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伟贞访谈录
2015-03-20司方维
司方维
(许昌学院文学院,河南许昌461000
苏伟贞访谈录
司方维
(许昌学院文学院,河南许昌461000
摘要:苏伟贞是台湾外省第二代女作家的代表人物,她认为省籍、眷村的意识已经成为血液当中的一种成分,但并不会变成意识形态。苏伟贞也致力于书写生命的特质——坚强以至纯净的生命特质。
关键词:苏伟贞;眷村;外省;生命
访谈者:司方维
作家:苏伟贞
时间:2010年10月17日
地点:台北紫藤庐
司方维(以下简称司):老师,您好。老师5月份出了新书(《苏伟贞精选集》《租书店的女儿》),6月老师在大陆也有出一本新书(《都在书生倦眼中》),其实我们比较希望老师能在两岸同步出书。
苏伟贞(以下简称苏):我以前出书都没有特别经营这一块,而且我觉得时机也不太成熟,那现在正好。有两家出版社,相继签了一些书,所以可能11月以后,会有比较大量的出版。
司:差不多全部吗?
苏:散文、小说都有啦,对方先选择一些。
司:出版社选,有时候会不会不合您心意?
苏:不会,不会。现在大陆出版比较成熟了。
司:现在越来越多台湾作家在大陆出书。像我们学生,要看老师的作品,主要依靠大陆出版,希望能看到老师的全集。
苏:那个全集大概比较困难,因为我是念军校出身的嘛,早年写了一些,那个比较敏感。基本上就是,我是觉得,早期大陆跟我们一样,没有办法体会另外一种生活经验,包括出版概念,都不太一样。我觉得现在比较成熟。
司:大陆出版一本《宝岛眷村》,有老师的推荐。老师为眷村文化的保存做了很多工作,您本身写了很多眷村小说。
苏:那个时候其实还没有意识到,就是写自己生活的经验,没有那么讲究。
司:我感觉《有缘千里》时比较淡,《离开同方》呢?
苏:基本上选择熟悉的生活经验。后来,慢慢意识比较强了。因为写着写着,就会发现说这样一个外省人,眷村的概念。前一阵子,蒋晓云,她不是眷村,她是外省人,她已经停笔30年以上了,现在又开始突然写那个《桃花井》,她那个意思,回过头来,似乎也是我们的意思,只是我们没有去想,没有领悟到,原来外省人跟眷村是有差别的,她不忍心把她父母那一代的故事全部都让眷村的来涵盖。那个时候,现在回想起来比较清楚啦,刚开始还没有非常的清楚,慢慢慢慢地清晰起来……
司:那老师还编选《眷村小说选》,那就是比较有意识地在编一个和眷村有关的选集?
苏:当时二鱼文化他们想要编这个东西,后来就找我编。我不太想编这个,那时候我还在报社,就觉得有点逾越吧。后来我就找袁琼琼去,那个人拖拖拉拉的,弄了半天也没出来,就揽回来了。
司:老师您现在又回到台南,您在作品中也多次提过,“影剧三村”是您的故乡,一层意思是落地……
苏:对,国中之国,故乡中的故乡,会承认台南。
司:那另一方面是不是也代表您对外省身份的坚持?
苏:坚持?
司:嗯。我不晓得我的看法现在是否准确,我从作品中看下来,在台湾族群身份似乎比较敏感,您会不会特别强调自己的外省身份?
苏:不会,不敏感,现在不敏感了。我那天还笑一个同学来,他是台中人嘛,他就讲,他说我们台中人,我说现在已经变成这样子,以前我们都说我们外省人,现在变成台中人,台南人了。他就笑,他们一代,就20出头的,80年代以后出生的,就在那边笑。的确是这样子,现在这种省籍、眷村的意识,大概就是留在我们这一代人,尤其是因为它将要消失了。那个,它好像变成我们血液当中的一种成分,并不会变成我们意识形态的。我不是替别人讲,我只是说我自己。它已经不是一个意识形态,而是我们本身生命血液留下来的。我们回想起来,像那个比较早期的,一些诗人或者一些作家,1949年后到台湾来的,他们会想到说,我们是河南作家,譬如说像痖弦,想说我是穿过大片大片河南土地出来的,都会大概意识到自己。其实他在台湾生活著书,但以前的那个部分还是在他血液当中。我觉得它已经不是意识形态了,它变成我们血液里头的一部分。
司:我看老师的作品,很多写到眷村,那个时候有人会问你们……
苏:那时候没有特别的眷村文学的概念,后来写多了,大家才会发现,唉你们这些作家,其实主要也是人啦,作者的关系,眷村的作家多了,大家才会意识到,他们写的东西有点共同的特质。想想看,如果没有这么多的眷村作家的话,进入眷村的回忆里,自己有回忆已经是一个整理了,那文学有这种功能嘛。
司:老师您说外省人的身份,不是意识形态,是血液里的一部分,那你会特别意识到这个东西吗?比如说你见什么人,或者写东西。我看很多外省第二代作家,他们对认同问题还是写得蛮多的,比如说天心老师。
苏:那会有阶段。那个时候讨论比较多,而且那个时候是本土意识比较强烈的时候,所以在那个氛围里头会有一些声明吧,发声,对,会有一些发声。现在,我们当然还会意识到自己是所谓的外省人,然后是眷村人,那其实是像老乡相认的、亲人相认的一种经历。你可以跟其他不是的人,不是这个圈子里头的人也很好啊。
司:我来了之后,我来这边一个月,感觉同学也不太提这个,没有人说外省人、本省人什么的。
苏:我觉得是那个时候,族群意识比较强烈的时候。我觉得现在大家慢慢心里都比较清楚了,就没有人特别再去问这件事情,或者是切割这件事情。可是我们自己心里是清楚自己的。
司:那老师您介意外界称呼您为外省第二代女作家吗?
苏:我们那个代,有点怪哎。我们那个代,很难分,1949年以后从大陆到台湾来的,有很多的辈分,辈分都乱了,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子。像我先生他的同事,都和我们家小孩差不多,比我们家小孩大一点,但是小孩碰到他们还是得叫叔叔。我先生他们以前早年来的时候,都要叫我公公的同事,不过比他大个十岁左右,都要叫叔叔。他有一次叫那个前辈名字,那个前辈啪就给他一个耳光,“姜坤是你叫的!”。到现在还蛮乱的,没有特别的清楚啦。就是像白先勇,觉得他是第一代还是第二代?
司:我们一般是把他算第二代。
苏:对啊,可是白先勇他来的时候都快念大学了。
司:就像我写论文,外省第二代女作家,但是我前面一定要有一个界定,就说我写的是50年代出生的,前边的后边的都不行。我要有一个界定,要不然的话就会没办法。
苏:比如说像骆以军,他比我们晚出生,他到底应该算哪一代呢?
司:我有一个硕士师姐刘思宁,她就是写骆以军、郝誉翔他们的,她是说他们是外省第二代里面比较年轻的、晚生的,她就觉得60年代、70年代出生的这些外省第二代和50年代出生的不一样,她是这样认为的。老师您觉得呢?
苏:只好这样分啦,要不然,你说骆以军跟我这一代,在台湾就变成书写的代,那个代和外省、眷村那一代是有一点点差距的。骆以军应该算是下一代,可是他在外省人身份里没有办法看是第几代,我也很难说我自己到底是第几代的。
司:就是说你们自己都会没有办法,不像外边的人给你们划得那么清楚。
苏:可能他们也是有所不知吧。
司:可能,因为我也是做这个题目之后才发现,原来第二代还是这么复杂。
苏:你们要是加注,还是可行的。
司:就像我那个师姐说的,可能从辈分上都算是第二代,但是出生的年代不一样,生长的年代不一样,所以生活环境不一样,造成想法啊、价值观会有些微差距。
苏:还有军种。
司:军种?她好像没有写到。
苏:你是说外省人啊,我是说眷村。不同的地方,南北的眷村,每个军种不同,会影响,不是说在书写上面,而是说眷村出来的那种视野,也不能说视野,陆军反正就土土的,空军描写的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空军诗人多,他们很多写诗的,空军跟海军写诗的比较多,他们比较国际军种。陆军都是苦哈哈的,写那些苦干实干的。而且,也跟军阶有关。有一次我看一篇论文,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是属于军官级的,可能属于士官级的后代,他们就觉得说像朱天心他们那种父亲是军官出身的,是比较有权力的,就跟他们不一样。而且,写的这个人也是眷村出身的,父亲也是老兵,我猜是这个原因,他体会的,他父亲是个老兵,年纪很大才结婚生子。还有很多的,父母亲是不是外省人,也是不同的。像天心这么抗争,她很大抗争就是说我可以选,我可以选我妈妈那一边,但是我没有办法选。可是要去续血缘的话,真正的外省人,眷村中的外省人,他又有不同的差异,对不对?甚至还有原住民的,或者年纪很大才结婚的。像朱老师,就不算年纪大结婚的吗。所以她(天心)才包含她自己本身对她身份的,本省、外省的,也不能讲认同,……
司:还是有一个疑虑,或者焦虑。
苏:她主要是那个时候声音太大,本土的声音太大了。而且,应该是90年代吧,那个时候,有一年,中山北路上弄了一条一些作家的应该是石雕还是画像,做一些介绍,里面就没有朱先生。那天心对这种事情,她觉得她父亲在台湾那么多年,那么多写作的成绩,就因为在一个本土的概念下把他爸爸拿掉了,她就觉得说,也不是拿掉,就是没有把她父亲的画像放上去,他们好像是一个什么作者……
司:文学步道。
苏:对,类似这样子。因为我父亲不是写作的,他就是一个开书店的,我就没有她那种伤痕焦虑。我可以理解,但是,我说的焦虑不是说那个无理取闹啊,或者无以名目的那种,就不会有她那个挣扎,也不会有她那样的焦虑。她有那个焦虑,就会发声。
司:老师您觉得第二代还是有个人的不同,他们认同的焦虑上还是有个人的不同。
苏:当然不同啦。
司:你比较缓和,而天心老师比较焦虑一点。
苏:不是,因为我没有她的那种焦虑。我自己父亲没有在写作,我不会想到说那个文学步道上没有父亲的名字,我猜想如果有的话,我也会很伤心。我没有那种名目去对那种事情发声。
司:那老师您对父辈是什么看法?
苏:我只能说,我觉得他们基本上没有发疯是很怪的一件事情,基本上他们是很分裂的一代,他们处在一个很分裂的时期,什么东西都还没有名字,都要等着被命名。而且他们到台湾来以后,所有东西都需要重新命名。语言都不一样的,我觉得我爸在那个时候大概就意识到了,他比较难介入所谓台语的这个系统,所以跟老百姓一般就发生了那个疏离。以前来的时候,一开始还没有眷村,我爸妈他们就住在一个日据房子里,四周全部都是甘蔗园,我妈每天晚上睡觉都吓个半死,而且讲的话都不懂,就是那种。我现在看我妈妈哦,每一天晚上都看连续剧,都是看台语的,我都不能理解,我说你都听不懂怎么要看这个,我婆婆也是。我就不太懂她们这个,她们很少看国语连续剧,都看台语的,我后来发现那个台语连续剧的起伏比较大,那个剧情、情节。所以,我发现她们那一代,什么都面临全部的推翻,然后自己以前可能在家里面生活还不错的,在部队里面也受人尊重的,然后是一个大家族里头,虽然复杂,但出了事情以后总是有人来出面。可到这边就没了。就变成眷村里的人,你出了事情,蒋晓云说张妈妈李妈妈会有人出来帮你,其实也未必是这个样子,有的时候正好是那些张妈妈李妈妈来挑拨,或来变成你的压力。但是,就是面临这些,他们还要工作,还要养整个家庭,再也没有人可以支援你,其他你们那些村子里的人,都是穷光蛋,大家也都没有钱。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觉得会很慌乱,怎么把这些孩子带大,怎么教育他们,也没有一个父亲的,祖传下来的庭训。如果说真的是很空白的,重新开始也就还好,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带着以前的记忆,所以我觉得他们就一直在那边挣扎挣扎。所以我到了很大,我爸都没有和我讲过在大陆的爷爷奶奶的事情,我们也都不太知道爷爷奶奶,但是我们可以知道我姑妈。我们在台湾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姑妈,我姑妈叫什么,我姑丈叫什么,我表哥叫什么,我表姐叫什么,他们的小孩叫什么,我们都清清楚楚的,包括他们是哪里人。不过我们对祖父祖母啊,或者对老家,完全都不知道。语言,他也不教我们讲广东话,所以,整个都是把以前的放弃,我爸爸在台湾就开始取我们家以后后辈的辈分。
司:我看到老师书中有些写。
苏:我猜想他的那种心就是从现在开始做起,因为跟以前的那种牵扯,是太痛苦的一个经验。可是后来两岸开放探亲以后,爸爸回去,他就立刻回到那个氛围里头,讲广东话,吃都是。我就想说我爸最后他的那个胃,那个语言哦,真的,被赶到一个黑洞里头去了。他到晚年,好眷恋老家啊,好眷恋。
司:老师书里有写他不断不断地回老家探亲。
苏:每一年啊,他都不舍得回来。后来不太能动的时候,他每个月眼睛看着我们,我爸不是个会示弱的人,所以我们就不太敢接他的眼光,就觉得,他就心里想说你什么时候去帮我办台胞证,就可以回去。
司:我在老师的作品中看到父辈探亲的内容,包括第二代探亲,那老师可不可以谈谈您对老家的感情?
苏:我呀?我们家现在的那个祖庙,在肇庆。我不是番禺人吗,我们现在祖庙,那个宗祠是在肇庆。之前有一个堂叔在那里看祖庙,我们也回去过,也回去祭拜,然后也有我们的名字。我爸爸他不会重男轻女,我们家是重女轻男,我们都是按照辈分排的,其实女的是不按辈分排的,可是我们是女的也按照辈分排的,我是伟字辈吗,宗祠里面也刻我的名字,我爸爸也把我写在里头。所以对我们来讲,以前是个很抽象的概念,想说你老家在哪里?就台南啊,影剧三村啊。后来回去以后,一看到名字在那边,我就立刻想到,以前爸爸到台湾时很悲伤吧,就觉得很错乱,就会有一点点的感悟,你的名字永远留在那边了,如果那个祖祠不拆的话。看到那个名字,你心里面没有那么分裂,但是你的身份、你的名字是分裂的,你有个名字留在那里。
对老家,我没有太大的感情。有感情,就因为父亲还在的时候。父亲不在以后,就会对他生活过的地方,很清楚地知道哪一块地方有他生活的痕迹,在那个地方努力开创过,他走过的路线,在台南,生活过的地方,比较会是那种。他在广州的时候,我就会去看他啊,我那时还在港大念书,每次去香港就去。我都会专程送他们去,等到他们晚年的时候,我就去接他。我爸行动还方便的时候,我就送他们去。算是我们家去最多的,呆的时间也比较长的。我叔叔啊,同一个爷爷的,还有姑姑,另一个姑姑,就是我爸爸同父同母的姑姑,他们自己在“文革”,在动乱的时期,也发生一些事情,我也听他们讲,有时候会听到一些动人的故事啦。他们对姑姑就非常非常地尊重,我在那边的姑姑哦,他们小的时候都带过他们。我觉得我家基本上是一个有向心力的家庭,我姑妈,在这边的姑妈,其实昨天是我姑妈出殡,昨天就把姑妈送上山。我姑妈那时候回去,她都已经70多了,照样给我小奶奶,她比她大一点点,下跪,爸爸妈妈,就是谢谢我小奶奶在我爷爷不在的时候把苏家的香火延续下去。我姑妈是个很傲气,脊梁骨很硬的人,我爸也是,向我小奶奶下跪谢谢她。我们家是一个父系的家族……(哽咽难言)
司:对不起,是我提问的问题……
苏:不会。好,再说。
司:我最早看老师的小说,还是《世间女子》那一篇。
苏:对,对。那时我家里头的人,我小奶奶看书,她那个时候就说,唉。应该是桂林出的吗?
司:是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研究的概念,就在图书馆翻出来一本旧旧的书。
苏:他们好像印了12万还是20万本。后来给了我800块钱稿费,就走了。我就寄去给我小叔,他在大陆嘛。那时候800块钱,后来想说,我要是现在的话,印个20万本,哇,简直是,呵呵。那一年,在广州有一个对话,跟吴祖光先生他们,汪曾祺先生他们,李锐啊,在广州,有一个聚会吧,我们就去。那是我比较早期接触大陆作家,在上海,后来舒婷啊等等,他们就大概是七个还是八个,还有丛维熙,也在北京,大家都来,大家住在饭店里头,然后对话,那时广州正好有开那个好像图书会,那时我在《联合报》做编辑,他们都有去嘛,就出面请作家吃饭,然后只要一开会就有人来劝我们,后来变成对话对话,后来就跟汪曾祺先生对话。我们整天没事做,喝酒说话。结束以后太累了,就整个团到桂林去旅游,他们没有去,他们直接回去了。到桂林去旅游,那个出版社大概之前知道我去,就拿了800块钱来给我,我就说请你们吃饭吧,就想说拿800块钱请他们吃饭,他们说不要不要,赶快就走了。多年以后我猜想,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怕我跟他们打官司。但是我已经签了那个条子,以后就没辙了。
司:我后来又从头到尾看老师的书,但看第一本书的印象一直贯穿了下来。后来老师写的东西风格还是有变的,写女性啊,眷村啊,风格还是有变的,有越写越复杂,越写越深刻的倾向。
苏:以前就写那种表面的、生活过的生活,而且也是自己那个年龄对以前生活过的一个整理,所以根本没有意识到别的东西。后来久了以后,写多了,挖掘比较深了,自然而然地就深刻了。再加上跟同侪的一些竞争吧,就复杂起来了。
司:我发现老师写小说,人物性格、气质啊,您特别喜欢用纯净啊这样一些类似的词。
苏:嗯,我喜欢那种。
司:人物给人的感觉都很强悍,虽然外表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是生命都很强悍。我的导师,曹惠民老师,他一直都跟我讲,老师您的作品里有很深刻的东西。我就一直在想,这个很深刻的东西是什么。我觉得,老师特别喜欢写纯净的特质,生命都很强悍,这些人又好像有点怀疑,不是说别的,而是对生命,好像一直在寻找一个什么的那种状态。我想用“生命的真相”对你的小说做一个概括,老师您觉得呢?
苏:其实,那种纯净达到一种,坚强以至纯净,是一种生命的特质。也许在我生活中我看过这种人,所以我喜欢。但是,其实基本上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我会觉得人这一生啊没有办法避免的要让自己高贵。对贩夫走卒那样的生活,我不是不尊敬,但会觉得人只活成这样子的话,他的基本意义是什么?可是我对那些把生活过的,那些思考性很强的人,本身都没有生活,同时会想说,他们那种感官的快乐到底是什么?生活本身的快乐是什么?他们只有一种生命的境界。这两种东西其实都是同时存在的。我一方面,对我父亲那一代,有些人在时代的洪流里头都没有失去自己,其实他们内心非常恐惧,而且不懂得恐惧那个,等我自己慢慢也大了以后,我后来知道恐惧是个很恐怖的东西,它真的如同亚里士多德《诗学》讲的那种,人家那种遭遇会激起你一种恐惧的感觉,就那种悲剧,还没有要到净化的那种境界的时候,我觉得那种恐惧真的是人生当中,是个好难好深的一个遭遇,没有比这个东西更恐怖的了,没有比这个东西更重的了,就恐惧那种。所以,这两种生命在我的生活中都存在的,看到贩夫走卒我会质疑他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看到那种很有哲思的,他没有办法体会生活。写了那么久以后,我们取得了一个虚构的权力,可是在那边说故事说故事,说到最后,回过头来,我们根本没有好好地归纳一下自己的生活,在生活的过程当中那种狂喜,或者那种狂悲,我们似乎都很少去体会过,吃到好吃的东西,好高兴哦,看到一个好看的电影,看到一个好美的东西觉得好美哦,基本上,那个东西有的时候对创作的人来讲是缺失的。就是因为他取得一种虚构的权力,就在那边创作创作,就是高来高去。现在就回过头来想写一点比较真实的东西。好累哦,怎么搞的。我后来发现天心,你去找来《印刻》看,我就突然觉得说,对,我们都还蛮亲的,我就觉得她讲的对,回过头来就觉得虚构的那个部分,作家权力的那个部分,实在有点,就是觉得和生活是脱节的。现在想要回过头来找一些跟生活、跟生命本身温度有关系的。
司:老师说的这两种状况,在老师作品中都有看到。一开始,您好像比较偏向精神层面。
苏:形而上的。
司:对,形而上的。后来就可以加入一些世俗的。比如说《过站不停》,《过站不停》是《人间有梦》的扩写,好像就有些不一样,你把一些比较世俗的东西就加进去了。
苏:我那时候刚好从陆军总部调到台北艺工总队,碰到我先生,他就觉得我的作品,《红颜已老》啊,当时不食人间烟火,很虚无的。女主角,他说那种人都干嘛,我先生都说我喜欢像张爱玲讲的那种女人,地母式的那种。这样才生活过啊。我觉得他那时候看出我的危机了。如果你一天到晚写些虚无的东西,形而上的东西,它其实是没有内容的,它也许有血有泪,但是它没有肉,我觉得他是这么看的。他只是点了我这个。我就慢慢思考这个事情,当然也没有办法立刻翻转过来,但是这样一直发展一直发展,发展到现在,是真的觉得那种虚构好累哦,就想要真正有一点有生命力的东西。
司:老师您说要写一些新的东西,有生命力的,《时光队伍》算吧?
苏:它结合两者。因为它是纪念我先生的,基本上它还是属于比较史诗式的,没有办法界定它是虚构还是真实,里面都有就是了。
司:那本书并不是一本单纯的悼亡之书,里面还是有很多您的思考。
苏:是,直击生命的现场。
司:对。您好像把张老师,不仅当一个亲人、最亲密的人来写,而是把他塑造成了一种典型。
苏:我就很不愿意消费他。但是,因为他的那种个性很少见,而且说到他们那一代的人,就觉得很心疼。我讲的那些人,都是少小就离家的,他们出来时有些人还没有枪杆那么高,但是他们都发展出来一个很特别的个性,我有幸,跟这些人,服侍过这些人,当他们的学生,然后亲眼看见他们。他们有些人也许真的很烂,很无赖,有些真的是。但是,这么大量的人,他们呈现出来这么统一的个性,有一种共通性、普遍在他们身上,你会发展出来一个很戏谑的,而且不怨天尤人的个性,我觉得好难哦。相对我们现在,就看有些,甚至没有个性的人也好,就觉得他们真的好丰富哦。这么小就出来了,可是都没有亲人,在一个部队里头,在一个大时代里头长成,可是他们就好有自己的个性,而且不是文盲。那么困难的时代,他们就一直不停地丰富自己,言之有物,他们从来不会谈什么油盐酱醋,从来没听他们谈过,也不会诉苦。就记得我们家小朋友结婚,跟我那个媳妇,他们刚刚结婚没多久,就在那边谈那个东西很好吃、那个东西多少钱什么的,我先生就看着他们说,听听你们两个讲的。(笑)我也觉得,我们两个人是从来不会谈论说那个菜一斤多少钱,(笑)我先生比我大蛮多的,要买东西,在物质上面,都不会计较,那个人你不会觉得他很贫乏。结婚五年之后,不知道你们两个要讲什么,果然,他们不讲话了。(笑)我觉得他们那一代,可以有这么丰富的内在,觉得真的好心疼他们。我基本上是把他加在那一代来写的。
司:当作一代人来写。
苏:对。而且,他那一代也不是说真正是一代的那种概念,而是他们是自己成一代的,不是时代的那种代,他们既是时代里的那一代人,他们自己个性所反映出来的,集合起来的那种普遍,他们自己有一个队伍。就像我们有时候会说,从两行中间看出第三行,我觉得他们就是那个第三行队伍。
司:老师说的那种特质,您是用流浪者,您经常在书中提到流浪者。
苏:无以名目。
司:我们可以把外省人都归在这个队伍里吗?
苏:不可以。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它不是一个外省的概念。我不是还写到更早之前,抗战的时候,西南联大,我就觉得那些人真是丰富。
司:您还写国宝流浪团。
苏:我真的觉得他们自己是一个队伍。
司:嗯。今天的访谈,就到这里吧,耽误了老师的时间。谢谢老师。
苏:不谢,再见。
责任编辑:庄亚华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B
文章编号:1673-0887(2015)06-0016-06
作者简介:司方维(1983—),女,许昌学院文学院讲师,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后。
收稿日期:2015-11-20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5.06.004 10.3969/j.issn.1673-0887.2015.06.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