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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化”视野下看《人间词话》中的姜夔评价

2015-03-20马琰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人间词话姜夔陌生化

马琰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陌生化”视野下看《人间词话》中的姜夔评价

马琰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摘要: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以“隔”与“不隔”说和“境界”说为基础对姜夔的创作多有诟病。其《人间词话》中的诸多理论与俄国形式主义理论中的“陌生化”多有契合之处。“陌生化”力图通过语言的阻碍和变形延长审美过程,实则是通过“隔”的创作方法达到“不隔”的审美境界。因此通过与“陌生化”理论的互释和比衬,可见王国维对姜夔的评价有失公允。

关键词:陌生化;《人间词话》;姜夔

王国维《人间词话》推尊的“语语都在目前”的“不隔”理论是其“境界”说的菁华,王国维多以此訾病姜夔,认为其“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1]62。而以什克洛夫斯基为代表的俄国形式主义则以“陌生化”和“文学性”的概念为基础,主张将人们熟悉的客观事物加以扭曲和变形,从而克服知觉的自动化,唤醒人们对生活的感知。其通过“形式艰深化”而造成审美阻隔,延长审美时间的审美方式与王国维的“隔”与“不隔”说多有通融之处。从外在主张来看,“陌生化”似乎同“隔”之境有相似的审美格调,而从语言形式和读者接受等方面梳理其理论内涵,实可将“陌生化”看作一种由“隔”的创作方式而产生“不隔”的审美化境的表现方法。以此视角重品姜夔的词作,可观其能以曲折朦郁的“隔”之筌蹄达自然深闳的“不隔”之境。

一、“隔”和“不隔”说与“陌生化”的理论融通

《人间词话》以“境界”评词之优劣,而“隔”与“不隔”说为其重要的理论阐释和艺术标准,在王国维的行文中穿插其中,又卓然拔出。王国维首先指出:“词忌用代字。美成《解花语》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1]52此处表达了在词作的语言文字方面反对过度代字、隶事的创作手法,认为其雕琢而晦涩,是犯“隔”。在判断咏物写景之词是否真切、自然方面以姜夔写景之作为例,“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1]52,表达了对其以情隔景的厌弃,认为其创作主体意识的强大和对景物的人工雕刻使词丧失了自然朴拙之美。并且在《人间词话》中称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1]67。认为其写景昭然鲜明,并称赞《古诗十九首》感情真挚,毫不掩饰。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的重要概念,发凡于什克洛夫斯基的论述:“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陌生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既然艺术中的领悟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它就理应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2]6“陌生化”的概念是对客观世界有意识的背离、变形、异化,俄国形式主义者认为文学的功能就是以“陌生化”的手法使已经习惯化、自动化的事物还原到新鲜的感知领域。

静安所摒弃的“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事实上就是由于过度“砌字”“垒句”而阻碍了读者对物的自然本性的把握,这里的“隔”事实上就是一种审美受阻。“陌生化”恰恰强调要通过变形、反常、阻塞等技巧延长人们对事物感知审美的过程,使主体恢复感受的鲜活,这本质上也是审美的阻隔。王国维的“不隔”是一篇作品能达到有境界的标准,这一方面要求作者对“真景”有“真情”,能够洞悉事物的“神理”,另一方面是通过意象和情趣的熨帖以及恰当的表现方式将此情此景传达给读者,使读者也能有此切身的感受。这也同“陌生化”强调的要通过审美手段使人沉浸并恢复对生活的感受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且这种重视读者接受的审美目的是需要“陌生化”的艺术手段来实现的。

“陌生化”对事物的重写在客观上能够除去人们惯性思维的束缚,褪去事物多重复杂的意义承载,以一种新鲜的视像使人们在杂芜的附加涵义中把握事物的本质和真意。以“肫挚之情”追求对事物“神理”的把握和对事物本源的感悟,追求一种明澈而不晦涩的境界也是“隔”的审美要求。因此可以认为形式主义中的“隔”指向的是《人间词话》中的“不隔”之境。

二、以“陌生化”理论重观《人间词话》中的姜夔

(一)语言之辨

俄国形式主义认为,文学艺术的目的不在于最终的结果,而在于审美的过程能够摆脱日常的束缚,获得对生活最为原始的感动。要将自动感知转变为审美的感知,就要依赖“陌生化”的方法。因此语言的运用和修辞技巧在文学作品中尤为重要,俄国形式主义的许多重要观点都建立在现代语言学方法的基础上。总的来说是以日常语言为文学语言的直接来源,并进行扭曲、变形和陌生化。正如什克洛夫斯基在论述诗歌语言时所说:“无论是从语言和词汇方面,还是从词的排列的性质方面和由词构成的意义结构的性质方面来研究诗歌语言,我们到处都可以遇到艺术的这样一个特征:它是有意地为那种摆脱接受的自动化状态而创作的,在艺术中,引人注意是创作者的目的,因而它‘人为地’创作成这样,使得接受过程受到阻碍……我们就可以把诗歌确定为受阻碍的,扭曲的语言。”[3]234

“陌生化”要达到增强审美感受、延长审美过程、恢复人们的生活感知的旨归都是以“陌生化”技巧为基础的。什克洛夫斯基称:“托尔斯泰最通常的程序是他拒绝认知事物,描述事物如同第一次见到一样,称点缀为一小块绘彩纸板,称圣餐为一小块白面包。”[2]20这同王国维所反对的代字和用典似乎有相同之处。如果因为文字障碍而使文章过于艰深晦涩、难以理解,确实不应提倡,但若能融汇典故的意境于词作,达浑然之境,则更显词作的深文隐蔚、意味深厚。他认为“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1]60。但是《水龙吟》中的“落红难坠”,“红”是“花”的代字,词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就融汇了唐代诗人金昌绪《春怨》的诗境:“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王国维所指责姜夔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则多采用寄托比兴、拟人、用典等手法,因此较为含蓄委婉,但经过反复体味并不是不能理解,反而会有“言近而旨远”之致。这就是通过“隔”达到了“不隔”的境界。以《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中的两句为例:“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为寻访陆龟蒙之足迹,而发怀古之忧思,多处化用陆龟蒙的诗句却不觉矫揉、雕琢,反觉浑融、清雅。“燕雁无心”,纯任天然,既呼应了陆龟蒙多首咏北雁之诗,如“我生天地间,独作南宾雁”(《孤雁》),又有徒生漂泊之感。“太湖西畔随云去”暗合了陆龟蒙的“云似无心水似闲”(《秋赋有期因寄袭美》)的诗意,又显出道法自然、纯任本真的“不隔”之境。“数峰”本自清苦又怎兼“黄昏”欲雨,既是江南烟雨迷蒙的描摹,又是白石凄苦情悰的外化。沈祖棻先生也认为:“燕雁或者有知,而以‘无心’为说;山峰纯属无知,而以‘商略’为言,便是夺化工处。”[4]209而“陌生化”也并不提倡只片面追求形式上的奇绝险怪,其外在固然存在一些瑰玮变换的意象和多变的形式,而其目的是在这样辽阔的审美空间中使各种审美经验和感受随人们对意义的把握而产生。

(二)境界之思

俄国形式主义主张通过“陌生化”的创作手法所达到的审美境界,近似于“人工的自然”和王国维的“有我之境”。“‘有我之境’是指抒情色彩浓重的艺术世界”,“‘无我之境’是主体的情感表达相对隐蔽的境界”[5]19。王国维诟病姜夔创作中“主观精神”过于凸显遮蔽了其所强调的“神理”。事实上创作客体难免浸渍着主体的情思和兴致,他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个看似无我实则有我的境界。并且“隔”之境亦有它个性存在的价值,如同“陌生化”所产生的创作性变形也都带着“我”的痕迹,取决于创作主体的主观情绪和审美倾向。

王国维评姜夔虽具格调却乏情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1]62“《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1]60未免存有成见。如果作品能达到“格韵高绝”的清雅格调又怎能是真的犯“隔”?白石曾说:“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有开阔乃妙。”(《白石道人诗说》)所以他古雅峭拔、清气盘空的风格也就注定了他词作的“思表纤旨,文外曲致”。正如唐圭璋所言:“白石天籁人力,两臻绝顶。所写景物,往往遗貌取神,体会入微。而王氏以隔少之,殊为皮相。”[6]969

王国维称:“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1]57周邦彦笔下的荷叶经历了夜雨的濯洗,在初阳的熹微中一团一朵,摇曳生姿。他状物之神,让一朵小荷明澈达然地再现在人眼前,仿佛触到了事物和生活的本质理念,这固然是一种境界。而白石的含蓄醇雅也不失言外之味,弦外之响,清空中有意趣,空灵中显涵浑。如《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单“旧时月色”一句就勾勒出了时空的范围,又以清雅的意象奠定了词冷峭清幽的情感基调。说旧时之月,言外是指今日之月,显出了岁月流淌的意味。皓月在天,又撑起了广阔的空间。江河寂寂,红萼无言,往昔欢聚,只得慨叹。

(三)接受美学之观

“陌生化”作为一种创造性的艺术手法,在作品方面,其追求的是一种“离间化”的艺术效果;对于接受者而言,是一种别具差异性的审美体验。读者在与文本的对话中,往往带着一定期待视野,将文本纳入自己审美的心理结构之中。什克洛夫斯基认为对作品的每一次再现都是对它的再创造,也就是一次再包装。这种再创造强调的是不同的文化教育、接受习惯和审美取向决定了接受主体在潜意识中对作品进行审美取舍。“陌生化”力求从主体接受的角度出发,消解这种潜在的审美习惯。

王国维强调写情、写景要给人以昭然疏朗之感,“语语如在目前,便是不隔”,这也是以读者的接受效果来评判艺术创作。俄国形式主义也强调:文学作品是为被感受和审美而创作的,这种批评方式是将关注的中心从创作移向了文本,由作者转向了读者。“陌生化”所要求的语言的诗性同王国维强调语言与意象相熨帖都是从读者的角度出发,而王国维主张的“隔”与“不隔”还应该包含读者和作者心灵的沟通。

宋陈郁《藏一话腴》云:白石“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语到意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7]51。王国维对姜夔的指摘也有认为其多言自家愁苦而乏高远之致的原因。“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1]73是认为其守分有所不为也。然查其世事,才能真正体会白石心惊骨折的沉痛。姜夔生活在南宋中期,一个消沉而无所事事的时代,他寄身江湖,身不由己。“他有沉忧难解的黍离之悲,但像辛、陆那样短暂的驰骋疆场的经历也没有;才华超逸却终身布衣、天涯羁旅;心性甚高却不得不依人而食;更不用说其爱情生活中情有独钟却难成良缘所带给他的终身隐痛了。”[8]500

他的忧生之嗟、凄音雅调显然与王国维的“境界”说不甚契合。但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这恰恰营造了一种更为丰盈富饶的审美空间留与读者想象和揣摩。当读者与作者具有相同的人生处境和情感体验时,读者才更能体味其苦心孤诣。

三、结语

“陌生化”既具有丰富的阐释空间,又有一定的相对性,只存在于具体的时空之中。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可感、是否拓宽了人们的审美视野是其批评的重要标准。王国维的“隔”与“不隔”、“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也同样注重审美的把握,这是其相通的基石。“陌生化”以“隔”的外在形式探索世界本质和真意,为我们理解《人间词话》提供了另一个视角。因此,王国维以“境界说”为准而忽视其他词派学说对姜夔的评价难免存在偏颇之处。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方珊,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3]朱立元,张德兴.二十世纪美学:上[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4]沈祖棻.宋词赏析[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5]刘锋杰,章池.人间词话百年解评[M].合肥:黄山书社,2002.

[6]唐圭璋.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7]姜夔.姜夔词[M].韩经太,王维若,评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赵晓岚.姜夔与南宋文化[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赵青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0887(2015)06-0032-03

作者简介:马琰(1990—),女,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4-09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5.06.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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