。这种不同使得中国戏曲史形成了一种双层结构:一层是其理论表述,另一层则是相对于其理论的历史隐性形态。民间的自有它民间的继承(比如中国戏曲对于民间技艺的模仿,这常常是无理论表述的,故可称为是“隐性的”),文人传统也自有它增殖的方式,在显隐之间,形成了促使中国戏曲史发展的张力系统。
[1]王世贞.曲藻序[C]//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5.
[2]李渔.窥词管见[C]//李渔随笔全集.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579-560.
[3]张炎.宋六十名家词序[C]//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432.
[4]杨维桢.周月湖今乐府序[C]//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582.
[5]杨维桢.沈氏今乐府序[C]//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583.
[6]何良俊.曲论[C]//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6.
[7]吕天成.曲品[C]//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23.
[8]李渔.闲情偶寄[C]//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On evolving model of Chinese Qu and the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opera
LIU Jing-fei
(FacultyofArts,ChangchunNormalUniversity,Changchun130032,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enerative theory,the emergence of opera may not be poetry-based,but from the theoretical generating perspective,Chinese Qu Xue is based on Poetics.The theoretical generating model of Chinese Qu leads to the poetry-tendency of Chinese opera.However,opera is a literary genre different from traditional poetry and therefore cannot be fully covered by the latter.Poetics and Qu Xue will surely walk different paths.The transition from Poetics to Qu Xue represents Chinese scholars ‘efforts to continue tradition and this continuation creates an illusion on the theoretical level-the evolvement of Chinese opera goes by a ‘from poem to Ci,and from Ci to Qu’ road,but in fact,this is a ‘theoretical history’ set up by scholars based on the extant knowledge,and does not reflect the true picture of the evolvement of Chinese opera.
poetics;Qu Xue;evolving model;tendency of elegance;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10.3969/j.issn.1009-8976.2015.04.025
2015-09-22
刘竞飞(1976—),男(汉),吉林长春,博士 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及文论。
I207.37
A
1009-8976(2015)04-008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