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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栖居与浮世的诱惑——读王华小说《家园》

2015-03-20

安顺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王华现代文明家园

黎 洌

(遵义师范学院学科建设办公室,贵州 遵义563002)

乡村从来就是一个活跃着传统生活与文化创造的场域,生活在这个场域的人们以其特有的生活方式赋予生活以意义。正如冯骥才所言:村庄是中华文明最遥远绵长的根,是农耕文明留给人类的最大遗产,也是文人理想中的心灵休憩地[1]。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的自在,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闲适,辛弃疾“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随意,都显现了知识分子在乡村获得精神释放后的惬意。而当今急风暴雨的现代化浪潮,正猛烈地冲击着这片传统生活留存的场域,荡涤着农耕文化最后的根据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你耕田来我织布”的传统慢节奏消然逝去,安然、自在、和谐、静谧的乡村被城镇化改造取替,不仅中国文人失去了心灵栖息之地,广大民众也面临着“家园”丧失的惶惑与恐惧。王华《家园》就描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清新闲适的安沙,村民过着自由自在的传统农耕生活,坦然随意,健康和谐,身患绝症的黑沙人陈卫国无意中闯到安沙,不但治好了病,获得了新生,也获得安沙人的亲近与信任。但由于修电站,安沙人必须搬离这片土地,搬到他们所不熟悉的与他们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的黑沙——尽管他们考察了与安沙环境相近的红河水上游地区,但最后还是被电视等新奇物件诱惑到了黑沙。在黑沙的冰河,他们不仅是外来人,与原住民争抢土地,更为尴尬的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为黑沙人所接受,面对新的生活又缺乏相应的技能,于是,安沙人在黑沙成了“怪物”,他们希望重新回到安沙,但安沙已经被水淹没了,永远地回不去了。在王华笔下,安沙是一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充满童话意味的家园:

太阳很暖和,依那棉衣扣子解开了,棉鞋也脱了放在一边儿,一只小水獭蜷在他的鞋壳里打呼噜。他的身后不远处,一只野猪把半个脸埋在沙里晒太阳,一只长黄色虎斑的猫伏在它的脖颈处,眼睛虎视着水里。突然,它的身体如缎一般开始流动,从野猪的脖子上流下来,流向水边,黄光闪时,扑通声已响起,再看那猫,已到岸上,浑身水淋淋,嘴里叼着一条花斑鱼。依那扭头看猫,脸上的阳光碎了,掉进水里一跳一跳地闪。一般这种时候,蜷在依那鞋壳里的水獭会伸出头来为猫唱一首歌表示敬贺。有时候,村子那边还会传来一两声直直的山歌,很高吭,很辽远。或者就是娃娃们在喊童谣:“猫爱鱼啊,野猪爱菜,我们爱太阳天天晒。”[2]1

古朴、自然,灵秀、顺意而又充满生机,确实是一个现代的桃园世界。在作家笔下,“粒粒皆辛苦”的劳作被隐去,白居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和李绅“垄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描绘的艰辛被遮掩,在作家笔下被过滤的农村生活,只剩下温馨与安宁。但是,有着5000年农业文明史的乡村,一直以来并非如作家所幻想。“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农村现实,使大多数农民至今仍挣扎在贫穷和艰难之中。特别是当今,现代化进程在加快人与土地割裂的同时,更让农村正经受着裂变带来的阵痛,传统的村落文化遭受到空前的挑战,人们面临着物质需求与精神需求不能同步的困惑。一方面,人们渴望享受现代文明,现代文明成果也确实让安沙人乃至中国人感受到“一切都那么新鲜,眼睛放哪儿就粘在哪儿,哪儿都想去看,眼睛就不够了。”[2]50不仅要看,还渴望享受现代文明成果:“他们的眼睛捕捉到那几个绚丽的电视荧屏,他们才渐渐地适应了这种声音。那是卖电视机的店老板故意用来吸引顾客的,小小一个方块里,集中了世界上尽有的色彩。一个女人在里面美目顾盼,故作妖娆。那女人磁铁一样把笑鱼和攀枝娃的眼睛磁住了,他们张着嘴,魂早不在身体里了。”[2]50以至于到了黑沙以后,他们扎堆地到别人家看电视。电视在他们的生活场域中,是一种新奇,一种向往,也是一切美好的幻象。另一方面,进入集镇的安沙人失去了原来生存的土地,并没有获得新的生活场所和生活方式,只能分得黑沙人的部分土地来维持生活,依然靠天吃饭,在拥挤、逼仄的环境中,“电视”的诱惑仍是心中的追求。尽管最后“电视都还没有看”的安沙长寿的老人们在“吃饭”和“看电视”的冲突中选择了喝敌敌畏,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否定现代文明。与黑沙人不同,陈卫国等到安沙,不过是对一种已有的传统生活的回归,显得自在而适意;而安沙人到黑沙,却是改变了原来的生活节律,就如同山地人走到平原,一下子没有了“向山”而无法辨别方向。他们以原来的生活方式来应对已经发生了变化的生活环境,自然会力不从心,大部分人显得无所适从。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3]346的矛盾,历史的必然要求与实现这个要求的艰巨性,都常常会导致悲剧的产生,更何况他们面临的是全新的异质文化的冲击和渗透,在告别以土地为生的传统的生活方式的过程中,守着土地而生存的农民及其文化,必然会经历着一场刻骨铭心的撕裂和恐惧,选择自杀不过是他们离开乡土后整体地产生了悬浮、恐惧感而无人引导、无法适应所选择的一种处理方式,卑微而又懦弱,张惶着无路可走。这里,使人联想到鲁迅笔下关在黑屋子中的中国人。但王华小说并不是像鲁迅那样立足于“启蒙”,她从安沙人在安沙的生活与黑沙的生活的对比中,在灵与肉的欲求中,揭示了现代文明发展过程中传统中国所经历的阵痛,在浮世的诱惑与诗意的栖居中思考着人的存在、乡村文化、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现代文明等等,由此构成了小说的哲学思考。

现代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人类追求美好生活的必然步伐。安沙人从安沙搬到黑沙,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安沙要修水电站,水位上涨迫使安沙人迁离他们所熟悉的生活场域。但是,如果没有这一事件,安沙人是否永远地居住在安沙、永远地过着宁静悠闲的日子呢?我想不会的。依那可以在误走误闯中走到安沙,安沙人也同样可能走出安沙到黑沙或别的什么地方,即使没有张垒的引诱或鼓惑,他们也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仍然会盯着荧屏上的美女魂不守舍,因为好奇是人的天性。所以,当依那“一家一家串门儿。每到一家,他都问他们,是不是真想到那边去看看?别人说,是。”[2]42“他们的眼睛里盛开着向往的花。他们对山外充满了张望和侵略的欲望。”[2]43正是这种欲望,安沙人带着不舍,也带着憧憬,来到了新建城镇冰河。作为一个城镇,冰河在原有的集镇基础上扩展安置因修水电站而迁徙的移民,他们绝大部分失去了耕地,也失去了原有的生活场域,虽然“房屋的门楣上也全都贴着大红对联,一条街子的对联都一样的新。还有好多宣传画和标语也被放大了贴上了墙。街道上能见着的也就是一两个背着娃娃的老太,和几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娃娃。门大多闭着,开着的也很难见到一个人影。”[2]71移民城镇的新生活,大都不是依存于土地的传统生活,也不可能像原来的生活那样缓慢雍容,离开土地的他们必须寻找新的生存技巧,但这新的技巧在哪里寻?怎么寻?作者一方面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政府对农民的关注粗略化:认为改造农村的落后、保守、愚昧通过政策帮扶就可解决,只要户户通电,村村通路,经济发展,电视网络覆盖,农村就脱贫了,农民生活就好了,农村问题就解决了,农民也就幸福了,将价值判断建立在物质文明基础上,恰恰忽视了农民主体的精神和文化的需求。在城镇化过程中,乡村文化渐渐被瓦解,原来的人与人之间关系也开始走向疏离,农民怎样在文化变迁中找到自身的地位?乡村文化是不是要遭到全盘否定?在文化转型过程中,政府应当怎样来主导文化的发展?所有这些,无疑是王华《家园》给人们展示的一系列问题。

但非常遗憾,王华没有顺着这一思路走下去,而是将所有虚假、丑恶都安排在冰河镇,将现代化进程妖魔化,突显现代社会的恶欲怎样扭曲人的心灵,化装为叫花子的小同、诈取医药费的老头、不得不进行偷窃拐卖的小年等等,在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中,作者通过安沙文化与山外文化的一系列碰撞、比较、隐晦曲折地诠释了传统乡村文化的价值,从而完成了作家的“文明批判”。

现代化进程改变了中国几千年形成的自循环模式,作为生活在现代化进程时空之中的安沙,融入现代化进程只是早晚的问题,“现代化是人类历史上最剧烈、最深远、并且显然是无可避免的一场社会变革”[4]1,它前所未有地改变了人类社会的组织和行为方式。从被“电视”诱惑的眼球,到将远距离的声音快速地传到耳中;从步行一年才能到达的京城,到每小时可达300公里的高铁,人们充分地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实惠。在现代化进程中,被淹没的安沙永远地回不去了,不仅安沙人回不去,所有享受过现代文明的现代人都回不去了。其间人们诚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惑,但绝大部分人仍然希望向前走,更多的人也不愿回去,正如流连于城市的农民工,虽受尽歧视,待遇低下,仍执着地不愿回到乡村,乡村的贫穷绝非文人所能体验。但城市不是他们的家,城市也没有给他们提供安置家的政策和环境,于是,人们在心灵中演绎着自己的梦想,寻求着心灵的家园,王华也在这样的语境下营造一个诗意化的纯感觉的乌托邦世界,编造心灵中的安沙,为此不惜将黑沙的丑陋放大,拉大安沙与黑沙间的距离,从而营造一个桃园世界般的“家园”。其间我们可以看到,作家思维观中的情感态度制约了作家对现实的理性思考和批判,使小说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发展之间的文化冲突表现的张力不足。

“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是在中国持续讨论了近两个世纪的话题,从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到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从陈独秀的否定孔孟之道的新文化运动,到20世纪末的新儒学运动,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纠集一直缠绵至今,但两者间各执一端,互有偏颇。其实,客观地看,传统文化也罢,现代化也罢,都与我国国家独立富强、救亡图存的时代课题紧密相关。从19世纪开始的文化大转型,带来了知识分子世界观与价值观的矛盾与困惑,20世纪初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中国知识分子,毅然选择西方文化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是因为落后挨打的现实使他们在现代文明中寻找到了理想之光,这光芒照耀着他们的视野,使他们走出封建宗法制度统领下的农村社会,走出挤压着他们生命活力的乡土,侨居他乡,积极地涌入城市,寻求别样的出路。而辛苦辗转中,并没有获得理想的实现,因此,他们再回归乡土,寻找儿时的故乡所呈现出的神奇的图画,然而,现实对幻觉的剥离,使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残酷,于是失去了精神的家园,悬浮于乡土与城市之间。他们在文化撕裂的痛苦中,已经感受到承载着浓郁的传统文化精神的乡村,无力独自融入世界,无力改变中国贫穷、落后、挨打的现实,也绝不是诗意栖居的场所,于是纠集着痛苦和缺憾,省视与批判,回望与表达,在文化冲突带来的巨大矛盾中完成了跨时空表述,既有情感上亲近又有理性的扬弃,对“此在”的排斥和“彼在”的回望,表达了知识分子在多元文化夹缝中的理性与情感的矛盾、文化还乡与乡土批判。

确实,“西方文明以各种不同的形式逐渐破坏了传统文化的稳定性和连贯性,而且在总的方面影响了中国思想和文化的发展。”[5]15中华文明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新的整合,整合的过程必然会充满惶惑、反复、甚至痛苦,就如同佛教进入中国带来的文化整合一样。现代化的进程确实无情地碾碎了传统文化中的合乎人性的一些美好的东西。中国古代“华夷之辨”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文明冲突”,这样的“文明冲突”将伴随着社会的发展长久地存在。作为人类必然行程的现代化,它带给人类的不仅仅是批判,还有长久的想象和向往,就如黑沙人对安沙与安沙人对黑沙,相互都充满着吸引。黎焕颐先生在《贵州赋》里有一段话:“现代文明的发展,从长远着眼是造福于人类的天人合一的中和位育,其极致是葆璞含真,而不是还原始的茹璞饮真。”[6]280如果仅仅站在传统的“此岸”鄙弃、批判“现代”的彼岸,用传统来解构现代,以传统的田园牧歌否定浮躁的现代文明。就如同用西方文明来建构现代中华文明一样,在逻辑上是立不住脚的,因此,王华所营造的诗意栖居的“家园”,也只能存在于幻觉之中。

当然,笔者并没有否定王华小说创作的意思,只是说,《家园》的思维起点,建立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二元对立的关系上,从本质上没有脱离中国传统文化“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但也正因为如此,王华对乡村文化的民族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重视,对现代化建设中文化的变迁,城镇化过程中人性的迁移,底层的生存状态及应对方式,农民主体的精神和文化的需求、乡土中国与现代化等问题的关注,抓住了人类回归自然天性的渴望,使她的小说具有了浓郁的文化情结与文化寓言意味;而土地资源、生态面貌、劳动方式转换、城乡和谐、历史记忆、文化脉络、地域风貌、人的发展等问题,也正是特定的“现代”时空中呈现出的最大问题。因此,关注着底层,关注现实,关注生态,也就构成了王华小说独特的审美空间。

[1]冯骥才·古村落抢救已到最紧急关头[N].新华日报,2012-06-08(03).

[2]王华·家园[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3](德)恩格斯·致斐迪南·拉萨尔[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陶俊·民族作家王华《家园》的人类学解读[J].西南石油大学学报,2014.

[5](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中国的现代化[M].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比较现代化”课题组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

[6]黎焕颐·和你面对面[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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